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分庭抗禮

眾人好勸歹勸,香瓜這才哭哭啼啼的,跟著繡娘恨恨離開。

肅王鬆了口氣,衝川島道:“叫風外賢弟受驚了。來來來,都坐下說。”

重新坐定後,川島卻跟沒事人一樣,徑自端起茶杯,朝馮慎一舉:“馮巡檢,久仰你的大名啊,借著王爺寶地,我川島浪速以茶代酒,聊表敬意!”

“不勞屈尊,”馮慎動也未動,“在下有一事未明,川島先生既非華夏子民,又為何著我大清朝服?”

聽馮慎改了稱呼,肅王知他心生芥蒂,忙說道:“馮慎啊,你有所不知,風外賢弟現任京師警務學堂的總監督,亦隸屬本王所主持的工巡局,你二人可謂是同僚為宦啊。哦,他那身補服頂戴,便是朝廷特賜‘二品客卿’的禮遇。”

“原來如此,”馮慎淡淡一笑,“川島先生,失敬了。”

“哪裏哪裏,”川島放下茶杯,笑道,“徒有其表、屍位素餐啊,嗬嗬嗬……”

馮慎亦哂道:“川島先生出口成章,這一嘴的漢話,說的也十分地道啊。”

“嗬嗬,”川島得意道,“我少時便漂洋過海隻身來華,掐指算來,已有二十個年頭兒了。對於那漢學,雖不敢稱是精通,但也算頗有涉獵。”

“難得,”馮慎諷道,“若貴國之人皆如川島先生這樣,多習些經卷、少動些刀兵,那這天下,多少就能太平些了。”

“我族既名‘大和’,自然不喜窮兵黷武,”川島冷笑道,“可馮巡檢別忘了,那弱肉強食,亦是天道使然。想不淪為他人魚肉,就得自己操著刀俎!”

“戰無義戰啊。”見二人暗自較勁,肅王有心從中周旋。“你們倆初次見麵,總提那些打打殺殺的幹嗎?喝茶喝茶!”

馮慎與川島各哼了一聲,將眼前的茶水一飲而盡。

一時間,氣氛變得有些尷尬。肅王無奈地撓撓腦袋,咳嗽兩聲,岔開了話頭:“風外賢弟,你今日前來,不單隻為送把手槍給本王吧?”

“王爺英明,”川島側了側身,瞧一眼馮慎。“我此番除了送槍,還另有要事相商……”

“就在這兒說吧,”肅王笑道,“馮慎心實口緊,風外賢弟不需顧慮。”

“那好吧,”川島又道,“下個月,我在警務學堂的函期便要滿了……”

“那差事要到期了?”肅王掰著指頭數了數,“嘿,可不是嘛,你在那任上又幹兩年了。風外弟啊,從警務學堂承辦的那年算起,你這總監,得當了五年了吧。”

“王爺好記性,”川島道,“不多不少,正好五載。”

“嗯,”肅王摸了摸下巴,繼續道,“這五年來,賢弟不辭勞苦,替我們大清國又是訓練警備,又是維持治安,朝野之中,有目共睹,皆對賢弟你稱讚有加啊。”

“多蒙貴國器重,也算是幸不辱命了,”川島湊前道,“所以我才鬥膽來找王爺商量,看能不能……嗬嗬……能不能續任下去。”

“嘖……”肅王一嘬牙花子,故做難色。“賢弟啊,經過你多年經辦,眼下那警務學堂已俾臻完備,要依本王之見,就交還給朝廷接管吧。你想想,那差事操勞費神的,圖什麽許啊?這樣吧,本王給你另謀個閑差,你也好輕快輕快。哦,你別覺得是卸磨殺驢,本王可都是替你著想啊,哈哈哈……”

“王爺,”川島急道,“那警務學堂僅僅是初具規模,如若再承許可,我定然讓它更上一層樓!”

肅王皺皺眉頭,“可那軍警要務,不便借外力長久操持啊……”

川島噌的立起,“王爺,我幫辦警務,隻是為了兩國共榮,一腔赤誠,天地可鑒!”

“風外賢弟多心了,坐下坐下,”肅王又道:“不過這種事,本王一個人還真是做不了主啊。”

川島還欲分說:“可是這……”

“再議、再議。”肅王打個哈哈,從桌上抓起那把手槍。“馮慎啊,你在這兒陪陪川島大人,本王去園裏試試這槍去!”

見川島碰了個軟釘子,馮慎暗自好笑。“王爺放心,卑職知道了。”

“你二人多加親近吧!”

肅王撂下這句,便一道煙跑個沒影。川島要攔沒攔住,隻得悻悻地返回亭中。

被肅王一番搪塞,川島不免窩火,又見馮慎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心裏更加來氣。“馮巡檢,想來你也知書達禮,怎卻不分品秩尊卑?”

“川島先生此言差矣,”馮慎呷了口茶水,道,“你雖虛秩二品,可畢竟是客卿使節。在下食的是大清俸祿,即便要參謁,也僅對我大清的官員。”

“那好,這點先不提,”川島又道,“可使節渡海,遠來是客。你這般自斟自飲,也非待客之道吧?”

“遠客而來,理當夾道相迎,”馮慎回道,“然以槍炮叩門者,則視為外寇。”

“嗬嗬,”川島笑笑,“馮巡檢,好一張伶牙俐嘴啊。”

“彼此、彼此,”馮慎亦是一笑,“川島先生,這茶果都是現成,敬請自便吧。”

川島言語上失了風頭,正有些不悅,忽見石桌上鑿刻著棋路,邊上擺著棋盒,頓時心生暗喜。原來這川島來華前,便熱衷於東洋將棋。來華之後,又迷上了象棋,翻閱過不少名家棋譜。他自恃技高,便想在棋局上找補,好與馮慎爭個短長。“馮巡檢,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咱們弈局象棋?”

“哦?”馮慎問道,“川島先生也會象棋?”

“現學現賣罷了”,川島假意道,“在馮巡檢麵前,怕是要班門弄斧了。”

“說來慚愧,”馮慎笑道,“我知道‘馬走日’、‘象走田’等淺顯規矩,可要真論起棋藝,那就差得遠了。”

川島道:“馮巡檢不必自謙,請賜教!”

“賜教不敢當,”馮慎道,“不過川島先生既然有雅興,那我就陪著湊合走幾步吧。”

二人說著,撤下茶點,在棋盒中一摸,各捏了顆棋子在手。

馮慎低頭一瞧,掌中是枚紅子。“紅先黑後。這個先手,倒讓在下占了。”

川島不以為意,“那就請吧。”

待棋局碼好,馮慎便將右炮橫移,落在了九宮右角。

“炮二平四?”川島冷笑一聲,架起著中炮應對。“馮巡檢果然深藏不露,開局便劍走偏鋒。這一招‘士角炮’,含攻兼守,當真淩厲得緊啊。”

“過慮了。隻圖上馬出車而已,沒想那麽多花巧”,馮慎隨手提了一子,“川島先生,該你了。”

棋局一動,場麵上頓時熱鬧起來。你來我往,落子如飛。馮慎車行馬跳,川島便象飛炮打,二人攻河過界,互不相讓。

經一番角逐,雙方各有損傷。見馮慎隻顧著猛攻,川島便設下幾個虛套誘探。沒承想馮慎不假思索,吃掉川島幾個兵卒,自己卻讓出了一馬一炮。

“嗬嗬嗬,將欲取之,必先予之。”看馮慎處了劣勢,川島便有心賣弄。“這棋諺有雲:‘布棋似布陣,點子如點兵。’像馮巡檢這般橫衝直撞的套路,可與那書譜中所載不符啊。”

“在下喜歡直來直去,最不願拐彎抹角。”馮慎驅車直下,逼入川島中宮。

川島把士一歪,含針帶刺道:“不懂變通,隻會碰個頭破血流!”

馮慎微微一笑,拾邊卒拱挺。“且走著看吧。”

川島回馬欲吃。“原來馮巡檢打算拱卒。然你這顆過河小卒,距我將營甚遠,況且有我各路勁子截殺,嗬嗬,道險且阻啊。”

馮慎橫車一攔,別住了馬腿。“犯我河界,雖遠必誅!”

“那就讓你顧此失彼!”川島瞄定另一側,架炮轟車。

馮慎將車一沉。“將軍!”

“這種虛將有何用?”川島剛想落象,突然記起馮慎當頂還插著顆巡河炮。“哎呀!大意了!”

“哈哈哈,”馮慎笑道,“看來川島先生隻能舍馬保將了。”

將單馬抽去後,馮慎全盤皆活,先借機破去川島士、相,後又掃盡川島兵卒。使得原本清晰的局路,漸漸變得撲朔迷離。

眼瞅著馮慎變守為攻,川島慌忙應對。幾個回合下來,雙方各爭了數子,卻亦然難解難分。

突然,馮慎棋風一轉,頻使了幾個怪招。川島見狀,急調單炮獨馬來護。

“炮莫輕發,馬不躁進啊。”馮慎搖了搖頭,抬起棋子,朝別處一安。

“哼哼,”川島低頭一看,不由得冷笑道,“馮巡檢,你倒有些耍無賴的意思啊。”

“哦?”馮慎問道,“川島先生何出此言?”

川島哼道:“你走這步棋,無非是想兌子、拚個兩敗俱傷!”

“非是兩敗俱傷,而是抵死相抗!”馮慎手不停歇,接連兌去川島數子,又繼續將殘卒挺進。“再者說了,照眼下這局勢來看,川島先生就算想下成和棋,恐怕也難了。”

說完,馮慎將趟過的兩個卒子齊頭並進。川島隻剩枚孤炮,架無可架,隻得眼睜睜看著馮慎步步緊逼。

川島機關算盡,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

“善弈者,攻心為上。川島先生這一慌,成敗已然分曉。”馮慎雙卒突鍥,把川島營盤牢牢圍定。“拱手認輸吧!”

望著那顆被釘死的老將,川島縱是不甘,可也回天乏術。“唉……我每步都依譜拆解,不想還是敗於區區兩顆小卒。”

“川島先生,枉你還看過棋譜啊,”馮慎道,“千古無同局,神機自巧生。若隻會按圖索驥、照本宣科,那一個‘敗’字,終也難逃。有道是亂拳打死老師傅,似這般粗淺的俗理,川島先生想來是能明白的。”

“哼”,川島將棋子一丟,“馮巡檢,這局讓你僥勝了又如何?象棋下得再好,也不過是紙上談兵。就算你大清國手遍地,在列強麵前,還不照樣割地賠款?”

馮慎道:“川島先生所言不假,下象棋本就是個樂子。然這變幻的時局,又何嚐不似方才那局棋?沒到最後關頭,結局殊難逆料啊。我朝有位劍臣先生,他曾撰過一聯,不知川島先生是否有興趣聽聽?”

川島道:“願聞其詳。”

“那聯是:有誌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嚐膽,三千越甲可吞吳!”馮慎說著,捏起一枚小卒。“我泱泱華夏,豪傑輩出。鍥而不舍,寸土必爭。終有一日,會將列寇驅出國門。那怕,僅剩這一兵一卒!”

“嗬嗬,”川島不屑地笑了,“馮巡檢,你這番豪言壯語能否成真,我可要拭目以待嘍。”

馮慎笑道:“哈哈哈,騎驢看唱本,川島先生,那咱們就走著瞧吧!”

二人一麵笑,一麵將棋子擺回棋盒。正收拾著,肅王拎著隻死鵝回來。“喲?你倆還下過棋了?誰贏了?”

川島一指馮慎,言不由衷道:“馮巡檢棋藝精湛,我是甘拜下風啊。”

“哈哈,”肅王將死鵝朝地下一拋,彈了彈身上衣衫。“吃癟了吧風外賢弟?馮慎這小子可是個高手,他讓出單馬單炮,本王都幹他不過啊,哈哈哈……”

川島心裏一驚,“起初那對馬炮,是馮巡檢有意相送?”

“承讓”,馮慎笑而不答,扭頭道,“王爺,您老怎麽還拿隻家禽試槍?”

“嗐!”肅王耳根子一紅,“別提了!之前怕槍響驚著人,本王便騎馬去了近郊。見一塊菜地裏,探出個灰不溜丟的大禽,本王還以為是隻野雁,摟火便射了過去……”

馮慎低頭看了看,笑道:“王爺,這是隻獅頭鵝。”

“可那會兒不認得啊”,肅王尷尬道,“本王原想,家鵝都應是白羽……正要去拾,結果跑來個農戶,說本王打死了他家的大鵝,最後賠了一兩銀子才算了事。”

“真是刁民”,川島道,“莫說王爺不認得那鵝,就算認得,拿來試槍又如何?”

“話不是這麽說,”肅王擺了擺手,“不管有心無心,毀物賠償都是天經地義。風外賢弟啊,這槍的準頭兒可真是不賴,一扣扳機,那雁便應聲而倒……哦,是鵝、是鵝……哈哈哈……眼瞅著快晌午了,一會兒本王讓廚下將這大鵝燉了,你倆一並嚐嚐?”

“豈敢勞煩,”川島忙道,“王爺,那續任之事……”

“風外老弟”,肅王捶捶腰,打斷了川島,“本王有些乏了,咱們今日就不談公事啦!”

馮慎會意,便道:“王爺既然疲憊,那我等就不多擾了。”

“那成吧,”肅王趕緊借坡下驢,“對了馮慎,那件事就由你看著部署,本王等你消息。”

“是”,馮慎會心一笑,“卑職全力以赴。”

打從肅王府回來,馮慎就一直沒去崇文門當職,將手頭差事暫托他人打理,自己卻走街串巷的閑逛起來。

這天,馮慎吃罷午飯,也不避烈日當頂,又溜出了家門。沿胡同走了一陣,耳聽得身後傳來腳步聲音。馮慎回頭一看,見是個頭戴葦笠的矮小漢子。那漢子見有人瞧他,忙壓低了笠簷,越過馮慎,快步朝前去了。

起初,馮慎並未在意。可稍加琢磨,便發覺有些不對勁。那漢子一身粗布汗褟,像個力巴兒打扮,可他細皮嫩肉的,與那套破舊行頭又格格不入。尤其那隻壓著笠簷的手,一瞅就沒出過苦力。指掌白皙,跟那種經年勞作的粗繭大手截然不同。

想到這兒,馮慎疾趕幾步,追在那漢子身後,瞧他意欲何為。

那漢子很是警惕,每過一個路口,都要停下來四處張望。他愈是這樣,馮慎便愈發覺得可疑,心裏一急,步伐不禁邁得更快。

這麽一來,二人距離便貼得太近。等那漢子再次回頭時,馮慎閃避不及,躲慢了一拍。

顯然,那漢子已察覺到身後有人追蹤,自個兒也提快了腳步,故意找人多的地方擠。三下兩下,便混入人群中沒了蹤影。

跟丟了那漢子,馮慎暗暗心焦,沿街盤桓良久,終未再尋得那漢子行跡。又找了好一陣,馮慎隻覺口幹舌燥,見一條僻靜的巷中開著家茶水鋪,便打算進去歇歇腳。

不想剛邁入鋪中,迎麵便疾疾過來一人,馮慎沒躲開,與他撞個滿懷。吃這一撞,那人身子一趄,頭上葦笠沒戴牢,“啪”的掉落在地。

待馮慎看清後,不由得大喜。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眼前這人,正是他苦苦找的那個矮小漢子。

那漢子嘴裏“嘰裏咕嚕”一聲,也不知罵了句什麽。可當他一抬頭,認出了馮慎模樣,臉色驟變,從地上拾起葦笠就想走。

“慢著!”馮慎將胳膊一橫,阻住漢子去路。“你是什麽人?”

“跟你的……關係沒有,”那漢子麵沉似水,說話極其生硬。“請讓開!”

馮慎動也未動,“不講清楚,便休想離開!”

“你不要敬酒不吃,罰酒吃,”那漢子目露凶光,手掌按在了腰間。“讓開!”

馮慎冷笑道:“我要是不讓呢?”

那漢子沒作聲,猛地撩開汗褟,掏出支短槍來對準了馮慎。

“哼,”馮慎顏色未改,“你果然有古怪。”

茶鋪裏的小夥計見了這架式,早嚇得兩腿發軟,傻在原地,不敢上來勸。就在這劍拔弩張之際,隻聽樓梯上“噔噔噔”幾聲,一個胖大的身影衝了下來。

“哎喲!這怎麽話說的?放下槍放下槍,那小哥是我相識!”

“曾三爺?”馮慎一怔,“你怎麽在這兒?”

“一言難盡啊”,曾三轉朝那漢子道,“您衝我的麵,先把槍放下吧!”

那漢子依言,垂下槍口,冷眼瞧著馮慎。

“三爺”,馮慎一指那漢子,“這人鬼鬼祟祟的,是個什麽來曆?”

曾三趕緊道:“馮兄弟你放一百個心,他絕不是什麽歹人!”

“是嗎?”馮慎道,“可三爺你越是這樣說,我越是感覺……”

曾三追問道:“感覺什麽?”

馮慎微微一笑,“感覺你們定是有事瞞我!”

“馮兄弟,你這理兒挑的對!”曾三一跺腳,“咱們是換命的交情,瞞誰我也不能瞞你啊。不過這裏說話不方便,你先放他走,咱哥倆樓上說。”

馮慎頭一搖,“事情沒問明白,這人還不能放。”

“兄弟,你就信老哥一回!”曾三急道,“之後定會給你個滿意的交代……要那會兒還說不清楚,老哥情願讓你拿下大獄!”

“三爺既然把話說到這份上了,我若再強攔,倒有些不通情理了”,馮慎身子一讓,衝那漢子道,“罷了,你走吧。”

“哼”,那漢子收起槍,氣呼呼地走了。

曾三摸了塊碎銀,扔給一旁小夥計。“這裏沒別人,就你小子在。要敢出去亂嚼舌頭,仔細你的腦袋!”

“是是,”小夥計點頭連連,“小的什麽也沒瞧見……什麽也沒瞧見……”

“知道就好,”曾三朝馮慎一邀,“兄弟,咱樓上請。”

剛進二樓雅間,曾三便將房門關閉。馮慎在桌前一坐,問道:“三爺,現在你可以說了吧?”

“那人算是個新主顧吧……”曾三替馮慎斟杯茶,“與我有點……嘿嘿……有點生意上的交際。”

“佩服啊”,馮慎道,“才這幾天,三爺的買賣就重新支起來了?”

“全靠朋友幫襯,”曾三笑道,“又多借了些本金,弄起個小本生意……”

“三爺謙虛了,”馮慎道,“你那生意應該不小。”

曾三反問道:“馮兄弟何出此言?”

馮慎道:“剛才那人葦笠掉了,我見他頭蓄短發,腦後無辮,加上那怪裏怪調的言語,我猜他應是個東洋人。三爺與東洋人都有買賣往來,那生意還能小得了嗎?”

“哈哈哈……兄弟,你有雙火眼金睛哪!不錯,那人確是個東洋人,並且……”曾三說著,壓低了聲音,“並且還是他們日本領事館的參讚。”

“還是個參讚?”馮慎奇道,“那他為何要做那副醃臢扮相?”

“這……”曾三猶豫一陣,才道,“得!老哥也不藏著掖著了。不過你知道後,千萬別給外人透……這可關係著老哥的身家性命啊!”

馮慎道:“三爺放心,我會守口如瓶。”

“有兄弟這話,老哥也沒啥好顧忌的了。”曾三又道,“那參讚之所以扮成那樣,是因為懷裏揣著‘寶貝’,怕被人盯上!”

馮慎一愣,“寶貝?什麽寶貝?剛才我與他相撞,也未察覺他身上藏著東西啊。”

“那玩意兒不大,”曾三手指一比畫:“也就個兩三寸長短。”

“三爺,”馮慎道,“那究竟是個什麽?”

“一枚周朝的青銅帶鉤,”曾三道,“我賣給他的。”

“那可是個老物件啊,”馮慎問道,“三爺從哪兒弄來的?是祖傳之物?”

“嗐”,曾三一咧嘴,“什麽祖傳之物,老哥我前幾天上趕著鑄的,假的!模子裏一澆,再做點舊,要多不值錢就有多不值錢!”

馮慎道:“三爺還有這手藝?”

“這不也是沒轍了嗎,”曾三苦笑道,“兄弟你不是問我現在做啥嗎?這會兒該知道了吧?老哥我在造假呢!什麽舊畫、古玩、老把件……隻要能混錢蒙人的,老哥我都做。”

“三爺,”馮慎一皺眉,“做買賣得講誠信,你這……”

“兄弟啊,”曾三爺歎道,“老哥知道騙人要損陰德,可在這一行裏,得另當別論哪。古玩這行,拚的就是個眼力。真真假假,全都在那擺著,自個兒眼力不濟,能埋怨誰啊?再者說了,玩這個就是圖個樂,好比買個元青花,你花再多銀子,不也隻能在宅子裏擺著看嗎?不當吃不當喝的,真假有什麽兩樣?所以說啊,這真與偽隻在內行眼中。行家識貨,不可能在我這裏花冤枉銀子。但凡從老哥手上買古玩的,都是些附庸風雅的半調子。既然不懂行,那這真品、贗品也就無所謂了。那本《石頭記》裏不是有句話嘛,‘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啊。”

馮慎搖頭笑道:“三爺這通‘高論’,還頗有幾分禪機啊。”

“嘿嘿,”曾三道,“兄弟你這是在繞著彎兒損我吧?”

“豈敢豈敢,”馮慎道,“三爺,那日本人又是怎麽找上門的?”

“是這樣,”曾三道,“我造的那些假貨,一部分送到琉璃廠去魚目混珠,而另一部分,專為那些洋鬼子留著。我聽說不少洋人都好搜集咱們的古董,可咱老祖宗代代傳下來的真東西,能叫他們洋鬼子拿去嗎?不能夠啊!所以老哥就托關係跑領事館,忽悠他們來買假貨。就像今天這日本參讚,我用丁點兒大的小破爛,便狠宰了他兩百兩……嘿嘿,保全了咱們的真玩意兒,還能敲上幾筆洋竹杠。多少且不說,把他們從咱大清國勒索的賠款,撈回一點兒是一點兒。嘿嘿嘿,兄弟你說,老哥這算不算為國效力?”

“能把‘作假’說得這般冠冕堂皇,三爺可真是無古無來啊”,馮慎話鋒一轉,“然那東洋人中,不乏精通漢學者,三爺就不怕被他們識破?萬一那參讚察覺那衣帶鉤不是周朝古物……”

“哼哼,小日本也配懂古玩?”曾三不屑道,“咱們周朝那會兒,他們那破島上有沒有人還兩說呢。我估摸著啊,最多就幾隻海王八在趴著曬蓋呢!”

“哈哈哈,”馮慎樂道,“三爺真是妙語連珠啊。”

“嘿嘿,”曾三又道,“不過兄弟,你可真得緊著點口。造假這事可大可小,萬一走漏了風聲,被洋人知道了,老哥這吃飯的家夥就保不住了。”

“三爺這就露怯了?”馮慎揶揄道,“前番那些慷慨激昂,可都算白說了啊,哈哈哈。”

“兄弟你就別拿老哥開涮了,”曾三道,“我這不也為了自保嘛,小心駛得萬年船啊。那些個洋人,連朝廷都懼怕三分,老哥萬一犯在他們手裏,還能有個好?其實老哥開始時,心裏頭也直含糊,便提前備了兩樣玩意兒,讓那東洋人自個挑。可那小鬼子不識貨,偏偏相中了那假帶鉤……嘿嘿嘿,留下這對東西沒要。來,兄弟你上上眼。”

曾三說著,從袖裏摸出一對紅彤彤、亮瑩瑩的大核桃,隨手朝桌上一擱,便立的穩穩當當。

馮慎眼前一亮,“這對核桃紋路精奇、包漿潤透,能配成這麽一對,著實難得啊。”

“喲?”曾三道,“兄弟這話,可一點也不外行哪。”

“見笑了,”馮慎搖頭道,“對於這類把件兒,我雖然頗感興趣,奈何無人提點。正好三爺給說說,我好跟著長長見識。”

“那成,老哥就獻醜了,”曾三一指那核桃,“這對玩意兒,喚作‘悶尖獅子頭’,矮樁大底,周正雍容。你瞅那筋兒多圓厚,那底兒多平穩,沉甸甸跟對小鐵球似的,揉著都撞手!兄弟若不信,拿起來試試便知。”

馮慎取了一掂量,讚道:“這分量果然不輕。”

“是吧,”曾三道,“這對稀罕物,還是十年前我親自去平穀抓的,也不知擇了多少顆才配出這麽一對兒。揉了這麽多年,皮都盤成琥珀色了。那話怎麽說來著?貝勒爺三件寶,扳指兒、核桃、籠中鳥!這麽上講究的好東西,嘿嘿,小鬼子愣是不要!”

“沒要也好,”馮慎把玩著那對悶尖,“省得明珠暗投了。”

“可說是呢”,曾三笑道,“好貨賣識家。若真讓那小鬼子買去,我還怕他砸了掏仁兒吃呢!馮兄弟,你也甭在那愛不釋手了,要是喜歡,直接拿去!”

馮慎笑了笑,將悶尖放下。“我可沒那麽多閑錢。”

“罵我呢?”曾三道,“老哥白送你!”

“三爺,”馮慎辭道,“我也不是跟你客氣。這東西我之前從沒揉過,怕盤揉不當再給弄裂了。這樣吧,就先存在三爺那裏,等啥時候入門了,再去找三爺討。”

“那行吧,我先替你盤著,”曾三摸了摸茶壺,“喲,這水都涼透了,我讓他們換壺熱的來?”

“不必麻煩,”馮慎起身告辭,“我還有事,恕不奉陪了。”

月上柳梢,灑下碎銀一片。燈影幢幢下,曾宅內依舊熱鬧非凡。

有道是: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經曾三一番經營,舉宅上下又重新興旺起來,恢複了往昔的氣派。短短時間內,曾三不單將家宅修葺一新,並且還添雇了十幾號人手充當仆役護院。不曉得內情的,都以為他是撞了橫運,撿到了狗頭金。

與以往不同,如今這曾宅的大門,不管白天還是黑夜,都是緊緊地關閉著。裏麵人做什麽,外頭全然不曉。街坊在豔羨之餘,不免猜疑紛紛,都傳曾三在家裏偷偷供著搬財狐仙,故能源源不斷地聚斂錢財。有甚者還言辭鑿鑿,說親眼瞧見過曾宅裏有黑影飛進飛出,那定是狐仙在替曾三運錢。閑話傳的一多,信的人還真不少。曾有幾個破落戶窮瘋了,想去扒著牆頭探個究竟,結果還沒等摸著牆邊,便被伏在暗處的護院發覺,拖到野地裏打了個半死。這一通殺雞儆猴,令那些是非之人,雖心猶覬覦,可也不舍得自家一身好皮肉。

是夜,闌意正濃。曾家緊閉的大門外,輕輕走來一人。那人一襲青衫,在黑暗中分外惹眼。還沒待他靠近,斜刺裏便衝出幾個黑衣護院。

“站住!幹什麽的?”

來人不慌不急,“在下馮慎,是來找你們主子的。”

“馮慎?沒聽說過!”一個護院喝道,“當家的吩咐了,晚上一律不見客!你快走吧,別他娘的討不自在!”

“哼,”馮慎冷笑道,“真是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幾日沒來,這曾宅裏倒是添了不少看門狗啊。”

“嘿!還真有不怕死的?小子,一會兒有你受的!”那護院手一招,“哥幾個,給我朝死裏打!”

隨著一聲暴喝,幾名殺氣騰騰的護院便齊朝馮慎撲去。

見那些護院來的凶惡,馮慎出手也毫不留情。一個掃堂腿,當先兩名護院便被放倒。再疾疾進招,衝在人群中攻撞截打。

眨眼工夫,方才那些不可一世的護院,便橫七豎八地趴了一地,呻吟慘叫之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你等凶殘暴戾,也該嚐嚐苦頭了!”馮慎撣了撣前襟,又欲上前叫門。

可剛踏上台階,一名護院便踉蹌爬起,悄悄摸出把短刀,照著馮慎後背便紮。

那護院隻顧著紮刺,卻不覺月光已將他影子投至馮慎腳底。馮慎餘光一掠,便知有人偷襲。身子急忙側讓,避開身後殺機。

“好毒的心腸!”瞥見那寒利的刀鋒,馮慎不由得大怒,一把扯過那護院,當胸便猛擊數掌。

那護院口吐鮮血,身子直直朝後仰倒,後腦磕在門上,登時昏死過去。

經這麽一撞,院門“砰”的發出一聲巨響。片刻光景,院中便跫音紛雜,緊接著大門一敞,跑出曾三一行人來。

“哎喲……”曾三邁步太急,被門檻下躺著那護院絆了一跤。

馮慎伸手一扶,“三爺小心。”

“馮兄弟?”曾三探頭望了一眼,目瞪口呆。“喲?他們這都是怎麽了?”

“給三爺賠罪了,”馮慎拱了拱手,歉然道,“適方才我來求見,豈料尊介阻著不讓,幾句話不投機,他們竟要來打。沒奈何,我隻得與之相抗。”

“這幫瞎眼的奴才!”曾三作勢罵了句,低頭看了看腳下那昏迷的護院。“哎,他不會沒氣了吧?”

“應該隻是暈厥,沒有什麽大礙。”馮慎指了指地下短刀,“爭鬥之下,我發覺他持刀來刺,為求自保,出手便重了些。皆是無奈之舉,三爺可別拿怪啊。”

“兄弟哪裏話?你沒傷著老哥就放心了”,曾三朝後吩咐道,“還愣著做什麽?趕緊把這幾塊料弄進去!”

“是。”院內又跳出來幾個大漢,七手八腳地將那些護院抬到裏麵。

“三爺,”馮慎又道,“好端端的,你為何在門前添了守衛?”

曾三小心地朝四麵望望,扯著馮慎便往裏拉。“走,先進去再說!”

剛入宅中,曾三就立即把大門閂牢。

馮慎見狀,越發的不解。“三爺如此警惕,莫非在防避什麽?”

“唉,”曾三輕歎一聲,“可不就是嗎?老哥我添設守衛、關門謝客,正是為了躲著旁人啊。我那造假的作坊,就置在後院裏,若不慎重些,怕被官府一窩端啊!”

“難怪”,馮慎道,“不過三爺,你這種風險營生,怎麽還選在了自家宅裏?”

“還不是想省下些本錢嗎?”曾三苦笑道,“在自個宅裏,不需另賃場地,相對還隱蔽些,那些雇來的匠人吃喝都在裏麵,也能減下不少住宿花銷。這人手一多,相應開支也就大了,若不精打細算,賺的還不夠賠的哪。”

馮慎抬眼看去,見不少人三三兩兩的,聚在院廊下朝這邊觀望。“三爺是煞費苦心了,可你雇來的那些人,看上去卻很悠閑啊。”

曾三虎起臉,衝對麵吼道:“看什麽看?滾到後院幹活去!”

那些人聞言,趕緊低頭順目,陸續散了。

“兄弟你瞅瞅,都是些屬驢的,不催著不動彈”,曾三搖頭道,“唉,沒一個能讓我省心的。”

“知足吧三爺”,馮慎抬頭看了看夜色,“這個更次你還讓他們做活,沒埋怨你就算不錯了。”

“可不是我心黑啊”,曾三趕忙解釋道,“像我們這種營生,就得等夜深人靜了才好下手。”

“夜深人靜好下手的營生,可不止一種啊。”馮慎笑了笑,又道,“三爺,那作坊在後院是吧?帶我去開開眼?”

“那裏又髒又亂,有什麽好瞧?”曾三一把攔住,岔開了話頭,“哦,老哥忘記問了,兄弟今晚過來,可有要事嗎?”

“也沒甚大事”,馮慎道,“是這樣。今日得見三爺那對‘悶尖獅子頭’,十分喜愛。雖蒙三爺相贈,可當時也沒好意思拿……豈料回去之後,竟惦記的寢食難安。這不,便厚起臉皮兒來討了,哈哈……”

“兄弟啊,叫我說你什麽好啊?”曾三大笑道,“那對玩意兒就在屋裏,臨走時老哥給你捎上就是。走走走,院裏備著酒菜,咱哥倆喝幾杯去!”

“那就叨擾了,”馮慎笑笑,跟著曾三來到天井裏。

天井正中,設著一張小桌,桌上杯盤滿滿,皆是肉食陳釀。

馮慎低頭望了一眼,“三爺真是好胃口。”

“嘿嘿,”曾三笑道,“也就是見今晚月亮好,便隨意弄了些酒菜來獨酌,恰好兄弟來了。還真別說,這一個人喝酒,著實悶得慌哪。”

“哈哈哈”,馮慎一撩後擺,靠桌坐定。“三爺,你這是在蒙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