第十三章 立枷斬首
提審間,賴青等供出了一個“引薦人”。府尹原想照著這條線查下去,順藤摸瓜地逮出匿藏的天理教,可無奈一幹人犯皆說,未曾見過“引薦人”的真實麵貌。
眼下,賴青等人在大刑的逼迫下,對害人造畜的惡行已是供認不諱。隻是失了“引薦人”的下落,就摸不出隱在他們背後的邪教。
問來問去,惡徒們也隻能說出那“引薦人”大抵口音、身量,而對於其他諸事,一概不曉。
一時間,府尹也犯了踟躕,不知該如何入手。馮慎見狀,忙找出那“毒蒺藜”,詢問賴青此物何來。
一問之下,卻與馮慎設想無異。這“毒蒺藜”,果真還就是“引薦人”所貽。
馮慎瞧得真切,那“毒蒺藜”構造精巧,定然不是仿製。而這種獨門的暗器,也就隻能出在唐家堡。
“唐家堡?”府尹一凜,“莫不是……江湖上所傳的那個‘唐門’?”
“大人所言極是,”馮慎拱手道,“正是那個擅使毒、精暗器的唐門。”
“那都是以訛傳訛,世間未必就真有這麽個門派!”還沒等府尹接茬,魯班頭又從一旁邊竄了出來,“想我走南闖北這麽多年,但凡碰上個使鏢的,就說自己師承唐門。可這麽多年下來,隻聽說唐家堡在壁山,又有幾個人親眼見了那個地方?僅憑著這麽一個破木匣子,就認定這是什麽‘鐵蒺藜’‘唐門’,也未免太草率了些!”
“魯班頭此言差矣,”見他屢屢打斷,馮慎心下也是不悅。然當著府尹的麵上,隻得暫壓了不平之氣,據理而駁:“這唐門之說,並非捕風捉影。隻不過其下門人,皆行事詭秘,不喜涉問江湖中事。故唐家堡附近設有陷阱重重,以隔塵世。他們獨來獨往,自秉一義,既不拉幫結夥,也不黨同伐異,久居在唐家堡裏,終日的煉百毒、製銷器兒。可即便如此,唐門中人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身上衣、口中食,這等日常應用之物,自得有專人下得壁山購置。附近山民,想必也多有聞視。”
“有理,”府尹頷首撫須道,“唐門之事,本府也略有耳聞。有道是‘無風不起浪’,若無憑無據,江湖之中,又如何傳得那般繪聲繪色?”
“正是,”馮慎又道,“唐門弟子雖深入簡出,但經過世人口耳相傳,也是名動江湖。想那順治年間,盤踞巴蜀的張獻忠,為我大清之師擊潰。倉皇奔逃時,張獻忠下令所部屠川。當是時,窮寇們逢人便殺、遇人便砍,所經之處,流血漂櫓、林壤盡赤,就連隱在壁山的唐家堡也受到了波及。為求自保,唐門中人傾堡而出,於壁山腳下拚力狙殺流寇。張獻忠殘部死傷過半,無奈轉道川北,最終兵敗被剿。經了這一役,唐門名揚天下。就連順治爺都曾讚其武勇。魯班頭,又何言唐門不存於世呢?”
“照馮經曆說來,那唐門行事倒算正派,”魯班頭又道,“那它為何又與天理邪教扯上了關係?”
“善惡僅存乎一念,”馮慎正色道,“唐家堡門人眾夥,保不齊有那麽一兩個心懷叵測之徒。當然,馮某所言也盡是揣度,若魯班頭有什麽高見,大可講出來。”
馮慎這招以退為進,竟讓魯班頭不知所措:“我……我沒什麽好說的!我隻管拿犯抓凶……審案判案的事,自有大人定奪……”
“魯班頭,你且退下吧。”府尹又朝馮慎道,“馮經曆,這案如何論處,你有何良策?”
“不敢,”馮慎朝著府尹一揖,輕輕瞥了眼魯班頭,“大人,以卑職淺見,不若‘化繁為簡’。”
“哦?”府尹一怔,“怎麽個‘化繁為簡’?”
“大人容稟,”馮慎道,“像張興武、賴青等惡徒,想來在那天理教中人微言輕,從他們入手,怕是查不出那‘引薦人’的下落來。那天理教狼子野心,日後必會伺機而動。隻要朝廷提前留意,等他們露出馬腳後,便可一舉擒滅。故卑職竊以為,應先判了這些造畜害人的惡徒!”
“馮經曆所言甚是,本府也正是此意!”府尹點了點頭,抬手指向跪著的香瓜道,“那堂下少女,姓甚名誰?”
聽得府尹問詢,查仵作忙推了把還在抹淚的香瓜,悄聲提醒道:“別隻顧著哭,大人問你話。”
香瓜反應過來,忙按著馮、查二人所教,先衝上磕了個頭:“大人……俺姓田……叫香瓜……”
府尹目光一轉,又道:“身旁那老者,是你何人?”
“那……那是俺爺爺……”說著,香瓜悲從中來,又開始啼哭,“俺爺爺為了救人……被惡人給害了……求大人為俺做主!”
“收了悲聲,莫要哭啼!”府尹喝道,“田香瓜,本府問你,你祖孫二人原籍何處,去往哪裏?”
被府尹一喝,香瓜嚇得不敢再放聲號哭,她眼裏噙著淚,兢兢回道:“俺們打山東過來,原是到京城投親的……可沒想到還沒進城,俺爺爺卻橫死在了官道上……”
“你那親眷,住在何處?”府尹又問道。
由於有馮、查二人吩咐,香瓜不敢說出實話:“俺……俺不知道……”
府尹雙眼一眯,疑道:“既是親眷,又怎能不知?”
“這……這……”被一盤問,香瓜慌了,嘴巴張了幾下,愣是沒說出話來。
“大人,”馮慎見狀,趕緊上前,“這香瓜年幼經不得事,這會又怕又悲,應是慌得語無倫次。不如……讓卑職代而述之。”
“也好。”府尹點頭應允。
見府尹答應,馮慎暗自鬆了口氣。於是,他便特意抹去田氏爺孫的身份背景,將田老漢如何替自己擋暗器的經過說與府尹知道。
聽罷馮慎所言,府尹對那舍命救人的田老漢也是暗暗欽佩。再觀那田香瓜愣頭愣腦,不像是有心計之人,索性對其來曆也不再深究。
念田老漢救馮慎有功,府尹當即發下鈞旨:從衙門裏撥出一筆銀子,購置棺木,將那田老漢厚葬。
“還不趕緊叩謝大人恩典?”看香瓜還怔著,查仵作又推了她一把。
“俺……俺還要他們死!”沒想到香瓜執拗性子又上來,指著賴青等人,惡狠狠地說道,“俺要讓他們……千刀萬剮!”
“不得喧嘩,”府尹抬手,製止了忿忿的香瓜,“這幹惡人如何論處,本府自有分寸。屆時,定會還你一個公道!”
言訖,見那堂下諸犯也快要支撐不過,便喚來幾名皂隸,連屍帶犯的先打入牢中,待日後再行提審。
府尹環顧左右:“現在什麽時刻?”
“回大人,”查仵作連忙上前,“已過了亥時。”
“也罷,今夜就先審到這裏,”府尹見折騰了半宿,合衙差人也都疲了,“爾等返家後養精蓄銳,待明日聽候差遣。退堂!”
退堂後,府尹又將馮慎等人留了留。見馮慎沒受大傷,府尹暗自也鬆了口氣。談到那田氏爺孫的安置時,馮慎向府尹言明:在田老漢臨終時,自己曾答應要照顧香瓜,故打算將她先行帶回宅中。府尹應允,又著了幾名健步,抬著田老漢屍身,護送馮慎與香瓜返家。
一行人剛到了馮宅,見門口的燈籠還亮著,管家馮全正裹著件翻毛大氅,迷迷糊糊的,倚在照壁上衝盹兒。
聽得有腳步聲音,馮全知是少爺回來,先朝院內喊了一嗓子,又趕緊從門洞裏迎將出來。
馮全一聲喊,緊接著,又從蕭牆內,轉出了雙杏、夏竹和常媽。
馮慎一見這排場,便知馮全回來後亂嚼了舌根,狠狠瞪了他一眼後,索性也不說話。
雙杏等人,原是來瞧那所謂的“少奶奶”,可迎出來一看,竟發現門口還抬著具屍首,不禁皆駭得花容失色。
“少爺……這……”馮全看著田老漢的屍首,也慌了手腳,“這大半夜的……咋還抬了具屍回來?”
“進去再說。”馮慎一閃身,讓過了抬屍的健步。
幾名健步將屍首抬至院中一處空置的廂房後,又各自退了出來。打頭那個朝馮慎一抱拳,道:“馮經曆,您若沒別的吩咐,我們哥幾個就先回了,天不早了,您早點歇著。”
“有勞諸位。”馮慎一還禮,目送健步離開。
“馮大哥,”香瓜抽了抽鼻子,“你家宅子可真大……”
馮慎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讓雙杏她們先帶了香瓜沐浴,又讓常媽備飯。
回到廳中,馮全便打來熱水,幫著馮慎淨手淨麵、換上便服。而後,馮全又抱來了藥匣子,替馮慎傷創之處,皆敷了藥。
不多會兒,香瓜沐浴完畢,雙杏她們找了自己的衣裳給她穿了,引著香瓜來至廳上。
雙杏她們身段高挑,香瓜穿著她們的衣裳有些顯大。可平日裏,香瓜穿的都是補丁衣服,有這等舒服整潔的料子穿,她自是歡喜得緊,這裏摸一把,那裏抓一下,還哪管合不合體?
這時的香瓜已濯去滿臉汙漬,露出原本容貌。隻見她明眸皓齒、粉麵朱唇。略帶紅腫的雙眼,稍顯婑媠。可眉宇之間,仍掩不住那團颯爽的英氣。
馮全看傻了眼。他沒想到,那小叫花似的田香瓜,竟生得這般水靈。不止是馮全,就連邊上的雙杏與夏竹,都忍不住多看她兩眼。
見馮全愣著,香瓜卻衝上前,一把拽住了他:“俺的‘甩手弩’呢?快給俺還來!”
香瓜打小習武,力道自是不小。這一拽,好懸沒把馮全拉倒在地。
馮全定了定心神,驚出一身冷汗來:“少奶奶……好大手勁……”
“馮全討打,”馮慎一瞪眼,“胡叫些什麽?還不快取那弩來?”
“是是是。”見少爺著惱,馮全忙應聲不迭,當即去找那“甩手弩”。
不多會兒,馮全拿著弩回來了。香瓜見狀,一把搶在手裏,趕緊套在腕上。
這時,常媽也熱好了飯菜。香瓜餓極了,也不客套,蹲在桌前,就吃將起來。
馮慎搖頭苦笑一聲,也轉過身,來至桌前坐下。見眾人心中存疑,馮慎呷口湯後,便將怎麽結識田氏爺孫的經過,如此這般的說了一通。當然,避諱著人多口雜,馮慎同樣隱去他們義和拳的身份不提,隻說他們是走江湖的把式。
聽到是田老漢舍命救了馮慎,馮全對田氏爺孫感激涕零。他若不是看到香瓜年紀太小,還真有心去跪下叩謝:“少……田姑娘……我替我們馮家,謝謝你們的搭救之恩!”
可一提起田老漢,香瓜又悲從中來。她嘴角翕張幾下,便一扔筷子,眼角垂下淚來。
邊上雙杏和夏竹見了,趕忙過來相勸。香瓜一頭紮進了雙杏懷裏,哭了個稀裏嘩啦。
馮慎歎了口氣,開始與馮全商議起來。對於田老漢之死,衙門裏已全然了解。隻需在上報的文書中追記上賴青這條罪狀便可。
於情於理,田老漢都是馮家的恩人。故馮慎決定,就在自家宅中,為其停靈治喪。除去衙門裏撥來的喪款,馮家再貼補些銀子,打算將田老漢風風光光的下葬。
於是,馮慎列了項清單,讓馮全明早就去購置所需之物。像那棺木、壽服、紙草等,都得提前訂下,這樣才不會誤了田老漢的這場白事。
明日衙門裏還得審犯量刑,馮慎也不好再撐著不睡。又吩咐了馮全幾句後,馮慎讓雙杏她們帶香瓜下榻,自個兒也回房安寢。
馮慎又傷又累,一沾著枕頭,便沉沉睡去……
再睜眼時,天已泛白。睡了一覺,那些存積在體內的疲楚,便全然發了出來。稍加一動,渾身就酸麻不止。馮慎提口氣,兀自吐納一番,覺得血脈周轉開後,這才勉勉強強的爬下床榻。
昨夜離衙時,府尹曾囑咐馮慎提早些去。故馮慎又活動了一陣,準備動身。
剛出門,便碰到馮全倒夜香回來。馮全怕那味熏到馮慎,忙先將那糞桶,掩在一旁邊:“少爺,您這麽早就起了?這會常媽那邊,怕是還沒備好早飯……”
“不吃了,衙門裏還有要事,”馮慎擺擺手,“別忘了去給田老英雄準備治喪應用。”
“放心吧少爺,忘不了!”馮全趕緊說道,“昨個兒夜裏我就開始琢磨著了。壽材呢,就去那‘振德桅廠’,打上副‘杉木十三圓’;壽料呢,就去‘瑞蚨祥’,讓裁縫們趕針,另製出裏外三件殮服來……您瞧這樣妥不妥?”
“你看著安排吧,”馮慎剛要抬腳,卻突然記起一件事來,“對了!田老英雄是中毒而亡。幫他淨體換衣時,切記要避開那些毒蒺藜。那毒之劇,見血封喉,萬萬留心!”
“知……知道了。”馮全心下一顫,牢牢地記住了馮慎的囑托。
待馮慎走後,馮全匆匆回宅,叫了雙杏、夏竹等人幫襯著,買黑紗、扯白布,裏裏外外的,開始忙活起來。
他們如何備靈停喪,先按下不表。單說馮慎一路疾走,奔赴了順天府。
來在府衙,馮慎徑直去了後堂。到後邊一看,府尹已穿戴齊整,同著查仵作用著早茶。
“卑職給大人請安。”馮慎躬身一揖。
“不在公堂上,賢侄莫要如此,”府尹起身,拉過馮慎,“身上的傷好些了沒?”
“蒙世伯記掛,”馮慎道,“休憩了一宿,已無大礙。”
“那就好,那就好,”府尹點頭道,“來……這邊坐下說話。”
“馮少爺,”查仵作嘴裏含著塊蜜餞,衝馮慎道,“您肯定還沒吃吧?來來來,嚐嚐這果子,先墊巴墊巴……別說,大人這裏的吃食,還真是不賴!”
“禮部王侍郎,與老夫是同年。他三年丁憂孝滿,前陣子才打蘇州老家回京複職,”府尹指著案上盤碟,道,“這些皆是他家鄉土產,賢侄嚐嚐看。”
“小侄卻之不恭。”馮慎一側身,從碟中夾起塊蜜餞,投入口中。
這時,有下人呈來一碗熱茶。府尹接了,卻轉遞到馮慎手邊。
“小侄惶恐,”馮慎趕忙雙手接過,“怎敢勞動世伯?”
“不需客套,”府尹淡笑一聲,“特意吩咐泡得釅了些,好提提神。”
馮慎點點頭,揭蓋飲了一口。一股澀味入喉,精神頓覺一震。
放下蓋碗,馮慎衝府尹道:“世伯喚小侄提早入衙,想必是有要事相商吧?”
“不錯,”府尹撫須道,“正是為了商議,如何給那幾名惡徒定刑!”
聽得轉入了正題,查仵作也忙蹭淨了手,正襟而坐,側耳細聽。
“這般無父無君的暴虐之徒,定然不能輕饒!”馮慎忿然作色,“不知大人有何高見?”
還沒等府尹答話,邊上查仵作按捺不住:“若依著我……定將他們淩遲!”
“那幹凶犯,罪不容誅!罄南山之竹,書罪未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合當受那剮刑棄市,”馮慎話鋒一轉,恨恨道,“可眼下法度所束……卻讓這夥暴徒,逃過了千刀萬剮之懲……”
“唉……誰說不是呢”,查仵作悻道,“今年開春,朝廷下令革除了淩遲……真是便宜了那幫惡人!”
“老夫昨夜未當堂宣判……正是因此,”府尹搖頭歎息道,“聖上以仁孝治天下,諭令永廢磔、梟、戮三刑。可僅是一斬,卻不足以誅暴揚威、以儆效尤啊。”
“要不……咱就把那夥惡徒押在獄裏,讓獄卒們好好‘整治’一通?”半晌,查仵作道,“那幫子獄卒下手狠著呢!什麽‘鐵刷子’‘彈琵琶’的,輪番招呼,保管那歹人們生不如死!也好出出心頭這口惡氣!”
“不妥!”府尹當即否決,“想我堂堂順天府,行的是天理,秉的是道義,又怎能做出那般濫用私刑的勾當?”
“依我看,”馮慎提議道,“在行刑前,不若將他們立枷示眾!”
“馮少爺,”查仵作眼中一亮,“您是說……將那幹人犯‘站木籠’?”
“正是,”馮慎點頭道,“將那枷籠用車拉了,把人犯於鬧市遊街,標明所犯罪狀,任憑百姓圍詰群譴。不但可弘律法之威嚴,而且是懲一儆百,使得那些匿在暗處的天理亂黨有所收斂,暫不敢輕舉妄動!”
那立枷,其實就是種前長後短的木籠。籠頂上有個卡口,人犯一關進去,脖頸就被卡口牢牢枷住。受了這種枷,人犯的死活,可就全憑行枷的人了。這裏麵的門道,就在於這個木籠的高度。一般來講,這籠做的定比人犯的身量長。脖子一被卡牢,那人犯便整個的懸吊在木籠裏。若要人犯死,直接在他腳上墜些重物,不出一會兒,便會窒息氣絕;若隻想著要人犯受些苦頭,方法有二。
或是在籠底墊上幾塊磚,讓人犯踮著腳,剛好能往上撐著身子,不至於卡住喉嚨喘不上氣;或是直接把籠頂銼低幾寸,讓那人犯在籠裏站不直身,立也不是蹲也不得,蜷屈著腿就是伸不開。
這兩種治人的法子,雖不至於立即身死,可站上幾個時辰,這人犯也被整得隻剩半口氣,倒還不如受上一刀來得痛快。
“還得是馮少爺!”查仵作讚道,“這招‘站木籠’,有得那幫歹人受了!這就叫‘惡人自有惡招磨’!大人,咱就這麽來!”
府尹點點頭,見時辰也差不多了,便喚著馮、查二人,移步大堂、論刑開審。
三班衙役聽得府尹升堂,忙齊刷刷地趕來,位列聽令。
端坐在案前,府尹整了整朝服頂戴,分咐將涉案人犯全然押至堂上。
除去那三個身死的凶犯,張興武、王大章、李阿牛、賴青四人皆被拖了過來。不止如此,連同那前幾日羈下的醉仙樓廚子牛二、殺豬的胡屠戶,也都從牢獄中提來。
“呔!”府尹虎目圓瞪,衝著堂下嚴詞厲色,“現如今,案情已然明了,爾等所犯之罪,眾目昭彰!若認罪伏法,免去一頓責打。若還敢頑抗拖延,怕是要被杖斃堂上!”
經過昨晚一通刑,張、賴四人早是怕到了骨子裏。反正早晚都是一死,倒不如少遭些罪受。因此,還沒等得府尹細審,四人皆供認不諱。
見四人鹹已認罪,府尹又轉問牛、胡二人。
羈押在獄中數日,牛、胡二人早是形銷骨立。聽得府尹問訊,慌忙表示絕不翻供。
這會兒,刀筆吏已將整件案情詳錄在卷。府尹見狀,便命人犯們簽字畫押。
待到幾人畫完押後,府尹稍加一閱,便一拍驚堂木:“眾犯聽判!”
聽得這句,整個公堂上鴉雀無聲。眾人皆支了耳朵,等著府尹論斷。
“張興武、王大章、李阿牛、賴青,”府尹喝道,“爾等邪教暴徒,害命謀逆,慘絕人寰!犯下如此滔天重罪,若不誅除,天理難容。大奸大惡,決不待時,皆判斬立決!等刑部批文一下,即刻押赴菜市口,立枷示眾、開刀問斬!”
府尹接著道:“牛二、胡屠戶聽判!你二人雖是無心,但害人是實。且事後為求自保,妄圖文過飾非。若不是馮經曆慧眼識破,這等大案險些被你等瞞過!此等歪風邪氣,不可姑息。現將你二人杖脊一百,除了名籍,流配至寧古塔,給披甲人為奴,仆役終生,遇赦不赦!”
“大人,”聽到這,查仵作又上前提醒,“那三個已死的歹人……又當作如何?”
“王江龍、劉光海、童小川三犯,在刑審前,已受誅殞命,”府尹接言道,“然此等大惡,死有餘辜!待前麵四犯伏法後,與其一同棄市三日。此七犯罪大惡極,死後不得入土,將屍首焚化成灰,棄於不毛!至於天理餘孽密圖謀反之事,本府自會麵聖上疏、陳奏翔實,請朝廷撥下兵馬,清剿亂黨逆賊!那等枉死的造畜‘豬猴’,由衙門裏出資,備幾口薄棺,尋上處義塚掩埋。今生罹了大難,願其來世再托生戶好人家吧!”
聽得涉案諸犯都判了嚴刑,其餘眾人皆撫掌稱快。
而後,府尹提筆,親擬文書,蓋了順天府銀印,連同著那些個供狀、卷宗,一並收攏,用火漆封緘,著人送呈刑部批閱。
此案一出,朝野震怒。接到順天府的判狀後,刑部的大小官員們不敢怠慢,據著案宗卷冊,逐條批審、日夜翔實。
沒出幾日,刑部的批文就回下了來。府尹展卷一閱,卷宗上“嚴懲不貸”四個大字,正是刑部正堂朱筆親批。由於涉及天理教作亂,朝廷也頒下詔書敕令:著各級有司,於京畿、各省、道、府、縣,教化治下黎庶、嚴肅亂黨暴徒。凡有妄圖忤逆行惡的教匪,一經查實,絕不姑息。
批文一下,順天府便著人開始打“站籠”。十幾個匠人緊趕慢趕,足足花費了一晝夜,才將四個“站籠”打好。
順天府一麵緊鑼密鼓地準備著,一麵遣衙役合城張貼告示。闡明幾個凶徒罪狀,定了日子遊街行刑。
消息一出,四九城裏便像是炸了鍋。此等驚天巨案,平日裏聞所未聞。百姓們一傳十、十傳百,把這樁“封皮造畜”的血案傳得是沸沸揚揚。
由於之前所判,定了四名活犯先行遊街兩日,再行斬首。於是,眾衙役們連夜給張興武、賴青等人下了“舌封”。這“舌封”,說白了就是一束牛筋細索。細索上,支纏了數條小木棍。用時,撬開人犯唇齒,直接把牛筋細索箍紮在舌根處。固穩後,再把那幾條小木棍撐抵在人犯的上下齶間,使口腔無法閉合。一來,防止人犯在示眾時胡號亂叫;二來,避免有人犯受不了枷刑而咬舌自盡。
翌日一早,四犯便被提出,拘羈一番後,徑直地趕入了那“站籠”裏。而那死去的三犯的屍身,也被捆縛結實。眾衙役拿石灰,給三個屍首分別塗抹了頭臉,也都運上車拉了。
收拾停當,魯班頭便帶著一幹步馬巡隸,押著死凶活犯,浩浩****地從順天府衙朝著街坊市井遊去。
隊伍頭前,挑了名嗓門兒粗大的差人,一麵吆喝著,一麵鳴鑼開道。
聽得鑼響,百姓們便知這是押凶示眾來了,紛紛停了手上活計,皆掩門閉戶,萬人空巷。沒一會兒,四麵八方全是奔來圍看的百姓,將遊街的道口堵了個水泄不通。
見人來得太多,塞住了行路。魯班頭急忙喝令,讓衙役們死死把住兩側。眾衙役們擎著長槍,橫攔硬堵,卻依舊被人潮衝得七仰八歪。
正推攘著,打人群裏又衝出幾個披頭散發的婦人。她們一邊哭號著,一邊朝著囚車撲來,旁邊衙役們見狀趕緊去攔。可那幾個婦人像是發瘋一般,用頭頂著,用手撕著,隻顧著向前。衙役們一個沒守住,竟讓她們近得囚車前。
幾個婦人一近囚車,都扒著那木欄子往上攀。剛爬到車上,便撕抓著凶犯的辮子拚命地在他們臉上哭撓。
衙役們慌了,有的拽腳,有的抱腰,發了狠勁要拖她們下來。一個婦人急了眼,張口便朝著賴青的頭側咬去。一使勁,竟將半片耳朵生生扯將下來!
賴青喉嚨眼裏發出一陣悶號,疼得拿腦袋直去撞那木枷。婦人們仍不解恨,還想著撲上去撕扯,可最終全被衙役們拉出場外。
原來,那幾個婦人家中都有幼子被拍花子拐了去。此時此日,仍是杳無下落。於是,她們便將這一腔的怨忿全歸在了凶犯頭上,恨不得生啖其肉、活飲其血。
此話一出,民情激憤。百姓們火性起來,哪還管衙役的攔阻?都從街邊拾了土塊、碎瓦,朝著囚車裏扔砸。沒一會兒,那幾個凶犯便被打得頭破血流。不少押解的差人躲避不及,身上也挨了好幾下。
押遊的站籠裏,凶犯們皆半屈著腿,頭頸被枷得牢牢的,渾身上下不住地哆嗦。張興武稍好些,隻是緊閉著眼,任憑百姓詰打怒責。賴青等人何曾見過這萬民喊殺的陣勢?又痛又怕,早已嚇得麵如土灰,屎尿屙了一褲襠。
一些頑童不知事,隻顧著瞧熱鬧,也跟著在腿縫裏來回躥著。見大人們齊齊喊打,索性也取了那打鳥的彈弓,朝著囚車上的凶犯瞄。
慌亂間,一顆石子飛來,誤打在了拉車馬的嚼子上。那馬受驚,猛的一尥蹶子,好懸沒把拉著的“站籠”給掀翻在地。
見實在亂得不成樣,魯班頭勃然大怒。他“嗆啷”一聲拔刀出鞘,左右掄了幾下,破口大罵。
眾衙役們一看打頭的拔刀,也都紛紛亮出了家夥。
老百姓一見當差的動了氣,也不敢再由著性子胡來,都暫停了手,對囚車裏的凶犯橫眉冷對、怒目而視。
等人群裏靜下來,魯班頭一撥馬,來在了囚車邊。經了方才那出圍打,幾名人犯都是鼻青臉腫。見賴青耳朵豁了半片,流血不止。魯班頭又讓人從他號衣上撕了一綹,連頭帶臉的胡亂包了。
雖止住了血,那賴青也是隻剩下半口氣,吊在“站籠”裏如條死狗一般。
銅鑼一響,隊伍繼續前行。在一片口撻舌誅中,慢慢地挪去。
隻遊了半日,那賴青便沒了意識。見其他三個活犯也是臉醬唇紫、奄奄一息,魯班頭有些慌了。若等不到開刀問斬,人犯就咽了氣,回到衙門裏也是不好交代。
沒奈何,魯班頭隻得掉轉隊伍,先行返回順天府再行打算。
當一行人奔回府衙時,那賴青已是麵如土色,從“站籠”放下來沒多久,兩腿抽搐幾下,便斷了氣。
馮慎等人驗看時,才發現那賴青的鼻梁,不知什麽時候被飛石打斷。鼻血凝結成了塊,塞住了鼻腔。那包耳的布綹,又無意中裹纏住了他的嘴,使他喘息不暢。就這樣又傷又痛的賴青就被一點點兒的憋悶而死。
“罷了!”府尹一擺手,“這賴青窮凶極惡,有此下場也是罪有應得!”
“那是!”查仵作踢了腳賴青死屍,冷笑道,“這‘軟刀子割肉’,可比那伸頭一斬難受多了。不過這小子身屬主凶,死了也留不得全屍。等後日午時,照樣拖向菜市口,割頭砍頸!”
可說歸說,未至行刑日,其他三名活犯,卻斷不能再死了。府尹讓人解了枷,把張、王、李三犯拖出來,熬了點肉湯分別灌了,為他們續命候刑。
第二日的立枷遊示,也僅僅是走個過場。倒不是衙門裏包庇禍凶,實在是剩下三名人犯熬禁不得。
好容易撐到了行刑日,才剛進巳時,菜市口的刑台邊,便圍滿了人。
臨近午時,一隊兵丁開道,引著幾頂暖轎而來。不用說,這是監斬官到了。監斬官一就坐,三名膀大腰圓的劊子手便躍上了刑台。那些劊子手身著大紅刑褂,皆用雞血塗了麵,提著那寬背鬼頭刀,一團的殺氣。
沒多久,那一幹人犯便連人帶屍的押了過來。官差們一提,便將那些活犯全捉到了台上。監斬官驗明了正身,見時辰也差不多了,便投了斬簽,吩咐行刑。
幾名劊子手齊喝一聲,端起酒碗來飲口烈酒含在嘴裏。然後將鬼頭刀一橫,噴在那寒光燦燦的刀刃上。
這時,人犯皆縛了手腳被按在了斷頭樁上。為防凶犯掙紮,輔刑的差人取了幾支長箭,分別釘住了人犯的雙耳。張、王、李三犯隻吊著一口氣,哪裏還有什麽知覺?長箭貫耳時,隻是微微掙了掙,沒哭沒號。
鄶子手提刀上前,抽了人犯頸後罪牌,在掌心裏淬口唾沫,便齊刷刷地掄起了鬼頭大刀。
寒光驟閃,手起刀落。幾道血柱噴濺出,三顆人頭便“骨碌骨碌”的滾下刑台。沒了頭的空腔子哆嗦了一陣後,便都趴著不動了。
劊子手沒停歇,將那些個無頭屍身踢下台後,又將新運上來的死犯一一割了頭。
見處決了所有凶犯,刑台下山呼雷動。百姓們皆大喊著,高讚痛快。
驗刑完畢後,監斬官回朝複命。拋下了那幾個身首各異的凶犯,棄市暴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