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铩羽而歸

月至中天,夜潔如水。聽了馮慎的話,曾三的神情頗有些不自在。

“兄弟,”曾三皺了皺眉,問道,“老哥蒙你啥了?”

“太白雖有詩曰: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馮慎笑笑,朝桌上一指,“可若是獨酌,又何需三隻酒盞?莫非三爺真有廣大神通,能將蟾宮仙子邀下凡塵?那盞中皆餘殘酒,該不是仙子見了我來,酒也不喝了,趕緊慌得躲起了吧?”

“兄弟又說笑了,”曾三顏麵一鬆,噓了口氣。“老哥要真能把嫦娥請來,肯定得讓她跳個舞給咱哥倆兒瞧瞧啊……是這樣,方才有兩個管事的匠作,見我在這喝的口滑,便嚷著來討酒。我被纏得沒法兒,就勻了他們幾杯。正喝著,你就來了,我見狀便趕緊打發他們離桌……嘿嘿,老哥之所以沒實說,是怕兄弟你嫌棄啊。”

曾三一麵說著,一麵想撤下那兩隻多餘酒盞。

“且慢,”馮慎一攔,道,“既然喜好這杯中之物,想來也是性情豪爽之人。酒逢知己千杯少,三爺不妨再將那兩名匠作師傅叫出來。”

“我看就不必了吧?”曾三擺手道,“都是些上不了席麵的粗人,叫他們做什麽……”

“哈哈哈,”馮慎突然高聲笑道,“三爺又在蒙我了!能跟你曾大統領同桌共飲的人,還能上不了席麵?”

“什麽統領?”曾三聞言,臉色驟然大變,“兄弟你說的話……老哥可是越來越聽不明白了。”

馮慎道:“既然三爺要裝糊塗,那這層窗戶紙,便由我來捅破吧。若我所料沒錯,方才在這裏喝酒的,根本就不是什麽匠作,而是你粘杆處的二位魔使!”

“嘿嘿,”曾三冷笑道,“兄弟你酒還沒沾唇,怎麽就開始說起了醉話?老哥受粘杆處那夥惡賊迫害,可是你親眼瞧見的,那惡人統領,是那吃裏扒外的董大海啊!”

“董大海?”馮慎反問道,“真的是他嗎?”

“不是他還能是誰?”曾三急道,“是他假扮成我的模樣,與海棠那賤人串通起來害我,你當初不也說了嘛,他們粘杆處有邪法,會製人皮麵具……”

馮慎道:“照三爺之意,我在城郊莊院見到的,應該是董大海了?”

“想來是他、想來是他……”曾三忙道,“我當時早被他們製服,囚在地窖裏呢。”

馮慎又道:“若董大海真是賊首,那他原本的相貌,手下人應該早已熟識。那夜莊院中並無外人,他為何不以真實示人,反要自找麻煩、戴上你曾三爺的麵具?”

“這個……”曾三遲疑一陣,道,“他那會兒往來於曾宅和那莊院,或許……或許想圖個出入方便吧。”

“那好,”馮慎道,“再請教三爺。那董大海既然掌控了曾宅,還留你何用?換作是我,定會將你除去以絕後患。並且那夜他們棄宅逃離,有閑暇卷走古董細軟,卻沒空處置你這囚在地窖中的曾三爺?或殺或挾,都花不了太多工夫吧?”

“歹人的心思我哪知道?”曾三狡辯道,“許是他們覺得費事,想把我扔在地窖中慢慢餓死吧。”

“笑話!”馮慎道,“那地窖在後院中如此突兀,一眼就能察覺。隻要稍加搜尋,便能救你出來。粘杆處行事滴水不漏,怎會那般疏忽大意?對了,三爺不提我還忘了問,那口地窖是怎麽來的?”

“還能怎麽來?”曾三道,“挖的唄!”

“我當然知道是挖的,”馮慎道,“我是問那地窖挖來何用。”

“自然是存菜貯酒,”曾三道,“我說馮兄弟,有地窖的人家多了去了,我憑啥就不能挖?”

“三爺不必顧而言他,”馮慎冷笑道,“你這仿蘇州庭院的宅子,可不比那尋常百姓家。曲水池環繞,太湖石林立,又豈會大煞風景,挖一口不倫不類的地窖?”

曾三語塞半晌,道:“兄弟認準了我是那統領?”

“不錯!”馮慎篤定道,“那粘杆統領就是你曾三爺!而那口地窖,也無非是你們這夥惡賊提前備好,用以存贓密會!”

曾三麵色愈加陰沉,“兄弟,話可不能亂說!該不是你們捉不到那董大海,便想拿老哥來抵罪吧?”

“哈哈,”馮慎笑道,“世間並無董大海這人,我又何須捉拿?不止如此,就連那海棠,也是三爺編排出來的人物,你杜撰了這麽一出故事,不就是想瞞天過海,讓我們不往你身上起疑嗎?”

“這些都是你的猜測!”曾三忿然道,“你有什麽憑證?”

“憑證當然有!”馮慎道,“我跟三爺挑明了吧,打你從地窖出來那天,我便看出你在演戲!之後種種,無非是將計就計,隻待合適的時機,好將你們粘杆惡賊一網打盡!”

“嘿嘿嘿……原來你早知道了,”曾三陰笑道,“不知我哪裏露了破綻?”

“破綻可謂是不少啊,”馮慎接著道,“依三爺那套說辭,應該是被惡人關了小半年吧?然半年前,我尚在順天府任著司職經曆,緣何你當時在雙眼蒙蔽之下,僅憑一句‘馮巡檢’,便知道是我?還有,三爺被救出後,為讓我相信你是久困,便裝出饑腸轆轆的樣子,帶我去天橋,吃了頓鹵煮小腸……”

曾三道:“吃鹵煮又怎麽了?難道也露了馬腳?”

“是啊,”馮慎道,“正是那陳氏父子的一番話,才讓我對三爺的真實身份更加的確鑿!那陳老漢曾說,他們是今年穀雨時節才到的京師,那會兒曾爺若真在地窖裏關著,又怎會知道天橋附近來了家小腸陳!?”

曾三張了張嘴,無言以對。

馮慎繼續道:“至於董大海和海棠,正是你偷梁換柱的掩飾。你胡亂描述他們的模樣、信口編排他們的身世,看似是提供線索,實則想混淆視聽。利用兩個並不存世的‘假人’,將我們的視線完全轉移,好讓你那一夥殘黨,堂而皇之地隱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不得不說,三爺這套以假充真的連環計,使得倒也算漂亮。可惜假的終歸是假的,再怎麽粉飾,也成不了真!”

“馮慎啊馮慎,你小子真是太可怕了!”曾三臉一仰,目透狠光。“沒錯!我便是尚虞備用處現任統領!”

“三爺總算認了,”馮慎道,“不過我有一點不明,當初在那莊院中,你為何不將我殺了滅口?”

曾三冷冷說道:“之所以不殺你,用意有二。這其一正如你所說,是我那莊院暴露,兄弟們無處藏身。故而我靈機一動,設出了那局。我們先趕到曾宅,將錢財埋在那地窖的暗層中。而後讓手下將我捆綁,反鎖在裏麵。等官府發現後,我再用那套說辭蒙混過去。待風頭一過,便以雇用人手為名,將我那幫兄弟,正大光明地‘雇’回宅中。至於其二嘛,是想在你身上討樣東西。嘿嘿,你小子精明伶俐,應該知道我要的是什麽吧?”

“我猜得到,”馮慎點了點頭,“三爺想要的,是那‘軒轅訣’!”

“知道便好,”曾三語調一軟,道,“兄弟你自己想想,為藏那‘軒轅訣’,你擔了多少凶險?你留著反正也沒用,不如換我代為保管。少了這份累贅,安心跟著肅親王飛黃騰達豈不更好?”

馮慎苦笑道:“三爺或許不信。那‘軒轅訣’早被搶走了,至今為止,我都不知奪‘軒轅訣’的是何人……”

“信!我怎麽不信?”曾三道,“奪‘軒轅訣’的,是個功夫極強的神秘人!”

馮慎一凜,“這事你也知道?”

“嘿嘿,”曾三道,“那夜你去悅來客棧取‘軒轅訣’,我就一直在暗處悄悄跟著。怕被你發覺,我便用那訓養的鷯哥引路。本想尋好機會再動手,誰知半路卻殺出了程咬金。”

馮慎眉額緊擰,回想道:“可據那神秘人所說,他與你們粘杆處並無瓜葛。”

“是的,”曾三道,“當時那神秘人奪去‘軒轅訣’後,飛石擊殺了我那鷯哥。他亮了那一手,我才知他早就察覺我躲在暗處,故沒敢輕舉妄動,任由他帶著‘軒轅訣’,如鬼魅般消失了……”

“三爺,”馮慎不解道:“‘軒轅訣’既然被搶,為何還來找我討要?你應去尋那神秘人。”

“你當我沒找嗎?”曾三道,“可自那晚後,那個奪‘軒轅訣’的神秘人便像泥牛入海,根本尋不到半點蹤跡。我久思之下,還是將念頭放回了你身上!”

“明知無果,仍圖所欲。”馮慎笑道,“三爺這樣,無異於緣木求魚啊。”

“嘿嘿,”曾三也笑道,“馮慎啊,你小子鬼花腸子多。誰知那神秘人搶去的,是不是本假的?”

馮慎心中一顫,麵上卻不動聲色,“三爺非要這麽想,那我也無話可說。”

“兄弟,”曾三道:“那‘軒轅訣’要還在你手裏的話,勸你還是交出來。要不你這後半輩子,可就別想安生了。實話告訴你,我這上頭,通著天!”

“通著天?”馮慎冷笑道,“我倒想瞧瞧,三爺頭頂那天,究竟有多高!”

“就怕你沒命瞧!”曾三喝道,“馮慎,交出‘軒轅訣’,咱們之後便井水不犯河水。如若不然,你就別想活著出這曾宅!來啊!都別藏著了!”

曾三話音剛落,後院裏便湧出十幾號人。假瓦匠與疤痢眼各帶了人手,將馮慎前後圍定。

“一窩蛇鼠都到齊了,這陣勢著實令人心慌啊,”馮慎伸手取過酒盞,不緊不慢地呷了口酒,“容我先壓壓驚。”

“才知道害怕?”曾三道,“晚了!”

馮慎看一眼曾三,輕蔑道:“三爺隻距我幾步之遙,我若挾持了你,你這幫手下還敢輕舉妄動嗎?”

“你能挾持我?哈哈……哈哈哈哈……”曾三狂笑道:“小子,我承認你功夫不賴,可跟我比起來,還差著老大一截呢!”

“哦?”馮慎道,“三爺不是說笑吧?記得那夜在莊院中,我雙手被縛,三爺仍是敵我不過啊。”

“那晚是有心放你,所以才故意賣了幾個破綻。”曾三眉毛一挑,滿臉倨傲。“你小子若不服氣,大可來試試!”

“人貴自知。既然三爺有把握,那我何苦自討沒趣?算了,我也喚些幫手吧!”馮慎手一鬆,掌中酒盞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隨著一聲脆響,曾宅四麵突然火光大起。曾三與院中眾匪一愣神的工夫,牆頭上便已趴滿了荷槍實彈的火槍兵。

望著那一支支蓄勢待發的火槍,曾三直接傻了眼。“官軍什麽時候來的?怎麽……怎麽沒人發覺?”

“統領”,一名惡徒苦著臉道,“今晚盯梢的幾個弟兄……都在屋裏躺著呢……”

“好你個馮慎!”曾三回過神來,恨道,“怪不得你在門口下了重手,原來是早有預謀,想去了我的眼線!”

“哈哈哈”,馮慎笑道,“為把你們盡數拿獲,肅王還特意從火器營調來人手。若不提前清掉三爺耳目,如何將你這曾宅團團圍定?”

“馮巡檢”,牆頭躍上一名藍翎長,“我們火器營的人馬已部署就位,巡捕營的兄弟也候在外頭,隨時都能破門!”

“有勞,”馮慎衝牆頭一拱手,“馮慎鬥膽,請諸位兄弟再緩上一緩。”

“馮巡檢不必客氣”,那藍翎長回道,“肅親王有吩咐,讓我們全力配合,那就等你號令了!”

藍翎長說完,便按兵不動,一雙虎眼,緊緊留意著院內動靜。

“三爺,”馮慎轉過頭,“在這四麵楚歌下,你還想負隅頑抗嗎?”

“唉”,曾三長歎一聲,“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看來我尚虞備用處,氣數將盡了……”

“哼哼,竟然自比那西楚霸王?”馮慎冷笑道,“那三爺是否想要自刎謝罪呢?”

“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我曾某人豈會束手就擒?”曾三從袖口暗捏一支長鏢,趁馮慎不備,甩手擲去。“跟你們拚了吧!”

那長鏢來勢刁鑽,宛若一道寒光,朝著馮慎心窩紮去。再想閃避,已然不及。情急之下,馮慎隻得將身形疾轉,以肉肩生受了這一鏢。

“大膽凶徒!”牆上藍翎長見狀大怒,手中令旗就要揮下。“給我斃了這匪首……”

“慢!”馮慎抱臂急喝道,“兄弟們少安毋躁,先莫開槍!”

“可是這……”那藍翎長切齒道,“罷!就聽馮巡檢的!”

一幹火槍兵聞言,也都將瞄好的長槍慢慢放下。

“謝了,”馮慎一咬牙,將肩頭長鏢拔下。“嘶……三爺好俊的鏢法……”

“小子,要攻便攻,”曾三陰起臉,“囉囉唆唆地廢什麽話?”

“三爺不畏死,可也得替你這幫手下著想吧?”馮慎道,“要真火拚起來,他們可要吃大虧!”

“我們尚虞備用處,就沒有貪生怕死的孬種!”曾三冷冷地環視眾匪,“兄弟們,你們說是嗎?”

被官軍一圍,眾匪早嚇得噤若寒蟬,可在曾三**威下,也隻得硬著頭皮道:“我們……我們與統領共存亡。”

“共存亡?哼!”馮慎將手中長鏢一仰,對眾匪道,“你們瞧清楚了,這確是你們統領之物吧?”

“廢話!”疤痢眼喝道,“這是我們統領的獨門暗器!”

“這便對了!”馮慎道,“這種尖長的‘柳葉鏢’,我曾見識過!你們粘杆處,是有個叫青魅的吧?”

“是又怎樣?”假瓦匠兩眼一瞪,“小子,你到底想說什麽?”

馮慎淡然道:“我要說的是,那青魅便是被這種暗器一鏢穿喉。當時在順天府大堂上,有目共睹!為了滅口,你們這統領不惜鏢殺老兄弟,似他這種人,還值得你們為他賣命嗎?”

乍聞此語,眾匪一片嘩然。疤痢眼看著曾三,滿麵皆是驚詫。“統領,青魅使當真是你殺的!?”

“別信他!”曾三一慌,繼而大喝道:“青魅是死在那幹衙役手上,你們休聽這姓馮的挑撥!”

“挑撥?”馮慎道,“三爺既然敢做,又怎麽不敢承認呢?青魅中鏢身亡,順天府裏每一個差人都是親眼所見!”

“放屁!”曾三惱羞成怒,“那會兒青魅已賺得衙役離堂,除去你們幾個在大堂上的,其他差人怎麽可能看到?”

“哈哈哈,”馮慎笑道,“三爺若不在場,又怎知青魅曾賺得衙役離堂?”

“我……我……”曾三心裏一慌,登時方寸大亂,“我是後來才打聽到的!”

馮慎哼道:“這種蹩腳的鬼話,會有人相信嗎?”

“姓馮的,你話太多了!”曾三陰著臉,又暗捏了一柄長鏢。

還未等長鏢離手,曾三便覺腕間一疼,低頭一看,掌背上竟赫然紮著一枚釘箭。

“啊呀!”曾三怪叫一聲,抱手滾在一邊。

緊接著牆頭上躍下一人,向著馮慎疾疾奔來。“馮大哥,俺來晚了!”

“香瓜,”馮慎大喊道,“這裏危險,別過來!”

“都他娘別傻愣了!”曾三喝罵道,“快抓住這兩人!官軍投鼠忌器,不敢胡亂開槍!”

眾匪反應過來,忙朝著二人撲殺而去。馮慎肩頭負傷,自然難於招架,香瓜趕緊使出渾身解數,接連射傷數人。

混戰之中,馮慎瞅個空隙,一把攬住香瓜,滾出了重圍。

一見二人脫困,那藍翎長再也按捺不住,不等馮慎開口,便下了開火號令。“給我打!”

火槍兵聞令,便想要拉栓摟火,可沒等扣下扳機,身旁插著的火把,居然齊齊滅掉。

火把一熄,火槍兵頓時成了瞎子,未及重續上火種,便被人接二連三地踢下牆頭。與此同時,曾宅屋頂瓦片碎響,幾條黑影如鬼魅一般,疾疾穿梭在重簷之上。

“不好!惡賊還有幫手!”馮慎猛地將香瓜推入花叢。“先在這躲著,我去開門!”

說完,馮慎便飛身衝了出去。誰知剛抽下門閂,院外就閃起一團白光。那白光異常耀眼,隔著門縫透來,馮慎都覺刺目無比。

馮慎心中一沉,趕緊將院門打開。可映入眼簾的,竟是不可思議的一幕:門外巡捕營的兄弟,皆緊捂雙眼,嗷嗷慘叫著,在地上痛苦的翻滾。馮慎僅一怔,當即便明白過來。定是方才那團白光,令他們雙眼暴盲。

突然間,門簷上倒掛下一個人影。馮慎隻覺眼前一花,胸口已多了數道血痕。

馮慎急急後縱幾步,這才看清了突襲之人。那人遍體緊紮的黑衣,頭戴一張赤紅色的鬼臉麵具。雙手指掌間,環套著一對鋒利的鐵爪,馮慎胸前傷口,顯然是受它所創。

“馮大哥!”香瓜驚呼一聲,哪裏還藏得住?唰唰射出幾枚釘箭,趕向馮慎身旁。

見釘箭射來,那人上躥下跳,靈巧的如一隻狸貓。身法之敏捷,路數之詭異,令人匪夷所思。

待避過釘箭,那鬼麵人又朝香瓜連連進招。香瓜不等他靠前,便撥轉弩機,將所剩的釘箭,一股腦兒地打向他麵門。

豈料那鬼麵是精鋼打製,釘箭擊中後,麵具上僅被紮了些淺坑,便盡數撞落在地。趁釘箭射罄,那鬼麵人撲勢不改,雙爪一揚,朝著香瓜抓去。

“小心!”馮慎奮不顧身,飛奔來護。

鬼麵人身形忽變,足尖在香瓜身上一蹬,反借力向馮慎抓去。馮慎沒防他會使個騙招,登時眼花繚亂、措手不迭。

仗著指爪尖利,鬼麵人頻頻逼擊。馮慎赤手空拳,隻好險險躲避。香瓜見狀,心急似火,胡亂從地上摸了塊碎石,便朝鬼麵人狠狠擲去。

鬼麵人正欲逼欺,忽察腦後破風聲大作,趕緊撤招回身,揮爪將那飛石格開。

時機轉瞬即逝,馮慎哪肯放過?身子猛地一突,將鬼麵人左臂死死鉗製。得手後,馮慎便雙肘急絞,想要錯骨分筋、廢其一臂。可這麽一用力,竟然牽帶了肩頭鏢傷, 馮慎疼的倒抽口涼氣,勁道霎時驟減。

鬼麵人大驚,忙使右臂來抓。馮慎步法稍滯,竟讓他搭住了臂膀。鬼麵人爪尖一收,一塊血呼啦的皮肉便扯下。

馮慎暴喝一聲,抬腿疾踢,鬼麵人生受了幾踹,踉蹌倒退至一旁。

正對峙著,院外突然衝入一人,操著把火槍,便朝那鬼麵人打去。“**你奶奶的!老子斃了你!”

馮慎一瞧,原來是那名藍翎長。幾個灰頭土臉的火槍兵,也緊隨其後。

火槍兵被踢落牆頭,跌了個七葷八素,待清醒過來,胸中自然窩火。一個個端著槍,劈裏啪啦地向那鬼麵人亂射。曾三等眾匪慌了手腳,生怕被流彈擊傷,皆抱頭捂頂,俯在地上。

趁這工夫,香瓜衝向馮慎。從衣衫上扯了塊布條,一麵哭著,一麵替馮慎包紮。

那鬼麵人無心戀戰,虛晃幾下,後翻著躍到院中。隨著一聲呼哨,屋頂那幾條黑影也直直跳下,與那鬼麵人一起,把粘杆眾匪圍在當中。

那些人與鬼麵人一樣,皆為同樣打扮。左手持著各種奇異兵器,右手卻清一色的握著把怪傘。

“當心有詐。”馮慎急忙提醒道。

“不妨,”藍翎長恨道,“管他們什麽企圖,聚成一堆更好下手!兄弟們,把他們射成篩子!”

“要留活口……”馮慎話未說完,便被亂槍聲淹沒。

槍聲剛響,那些鬼麵人就已將手裏怪傘撐開。那傘麵皆由藤條編織,護在身前宛如一麵麵藤盾。一排槍過後,院中匪人竟毫發無損。

藍翎長氣不過,正要下令再打,藤傘後卻同時拋出幾隻小球。

那些小球落地即裂,噴湧出陣陣米黃色的濃煙。濃煙見風而漫,茫茫滾滾,在院中籠罩成一片。

馮慎怕那煙霧有毒,拚命叫道:“快!掩住口鼻,相互攏靠,各守自身門戶!”

火槍兵如墜煙海,目不能視,哪裏還敢亂動?都夾擠在一處,將槍口衝外,防備著有人偷襲。

眾人提心吊膽地候了半晌,那濃煙才漸漸消散。馮慎抬眼一瞧,心裏當場涼了半截。

院中除去滿地狼藉,已無眾匪蹤影。

“唉!”藍翎長將火槍一摔,垂頭喪氣道:“一個也沒逮住,真他娘的窩囊啊!”

馮慎怔了一會,突然道:“香瓜,扶我去廂房看看。那些眼線為我所創,應該逃脫不便!”

香瓜二話沒說,架起馮慎便朝廂房趕去。可剛推開房門,撲麵就是一股血腥。那些重傷的眼線,居然都直挺挺地橫在炕上,喉頭皆被割裂,慘狀觸目驚心。

“功虧一簣……竟是功虧一簣啊……”馮慎受傷失血,本已是勉力撐持。心鬱氣結之下,再也硬支不住,顱內轟鳴一聲,頓時暈厥。

得知馮慎傷重的消息,肅王慌得心急火燎,連夜從太醫院請來太醫,趕赴馮家救治。

馮慎傷處皮肉外翻,深可見骨。幾名醫官清理了半天,這才慢慢將血止住。包紮敷纏後,馮慎依舊牙關緊閉、昏迷不醒。醫官們無法,隻得下針去灸。待灸的喉舌稍弛,眾人又撬開馮慎唇齒,灌了些清肝療瘍、養血生肌的湯藥。

灌下湯藥後,馮慎沉沉睡去。聽他呼吸趨漸平穩,太醫們皆鬆了口氣,這才收拾了藥匣,輕輕退出房去。

肅王正急煎煎的候在門外,一見太醫出來,當即迎了上去。“怎麽樣?他沒事吧?”

領頭一名太醫道:“王爺放心,馮巡檢傷不致命。至於昨夜昏厥,皆因他傷勞過度、五誌過極,引得經氣逆亂、清竅受擾所致。我等已開好了外敷內服的對症方劑,之後隻需按方抓配、自行煎服即可。”

“如此便好,”肅王長舒一聲,道,“有勞各位了。”

“王爺言重,”領頭太醫又道,“哦對了,還有一事得向王爺稟明。”

肅王一愣,“何事?”

領頭太醫道:“是這樣,方才替馮巡檢包纏傷處時,我們發現他後背上,文著些奇怪的刺青。”

“刺青?”肅王皺了皺眉頭,“本王倒是沒聽他說起過……行了,別管什麽勞什子刺青了,隻要馮慎無礙,其他的都無所謂!”

“王爺所言極是,”眾醫官辭道,“既如此,我等便告退了。”

肅王點了點頭,又喚過馮全、香瓜。“你們悉心照料好馮慎,趕明兒等他醒了,本王再來看他。”

太醫開的方劑著實管用。經過一夜的調養,馮慎終於睜開了雙眼。

“馮大哥,你可算醒了,”香瓜喜極而泣,“這一宿你老說胡話,真把俺嚇死了!”

“是啊少爺,”馮全也拭了拭眼角,“下回可不能這樣拚命了,你要是有個好歹,咱這一大家子可怎麽過啊?”

“放心吧,”馮慎笑笑,朝周圍望了望。“就你倆在嗎?雙杏與夏竹呢?”

“哦,”馮全忙道,“前半夜還在這候著,傍明天時見她倆熬不住了,我便讓她們先歇著去了。怎麽少爺,你找她們有事?”

“沒事,”馮慎搖了搖頭,“我就是隨口問問。”

香瓜從桌上端起一個粥碗,“馮大哥你餓了吧?俺喂你喝粥。”

“不必不必,”馮慎道,“我自己來就好。”

“少爺你就別逞強了,”馮全道,“你渾身上下裹成了那樣,哪還端得了粥碗?”

“嗯?”馮慎急急低頭一看,見自己胸前、臂上皆纏著繃帶,不由得大驚失色。“是何人替我裹的傷!?”

“是肅王請來的太醫,”馮全道,“少爺,昨個你重傷昏迷,可把肅王他老人家給急壞了……”

馮全話未說完,門外便傳來爽朗大笑。“可不是嗎?昨夜本王回府後,還是惴惴不安,這不剛下了早朝,就又跑你這裏來了,哈哈哈。”

“王爺,”馮慎掙紮著要起身,“卑職沒能擒得匪徒,有負王爺重托……”

“好好躺著吧,”肅王伸手一按,臨床坐下。“隻要你沒事,讓那些匪徒逍遙幾日又何妨?剛才本王聽你問裹傷之事,莫非是嫌那幫太醫手藝不行?”

“豈敢,”馮慎忙道,“蒙王爺眷顧,卑職惶恐還來不及。”

“那就好,”肅王衝香瓜與馮全道,“本王與馮慎有事商議,你們先下去吧。”

香瓜、馮全答應一聲,退出了屋中。

待二人走後,肅王問道:“馮慎啊,現在這裏清淨了,跟本王說說你那後背是怎麽回事吧!”

“後背?”馮慎心裏咯噔一下,“卑職後背……怎麽了?”

“裝!”肅王道,“為你包紮的太醫都告訴本王了,說你背上有刺青。你既非聚嘯山林的草莽,又不是受罰黥墨的兵仆,怎麽也如此輕浮,於身上胡文亂刺?”

馮慎斟酌了一會兒,這才說道:“王爺容稟,卑職身後刺青,實為先父所文。”

“是令尊所文?”肅王道,“那想來必有深意……哎呀,越說本王越好奇了,你那背上究竟文著些什麽?該不是‘精忠報國’吧?”

“王爺取笑了,”馮慎稍加猶豫,便緩緩轉過後背,“您老自己看看便知。”

馮慎雖身纏裹帶,後心卻露了出來。隻見他背上有連有斷,盤文著八組爻象,陣眼之中,還刺著四列細小的古篆。

肅王嘖了一聲,道:“這是個八卦陣吧?”

“不錯”,馮慎回道,“正是個伏羲八卦的陣位圖。”

“四……這上麵寫的是什麽?”肅王有些難為情,“本王對那篆書,卻不怎麽識得……”

馮慎道:“回王爺,那所文字跡為:四象兩儀,陰陽通極。天澤風水,火雷山地。”

肅王自念了一遍,惑道:“這四句話並非詩訣,也不像爻辭,究竟是何意啊?”

“不瞞王爺說,卑職也不知道。”馮慎苦笑道,“當初刺背時,卑職年紀尚小。待長成後,自己對鏡反照,才得知背上所文之物。至於那字圖之意,卑職也曾問過先父,可每每,先父都是含糊其辭,隻道這刺青不可為外人窺見,而對其含意卻隻字不提。眼下先父故去多年,這刺青中的玄機,也已然隨他長眠於地下了。”

肅王歎道:“令尊此舉,著實叫人揣測不透啊。”

馮慎點點頭,又道:“這刺青之事,懇請王爺為卑職保密。”

“這個自然,”肅王道,“太醫那邊,本王也已叮囑他們不得亂講。怎麽說你也是朝廷官員,若被人知道身文刺青,傳將出去,好說不好聽啊。”

馮慎喜道:“謝王爺體諒!”

肅王擺了擺手,“好了,刺青這茬兒就算是壓下了,咱們聊聊那粘杆處的事吧。”

“卑職也剛想問,”馮慎忙道,“王爺,那夥粘杆惡黨有消息嗎?”

肅王搖搖頭,又道:“那曾宅也已經查抄了,後院裏確無什麽造假作坊。”

“這便是了!”馮慎道,“卑職就猜到那裏麵有鬼!”

“有鬼?”肅王不解道,“馮慎啊,那‘造假作坊’本就是曾三扯的謊,你為何這麽在意他那些謊言?”

“因為那些謊言中,暗含著蛛絲馬跡,”馮慎道,“王爺,卑職請令調兵前,曾托您老打聽過一個人……”

“有這事,”肅王道,“你是說那個‘日本參讚’吧?本王去領事館查過了,他們日本國的駐京參讚共有三人。可那三人皆年過半百,並沒有你所描述的那個人啊。”

“這便是問題所在,”馮慎道,“既然曾三並沒有造假作坊,那他哪來的‘假帶鉤’去賣給那‘假參讚’呢?”

“本王都聽糊塗了,什麽假帶鉤、假參讚的?”肅王一頭霧水,“馮慎你慢些說。”

“是”,馮慎笑道,“那卑職就慢慢為王爺剖析。之前曾三私會那日本人,恰巧被卑職撞見,為了掩飾,曾三便信口雌黃,說那日本人買下了他的假帶鉤。當時曾三察言觀色,已經看出卑職頗有懷疑,故拿出一對隨身把玩的核桃東聊西扯,好讓卑職相信他所言不虛。”

“你分析的不錯,”肅王道,“可這又能說明什麽呢?”

馮慎反問道:“王爺您想,既然不是倒賣假古董,那他倆是因何目的而會麵呢?”

肅王頓悟道:“你是說那個日本人,是與曾三一夥的?”

“正是,”馮慎道,“在那茶水鋪裏,曾三與那日本人定是密謀了什麽。王爺也應該知道了,昨晚官軍圍剿曾宅時,眼瞅著就要拿下,卻被一群突然而至的鬼麵人攪亂了計劃。”

“是啊,”肅王道,“本王聽說了,那夥鬼麵人十分神秘,來曆路數皆不可知啊。”

“不然,”馮慎道,“經方才那一番梳理,卑職倒是有點猜到那夥人的來曆了。”

“哦?”肅王催促道,“快說說看!”

馮慎道:“那夥鬼麵人,應該是東瀛的忍者!”

“東瀛忍者?”肅王麵上一緊,“馮慎,你拿得準嗎?”

“八九不離十,”馮慎道,“對東瀛忍者的傳聞,卑職也曾聽人說起過。傳言這類人受恩主豢養,專司刺探暗殺。由於行事特殊,他們所使的兵具也是千奇百怪。像什麽破空回旋的‘手裏劍’、渡水跨河的‘水蜘蛛’等等。昨晚與卑職相抗的那個鬼麵人,使的就是一對如利爪般的古怪兵器。現在想來,那雙怪爪應該就是忍者所用的‘手甲鉤’了。還有,那夥鬼麵人身背藤製怪傘,既可抵擋鉛丸流彈,又能漂浮於水麵,恐怕就是那‘水蜘蛛’。並且,他們攻撤之時,以閃光、煙幕為掩護,與那般傳聞也頗為貼合。”

肅王道:“可那些忍者緣何要救走粘杆殘黨?”

“應是有人在幕後指使,”馮慎接著道,“忍者從小受訓,身法極佳,飛簷走壁、翻牆越屋都如履平地。之前曾宅附近的住戶說,曾瞧見過曾宅裏有運財狐仙在飛進飛出。依此理來看,那些高來高往的‘狐仙’,定是那批忍者無疑。”

“照這麽說……粘杆處與忍者早有勾結?”肅王憂心道,“他們在圖謀些什麽?”

“必然不是什麽好事”,馮慎道,“然他們具體有何種密謀,這就不得而知了。”

肅王道:“不成,本王越想這心裏就越慌,一定要想法兒把他們揪出來,不然怕是得出大亂子!”

“王爺,”馮慎又道,“卑職以為,像尋常那種僑居的日本商旅,肯定調動不了那批忍者。能任意驅使這類人物的,應該非官即貴。”

“有理,”肅王頷首道,“在大清國不同於在他們本土,不露聲息地養著這麽一批忍者絕非易事。那幕後指使之人,必然是大有來頭啊。客居京師的日本人裏,最有勢力的當屬領事館那幫子政要。看來本王得托川島,好好查查此事了!”

“川島浪速?”馮慎眉額一擰,“王爺,這個人……不可輕信吧?”

“馮慎啊,”肅王歎道,“本王知道你對川島頗有成見,可眼下除了他,也沒適合的人選了。對於涉外事宜,朝廷曆來謹慎,就算是本王,也是有力無處使啊。川島本身是日本人,托他調查有諸般好處。你想,這事若能查實與日本人有關,那本王自會據理力爭。可要拿不到他們的把柄,不也正好避了咱們的嫌嗎?要知道,那夥洋人最好滋釁鬧事,得防著他們反咬一口啊!”

“話雖這麽說,”馮慎道,“然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啊。他一個日本人,豈肯幫著大清去對付自己同族?卑職雖與那川島隻見過一麵,可也能看出這人野心勃勃。”

“說川島其誌不小,這倒是真的。”肅王道,“可一樣米養百樣人,在他們日本國中,同樣也是眾生百態啊。像那川島,就算是能真心幫著咱大清做事的。”

聽肅王如是說,馮慎眉頭皺得更緊了。“王爺,那川島究竟有何過人之處,竟會讓您老如此青睞?”

“那本王就說說吧”,肅王道,“算起來,就連咱們大清國,都欠著人家川島一份大大的人情哪!”

馮慎怔道:“人情?”

“可不是嘛,”肅王道,“庚子年間,八國聯軍攻占了京城。德國人因其公使被殺,便在景山上架起六門巨炮,揚言要炮轟紫禁城。那會兒老佛爺雖已攜皇上西狩,可宮裏頭還留著至少六名皇妃,一旦皇宮被轟破,不光是殿毀人亡,就連祖宗留下的千秋社稷,都要連帶著蒙羞啊。就在那千鈞一發的關頭,有個人孤身登上景山,經他一番苦苦交涉,德國人這才答應暫不轟城。”

馮慎問道:“那人就是川島?”

“是啊,”肅王繼續道,“川島那會兒正任著日本的隨軍翻譯官。當時德國人給川島提出條件,讓他在兩天內勸服皇宮守衛打開城門,如逾誤了期限,照轟不誤。事態岌岌可危,川島即刻奔赴神武門,以自己作為人質,換得了禁守的信任,最終才開啟了內城。等到聯軍入城後,川島又調來日軍把住各處宮門,對宮中財務清點登記,嚴防各國兵士劫掠哄搶。直至聖駕回京時,人家將一個完整的紫禁城又交還給朝廷,馮慎你說,他這不是保全了咱們大清的顏麵嗎?”

“這點本王有數,”肅王道,“然不管怎麽說,川島在那批來華的洋人中,已算是難能可貴了。這幾年來,川島幫著咱訓練警備、協持治安,總比那幫子隻會作威作福的西洋鬼子強吧?”

“將欲廢之,必固興之。怕就怕他另有企圖啊,”馮慎輕歎一聲,“唉……但願是卑職多心了。”

“馮慎啊,” 肅王道,“其實你所擔心的也不無道理,本王會去掂量的……哦,好像有點扯遠了,不過本王還是那意思,調查忍者的事,就先暫時托給川島吧。”

“王爺……”

“好了,你就安心歇養。其他的事情,等你身子痊愈了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