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李代桃僵

趁著二人不備,疤痢眼奸計得逞,手足並用,逃入了井中。

輕易便上了這般惡當,馮慎懊惱不迭,連忙追至井口,扶欄下望。井中十分昏晦,底下黢黑幽暗,模糊不可辨物。

正看著,井底又傳來疤痢眼的怪笑聲:“下來啊!快下來捉我啊!順便把這兩具‘冰疙瘩’也撈上去啊……哈哈哈……”

聽著那些極盡挖苦的言語,馮慎氣得咬牙切齒。他一把拽住鐵鏈,翻身跳入井中。

“馮大哥你別去!”香瓜急道,“那惡人肯定想害你,別上了他的當啊!”

“我心中有數,”馮慎動作未停,攀著鐵鏈又往下降了好一截。“香瓜你留在上麵,等後援到了再來接應!”

“俺不!你一個人俺不放心!”香瓜一跺腳,竟也把著鐵鏈跟下井來。“馮大哥,這回俺可不聽你的!你非要下去,俺就陪你一塊!”

此刻馮慎也無暇再勸,隻得道句多加小心。馮慎入井追凶,倒不全因那一時的血氣之勇。那疤痢眼腿腳已傷,兵刃也失在外麵,想來應不足為患。眼下馮慎所要提防的,是暗處可能另伏有機關或是幫手。

越往下去,馮慎越是如履薄冰,每降一段,都要豎起耳朵聽風辨位,生怕疤痢眼在暗中偷襲。

可降了半天,井下卻變得杳然無聲,方才叫囂的疤痢眼,似是消失一般,再沒了動靜。

漸漸的,一片微弱的冷光泛上來,馮慎低頭一看,原來那結成冰的水麵,已然就在腳底下。兩具半凍在冰層中的屍體圓睜著眼,雙手空抓,那副僵死的模樣,慘不忍睹。

馮慎強忍住悲憤,轉向別處打量。那冰麵雖不是很厚,可表層上卻未破損。

香瓜顫聲道:“馮大哥……那惡人呢?”

馮慎搖搖頭,心裏也是納悶兒之至。冰層未損,那疤痢眼顯然不可能藏在其下。可四周皆為光禿的井壁,若非在冰下,他又能躲到何處?

“莫非井壁上有暗門?”想到這兒,馮慎急忙再瞧。僅瞧了兩下,便察覺出了異樣。

冰井相接的一側,露出幾級石階。那些石階都呈墨綠色,下端通在冰層中。

馮慎抬頭道:“香瓜,你先抓牢了鐵鏈,我下到石階上瞧瞧。”

說完,馮慎估算下距離,身子一**,輕輕落在了石階上。剛站穩腳,馮慎就朝那井壁急急摸去。片刻光景,便摸到一個內凹的鑿槽。

馮慎先推了幾下,井壁卻紋絲未動。又試著往側麵一拉,那井壁上竟透出一道光縫。

果然有暗門!

馮慎再一使勁兒,那暗門便全被拉開,一個狹長的洞道,赫然露了出來。

香瓜見狀,也趕緊**了下來,跟在馮慎身後,慢慢踅進了洞道裏。

洞道兩壁上,掛著幾盞撚信小油燈,借著那如豆的火光,隱約可以看出兩丈左右。再往遠處,便有些模糊不辨。那逃進來的疤痢眼,雖已不知去向,可沿著他滴在地麵上的血跡,早晚也能尋到。

這洞道多長、通往哪裏,眼下還不得而知。是否有埋伏,也尚未弄清楚。身處這密道之中,本就失了地利,若再大意,後果不堪設想。馮慎拭了拭額角冷汗,囑咐香瓜多加留神。

二人又走出幾步,香瓜突然拉住馮慎衣角,“馮大哥,牆上好像掛著一排東西!”

馮慎沒作聲,快步走到近前,發覺是些蓑衣、水靠之類。

看到那幾張水靠,香瓜駭得倒退兩步。“這……這是啥啊?怎麽跟些人皮似的?”

馮慎道:“這叫水靠,是以整塊鯊皮縫製。穿著它不僅保暖,而且可使遊速增快,能潛入極深的水下。”

香瓜又問道:“潛那麽深,能憋得住氣嗎?”

“隻需隨身備幾個豬尿脬換氣便可,”馮慎道,“像那種入海采珠的珠戶,聽說能在水底待上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香瓜咋舌道,“那還不成了水鬼了?”

“水鬼?”馮慎心中一動,不禁往水靠上多看了幾眼。鯊皮上滿是細小的肉鱗,通身泛著墨青色,若包頭裹臉地穿在人身上,確實顯得頗為詭異。在護城河邊,那婦人曾說親眼見到一個綠毛怪物……難道那害人的“水鬼”,就是穿著水靠的惡人?

見馮慎低頭不語,香瓜又問道:“馮大哥,你在想啥?”

馮慎捏緊了拳頭,有些答非所問。“這井……還真是下對了!”

香瓜正欲再問,腦中竟一陣暈眩,身子斜了斜,忙扶住了洞壁。

馮慎急道:“香瓜,你怎麽了?”

“俺也不知道……”香瓜蹙眉道,“胸口突然憋的厲害……”

“這裏濁氣太重,使得呼息不暢。”馮慎屈起手指,在香瓜迎香穴上揉刮幾下,“現在好些了嗎?”

“多少能喘過氣了,就是頭還有些暈乎”,見洞道邊還扔著幾隻壓蓋的柳條筐,香瓜擠出一絲笑意,“馮大哥你別擔心,俺沒啥大事……坐在這些大筐子上歇歇就行了……”

“別急”,馮慎攔道,“這筐子裏還不知裝著什麽,先不要亂碰!”

說完,馮慎輕輕一踢,把就近的一隻筐子的壓蓋踢掉。

香瓜勉強探了探腦袋,“是……是隻空筐子嗎?”

馮慎點點頭,卻發覺那空筐的縫條之中,還殘留著不少白色晶粒。

“這是何物?”馮慎剛要移近細瞧,沒想到香瓜身子一軟,竟癱倒在地。

“香瓜!香瓜!”馮慎調頭撲去,趕緊托起她脖頸。“你怎麽了?快醒醒啊!”

“馮……馮大哥……”香瓜微微睜開眼,音弱喃喃,“俺眼皮兒沉……好想睡覺……”

“難道是哪裏受傷了?”馮慎心裏打了個突,急忙在香瓜身上查驗。

可沒等馮慎驗完,香瓜便眼角一垂,腦袋也慢慢耷拉下來。

馮慎慌了手腳,疾聲搖喚起來,可香瓜嘴唇緊抿,始終再未醒來。

“嘿嘿嘿……”

忽然間,身背後傳來一聲冷笑,馮慎心中一顫,當即扭頭看去。

最裏麵的一隻柳條筐上,蓋板啪的被頂開,鑽出了皮笑肉不笑的疤痢眼。“沒事,那臭丫頭還死不了,嘿嘿……”

馮慎噌的立起身,“你居然躲在這兒?膽子倒是不小!”

“想不到吧?”疤痢眼得意道,“這就叫‘燈下黑’!”

馮慎恨道:“多說無益,現在擒你也不遲!”

“是啊,我失了兵刃,腳又受傷……打也沒法打,逃也不能逃,該如何是好呢?”疤痢眼雖這麽說,可麵上卻沒絲毫慌張。

馮慎惦記著香瓜,無心與他口舌,隻想出招製勝,速戰速決。豈料剛運起內氣,馮慎眼前居然一花。

“是不是覺著天旋地轉?”疤痢眼狂笑道,“不過你小子也算有點能耐,竟硬抗了這麽久。”

“迷藥嘛,”馮慎半邊身子開始僵麻,眼中也盡是模糊的疊影。“是……是什麽時候……”

“這可不賴我!”疤痢眼道,“那迷藥是你親手掏出來的,我隻不過幫著揚了揚……嘿嘿,這種迷藥起效雖慢,後勁兒卻足得很,吸入一星半點兒,就算是頭牯牛,也能給它麻翻了!”

“奸……奸賊!”

馮慎腳下越來越軟,意識也越來越散,最後雙眼一抹黑,如截朽木般,一頭栽倒在地上。

疤痢眼跨過昏迷的二人,一瘸一拐地挪到洞道入口,掏出支鴨嘴短鳴鏑,用力地拋出井外。

鳴鏑打著急旋,直直飛向半空,受風而響,錚錚之音大作。

弄完這些,疤痢眼又折回掛水靠的地方,踢了馮慎一腳,罵咧咧地倚壁而坐。

約莫一盞茶的光景,入口處降下一個人來。探頭探腦的,正是之前那假瓦匠。

那假瓦匠長舒口氣,衝疤痢眼讚道:“你的本事,我算是真服了!井裏扔著倆兒,這裏還栽著倆硬茬兒……哎?你沒事吧?”

“沒事個屁!”疤痢眼大為光火,“這滿腳血你瞧不見啊?你他娘的就顧著自個兒躲!若不是他倆兒中了迷藥,老子這條命都得交代了!”

“別急眼啊,”假瓦匠趕忙道,“我那不是權宜之計嗎……”

“唉,”疤痢眼歎道,“反正這事算是辦砸了,剩下那些兵,估計回去叫幫手了……這密道,怕是要藏不住了……”

假瓦匠一驚,“那咱得趕緊撤啊!”

“你也甭太慌,”疤痢眼道,“大半夜的調兵沒那麽快,況且官軍又不曉得另外出口,就算來了千軍萬馬,一時半會也攻不進這窄小的井道!”

“說的也是”,假瓦匠點點頭,一指馮慎與香瓜,又在自己脖子底下一比劃。“這倆兒留著是禍害,要不要做了?”

“不忙!”疤痢眼擺手道,“那小子大小是個官,先別把動靜鬧得太大,將他們擄回莊院,讓統領定奪!”

“還得弄回去?”假瓦匠愣道,“你現在傷了腳,我一個人又不好扛他倆兒,這麽長的道,要他娘的怎麽弄?”

“說你笨你還真就是缺根弦”,疤痢眼努了努嘴,“平時運酒怎麽運的?”

“運酒?”假瓦匠恍然大悟,“哦!你是說地排車?”

“那還能是旁的?”疤痢眼笑道,“裝在地排車上,別說就他倆兒,就是再來倆兒,也照樣能推著走!”

“成”,假瓦匠抬腳便走,“那我上前麵推車去!”

疤痢眼又囑咐道:“別忘了拿捆麻繩!有布袋也取兩個,以防萬一,先給他倆兒套住頭臉……”

假瓦匠答應著往前去了,沒一會兒,便拖著輛地排車過來。

車子一停,假瓦匠又拿出繩、袋,將馮慎與香瓜綁好套實,雙雙扔在了車上。

待假瓦匠弄好,疤痢眼也一屁股坐上了車板。“哈哈,我腳傷了沒法走,就跟你沾點光吧!”

假瓦匠點點頭,扶穩了地排車,朝著洞道深處推去。

洞道裏曲折蜿蜒,假瓦匠卻駕輕就熟,一麵前行,一麵與疤痢眼有一搭沒一搭地說幾句話。

行出很遠,疤痢眼突然一拍腦門兒,“壞了!老子那杆麻紮槍還在外頭扔著呢!”

“扔著就扔著吧,以後另打一杆就是了,”假瓦匠憂心忡忡道,“我現在犯愁的是,咱把這事辦成這樣,一會見了統領怎麽說啊?”

“能怎麽說?照實說唄!”疤痢眼漫不經心道:“好歹咱倆兒也是‘四魔使’,統領多少也得留點餘地吧?再說了,這不還擄到個當官的嗎?”

“唉”,假瓦匠還是愁眉不展,“這密道一暴露,就生生斷了條大財路……統領能輕易饒了咱?”

“瞅你那熊樣!”疤痢眼哼道,“不饒又能怎樣?現在‘四魔使’中,青魅死了,白魎又不在,真正能倚仗的,也就你我二人!財路沒了可以再辟,左膀右臂要是斷了,可沒那麽好接!放心吧,統領是辦大事的人,眼窩子沒你那麽淺!”

“但願吧,”假瓦匠苦笑一聲,繼續埋頭趕路。

一頓飯的工夫,地排車行至洞道後段。再往前,是個緩緩上升的斜坡,假瓦匠力貫雙臂,將車子越推越高。

坡道盡頭,築著個大土台,疤痢眼仰臉高喚幾聲,洞頂便啪的打開條縫隙。

縫隙之中,探下一隻腦袋。“什麽人?”

“是老子我!”疤痢眼喝道,“少他娘廢話!趕緊把懸梯放下來!”

聽出是疤痢眼的動靜,上麵人不敢怠慢。洞頂一開,出口豁然變大。再聽絞盤聲轆轆,一架木製懸梯,慢慢降到了土台上。

懸梯才支穩,便跳下來幾名勁裝漢子。那些漢子身手矯捷,衝疤痢眼與假瓦匠見禮後,扛起馮慎和香瓜,匆匆上了懸梯。

密道這端,連通著一座大宅。出入的洞口,便掩在側院花叢中的太湖石後。宅子很舊,周遭無有人居,廊院內外,隻掛著寥寥數盞燈籠,借著黯淡光亮,一些家丁打扮的漢子,正抱著酒壇,堆碼的井然有序。

一到了外頭,疤痢眼便扯過身邊一名漢子。“快說!統領現在何處?”

那漢子怔了下,忙答道:“剛領著我們轉出批米酒,這會兒八成在西廳上看賬吧。”

“你!還有你!扛著這倆點子隨我們過去!”疤痢眼又道,“其他人都先停下手上活計,備好了家夥原地待命。對了,找人守著密道口,一有異動,立馬來報!”

聽著話頭不對,那漢子小聲道:“敢問二位魔使……是出什麽事了嗎?”

“瞎打聽什麽?”假瓦匠眼珠一瞪,喝道:“趕緊走!”

見魔使急了眼,那些漢子沒敢再吱聲,皆依著疤痢眼的吩咐,各安其位。

西廳之中,燭光搖曳。臨窗一把官帽椅上,斜坐著一名胖大的男子,正捧著隻三才蓋碗,滋滋啜茶。

進廳後,兩名漢子將馮慎、香瓜放下,便悄然離開。疤痢眼與假瓦匠對視一眼,輕聲上前問安。“見過統領……”

統領又呷口茶水,將蓋碗擱在桌上。“事辦妥了?”

假瓦匠額頭見汗,慌張道:“屬下無能,被官軍發現了……”

統領眉頭一擰,卻沒有作聲。

疤痢眼直了直腰,假意道:“我二人辦事不力,請統領責罰吧。”

“責罰?”統領二目似刀,嘴角揚起一抹冷笑。“四魔使於我尚虞備用處,好比那耳目股肱,豈能因這點小事,就苟責濫罰?金魑,你的腳不要緊吧?”

“不……不要緊。”統領不怒反褒,疤痢眼反倒有些沒了底氣。

“真不要緊?”統領身形一突,陡然立在了疤痢眼麵前。“我瞧那血可流了不少!金魑使,你勞苦功高啊!來,到我這位子上歇歇?”

望著統領眼中森然的寒意,疤痢眼頓時矮了半截。顧不得腳痛鑽心,“撲通”跪倒在地。“統……統領息怒……屬下不敢,屬下知錯了……”

假瓦匠也慌忙求情,“統領開恩啊……”

“哈哈哈,”統領麵色一緩,殺氣轉瞬即逝。“金魑、紫魍,你倆兒何出此言啊?一條密道、一所舊宅而已,我何苦為難出生入死的老夥計呢?錢財身外物,再賺就行。隻是這秘點兒一失,倒讓眾多兄弟,暫時無處存身了。”

“統領,”假瓦匠又道,“我與金魑逃離時,那些差人就已回去報信……想來這個時候,應該有大隊官軍朝這邊趕來……咱們怎麽辦?”

“別慌,”統領輕描淡寫道,“你倆遲遲未歸,我便預感到不妙,已在暗中設下套,隻等著官軍自己來鑽!”

“統領真是神了!”疤痢眼讚道,“隻是如何設套,還請統領示下。”

“他們有張良計,咱也有過牆梯!”統領得意道,“你們想,這莊院極其隱蔽,官軍不可能從地麵上找來。等他們發現了古井下的入口,必然要進密道。那密道狹長,大隊人馬隻得一字前行,等後援的官軍全下到密道裏,咱們就點上幾桶火藥,將這密道炸塌。管他來多少,一律都裹了粽子!”

“高!實在是高!”假瓦匠也喜道:“這樣一來,就算炸他們不死,也能將出口封住,咱們一幹兄弟,便可從容不迫地轉到別處。”

“不錯”,統領點點頭,“不過這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若非事態緊急,我也不想與官府鬧成這種地步。畢竟咱羽翼未豐,過早亮翅,於己不利啊……”

假瓦匠越想越恨,走到馮慎身邊,死命就是一腳。“從根上算起來,事全壞在了這小子身上!”

“哦?”統領看了看地上二人,不動聲色道,“說說看,他是怎麽壞的事?”

假瓦匠聞言,忙一五一十地講了起來。假瓦匠隻顧著飛唾沫星子,殊不知剛才那一腳,恰巧踢中了馮慎脅下章門穴。

章門脾募髒會,納肝氣息駐。受此重擊,陡然生出一股劇痛。馮慎吸入的迷藥本就不多,再經這急痛衝激,腦中一凜,竟緩緩醒了過來。

微微一動,馮慎便覺四體受縛,眼前一團烏黑,目不能視物。猛然間,馮慎反應過來:自己與香瓜追凶時,誤中了歹人迷藥,眼下不消說,八成已淪為階下之囚。

然越是危急之境,越應沉著應對。馮慎強斂住內心焦躁,依舊未動分毫。

聽得有說話聲音,馮慎忙側耳去辨。在滔滔不絕的,應是那假瓦匠;而時不時幫襯兩句的,似為疤痢眼。這二人一搭一檔,像是給另一個人說著什麽。

隻聽假瓦匠又道:“大致就這樣了……統領,你說這事,也不全埋怨我跟金魑吧?”

馮慎暗暗納悶兒,“難道是朝廷將官與匪類勾結?”

不及馮慎細想,那統領也道:“看來那公門之中,還是有點像樣的人物啊……”

聽了這句話,馮慎猛打個激靈兒。

這聲音……耳熟!

正驚詫間,馮慎又聽那疤痢眼道:“不得不承認,這小子有勇有謀,確是塊材料……像他這種人,想必在衙門中頗為上司賞識,所以我們將他擒住後,也沒著急害他性命,挾以為質,到時候也好與官軍交涉……”

“做得對!”那統領道,“被你倆兒一說,我倒對他起了興致,若這小子肯反水……咱們尚虞備用處,又能添上一員虎將啊!”

馮慎身子又是一顫。這尚虞備用處……不正是那粘杆處嘛!?想起“鬼胎案”中,那青魅所做下的殘暴惡行,馮慎便積恨難平。怪不得這夥歹人心狠手辣,原來竟是粘杆餘孽!

“金魑”,統領又道,“這小子現在還昏迷著吧?”

“統領放心,”疤痢眼道,“中了我那迷藥,若不使冰水去激,輕易醒不過來!”

“那就好。”統領說著,便走近了馮慎。“你把布套除了,我來瞧瞧他是怎生個模樣!”

金魑答應一聲,一把扯去馮慎頭上布套。

布套一除,馮慎二目大睜。那統領不想他竟醒來,駭得倒退了好幾步。

統領狠狠瞪了金魑一眼,麵上滿是慍怒。

馮慎盯著統領,一字一頓道:“曾三爺,果然是你!”

疤痢眼本已冷汗涔涔,聽了馮慎這句更是傻了眼。“統領……你認得這小子?”

統領不置可否,陰沉著臉孔沒吭聲。

“士別三日真當刮目相看啊,”馮慎冷笑道:“曾三爺,幾天未見,您就放著大好家業不要,倒跑這兒販起私酒來了?”

“放肆!”假瓦匠喝道,“活得不耐煩了?敢這樣跟我們統領說話!”

“統領?”馮慎哼道,“不過一介殺人越貨的匪首罷了!”

假瓦匠大怒,掄拳就要打。可未等拳頭落下,廳外便闖進一名漢子。

那漢子滿腦袋急汗,有些六神無主。“統領、二位魔使……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別一驚一乍的!”疤痢眼罵道,“密道那邊有動靜?”

“是”,那漢子忙道,“密道裏麵,像是進來了不少人……應該都操著家夥,拿耳朵貼在地上,都能聽見鐵葉子唰唰響!”

“肯定是官軍!”假瓦匠莫名亢奮道,“統領,那幾桶火藥埋哪兒了?我這便去點!”

“不!”統領突然攔道,“我剛才想了想,若是炸了密道、封了官軍,咱們與朝廷這梁子,可就結得太大了!這樣吧,先撤去入口懸梯,然後收拾細軟,帶著兄弟們速速離開莊院!”

“什麽?”疤痢眼道,“統領,咱們就這麽不聲不響地走?”

“是啊統領,”假瓦匠也滿心不願,“好歹也幹它一票啊!”

“少囉唆!”統領臉一板,不由分說,“照我說的辦!”

疤痢眼指了指馮慎,“那……他們怎麽處置?”

統領揮了揮手,“你們先去歸置,我在這兒問他幾句。一會準備好了,就過來喚我一聲!”

疤痢眼與假瓦匠無奈,隻得言聽計從,與那報信漢子一起,退出了西廳。

待幾人走後,統領輕輕掩上廳門,回身衝馮慎道:“小兄弟……你認得我?你究竟是何人?”

“曾三爺果真是貴人多忘事”,馮慎反唇譏道,“之前我馮慎,可沒少與您一塊遛鳥品茶啊。”

“難怪”,統領恍然道,“原來是曾三的相識……你就是馮慎?這名頭倒是如雷貫耳啊,隻不過我沒想到,那大名鼎鼎的馮慎,竟會是這般的年少!”

聽了這話,馮慎不由得將眼前之人,重新打量了一番。“難道……你不是曾三爺?”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統領神秘地笑了幾聲,麵容卻顯得有些僵硬。“好了,我是不是曾三爺,這點無關緊要。眼下事態急迫,還是長話短說吧!”

馮慎淡淡道:“想勸我入夥嗎?”

“響鼓不用重錘敲”,統領笑道,“馮兄弟果然是聰明人!”

馮慎頭一仰,“若我不答應呢?”

“那就別怪我心狠了!”統領笑容一斂,目露凶光。“我們底細全被你聽去,豈能留下活口?”

馮慎眉宇緊鎖,“容我考慮一下……”

“你最好快點決定,”統領道,“官軍眼瞅著就要攻來,我沒太多工夫與你耗費!”

馮慎暗忖:粘杆處的黨羽,皆殺人不眨眼的惡徒。自己若不假意應下,必將連累香瓜白白送命。權衡了一陣兒,馮慎才開口道:“加入你們,我能得什麽好處?”

聽馮慎口風鬆動,統領大喜道:“我直接升你為四魔使之首!至於富貴金銀,自然不在話下!”

“那好!”馮慎又道,“先給我解了繩索,我幫你們對付官軍!”

“好好好!你若沾上了官兵的血,就算是納了‘投名狀’了!”統領喜不自勝,從靴內抽出一柄匕首,當即便將捆住馮慎雙腳的麻繩挑斷。

馮慎原本是信口拖延,沒想到那統領竟真的會割開繩索。雙腳一鬆,馮慎便活動幾下關節,慢慢站了起來。“勞煩把我腕中捆縛也解開吧!”

“成,”統領遞刀欲割,突然狐疑地盯著馮慎。“哎?你該不是在誆我吧?若將繩子全解了,萬一你……”

“你猜對了!”遲則生變,馮慎等不及雙臂解脫,便暴喝一聲,抬腿飛踹。

那統領冷不防,被馮慎一腳蹬在了胸膛。胖大的身子重重仰跌在地,摔了個四腳朝天。

從地上爬起,統領已是氣極敗壞,他揮舞著匕首,嗷嗷怪叫著衝馮慎撲來。

未等他近身,馮慎便腰馬擺甩,足尖借勢彈出,點中了統領手腕。那統領隻覺腕上一麻,匕首脫手而飛。

若論功夫,似乎那統領略遜一籌。可畢竟馮慎雙手被縛,一時也討不到什麽便宜。

二人你來我往,過了數招,竟堪堪戰成平手。軒輊難分間,廳門咣的被砸開,假瓦匠慌頭慌腦地闖將進來。“統領,趕緊走!官軍已到了側院入口下,現在正往上拋鉤子索呢!”

統領瞪著馮慎,氣喘如牛。“等我先宰了這小子!”

“顧不得了!”假瓦匠急催道,“官軍轉眼便能攻到地麵上,先走啊!再不走一切都遲了!”

“小子你記住!咱倆這筆賬,還沒完!”統領紅著眼,疾疾衝出西廳。“兄弟們,我們走!”

眾歹人一聲呼嘯,各自爭車奪馬,做鳥獸散。

片刻工夫後,大隊官軍從入口湧上,兵不血刃,團團把住了莊院內外。

馮慎剛出西廳,迎麵居然走來了風塵仆仆的肅王。

“哈哈!”肅王朝著馮慎,當胸便是一拳,“就知道你小子命硬!快,趕緊給馮巡檢解去手上繩子!”

一名官兵忙上前,幾下便將繩索鬆開。

見馮慎手腕都勒得發紫,肅王關切道:“沒再傷著哪裏吧?”

“王爺放心,卑職無恙”,馮慎道,“王爺,您老怎麽還親自來了?”

“本王一接著信,哪還能坐得住?”肅王笑笑,“不瞞你說,在那古井邊沒尋到你的蹤影,本王可著實慌了。後來在附近搜了搜,發覺地麵上有打鬥痕跡,本王便猜測你被人擄走。找來找去,在井下探到密道,順著密道一路摸來,果然就找到了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啊!”

想起歹人曾打算炸毀密道,馮慎心中便是一陣後怕。他眼眶一紅,動容道:“王爺千金之軀,竟為卑職身涉險地……若有個一星半點的差池,卑職就算是萬死,也難贖其咎啊!”

“行了行了,說這些沒用的幹嗎?”肅王四下環顧,“哎?那些個亂匪呢?”

馮慎回道:“大軍攻來時,那夥歹人便四散而逃了。”

“不能讓他們逍遙法外!”肅王一回頭,“來啊!”

一名將官聞聲趕來。“請王爺吩咐!”

“是這樣”,肅王下令道,“那夥惡賊剛逃不久,你留下一隊人手守著莊院,剩下的兵力分作幾路,速去追匪,務必要盡數捉拿!”

“是”,將官應道,“末將這便著手調度!”

發下軍令後,肅王便攜著馮慎坐鎮西廳。香瓜昏迷未醒,早有隨行郎中趕來,將其抬到偏室調理。

馮慎方欲開口,一名渾身濕透的兵弁卻進得廳來。“啟稟王爺,已探明白了!那井下,還暗通著別處!”

肅王追問道:“還通著哪裏?”

兵弁回道:“護城河。”

“果然不出所料!”肅王衝那兵弁道,“做的不錯,回頭來找本王討賞。好了,你先下去吧!”

兵弁一揖,轉身退下。馮慎看著肅王,有點不明所以。“王爺,您這是……”

肅王微微一笑,先賣個關子。“馮慎啊,在那密道之中,你就沒發覺有什麽蹊蹺?”

經肅王提醒,馮慎猛然記起,“對了,卑職曾在那密道裏,見到蓑衣、水靠等物,懷疑那護城河中的‘水鬼’,與這夥歹人有關。”

“不必懷疑了”,肅王篤定道,“就是他們耍的花招兒!”

馮慎道:“還請王爺明示。”

肅王點點頭,道:“那口詭異的古井,想必你已見識到了吧?由於那井水中,封著兩具汛兵的屍首。大隊人馬下井前,定要先將屍首撈出。為了撈屍,幾名兵士破冰潛到水下,無意之中,竟發現那井底石壁上,還鑿著另外一條密道!”

馮慎奇道:“還有另外一條?”

“對”,肅王繼續說道,“那密道隱在水下,跟露出水麵的那條正好高低相對。而連著鐵龜腹下的那根鐵鏈,就通入那水下的密道中!”

馮慎皺了皺眉,“密道開在水下……這不合常理啊。”

“本王當時也納悶兒”,肅王又道,“這人又不是魚鱉,如何在那注滿井水的密道裏通行?可當見了那些水靠後,本王突然反應過來……”

馮慎心頭一亮,“他們鑿設那條密道,是為了暗中潛遊!”

“正是!”肅王接著道:“想通了這層,本王便派人潛入水下密道探察。想看看那密道,究竟是聯通著何處。這不,剛才那人回來稟報,說是一直通到了護城河!”

經二人一番梳理後,那“水鬼撲人”的真相,便慢慢開始明朗起來:

崇文門東側,與漕運碼頭相臨。歹人們為避開稅關,定是背運了私貨,先由護城河潛下,再經水底密道,暗暗轉入城中。

轉運的途中,難免會被個把路人窺見。為求萬無一失,歹人必會殺人滅口。將路人謀害後,歹人們又散出風去,假托是水鬼索命。這樣一來,鬧水鬼之說便越傳越凶。漸漸的,人們不太敢靠近護城河,使得歹人再做那般勾當時,著實便利了不少。

而那根長長的鐵鏈,橫貫整條水下密道。潛在水中,不便睜眼視物,有那鐵鏈作指引,便可穩穩當當抵達。並且用手牽把著鏈身,還能提高遊速,對歹人來講,無異於一石二鳥。

二人正說著,又有兵丁來報。說是已將院裏院外都搜查了一通,除去查獲了大批私酒、火藥外,在後院之中,還挖到一個埋有屍骨的土坑。

肅王麵色一沉,招手道:“走,去看看!”

馮慎聞言,忙快步隨上。

數支熊熊火把,將後院映照的燈火通明。幾名兵丁一麵掩著鼻子,一麵從掘開的土坑裏抬著屍首。那些遺骸,大半已爛成白骨,僅有一具屍首,能勉強辨認出是個女童。

那童屍麵目模糊,身上皮肉亦是青黑半腐。可馮慎隻瞧了一眼,便猜到了這女童的身份。因為那童屍左腳上,掛著一隻紅布釘頭的小繡鞋。

“王爺”,馮慎痛心疾首道,“這小姑娘……八成就是漕戶家的女兒……”

“難怪在護城河裏尋不見屍首,原來都被暗中拖到這裏來了!”望著那累累屍骨,肅王滿腔憤懣:“這幫子殺千刀的畜生,究竟是什麽來曆?”

馮慎道:“他們是粘杆處的殘渣餘孽!”

“粘杆處?”肅王一愣神,追問道,“馮慎啊,本王聽說你入順天府前,就曾跟粘杆處的殘黨交過手?”

“確是如此”,馮慎點了點頭,“粘杆餘黨不單心狠手辣,行事亦如波譎雲詭,諸般離奇手段,可謂是匪夷所思。就拿此番來說,光是那盛夏成冰的怪象……便令卑職大惑不解啊……”

“你說的是那井裏吧?”肅王道,“哼哼,還真是巧了!他們那種把戲,本王恰好清楚。若揭穿戳破了,不過雕蟲小技!”

見肅王安之若素,馮慎反有些訝異。“王爺,莫非您諳曉就裏?”

“沒錯,”肅王反問道,“馮慎,你可知朝中有‘頒冰’之俗?”

“卑職略有耳聞”,馮慎頷首道,“聽說這是延續了前朝舊製。朝廷每年冬令,都貯冰於深窖,存至次年夏令取出,賜給王公重臣用以消暑。”

“事兒是這麽個事兒”,肅王擺了擺手,“可你說的那種法子,已是老皇曆了。現在非是存冰,而是造冰!”

馮慎大奇道:“造冰?”

“對,正是造冰,”肅王道,“當下內務府廣儲司的掌庫,曾為本王府中包衣。此種造冰之法,便是他告訴本王的。其實說來也簡單,隻需往水中加擲一物,立等片刻,寒冰即成。”

馮慎問道:“不知是何物?”

“硝石!”肅王又道,“這硝石入水便溶,無論寒暑,皆可使水溫驟減。若投放足量,縱是盛夏,亦能化水為冰!”

“竟是這樣!”馮慎茅塞頓開,“在那密道之中,卑職曾見過幾隻空竹筐,想來那便是為盛倒硝石之用。”

“對”,肅王道,“隻是本王想不通,那夥歹人存備下大量硝石,僅僅是為了裝神弄鬼?”

“恐怕不是,”馮慎搖了搖頭,“若真那樣,便有點小題大做了。他們存硝,八成是想配入硫黃、木炭,研焙成火藥!”

“這幫膽大妄為的餘孽!”隱隱之中,肅王感到事態越發嚴峻,“可那硝石的采運販賣,需憑朝廷的官引……他們又是從何處購來這些許?哦,本王聽說那硝可入藥……難道是在各處藥鋪中搜集的?”

“王爺有所不知,”馮慎苦笑一聲,說道:“除去那官家硝礦,民間亦有土法煉硝。”

肅王怔道:“這也有土法?”

“不錯,”馮慎道,“這硝與鹽同母,在潮堿之地,可謂遍處都是。像那井下密道的兩壁之上,便析生著此物。用時隻需從壁上刮取,注水煎煉後,另置旁器中。經待一晝夜,即可結成硝石。器中上凝者,喚作‘芒硝’,而晶長類齒者,喚作‘馬牙硝’。若再想提純,則需混入萊菔同煮,製煉成‘盆硝’。用盆硝所精調細配的火藥,頗有那摧枯拉朽之威!”

肅王聽罷,愁眉不展。“如此處心積慮……看來他們所圖不淺啊!”

說話間,腳步之音紛至遝來,原來是前去追剿的官軍,陸續地折回。

一見肅王,打頭那將官便伏膝降跽。“末將無能,未能擒得逃匪……請王爺治罪!”

“什麽?”肅王臉色一變,“你們這近百兵士去追,居然沒能拿獲一人?”

“末將該死,”將官叩首連連,“不瞞王爺說,這方圓幾裏內全都搜遍了……可……可愣是沒尋到歹人的蹤跡……”

“再去搜!”肅王喝道,“掘地三尺,也得將那夥暴徒擒住!本王還就不信了,他們能長翅飛了不成?”

“是,”那將官慌忙爬將起來,“末將這便去傳令……”

“將軍且慢!”馮慎叫住那將官,轉身衝肅王道,“王爺,依卑職所見,即便再去搜尋,亦恐無功而返。”

“哦?”肅王蹙額道,“卻是為何?”

“說的也是,”肅王喟然歎道,“唉!本王真有點……有點束手無策了!”

“王爺莫急,”馮慎道,“卑職感覺有一處地方,或許可覓到那夥歹人的行蹤。”

肅王精神一振,“是何處?”

馮慎道:“前門外曾家老宅!”

肅王又問道:“曾家老宅?那是什麽地方?”

“王爺”,馮慎一揖,道,“那諸般原委,容卑職路上細稟。此刻,亟應趕赴曾宅一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