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不速之客

當大隊官兵抵達曾家老宅時,宅子裏卻是四門大敞、人去院空。

屋舍內,書冊筆箋扔得七零八散;廳堂上,桌椅幾凳也是東倒西歪。整個曾宅,雜亂狼籍,像是剛被洗劫了一般。

見這情形,肅王不由得頓足悔歎:“來晚了!又讓這夥惡賊逃了!”

“是遲了一步,”馮慎道,“不過他們這一逃,倒也實證了那曾三爺,確與粘杆殘黨有關。王爺,既然這裏是歹人巢穴,想必會留下些什麽線索。”

“對!”肅王深以為然,轉命兵士道,“再將這宅中上下仔細篩羅一遍。任何犄角旮旯都不可放過!”

“是!”眾官軍得令,四散布開。一個個穿房過屋,翻箱倒櫃地尋找起來。

屋裏雖亂,卻未留下什麽值錢物件。不單是金銀細軟,就連牆上字畫、架間古玩也被席卷一空。最後,兵丁們搜至後園,這才發現了一個地窖。

這種地窖,在北方倒也常見。於地麵下挖出一方坑洞,窖底撐以木棍,窖頂覆以秸稈,多為貯菜存酒之用。然尋常地窖,隻需以碾盤蓋封。可曾家這處,入口卻鑄成了鐵門式樣。

鐵門上,掛一把黃銅大鎖。兩名兵丁將鎖砸開後,便下得窖去。不一會兒,竟從裏麵拖上個五花大綁的漢子來。

那漢子被蒙著雙目,身上衣衫雖然汙穢破爛,但難掩其原本的上佳質地。

一個兵丁識貨,張嘴便道:“喲嗬?他這身行頭可不賴啊?瞧那針腳,絕對是‘瑞蚨祥’的手藝!”

“看他這樣,”旁邊一個也道,“八成是個被擄來的財主……”

“好漢饒命!好漢饒命啊!”那漢子突然高叫起來,“你們要多少錢我都給……隻求諸位好漢莫害我性命啊……”

“什麽亂七八糟的?”兵丁們正欲喝罵,卻聽身後靴聲跫然。原來是肅王與馮慎聞訊趕來。

“怎麽回事?”馮慎低聲問道,“這是何人?”

兵丁上前,朗聲道:“回馮巡檢,這漢子被人綁在地窖裏……”

“馮巡檢!?”不及兵丁稟完,那漢子便一口打斷。“莫非……莫非是我那馮慎馮兄弟!?太好了!真是蒼天有眼啊!”

打方才起,馮慎便覺這漢子形貌眼熟,他幾步上前,一把扯去漢子眼封。“曾三爺?”

“他就是曾三?”肅王也怔道,“這匪首怎會被扔在地窖?”

“匪首?什麽匪首?”曾三爺傻了眼,掙紮著胖身子朝馮慎爬了幾步。“馮兄弟啊,你也不認老哥我了嗎?老哥我遭了奸人陷害,差點就沒了命哪!”

肅王沒了頭緒,“馮慎,這究竟怎麽回事?”

馮慎皺眉道:“王爺,待卑職再問問。”

“王爺?”曾三驚道,“您老就是肅王爺?哎呀!都把您老人家給驚動了?小的給王爺磕頭了!”

“三爺”,馮慎趕緊上前扶住,“磕頭先不忙,說說這是怎麽回事吧!”

“唉!”曾三爺還沒開口,眼淚卻先掉了下來。“從根兒上算,這禍都起在海棠那個賤人身上!”

“海棠?”馮慎問道,“那又是何人?”

曾三爺臉一紅,“說來也不怕你們笑話,那賤人是我的一個相好。馮兄弟你也知道,老哥那發妻死的早,也沒留下個一兒半女的,為了傳繼香火,老哥便四下物色。最後認識了那個叫海棠的,就打算日後填房……”

肅王有些不耐,揮手道:“揀要緊的說吧!”

“是是是,”曾三爺抹把淚,又哽咽道,“海棠到了曾家後,又領來個胖大漢子,說叫什麽董大海,是她娘家兄弟。當時我也沒細想,就匆匆認下了這個準舅子。誰知那董大海壓根兒就不是正經人,而是海棠那賤人養的野男人,趁我不在時,這對狗男女便行那苟且之事。那天陰差陽錯,恰巧被我撞見……唉……”

馮慎催促道:“三爺,後來如何?”

“我哪裏咽得下這口氣?當即便與那董大海扭打起來,”曾三爺恨道,“可那董大海也真邪行,隻打了一個呼哨,便從外頭湧進來幾名大漢。將我一通好打後,便關入了這不見天日的地窖之中!這一關,就是整整小半年哪!吃喝拉撒全在裏頭,馮兄弟,你說說老哥哥這不是受活罪嗎?”

說罷,曾三爺悲從中來,咧著嘴痛哭不已。

馮慎沉默一陣,便欲上前,替曾三爺解開繩索。

“慢著,”肅王攔道,“馮慎啊,你焉知他說的不是假話?”

“回王爺”,馮慎道,“據卑職推測,那‘曾三爺’,其實有兩個!”

“有兩個曾三?”肅王奇道,“還有這種事?”

“是的,”馮慎點點頭,“回想起來,那匪首雖與曾三爺麵目一致,可見到卑職後的反應,卻大相徑庭。再聯係到曾三爺方才說的這番話,卑職更加能斷定:這兩名‘曾三爺’,分為一真一假!”

“一真一假?”肅王又問道,“可哪個是真,哪個為假?”

“王爺且稍待,”馮慎轉向曾三道,“三爺,那董大海怎生個模樣,你還記得清嗎?”

“燒成灰我也認得他!”曾三爺滿腔恚懟,“那小子肥頭大耳,身量跟我差不多……”

“等等,”馮慎打斷道,“這麽說,你二人的高矮胖瘦頗為相似?”

“是!”曾三爺忿道,“隻恨我有眼無珠,那會兒不曾識破他的狼子野心,還常送些貼己衣物與他穿。唉!當初真是瞎了眼啊!”

“這便是了,”馮慎道,“想來那粘杆統領,就是曾三爺口中這個‘董大海’了!”

肅王道:“此話怎講?”

馮慎道:“王爺有所不知。那夥歹人工於心計,而最為拿手的,便是易容喬聲。之前那惡賊青魅,將客棧掌櫃殺死後又取而代之,假扮了數月,都無人察覺!這次那董大海,八成是故技重施,以易容術佯裝成曾三爺,來掩人耳目!”

“我就說嘛!”曾三爺氣道,“我一直就納悶兒,手底下那麽多家丁護院,可出事後竟沒一個人來管!原來是那小子扮成了我,將我這偌大家業,生生給霸占了啊!王爺、馮兄弟,你們可得替我做主啊!一定要將那惡賊給碎屍萬段啊!”

“三爺放心”,馮慎正色道,“那夥歹人還牽扯著幾樁命案,就算逃至天涯海角,朝廷也會將他們緝捕歸案!”

“那便好……那便好啊……”曾三爺好似記起了什麽,突然恨得雙眼通紅。“對了!別忘了海棠那個小賤人!等抓到那個**毒亂綱的娼婦後,一定得將她浸了豬籠!”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馮慎說著,俯下身來。“三爺,我先替你解了繩子。”

曾三爺身上一鬆,趕緊又衝著肅王叩頭不迭。“勞動了王爺大駕,小的甚是惶恐啊!”

“免禮吧,”肅王擺了擺手,道,“本王這番,也不過是摟草打兔子。可惜啊……可惜那夥歹人的線索,算是全斷了!哦,馮慎啊,既然你們是舊識,就先陪他說幾句寬慰話吧,本王到前邊等你!”

見肅王鬱鬱寡歡,馮慎也知他為追匪之事焦心。“王爺莫要急躁。有道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那夥歹人,遲早會被繩之以法!”

“但願吧。”肅王長息一聲,調頭走遠。

待肅王走後,曾三爺一把抱住馮慎,眼淚汪汪地說道:“馮兄弟,老哥這心裏頭……窩囊啊!今天若不是你們找來,我就算臭在那地窖裏頭,怕都沒人知道啊!”

“好了三爺,”馮慎道,“都過去了,咱不說這個……”

“不成!”曾三爺道,“兄弟你是不知道,這半年來,哥哥差點沒憋屈死!好兄弟,你現在跟了肅王爺,又當幫委又兼巡檢的,正是風生水起的好時候,老哥能不能報這個仇,可就全指望著你了!”

“追剿餘孽,我自當不遺餘力,”馮慎想了想,又道,“可是三爺,今後你打算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曾三爺怔道。

馮慎道:“方才我們清查了一遍,發覺宅中的家私古董,皆被洗劫一空……”

“啊?”曾三爺瞪大了兩眼,“一樣……一樣也沒給我留?”

“是的,”馮慎點點頭,“一樣也沒留,偌大個曾宅,就隻剩下空架子了。”

曾三爺急問道:“那……那我原來那些用人夥計呢?”

“也都沒見到,”馮慎道,“估計是歹人冒了你的名義,將無關人等,盡數遣散了吧。”

曾三爺腮幫子哆嗦了兩下,從齒縫裏迸出幾個字。“這幫王八蛋!”

見曾三爺那裂眥嚼齒的模樣,馮慎怕他氣出個好歹來,便趕緊撫慰幾句。

曾三爺餘怒未平,正欲再罵,肚子卻不爭氣地咕嚕叫個不停。曾三爺一捂腹下,麵上有幾分尷尬。“嗬……嗬嗬……馮兄弟,你身上有什麽吃的沒?”

“吃的?”馮慎搖了搖頭,“我不曾帶著。”

“要不你問問那些個兵吧……”曾三爺索性老起臉皮,央求道,“窩頭幹糧都成,老哥我不挑,管飽就行啊。在那地窖裏缺衣少吃的,我這前胸,快要貼到後背上了!”

“官軍此次追匪,隨身也未帶吃食,”馮慎抬頭看了看夜色,又道,“天也快亮了,這樣吧三爺,且忍上一忍,待會兒我請你好好吃上一頓。”

“別價啊!”曾三急道,“那還等什麽?咱這就麻利兒去哪!你瞅瞅我現在這樣,原來那身肥膘,都活活掉沒了啊!”

馮慎掃了一眼,打趣道:“肚子是癟了些,身上其他的地方還是富態依舊嘛。三爺你先去沐浴更衣,我得找王爺稟一聲。”

“瞧我這記性!”曾三一拍腦袋,“忘了肅王他老人家還在等著了。不過馮兄弟你可得緊著點,要真把老哥餓厥了,你也不落忍不是?”

馮慎笑道:“三爺放寬心,我去去就來。”

趁著馮慎找肅王回話,曾三爺摸到井邊,打水草草衝洗一通,又去屋內翻了件舊衫換上。身上是爽快了,可腹中依然饑腸轆轆,曾三爺等耐不住,又徑自踅往前院。

沒出幾步,迎麵便走來馮慎。“三爺。”

“馮兄弟”,曾三踮腳朝前探了探。“王爺他老人家呢?”

馮慎道:“前腳剛帶兵離開。”

曾三又問道:“不去追那夥歹人了?”

“隻好先緩一緩了,”馮慎擺手道,“王爺徹夜未眠,待他休息好了,我再與他商議。”

“嘿嘿”,曾三赧然笑笑,“馮兄弟啊,我知道你也是一宿沒合過眼,按說不敢再勞你大駕……可……可老哥我這肚子……嘿嘿嘿……”

“三爺見外了,”馮慎亦笑道,“咱這就上街尋些吃的去!”

交晨時分,天光微明,街上大小菜館皆未開門。二人轉了許久,也沒能尋到飯轍。

正犯著愁,曾三爺一拍大腿。“找什麽館子啊?走,去天橋看看!”

馮慎愣道:“天橋?”

“是啊,”曾三爺道,“我記得天橋那兒有個賣鹵煮的挑擔攤,五更末就出攤,眼下這鍾點過去,保管有的吃!”

馮慎眉頭輕皺,“這大清早的吃鹵煮,未免太過油膩……”

“哈哈,兄弟你這就多慮嘍!”曾三爺道,“那家的鹵煮,腸肥而不膩、肉爛而不糟,一碗小腸搭切上兩個火燒,解饞又管飽!趕緊走吧!一說這個,我這哈喇子都快下來了!”

“好吧,”馮慎微微一笑,“既是三爺力薦,那就去嚐嚐。”

剛至天橋,一股濃鬱的香氣便撲麵而來。馮慎抬眼望去,巷角墩著個泥爐,爐上煨著口吊鍋,一名老者守在一旁,不時往爐中添些柴枝。邊上一個半大小子,跑前忙後,擺凳抹桌。

“喲,您二位可真早,”見有客來,那半大小子將抹布往肩上一搭。“我們這剛出攤呢。”

“啊?”曾三爺一怔,“那還得等多久?”

“不用等,”半大小子笑道,“都現成的,煨熱了就得。”

“那就成,”曾三爺說著,與馮慎拖過張條凳坐了。“一會使大海碗招呼,多擱份小腸,再配些肺片兒,錢差不了你的!馮兄弟,你呢?”

馮慎道:“與三爺一樣吧。”

“好嘞。”半大小子答應一聲,扯起嗓子喊道,“足料腸肺兩大海碗!”

“世榮”,老者兩眼一瞪,低聲責怪道,“瞎叫喚什麽?當這練跑堂呢?出來跟個攤看把你給嘚瑟的。還不過來打下手!”

“來了爹,”半大小子挨了訓,卻仍嬉皮笑臉。“我來切火燒。”

說著,那半大小子便取了幾隻烙好的硬麵火燒,下著井字刀,橫豎各劃兩下。

火燒切好,裝碗盛了。等吊鍋裏冒出團團白氣時,老漢又撈出些熟爛的腸肺鋪在碗中。碼上麻油、腐乳、蒜泥、韭花等佐料後,再舀勺老湯一澆,兩碗熱氣騰騰的鹵煮,就算是齊了活。

“出鍋嘍,”半大小子把鹵煮往桌上一送,“二位客官慢用。”

曾三爺也不嫌燙,扯雙筷子就夾。吸溜一聲,一截小腸便入了肚。“真香哪!馮兄弟,你趕緊嚐嚐!”

“好。”馮慎也夾起一塊,遞入口中。

“怎麽樣?”曾三爺追問道。

“嗯,”馮慎讚道,“這鹵煮中浸足了湯汁,喉齒留香,回味無窮,確實是不錯!”

“那是,老哥我還能誆你嗎?”曾三爺笑道,“吃來吃去,我真就是得意這口兒!”

“關鍵是這湯頭,”馮慎道,“沒個十足的火候,出不了這種濃厚的滋味。”

“這位少爺,您是行家!”半大小子衝馮慎一挑大拇哥兒,“我們這老湯,是拿羊骨棒子熬的白鹵。至於怎麽調配嘛,嘿嘿……我就不能跟您多說了。”

馮慎笑道:“小兄弟,你們手藝這麽好,以後可以盤家店麵,多設幾副坐頭。”

“聽見沒爹?”半大小子扭頭朝老漢道,“人家這位少爺也說有間鋪子好!”

老漢沒搭理半大小子,衝馮慎賠笑道:“客官哪,您就別逗我這傻兒子了。今年出了穀雨,我們爺倆兒才打老家過來。聽人說京城碼頭大,就想著過來闖闖。開店設號沒敢想,能在這紮住根、落下腳,我們就心滿意足了。”

“爹,你就是眼光短!”半大小子不悅道,“咱陳家這鹵煮,可是祖傳的手藝。隻要有個大門麵,那生意保準兒紅火!”

老漢哼了一聲,“還大門麵,本錢呢?”

半大小子胸脯一拍。“我來攢!”

“就你?”老漢撇撇嘴,“眼珠子長頭頂上,指著你攢怕得到猴年馬月了!”

“爹你別看不起人!”半大小子賭氣道,“就算我做不到,我以後還有兒子呢!兒子再做不到,不還有孫子呢?你就等著吧!我早晚要把咱的鹵煮分號,開遍這四九城!”

“越吹越沒邊了,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你討媳婦的錢還沒攢出來呢,想什麽兒子孫子?別打擾客官吃飯,閃一邊幹活去!”罵完兒子,老漢又衝馮曾二人拱了拱手。“讓二位爺看笑話了,吃好喝好啊。”

馮慎點點頭,報之一笑。曾三爺渾然不覺,隻吃的滿嘴流油。沒出一會兒,便將一大碗鹵煮,扒拉的見了底兒。

“三爺,”馮慎道,“再叫一碗?”

“不用不用”,曾三爺打個飽嗝兒,“已撐得塞不下了!”

“那好,”馮慎左右一顧,壓低聲音,“三爺,有件事……我得請你幫忙。”

“幫忙?”曾三爺苦笑道,“老哥我現在落魄成這副樣子,能幫上你什麽忙?”

“是這樣”,馮慎道,“王爺臨走時,著我向你打聽那夥餘孽的相貌,日後描形繪影,好張貼海捕文書。”

“哎呀,”曾三爺作難道,“可除了那對狗男女,其他歹人什麽模樣,我都沒見著啊!”

馮慎問道:“三爺不是說,曾被那夥歹人群起毆打嗎?”

“是啊”,曾三爺道,“可那會兒他們一擁而上,我早被打的頭暈眼花,哪裏能看清他們模樣?後來將我關入地窖,他們送飯送水時,還都蒙著臉呢!”

“原來如此,”馮慎又道,“那董大海呢?他除去身量,原本樣貌與三爺相似嗎?”

“我比他白淨多了!”曾三爺氣道,“那小子皮糙肉厚,塌鼻子塌眼,一瞧就是個短命相!”

“三爺你小聲點,”馮慎接著問道:“那海棠又是怎生模樣?”

“那賤人柳眉杏眼,倒還算標致……”曾三爺道,“哦,她眉角生顆紅痣,極易辨認。唉……之前我聽說這種麵相的婦人水性楊花,可那賤人卻偏說她那是‘喜上眉梢’,現在想想,老哥當初鬼迷了心竅啊。還喜上眉梢呢,呸!就是個爛眼桃花痣!通奸不說,還引來歹人霸我家業,兄弟你說,這他娘的……叫個什麽事啊?”

曾三爺說著,又觸動了傷情處,不免唏噓垂淚。馮慎見狀,忙勸道:“看開些吧三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對!”曾三爺猛地抹把臉。“兄弟你說得對!這次沒被那狗男女害死,實屬天大的造化。隻要有命在,何愁賺不來銀子?又何愁討不來女人?”

馮慎點頭道:“三爺若能這樣想,那我便放心了。”

“那是,”曾三爺神情一凜,“想我曾祖,可是那九帥曾國荃,我曾某人好歹也算那將門之後。在哪兒栽了,就得從哪兒爬起來!我要重整旗鼓,白手再創它份大家業!”

“單憑三爺這番魄力,重振家門定然是指日可待。”馮慎想了想,又道,“三爺,待會兒你隨我回舍下,我取些銀兩與你救急吧。”

曾三爺忙辭道:“這……這怎麽好意思?”

馮慎擺了擺手,“你我之間何須見外?”

“好兄弟!”曾三爺熱淚盈眶,“患難見真情啊!兄弟你放心,等哥哥緩過勁兒來,連本帶息加倍還你!”

“三爺隻管用,那個‘還’字休也再提!”馮慎又愁道,“然我家資不厚,所能相助的餘錢,也僅夠三爺吃用。至於其他的,怕是愛莫能助了。”

“難時給一口,強似富時幫一鬥!”曾三爺動情道,“且夠吃用,已是大恩。剩下的事,就不勞兄弟掛心了。我之前有買賣,與不少富商也都交好。雖說是生意場上的杯酒相投,可我真要去開口,他們念著以往的情分,多少會給我幾分薄麵。行了,別的不多說,光衝兄弟這般雪中送炭的高義,老哥我就應給你做個大揖!”

“杯水車薪,愧不敢當!”馮慎趕緊攔住,揶揄道:“三爺別客套了,早些興複家宅、早些討幾房姨太太才是正經。”

“哈哈哈”,曾三爺樂道,“兄弟你這話,真說到老哥心坎上了。對!多討上幾房姨太太!沒了她海棠,咱還有那杜鵑、臘梅、小石榴……”

“三爺”,馮慎哭笑不得,“你別好了傷疤忘了疼。你列出的這一串芳名,聽著可都有點兒風月味啊。”

“可不就是那八條胡同裏的嗎,”曾三爺壞笑道,“老哥我就為遛遛嘴,兄弟你還當真了?哈哈……哈哈哈……”

曾三爺笑個不停,引得那對賣鹵煮父子頻頻觀望。馮慎見狀,便摸出幾個大子兒放在桌上。“店家,結賬!”

吃飽喝足,曾三爺便隨馮慎返至家中。設茶小坐了一陣,曾三爺又鬧著要回宅歸置。

馮慎整宿未眠,正感倦怠,見狀沒多留,而是打發馮全取了些銀錢過來。

“三爺,”馮慎道,“這些你先用著,若是不夠,隻管言語。”

“足夠了,”曾三爺接來,“好兄弟,那老哥就不跟你客套了!”

“好說,”馮慎笑笑,轉頭道,“馮全,你伴送三爺回府,眼下曾府上正亂著,你順道幫著收拾下。”

“放心吧少爺,”馮全答應著,朝曾三拱了拱手,“三爺,您請……”

“哎,”曾三爺擺擺手,衝馮慎一抱拳。“兄弟啊,拾掇家宅老哥一人就成,就不必勞動尊介了。”

“三爺哪裏話,”馮慎讓道,“還是讓馮全去幫襯下吧。”

“是啊三爺,”馮全也道,“我手腳利索著呢,您可別跟我見外,想怎麽使喚都成……”

“哈哈哈,”曾三爺將銀錢往懷裏一揣,拍了拍馮全肩膀。“這一宿,你家少爺也累得夠嗆,你還是好好伺候他吧。好了馮兄弟,老哥告辭了。”

馮慎道:“那我送送三爺。”

“留步留步!”說話間,曾三爺已離了廳上。

曾三爺走後,馮慎將桌上殘茶一飲而盡,剛放下茶盞,卻見馮全還呆在門口。“馮全,愣著想什麽呢?”

“哦哦,”馮全回過頭,小聲道:“少爺,您瞅這曾三爺心多寬!攤上了那種事,還能樂得起來,若要換做我……”

“哦?”馮慎明知故問,“攤上哪種事?”

“嗐,您就甭瞞我了”,馮全道,“傍天明時,提督衙門的兵丁將香瓜姑娘送了回來,我聽說了曾三爺的事……”

“耳朵真長”,馮慎笑罵一句,又問道,“香瓜現在怎麽樣了?”

“沒什麽大礙”,馮全回道,“有雙杏和夏竹她們照看著,又喝了些王爺送來的補藥,這會估計正睡得沉呢。”

“那就好,”馮慎打個哈欠,抻了抻腰身,“我也該歇歇了……”

轉過天來,馮慎起個大早,用罷早膳,便欲去肅王府,剛跨出廳門,照麵走來了香瓜。

“香瓜你起來了?”馮慎關切道,“身子大安了吧?”

“不就中了些蒙汗藥嘛,早沒事啦!”香瓜笑道,“馮大哥,你去哪呀?”

馮慎道:“應王爺之約,今日過府回話。”

“去王府?”香瓜歡喜道,“那俺也去,有日子沒見著繡娘姐姐啦。”

“也好,”馮慎點點頭,“王爺為了你,專程著人送來些滋補之材,你去了正好麵謝他老人家。然我有言在先,等到了王府,你得遵規守矩,不可任性胡言……”

“知道啦知道啦,馮大哥你等一下,俺換身衣裳就來!”香瓜說完,人已在幾丈開外。

待二人趕至王府,肅王早候在花園中的涼亭內。

還沒等馮慎提醒,香瓜便一個頭磕在地上。“請王爺安。”

“哎喲哎喲,”肅王趕緊來攙,“你一個丫頭家何須下跪?快快起來吧。”

“嘿嘿,”香瓜起身道,“王府中的規矩俺不大懂……想著磕頭總歸是大禮了吧?省得馮大哥罵俺沒禮數。”

“哈哈,”肅王笑道,“你馮大哥那叫多此一舉,本王府上的規矩,就是沒有規矩。走,都進涼亭裏坐吧。”

涼亭內設有石桌,桌上備著鮮果茶點。香瓜見那些點心精致,不由得想伸手去抓。馮慎見狀,狠瞪了香瓜一眼,香瓜打個激靈兒,訕訕縮手回去。

肅王瞧個滿眼,微微一笑。“香瓜啊,服了本王送去的補藥,感覺如何啊?”

“王爺,”香瓜秀眉輕蹙道,“您老那藥管用是管用,就是……”

肅王一怔,“就是怎麽?”

“太苦!”香瓜道,“直到現在,俺嘴巴裏的苦味都還沒消呢!”

“哈哈哈,”肅王順水推舟,將一碟點心往香瓜麵前一送。“那就吃些芙蓉糕,去去苦味吧。”

“謝王爺,那俺不客氣啦!”香瓜大喜,抓來便吃。

馮慎忙朝肅王賠笑道:“香瓜生性頑劣,不成體統,王爺莫要見怪。”

“非也,”肅王擺了擺手,“這丫頭活潑燦漫,很對本王脾胃。之前匆匆見過她幾麵,也沒仔細端詳……馮慎啊,本王現在看來,你與你這義妹一靜一動,倒也真算是一對啊……”

香瓜聽了,趕緊咽下口中糕點。“王爺,您老人家可真是英明哪!”

“你瞧瞧,”肅王衝馮慎捧腹笑道:“還敢說她憨?這丫頭是大智若愚啊!哈哈哈哈……”

“嘿嘿嘿,”香瓜一抹嘴,又道,“對了王爺,繡娘姐姐呢?俺怎麽沒見著她?”

馮慎忙低聲道:“香瓜,得叫福晉。”

肅王笑道:“你們與繡娘患難相交,不必依那俗稱。哦,繡娘眼下待產,身子笨拙又貪覺,這會兒八成還在寢處歇著。”

香瓜點點頭,“那等她醒了,俺再去看望吧。”

“也好,”肅王道,“這陣子繡娘總嫌待在屋裏無趣,有你去陪著說說話,剛好給她解解悶兒……”

正說著,一個門房趕來通稟:“回事。”

肅王道:“說吧。”

門房道:“王爺,川島大人求見,您看這……”

“是他?”肅王喜道,“快快有請!”

“嗻”,門房打個千兒,轉身去了。

馮慎見狀,便拉香瓜起身。“王爺既有貴客,那我們便先告辭了。”

“哎,他不算外人,你們不須回避。正好借此機會,本王替你二人相互引薦一番”,肅王說著,朝亭外一指。“瞧,他來了。”

馮慎抬眼望去,花徑上正走來一人。那人身著朝服,足踏官靴,補子上錦紋獅繡,擺明是位二品武官。

來至亭下,那人一揖。“不速而至,冒昧了。”

“哈哈哈,”肅王迎道,“風外賢弟,今個兒做什麽來了?”

那人正欲開口,突然瞥見馮慎與香瓜。“王爺,這二位是?”

“哦”,肅王忙介紹道,“這位便是本王常跟你提及的馮慎,那位姑娘是他的義妹。馮慎啊,來見過川島大人!”

聽了這不滿不漢的姓氏,馮慎雖覺奇怪,然還是上前參道:“見過大人。”

“好好,少年英武,不愧是王爺的左膀右臂,”川島笑笑,從身上摸出隻小匣,“既然沒外人,那我就照實說了。我這番前來,備了點薄禮,還望王爺笑納。”

肅王眉頭一擰,“風外賢弟,本王的為人,你又不是不知!”

“王爺多慮了,”川島笑道,“匣內非金非銀,而是我托友人,從原籍帶來的一件玩物。”

“玩物?”肅王接來,打開一看。“嘿,好一把精致的短槍!”

川島又道:“王爺尚武,而此種手槍輕巧穩準,單擊連發皆可,用它來防身、打獵,都十分便宜。”

“不錯,著實不錯!”肅王將槍拿在手上,來回翻看著。“馮慎你也來瞧瞧,這槍真是輕便的很哪!”

馮慎接過一試,不由得讚道:“確實如此。卑職耳目閉塞,竟不知我朝已能產出這般精巧的短械。”

“唉,”肅王苦笑一聲,“咱大清的械所若能產出這種槍炮,還至於叫別人欺負到家門口上來?”

馮慎心中一凜,愈發感覺有些不對。“敢問川島大人仙鄉何處?”

“嗬嗬,”川島道,“誠如王爺所言。我並非大清子民,而生於東瀛長野……”

“東瀛?”香瓜突然道,“馮大哥,東瀛就是小日本吧?”

馮慎還未開口,川島便插言道:“不錯,正是那日本國。不過這位姑娘,我們國土雖小,可實力卻不容小覷,與大清也是一衣帶水的友邦……”

“承認便好!”香瓜猛地撩起衣袖,“俺射死你這東洋鬼子!”

變生陡然,其他人猝不及防。馮慎眼疾手快,驀地在香瓜臂下一托,唰唰幾道寒光,險險從川島頭頂掠過。

香瓜一出手,便激射數枚釘箭,並且皆奔著頭顱要害,顯然是下了死手。若非馮慎那一托,現在的川島,怕已然倒地氣絕。

肅王驚出一身冷汗。“小丫頭!胡鬧不得!”

馮慎不由分說,一把擒住香瓜胳膊,幾下卸去她腕上的甩手弩。

“還俺!馮大哥你快還俺!”香瓜發瘋一樣,哭著撲來爭搶。“俺要殺了他!殺了這該死的東洋鬼子啊!”

川島雖險些喪命,然卻麵色不改,整了整衣冠,說道:“這位姑娘,你我素昧平生,更沒什麽深仇大恨,緣何初次見麵,便要致我於死地?”

“是啊丫頭”,肅王也問道,“你喊打喊殺,總該有個緣由吧?”

“王爺”,香瓜淚流滿麵,“俺與矮腳鬼不共戴天!俺不知有多少兄弟姐妹,都讓他們給禍害了啊!”

“禍害?”肅王愣道,“這……這話怎麽說?”

馮慎原也不解,聽到這裏,猛然反應過來。他唯恐香瓜說漏嘴暴露身份,趕緊出言喝止道:“香瓜!不可胡說!”

“俺沒胡說!”香瓜掙紮著,跪倒在肅王麵前。“王爺,俺不瞞你啦,俺曾跟俺爺爺幹過義和拳、打過洋鬼子!”

“義和拳?”肅王怔了怔,道,“怪不得你小小年紀,就有這身本事……”

馮慎心急如焚,“王爺,香瓜她年幼無知……”

肅王擺擺手,“丫頭,你接著說。”

“嗯,”香瓜又道,“當年俺們從天津守到北京,一路過來,親眼見到他們那幫畜生四處殺人放火!”

“小姑娘”,川島開口道,“但凡戰亂紛爭,必然會殺戮流血,雙方互有死傷,也在所難免。況且當年的聯軍中,十有八九是那西洋兵,把舊賬全推到我們頭上,恐怕不妥吧?”

“西洋鬼當然可恨,可就是沒你們毒!”香瓜怒視著川島,“你們矮腳鬼總愛避著壇兵,專挑紅燈照去打。你們有槍有炮,可俺們紅燈照裏全都是女人啊!把俺姐妹們打垮了,你們這幫畜牲還要輪番糟蹋,糟蹋完後不是豁肚子就是砍頭……那西洋鬼子好歹還能給個痛快的啊!砍下腦袋來,你們便拎著頭發踢來踢去,最後掛在城門樓子上扔泥巴!你說!你們還算是人嗎!?王爺啊,該說的俺都說了,就算您老要砍俺的頭,俺也得先把這矮腳鬼子殺了!”

香瓜說罷,又想跟川島拚命,肅王、馮慎見了,趕忙死死攔住。正當這不可開交之時,亭外突然傳來一聲嬌音:“這大清早的,院子裏可真是熱鬧呀。”

眾人扭頭看去,原來是繡娘在侍女扶持下,姍姍而來。

“你怎麽出來了?”肅王迎道,“留神傷了胎氣。”

“王爺放心”,繡娘笑笑,“我不要緊。”

川島見狀,連忙請安道:“見過側福晉。”

繡娘正眼也沒瞧,繞過川島不加理會。“王爺也真是的,馮相公和香瓜來了,怎麽也不來跟我說一聲?”

香瓜哭著撲去,“繡娘姐姐!”

“小冒失鬼,”繡娘佯嗔一聲,將香瓜攬入懷中。“當心姐姐的肚子。”

香瓜雙眼噙淚,“姐姐,你快勸勸王爺吧!別被那個矮腳鬼給騙了哇……”

“香瓜,”繡娘取出手帕,替香瓜擦了擦臉。“爺們兒之間的事,就讓他們自個兒商量去吧。該怎麽做,我想王爺與馮相公心裏自有分寸……哦王爺,繡娘有一事相求。”

“嗯,”肅王道,“你說。”

“是這樣,既然香瓜叫我一聲姐姐,那我便想認下她這個妹妹。”繡娘說完,衝著肅王眨了眨眼。

“哦?哦!”肅王會意,繼而撫掌大笑。“哈哈哈,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謝王爺,”繡娘瞥一眼川島,像是自言自語,“我這妹妹不懂事,總愛說些瘋癲之語、做些無端之行……可就算她說了什麽、做了什麽,也無非是些玩笑行徑。誰要是跟她較真兒,我這個當姐姐的,頭一個便不答應!”

“都瞧瞧繡娘,多有那福晉的架勢啊?哈哈哈……”肅王打圓場道,“咱們大人大量,豈會與小孩子一般見識?風外賢弟,你說是不是啊?”

川島訕然一笑,“這是自然…… ”

“那便好,”繡娘莞爾道,“王爺、馮相公,你們的家國大事,我們女人就不跟著摻和了。我不便久立,先領香瓜回房了。走吧好妹妹,陪姐姐說會兒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