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罪有攸歸

冷不丁被人抱住,馮慎不由得吃了一驚,待抬眼看時,原來是宅中管家馮全。

“少爺……你可急死個人了!”見馮慎衣衫破爛,馮全差點沒落下淚來,“從早等到黑,都沒聽著你的動靜,我這就不長好心眼兒……來順天府一打聽,才知少爺出城拿盜了……生怕出點什麽岔子,便隻好在這候著……啊?少爺你的手傷了?”

馮慎強顏笑道:“被刀剌了條口子,皮肉小傷,沒動著筋骨,不礙的。”

馮全暗中心疼,他一把拉起馮慎袖子,執拗道:“指著那些個田租房賃,咱們也夠過活。這要命的差事……少爺就別幹了吧!見天刀光劍影的,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我怎麽對得起故去的老爺和夫人啊?”

“沒事,”馮慎拍了拍馮全的肩膀,道,“之後我多加小心便是。好了,眼下凶犯皆已歸案,府尹大人想必要連夜升堂,你先回去吧,等公事處置妥當,我自會返家。”

“可是……”馮全還想欲說,馮慎卻擺手不允,無奈之下,隻得掉頭離開。

可剛走出幾步,忽然聽得馮慎叫喚。馮全一怔,忙扭頭回來:“少爺還有什麽吩咐?”

馮慎看了田香瓜,又對馮全道:“回宅之後,讓常媽她們收拾出一間房來,再上備些吃食被褥、熱水溫湯。”

馮全察言觀色,見馮慎邊上站著個灰頭土臉的小丫頭,當下犯了疑:“少爺,這位姑娘是?”

聽得馮全問起,香瓜張口便道:“俺……俺是他媳婦兒!”

這話一出口,一幹人等皆傻了眼。

“少……少爺,”馮全像含了塊燙嘴山芋,驚得連句囫圇話也說不出,“這……這鬧的是哪出啊?什……什麽時候……多……多出個少奶奶來?”

“香瓜,不得渾說!”馮慎拉下臉來,衝香瓜低喝道,“這男女大妨豈是兒戲?休要胡言亂語,敗壞自家名節!”

“啊?”香瓜眨巴幾下眼睛,滿臉委屈,“馮大哥……你……你又不要俺了嗎?”

見香瓜一副可憐模樣,馮慎哭笑不得:“你我之間並無婚契,又何來要與不要之說?”

“有……有啊!”香瓜急得水淚在眼眶裏打轉,“俺爺爺臨死的時候把俺托付給你了,當著他的麵,你也答應要好好待俺的!馮大哥……你可別說話不算話啊……”

香瓜說著,忽見查仵作躲在旁邊偷笑,便一把將他拖來:“那時候你也在場,你得給俺做證!”

“倒是有這檔子事……”查仵作一時語塞,“可……可……”

“看吧!連查恩公都這麽說!”香瓜眉眼含淚,搶話道,“馮大哥,你別嫌棄俺,俺這是落了難,才沒正經打扮……之前在天津衛那會兒,俺天天有花褂子穿,就連黑兒娘都說俺長得水靈……”

香瓜口無遮攔,竟把林黑兒都說了出來,若再不攔著,非出大亂子不可。馮慎和查仵作沒了法,隻得先好言穩住香瓜。

幾人勸了半天,那香瓜這才不哭。記起香瓜腕上藏有甩手弩,馮慎恐在公堂上引出誤會,便讓她解下來,著馮全先帶回家中保管。

香瓜依言,將甩手弩交與馮全:“這是俺黑兒娘的遺物,你可別弄丟了。”

“不會不會,”馮全拿條帕子裹了,好生納入懷中,“少奶奶,你隻管放心吧……”

“又來胡說!”馮慎氣得臉都白了,斥道,“還不趕緊走?”

馮全扮個鬼臉,一溜煙跑遠。

查仵作忍俊不禁,樂道:“這馮全真是個鬼機靈,人還沒進門,就先拿話供起來了。”

“查爺就別打趣了。”馮慎歎了口氣,又囑咐了香瓜幾句,同進了衙門。

大堂之上,已是燈火通明。眾衙役搭了那些死屍,於堂下一字排開。因提前打過招呼,田老漢的屍身用白單蓋了,單停在一隅。

馮慎讓香瓜在田老漢屍身前跪好,自己將穿戴稍加整理,便與查仵作側立堂邊。

不多會兒,府尹從後衙轉來,見馮慎等人滿臉霜色、遍體帶傷,心下很不落忍。可公堂上卻不好寒暄,隻是輕點了幾下頭,以示讚慰。

府尹落座,將驚堂木一拍,眾衙役杵棍擊地,齊喝堂威。宣一聲“帶人犯”,那四名還有口活氣的凶徒,便被拖死狗一般的押至大堂。

“大人,”魯班頭衝上一抱拳,“全都在這裏了!”

府尹虎目一瞪:“哪個是賴青?”

魯班頭在人犯裏撥拉幾下,扯住賴青辮子猛力一拽:“這小子便是!”

賴青腦後吃疼,不由自主地仰起臉麵。

“果真獐頭鼠目,端的可憎!”瞧見賴青模樣,府尹頓生厭惡,當即揮揮手,示意將賴青頭臉按下。

隨後,府尹又問起緝凶經過。馮慎便將如何尋跡、如何摸入枯林、如何以一敵七等諸事,巨細無漏地複述起來。

府尹越聽,心下越是驚怒。得知惡徒險將馮慎逼害身亡時,再也按捺不住,他急令左右先將四人掌嘴各十。

左右得令,齊執簽板,按住那四名惡徒,便劈頭蓋臉地摑將起來。這幹歹人喪盡天良,衙役們哪會手軟?尤其對那賴青,更是鉚足了力氣。

待十下扇完,那四個歹人也七仰八斜地歪倒在地,腮幫子腫得像是饅頭,吐出口血來,都混雜著幾顆牙齒。

府尹也不去理會,任其呻吟爬滾,見堂下還停著“豬屍”“猴屍”,又著馮慎和查仵作驗查。

二人取了驗具,便開始當堂驗屍。幾經割皮取骨,確鑿那些“豬猴”,正是活人造畜而成。

眾人心裏饒是有了準備,可親見了這幕,還是驚得瞠目結舌。府尹氣斷了肝腸,喚人取來幾桶冷水,對著四犯灌頂澆下。

經冰水一淋,四人猛打個急戰。賴青等人臉色煞白,嘴唇發紫,上下牙床抖錯交疊,嘴裏“嘶溜嘶溜”不住的哀號。那疤臉漢子雖沒喊叫,可麵上也是血色全無,渾身哆嗦著,兀自強撐。

“啪!”府尹一拍公案,“爾等做下這般彌天血案,真真是豬狗不如!姓甚名誰,速速招來!”

可一問之下,竟無人應聲。幾名衙役怒不可遏,也不等府尹下令,便衝將上去拳打腳踢。

“莫……莫打……”疤臉漢子言語含糊,嘴裏像是少了塊舌頭似的,“我……我招……全都招……”

聽他肯招,府尹便將衙役喝退。那疤臉漢子緩了好一陣,這才艱難啟口。

原來,這夥歹人皆為拜把子弟兄,從長到末,依次是張興武、王大章、王江龍、李阿牛、劉光海、賴青和童小川。弟兄七人,原是打鳳陽府過來的,因為找不到落腳之處,這才在那枯樹林子裏伐木搭屋。不時也進得城去,憑著點拳腳功夫,耍槍賣藝賺些花用。

“一派胡言!”府尹拍案而起,指著那疤臉漢子怒道,“公堂之上,豈由你搬弄唇舌?現今人贓俱獲,妄想瞞天過海、避重就輕,那是萬萬不能!本府問你,若你們從未傷天害理,那些披著畜皮的人屍又是從何而來?”

聽府尹問起了“造畜”之事,賴青慌忙接言道:“大人,我們兄弟皆是走江湖的……想要混口飯吃,總得有門手藝不是?那猴兒,是小的花錢從別人那裏轉購,馴得伶俐了,好帶出去討些賞錢。那幾口豬,卻是從過路的牲口販子手上順來的……誰知那裏頭包著人來?大人啊,小的手腳雖不幹淨,可也罪不致死吧?你們不問青紅皂白,又是燒我們的屋,又是害我們弟兄的……”

“放屁!”沒等賴青說完,魯班頭大喝一聲,“你這狗刁民,竟敢顛黑倒白?不給點厲害,諒你也不知這順天府的王法!”

魯班頭言訖,從衙役手中奪了條水火棍,掂來掄圓了,照著賴青頭頂便砸。

眼見賴青就要頭裂顱碎,馮慎忙飛身箭步,將那棍頭生生攥住。

這一棍的力道著實不小。馮慎隻覺虎口一震,整條胳膊都發麻,掌中傷**裂開來,鮮血登時洇透裹布。

馮慎揩了揩掌中鮮血,麵上未動聲色:“班頭忒地性急,這棍若是砸下,怕這賴青已然腦漿四濺、一命嗚呼了。”

“那有什麽打緊?”魯班頭冷哼一聲,道,“似這等殺人越貨的暴徒,當堂杖斃都算便宜了!”

“話非這般講,”馮慎神情一斂,正色道,“有道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幹惡人罪不容誅,已是不爭的鐵證。可如何審案量刑,自有府尹大人定奪,豈有案情未曉便擊殺凶犯之理?”

魯班頭一時語塞,怔了半響,這才氣呼呼地扔了水火棍,退到一旁邊:“隨你便是!”

魯班頭在順天府當差多年,府尹也知他脾性急暴,所以暫不計較,轉朝賴青喝道:“還不快如實招來?”

吃了方才那一嚇,賴青一泡稀屎屙在褲襠,別說是招供,連話都說不利索。沒奈何,府尹隻得另審其他三犯。

然三犯卻一口咬定:他們就是流亡京師的江湖之人,那些個豬、猴,也是或拐或騙,從別處弄得,至於其他諸事,皆一概不知。

這套當堂串供的說辭,府尹自是不信,盛怒之下,便欲嚴刑拷問,逼迫他們道出實情。

府尹剛待擲簽用刑,馮慎卻上前道:“大人,先聽卑職一言!”

府尹聞言,暫收了手:“馮經曆有何話講?”

馮慎來至惡人屍首邊,指了指其中一具的腳底:“大人,您老且看。”

府尹皺了皺眉,眯眼朝那屍首上打量。

那具屍首,正是那老七童小川。在枯樹林裏,童小川仗著血氣之勇與馮慎放對。沒出幾個回合,便被馮慎擊傷倒地。而在那賴青射出毒蒺藜時,馮慎為求自保,將童小川擋在身前,因此,他這才中毒身亡。幾經磨打滾蹭,屍身右腳的鞋子早已丟失,露出來的棉襪上,也在拖挪的過程中磨出個大洞。透過襪上洞眼,腳底板上豁然亮出一個銅錢大小的烙印。

“馮經曆,”府尹離得遠,有些瞧不真切,“那屍首腳上……所繪何物?”

馮慎趕緊答道:“是枚帶字的烙印。”

“烙印?”府尹一怔,忙從公案後轉下,來至童小川屍身麵前。

隨堂的衙役見狀,趕緊移了幾支蠟燭來照。借著明亮的燭光,眾人瞧了個滿眼。

那腳底所烙,是個太陽圖樣。圖樣之中,團列著乾、兌、離、震、巽、坎、艮、坤,八個先天卦符。其下有小字兩行,是為“真空家鄉、無生老母”字樣。

“這圖樣……”府尹眉頭一蹙,驚道,“莫非是天理教?”

“怕是如此,”馮慎點頭道,“方才卑職無意中發現了這枚烙印,便暗自留了神。”

“來人哪!”府尹大喝左右,“無論死活,將這夥惡徒皆除了鞋襪,本府要一一驗看!”

幾名衙役當下著手,沒出片刻工夫,便把活凶死犯的鞋襪齊齊扒下。

鞋襪一除,幾人的右腳底皆露出了一般的烙印。

“果真是些邪黨餘孽!”府尹冷哼一聲,拂袖回案。堂下一應衙差,也是滿臉怒氣。

對於這天理教,四九城裏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可要細論,那得先提白蓮教。

這白蓮教,稱得上是曆史上最複雜、最神秘的一個教派。從根上尋,能直溯到南北朝。南宋紹興三年,慈照和尚在澱山湖創立白蓮懺堂,承淨土宗一派,其下門人皆喚作“白蓮菜人”。白蓮教徒不似禪宗僧人那般恪守三皈五戒,他們可娶妻生子,亦可男女雙修。由於所宣教理半僧半俗、矯枉過正,曾受朝廷嚴厲鎮壓。

自元代起,白蓮教為壯大勢力,吸納了不少彌勒教、明教、道教中的人士,並在民間結黨營私,廣植教眾,勢力迅速膨脹。

到了明正德年間,白蓮教又引了羅教教義,打出了“真空家鄉、無生父母”的旗號,供奉“無生老母”,信眾不下千萬。

由於根基牢固,白蓮教曆經幾代,仍屢禁不絕。乾隆後期,國運轉衰、民生凋敝,許多百姓流離失所,難以度日。白蓮教借著這個機會大肆宣揚“入教渡災厄、資財悉均分”,使得大批貧苦百姓死心塌地地追隨。

至嘉慶元年,四川、湖北、陝西三省的白蓮教徒爆發了起義。因教徒以白巾纏額為記,故也稱作“白巾軍”。這場起義先後曆時九年,所占據的州縣城池,也有兩百餘。這段舊事,便是史上的“川楚白蓮之禍”。

起事失敗後,殘存的教眾紛紛潛形匿跡。在民間,白蓮教還是暗流洶湧,盤根錯節。由於入教門檻太低,導致了三教九流魚龍混雜。其間,不乏有一些想借著教會名號,來牟取私利的惡徒。

像天理教,便是典型的例證。這天理教,算是白蓮教的分支,含並了白蓮一脈中的八卦教、白陽教、龍華會等。天理教徒以“無生老母”為尊,崇奉太陽,信“無極、太極、皇極”說。教級高的信徒皆研習九宮八卦、梅花易數以服眾,他們的活動範圍主要在豫北、直隸一帶。

與其他教派不同,天理教行事十分邪異。那創教的首領,喚作林清。那林清,原是少年無賴,後因模樣俊美,收入一王姓提督的府裏,充當了“孌童”。提督是武職,因此林清耳濡目染,也習得了一些武技傍身。至長成後,林清由提督府轉出,薦到了不少地方。做過書吏,也當過長隨,可由於生性荒**,終日嫖賭,而屢被驅攆。走投無路之下,林清這才入了八卦教。

由於身懷武藝,林清入教後備受器重。林清本是個潑皮,自然會些拉攏人的手段,沒幾年,竟借著教中變故,一舉奪了掌教大權。掌教後,林清排除異己,按植親信,又漸漸的吞並了幾個教派,改原教為“天理”,勢力發衍得如日中天。

為了斂財,林清規定:但凡是入教者,都必須交納“種福錢”,交得越多,“福基”便越厚。這樣一來,白花花的銀錢便大把大把繳入,皆肥了林清與其親信的私囊。

正所謂“上行下效”,有林清這般教首,下屬於的教眾也紛紛效仿。借著天理教裏學來的一些邪法詭術,四處在各地貪斂錢財,行事之惡,無所不用其極。

有了銀錢,林清仍不滿足。久而久之,竟想著黃袍加身,坐坐龍駒鳳輦,過過當皇帝老兒的癮。

到了嘉慶十八年,林清再也按捺不住,當下便要張羅著發兵起事。起事前,他向教眾許諾,凡是為起事出錢出力者,事成之後,皆給以田地,論功封官。

此話一出,還真引得不少教眾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當即,便有人去備兵器,有人去找內應,一個個忙活的熱火朝天。一麵緊鑼密鼓地操辦著,一麵派人編了“若要白麵賤,除非林清坐了殿”的童謠,引得小兒到處去唱。

這幹天理教眾行事過於乖張,還沒等起事,早已鬧得沸沸揚揚。當時,轄區宛平縣、步軍統領衙門都曾接著線報,說是有亂黨要起事,可掌印的官員,都以為是鬧劇訛傳,皆沒放在心上。

可那林清得著風聲,心下卻焦急起來,連想也沒想,從教眾裏挑了兩百多號壯丁,就要去闖金殿、殺皇帝。

由於提前買通了禁內太監,所以兩百號刺客分成兩隊,由太監引著闖宮。

一隊由太監劉得財引著,打算從東華門殺入。到了門前,因一個賣炭人無意間用炭車蹭了一名天理教徒,其他的天理教徒便勃然大怒,紛紛亮出了兵刃。兵刃一出,守門的侍衛這才知道來了反賊,一麵關城門,一麵拔刀相拒。可這夥刺客一看行跡暴露,竟嚇得慌忙逃竄,最後,僅有十餘人進得宮禁之中。然進宮後,劉得財為泄私憤,便先帶著幾個刺客去殺曾與自己結怨之人,結果被人生擒活捉。

另一隊由太監楊進忠引著,從西華門殺入。這夥刺客倒是全進得了宮中。可他們進宮之後,卻直奔了“尚衣監”。這“尚衣監”是皇宮中縫補、漿洗之地,所在之人,多是些宮女、老嬤。隻因之前楊進忠縫衣受拒,所以他懷恨在心,借著這個由頭,帶著天理教徒先來出氣。那幹天理教徒也沒二話兒,掄起刀劍,逢人便砍。一時間,殺得尚衣監裏血肉橫飛。

須臾後,有亂匪闖入宮中的消息便傳到了那些王公貴胄的耳朵裏。可在當時,嘉慶帝正駐蹕熱河,行那木蘭秋獮,並不在宮中。那些個世子親王一看,也是慌了手腳,幾番周折後,這才發下令牌,從火器營急調了一千兵馬,從神武門入禁剿匪。

禁軍入宮後,便在各處搜剿。皇室宗親們見有禁軍殺來,也紛紛取了弓箭、鳥銃,於周邊掠陣。

天理教徒們一見大軍壓來,全傻了眼,躲的躲,逃的逃。實在是避不過,也隻得硬著頭皮與官軍相抗。

本來這闖宮計劃就不嚴密,再加上天理教徒們暗自心怯,亂了陣腳,故被打得抱頭鼠竄。

可那皇宮內院殿宇繁多,大小閣舍九千九百九十九間半,光是那長牆回道,便足以讓人迷花了眼。百來號教徒一分散掩藏,尋起來也著實不便。

一連折騰了一夜,官軍們這才將闖宮的教徒悉數擒畢。審了幾個帶頭的,又順藤摸瓜,將躲在京郊等信的林清等人一舉活捉。

不幾日,嘉慶帝匆匆返宮,在中南海禦審了幾名首犯。之後,該砍頭的砍頭,該流徙的流徙,將這次抓捕的天理教眾統統嚴懲。

那些漏網的天理教徒,聽得教首被剮的消息,也都倉皇奔逃,作鳥獸散,蟄伏在山野僻壤,隱姓瞞名,待機東山再起。

由於那次的闖宮事件過於荒唐,不少百姓在驚詫之餘,也將這事當成笑柄,津津樂道。故雖隔了三代,依舊耳熟能詳。

可那天理教被鎮壓後,所存的教徒仍是秘布民間,暗地裏借著先代人傳下來的“秘術”做些斂財充資的勾當。

見所拿歹人腳底烙有“教印”,堂上一幹人對他們的身份已然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對他們的滔天惡行,府尹早是深惡痛絕,眼下得知他們為天理餘孽,府尹更是不饒不赦,驚堂木猛的一拍,勒令幾人如實招來。

然無論是殘孽亂黨,還是害人造畜,任擇一個,都是該千刀萬剮、連坐三族的重罪極刑。似這等大罪,疤臉漢子等人曉得利害,雖被驗出了腳底的“天理印”,也是兀自強熬,鐵了心不肯招。

亂世當用重典,對於這幹凶窮極惡之徒,就應以暴製暴,執霹靂手段,昭菩薩心腸。府尹毫不手軟,吩咐堂下衙役上大刑伺候。

衙役們得令,便挑了幾副夾棍,準備以嚴刑撬開眾犯口舌。

那夾棍,皆由楊木削成,長三尺有餘,去地五寸。以鐵線貫引,中間用牛皮繩索,穿著綁拶三副。若要用時,便將夾棍豎在地上,把人犯的足脛套入其中固定。固穩後,再急束繩索,收緊綁拶,拉得兩股交叉。這時,隻需用大杠猛擊,人犯便脛折骨裂,痛不欲生。如此酷罰,任他大羅金仙也熬受不過,少不得要乖乖招供。

眾衙役捋胳膊挽袖子,拖起那四名凶犯齊上了夾棍。那賴青一見要用大刑,嚇得戰戰欲死。還沒等衙役拉拶,便叩頭如雞畚碎米,口中連連討饒。

府尹哪裏肯應?大喝聲“肅靜”,命左右速速行刑。

衙役們早就等得不耐,甫聽府尹令來,急急收索拉繩,將夾棍死死的勒縛在人犯踝上。

未及用大杠去敲,受刑惡徒便哀呼慘叫,齊齊疼昏過去。

“潑!”府尹依舊不饒,著人再用冰水澆醒。

幾桶透骨徹寒的冰水下去,四犯終算是醒來。剛一睜眼,賴青便趴在地上泣涕橫下,額頭都磕出血來:“招了……真招了……別夾……這次真招了……”

府尹冷哼一聲,兩旁衙役又齊喝堂威。賴青哆哆嗦嗦了好一陣子,這才道出來龍去脈。

他們這幹人犯,確是天理教徒不假。然他們入教時間尚短,最早入教的疤臉漢子張興武,也不過才三、兩年。由於嘉慶年出了“闖宮”一案,殘存的天理教徒們,便開始東躲西藏、匿行隱跡。曾一度讓世人誤以為,天理教已絕。

到了這年頭,外夷頻欺,戰事不斷。延續到現在的天理教徒們,又紛紛露頭顯跡。由於沒有嚴恪的教義教規,天理教雖曆經幾代,本質上仍沒有什麽大的改觀。教首的初衷,依舊是拉攏信眾,以斂取錢財。任憑是誰,但凡交得起“種福錢”,就能入得教中。因此,不少沒處可投的無賴地痞、流寇遊匪,也混入天理教,以求庇護。這幹亡命徒,不比那些老實巴交的農戶,有他們的加入,雖搞得烏煙瘴氣,可那天理教的戰力,也著實提升不少。

這麽一來,天理教的勢力,便暗地裏膨脹起來。由於吃過苦頭,教首們也學得聰明了,不等到羽翼豐滿,絕不跟官家放對。況且每逢年節,各處的教首,也會著人去當地衙門裏上下打點。當官的既收受了好處,又樂得清淨,都願意河井無犯。所以,一些個州官縣宰,雖知治下有教民,也不放在心上。隻要他們不鬧事,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去理會。

那天理教雖得一時安寧,卻依舊賊心不泯。過了幾天頤指氣使的日子,又想著嚐嚐君臨天下的滋味。前車之鑒,後事之師。怕功敗垂成,教首們不再草率行事,隻是慢慢積累、暗暗操辦。

現今堂下所緝七犯,原屬些潑皮之流,一個個爭勇鬥狠、作奸犯科。像那張興武、王江龍等,本是剪徑的強人;而賴青、李阿牛等人,不過些拍花子、摸包兒的小偷小盜。由於原因種種,這幾人相聚在一塊,拜成把子兄弟。因在原籍作惡多端,實在是混不下去,這才齊約著來到京城尋門路。後來張興武無意間得人引薦,自己先行入了天理教,隨後,又拖著其他人進去。

入教後,那引薦人便收了他們的“種福錢”,在他們腳底板上燙了“天理印”,成了天理教新納的教徒。隻是他們剛入教,接觸不到那種掌教、門主之類的人物。並且,那引薦人也是極其神秘,從始至終,皆蒙頭蒙臉,從未以真正麵目示人。

張興武等人浪**慣了,自是不服管束。本來入天理教是想找個投靠,可是等來等去,不但沒見其餘的教眾,而且還嚐不到半點兒入教的甜頭。時日一久,幾個人皆按捺不住,去找那引薦人鬧說法。

那引薦人見他們還算有點兒“本事”,便帶他們去了京郊一處枯林裏。初入林時,張興武等人皆被迷得昏頭轉向。那引薦人見狀,便與他們講明,說這林子不比別處,是他們天理教的易學高人,按著奇門遁甲改出來的,喚作是“影林”。整個影林裏,分作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八門。若是不明所以就亂入林間,滿目之中隻能看到重林疊影、岔木迷眼。漫說是人,就連那飛禽,有時候也可能繞暈了困死在裏麵,端的凶險無比。

入林後,引薦人一麵引著,一麵將如何辨位尋路的方法教授七人。七人被這迷宮般的影林唬住了,皆暗自咂舌。

在影林住下後,引薦人又授了些教中邪術助他們斂錢。其中的一術,便就是那“封皮造畜”。賴青本是人販子出身,拐騙些無知小童自然是輕車熟路。

待幾名小童拐到,惡徒們便按著那邪法喪心病狂的造起畜來。幾經折騰後,竟還真給他們造成了幾隻。

見邪術有用,張興武等人便徹頭徹尾地信了天理教。引薦人見狀,不失時機地向他們透露:說是等一切準備就緒後,掌教便要起兵,率教眾打破紫禁城,占了金鑾殿,撤朝易代、改天換日。等掌教登上大寶後,便要封侯拜相、論功行賞。隻要是為教中出力大的,都少不得配印賜綬、飛黃騰達。而這般貢獻多寡,首先就看這“種福錢”給過多少。

張興武等人雖是些草莽,但看著那些官老爺耀武揚威,心底下也自是垂涎得緊。見有這等機會,便紛紛鉚足了勁,利用那些個造畜而來的“豬猴”,去積攢銀錢,隻盼著有朝一日裂土封疆。

聽罷賴青供詞,府尹忿然作色:“憑爾等十惡不赦之人,也敢妄想封侯拜相?那名引薦人是誰?還不如實速招!”

“那引薦人……”賴青苦著臉道,“我們皆不認得……”

“大膽!”府尹怒叱道,“事到如今,還敢包庇同犯?既是打過交道,又談何不認得?分明是胡言亂語、混淆視聽!來呀!再給我打!”

“莫打莫打!”聽得此話,賴青嚇得屁滾尿流,“大人容稟……大人容稟……”

“講!”

賴青趕緊說道:“我們兄弟雖與那引薦人有過交道……可卻從未見到他真正的麵目……那人來無影去無蹤,總以黑布罩麵……著實認不得啊!”

“哦?”馮慎聽了,忙插言問道,“那他口音如何?身量幾許?”

“聽他口音,卻是南邊腔調……”賴青想了一會兒,又道,“像是蜀中一帶……身量也不算高……有些肥胖……哦!那人手上全是硬繭子……發著黑紫……連手背上都是!”

“黑紫硬繭?”馮慎怔了一下,瞥了眼那身材魁梧的魯班頭,“卻不是扯謊?”

“官爺,”賴青垂頭喪氣道,“我們既然裁到官家手裏,也自知活命不成,隻求著能給個痛快……何必再去扯謊、招來大刑加身啊?”

馮慎點點頭,心想也是此理。於是,他又在提來的物證裏翻了翻,找出了那個能射鐵蒺藜的木匣子。

“賴青,”馮慎舉著木匣子,“你可知這是何物?”

“這……這是個暗器……”賴青看了一眼張興武,“喚作‘毒蒺藜’……”

馮慎追問道:“那這‘毒蒺藜’從何而來?”

“是引薦人給我大哥的,”賴青拭了拭頭上的汗,“說是厲害無比,讓我們留著防身……”

“哼!”馮慎冷笑一聲,“看來這個引薦人來頭不小。”

聽得馮慎這般講,府尹微微一怔:“馮經曆,莫非你知道這暗器的來曆?”

“正是,”馮慎道,“大人,似‘毒蒺藜’這種暗器,等閑難得一見。普天之下,隻產在一處地方。”

府尹眉額一擰:“卻是何處?”

馮慎盯著手裏的木匣子,一字一頓:“川東壁山,唐家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