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內憂外患

沒出馮慎所料。川島浪速接受了肅王委托後,雖表示要全力配合,可一連查了數月,依舊毫無進展。別說那批忍者,就連曾三等粘杆餘孽也如泥牛入海,杳無蹤跡。

在此期間,馮慎與肅王私底下亦曾暗暗尋訪,然無一不是徒勞無獲。久而久之,馮慎也隻得暫時作罷,留待日後再圖打算。

金菊初綻,丹桂飄香。轉眼一晃,已到了秋高氣爽的時節。

這天,馮慎從崇文門當職回來,剛行至半途,卻發覺打街邊藥鋪出來個熟悉的身影。

那人膀大腰圓,走起來虎虎生風,光瞧著背影,馮慎便知遇上了老熟人。想到這兒,馮慎趕緊快攆幾步,高聲叫道:“班頭請留步!”

那人果是魯班頭。聽有人喚他,忙駐足回望。“馮巡檢?”

“久違了,”馮慎剛想寒暄,突然見到魯班頭手上拎著兩副藥包,不由得出言相詢:“魯班頭,你這是……”

魯班頭晃了晃藥包,“來抓了幾副金創藥。”

“金創藥?”馮慎心裏一緊,“難道府衙有弟兄受傷了?”

“嗐,別提了!”魯班頭歎口氣,“咱那些老弟兄們倒沒事,這藥啊,是給個不相識的人抓的……”

馮慎越發不解。“不相識之人?”

“是啊,”魯班頭有點著急。“這事一半句也說不明白,要不咱倆還是邊走邊說吧。那人傷的很重,我怕他熬不過,得先回去給他上藥!”

“對,救人要緊!”馮慎也邁開步子,“這樣吧,我也隨班頭去瞧瞧!”

二人行色匆匆,直抄近路。片晌工夫,便已越過了兩條胡同。

魯班頭緊了緊懷裏藥包,“馮巡檢,我把這事從頭跟你說下吧。今天下午,順天府來了個漢子。那漢子渾身是血,幾乎是一路跌爬過來的。剛到府衙門口,他便支撐不住,一頭紮在台階上昏迷不醒。”

馮慎道:“聽這情形,像是出了大事想要報案的。”

“我也這麽想啊,”魯班頭道,“我一見人都那樣了,就先讓弟兄們把那漢子抬到簽押房,然後又去找李希傑稟報。”

馮慎問道:“李府尹如何說?”

“哼,”魯班頭恨道,“還能怎麽說?凡遇上這等麻煩事,他巴不得一推六二五!”

馮慎眉額一擰,“人都在府衙裏了,他難道還打算不管?”

“這話他倒沒說,”魯班頭道,“那姓李的隻道那漢子來曆不知,昏迷之中也無法問詢,讓我們幾個先在簽押房守著,自個兒卻出衙門赴宴去了。那漢子雖然昏著,傷處還是血流不止,這不,我就急衝衝地出來買藥了!”

“真是難為班頭了”,看著這麵冷心熱的魯班頭,馮慎頗為感動。“哦,那漢子是受了什麽傷?”

“這個我還真說不上來,”魯班頭道,“他那前胸後背都是一道道血痕,皮肉跟犁過似的全朝外翻著……就好像被野獸撕抓撓爛了一般!”

聽到這裏,馮慎心裏猛地一沉。“魯班頭,咱們再快些趕!”

說完,馮慎三步並作兩步,索性撒腿疾奔起來。魯班頭也不及細想,忙把藥包往腋下一夾,緊緊跟在後麵。

一袋煙的工夫,二人便一前一後地奔到順天府。馮慎腳不停歇,又直衝入簽押房。

“馮巡檢?”見馮慎過來,幾名衙役忙起身招呼。

魯班頭大手一揮,“先別急著客套,都讓一讓,叫馮巡檢瞧瞧那漢子。”

馮慎衝眾衙役一抱拳,徑直來在榻前。果如魯班頭所述,榻上那漢子皮開肉綻、遍體鱗傷,衣衫鞋襪上皆是半凝的血痂,若非胸口還微微伏動,看上去跟個死人無異。

“好重的傷!”馮慎一驚,在那漢子身上疾點了幾個穴位,又趕緊俯身查探。隻見那漢子年約三十,麵皮倒還白淨,手指修長無繭,應是個識文斷字的。

“馮巡檢”,魯班頭道,“要不要先給他上藥?”

“暫且不必”,馮慎輕輕摸了下那漢子胸口,道,“我已替他封穴止血了。這人不但受了外傷,胸肋也是多處折斷。要想救醒他,還得另請良醫。這樣吧魯班頭,讓兄弟們將這人抬到我家,我這便去找肅王爺調派太醫!”

“調派太醫?”魯班頭奇道,“馮巡檢,這動靜是不是弄的有點大啊?”

“班頭有所不知,”馮慎道,“這人恐怕關係著一宗大案,必須要將他救活!個中原委,待我日後再向班頭說明吧,事不宜遲,請諸位速按我所說的辦!”

“那成,”魯班頭衝衙役們道,“都聽見沒?把這漢子抬到馮巡檢家裏去,路上都小心著點,別粗手笨腳的!”

一個衙役看了看魯班頭,麵有憂色。“頭兒,把這漢子送到馮巡檢府上是沒問題,可回頭李大人要是問起來……”

“甭操那個閑心!”魯班頭道,“你們還沒瞧出來嗎?在他姓李的看來,這漢子就是塊燙手的山芋,有人接管,他高興還來不及呢!”

“也是。”眾衙役紛紛點頭。

“還有,”馮慎又囑咐道,“這人傷勢太重,盡量不要觸碰他的身體。為求萬全,麻煩眾兄弟將床板拆卸,連他一同送往舍下。到時跟馮全說明後,他自會去打理安排。”

“好,”眾衙役齊聲道,“就按馮巡檢說的辦。”

“有勞諸位兄弟了,”馮慎轉朝魯班頭道,“班頭,剩下的你就多費心,我先行一步。”

“隻管忙你的去,”魯班頭胸脯一拍,“都包在我們身上了!”

待馮慎走後,眾人也不耽擱,七手八腳地拆了床板,抬起那漢子便朝馮宅送去。

當漢子被送抵馮宅後,馮全等人全嚇了一跳,就連在灶上忙活著的常媽也扔了鏟勺,忐忑不安地出來打探。

魯班頭見狀,忙將事情一說,馮府上下這才長鬆了一口氣。而後馮全收拾出一間閑屋,將那漢子安置其中。

眾人剛忙完,馮慎和肅王便領著太醫到了。太醫隻朝那漢子傷處掃了一眼,便一口斷定道:“沒錯!這人身上的傷口,與之前馮巡檢所受的抓痕是一模一樣!”

“那準沒跑兒了!”肅王雙手一擊,“馮慎啊,看來那夥賊人的下落,就要著落在此人身上!黃太醫,這人至關緊要,無論如何也要將他救醒!”

“是,下官自當竭盡全力!”那太醫打個拱,便打開藥匣著手醫治。

見太醫開始診治療傷,其他人忙退出屋中。魯班頭正憋著滿肚子疑問,趁這間隙問道:“王爺、馮巡檢,那漢子究竟是怎麽個來曆?你們所說的賊人又是怎麽一回事?”

“說來話長啊,”肅王道,“就讓馮慎跟你講講吧。”

馮慎聞言,便將那粘杆餘孽勾結東洋忍者的事大體說了一遍。

魯班頭聽罷,大眼圓睜。“這麽說來……那漢子是被那名使爪鉤的忍者所傷?”

“不錯,”馮慎點點頭,道,“我初見到那人的傷口時,就感覺分外眼熟,現在王爺與太醫也證實了這點。所以我們才敢斷定,那人必受過那夥忍者的追殺。”

“那幫小鬼子真是太猖狂了!”魯班頭濃眉一擰,“唉,我這人粗枝大葉的,竟不知馮巡檢曾為歹徒重創過……得了,我也不放馬後炮了!王爺、馮巡檢,接下來追查那夥賊人,有沒有我們順天府能效力的地方?隻要幫得上忙,我老魯就算是赴湯蹈火,也絕不會皺一下眉毛!”

“哈哈哈,”肅王拍了拍魯班頭的肩膀,“本王就喜歡你這子股直爽勁兒!不過之後如何部署,得等那漢子醒來再說。放心吧,必要的時候,會有你們的用武之處的……”

正說著,屋門突然大開,那太醫竟滿頭大汗跑了出來。“王爺,那人怕是要不行了!”

“什麽!?”

乍聞此語,滿院皆驚。肅王無暇細問,忙領著眾人衝進房中。

隻見那漢子口中咯血,氣若遊絲,臉上僵白一片,性命眼見就要不保。肅王一把扯過那太醫,焦急問道:“怎麽回事?”

“王爺”,那太醫回道,“這人不光受了嚴重外傷,就連肺髒的脈絡都被震斷,肺門一毀,氣斷血崩,無法宣發肅降……”

“本王不懂醫理,別跟本王說這些!”肅王急道,“你就說這人還有沒有救?”

那太醫道:“有個續命金方倒可一試,隻是方中所需的幾味珍藥……民間等閑難見啊。”

“民間難尋,大內宮直的藥庫裏總有吧?”肅王脫口道,“你身為太醫院院判,還愁湊不齊幾味藥嗎?”

“王爺!”那太醫慌得“撲通”跪倒,“沒有聖諭,誰敢妄取宮中的禦藥啊?那可是要掉腦袋的……”

“也是,”肅王道,“本王急糊塗了……唉,這該如何是好啊……”

“王爺,”一直沒開口的馮慎突然道,“卑職記得,您老好像有瓶‘血參仙蟾丸’。”

“是有,”肅王一怔,“那是一名調任南洋的流官所贈。對啊!當時那流官也說那瓶丸藥有起死回生的續命之效!”

“血參仙蟾丸?”那太醫忽地一喜,“仙蟾不就是南洋的蛤蚧嗎?這血參與蛤蚧君臣佐使,皆是療肺行血的奇藥啊!王爺,隻要有那血參仙蟾丸相輔,這人或許還有救!”

肅王眼睛一亮,“你有幾成把握?”

“這個……”那太醫作難道,“下官自當全力施救……然能不能將其救活,下官卻不敢妄下斷語啊。”

“唉,”肅王歎道,“也隻好死馬當成活馬醫了。”

“王爺,”馮慎看一眼那漢子,憂心道,“當務之急,應是速將那‘血參仙蟾丸’取來,隻是這一去一返,也不知來不來得及……”

“這點不必擔心,”那太醫道,“我即刻施下刀圭藥石,至少能讓他撐上半個時辰!”

“那好,本王這便著人去取!”肅王說完,急急吩咐扈從去取藥。

救人如救火。那扈從知事關緊要,自然是馬不停蹄。還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便捧著藥瓶返回了馮宅。

見丸藥取來,馮慎與魯班頭也齊齊下陣,將小丸研磨成粉,兌溫水調了給那漢子灌下。

不得不說,這“血參仙蟾丸”確有奇效。那漢子服下後,傷情大有起色。那太醫趁熱打鐵,一麵繼續地疾施針砭,一麵指揮人手抓藥熬煎。眾人一連折騰了大半宿,這才算是勉強忙活完。

那太醫累得頭暈眼花,拭著額頭晃悠悠地站了起來。“王爺,能做的下官都已經做了……可這人能不能保住性命,尚且難說……”

看著那滿臉憔悴的太醫,肅王也知他未遺餘力。“辛苦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接下來,就看他的造化吧。”

“謝王爺體諒,”那太醫又對馮慎道,“馮巡檢,這裏還有幾服配好的方劑,留下來作為應急之用。若能熬過今晚,那這人還有活命之望。若是熬不過……唉……”

“行了,”肅王阻住了話頭,“旁的也不必多說,靜觀其變吧。剩下的事就讓馮慎多勞神,幹耗在這也沒用,咱們都先回吧!”

那太醫點點頭,又囑咐道:“對了馮巡檢,此人傷情雖緩,但身體髒腑仍是極其虛弱,稍稍地碰觸撞擊,都可能令他喪命。在他醒來之前,絕不可再將其挪動,切記切記!”

馮慎答應一聲,表示一一記下。

待肅王與太醫離去後,魯班頭帶著一幹衙役也要告辭。“馮巡檢,我先領兄弟們回去,趕明兒我再來幫襯。”

“諸位走好,恕我不遠送了。”馮慎抱拳作別,回屋安排不提。

那重傷漢子離不得人,馮全等人便分更次看護。馮慎心神不寧,也無心睡眠,沏了一壺濃茶,於偏廳上靜待消息。

月落星沉,晨曦微露。隨著幾聲雞啼,一線曙光映亮了東方天際。

且說魯班頭回去後,也沒怎麽合眼,在炕上輾轉反側,久久不能成眠。他暗想:那漢子的事本是順天府攬下,現在卻把擔子全壓到馮慎身上,心裏總感覺過意不去。

見天一放曉,魯班頭索性不睡了,爬將起來套好公服,便想趁著當差前,再去馮家探望襄理。

秋露寒濕,街上早行之人自然寥寥無幾。魯班頭朝著馮宅方向走了一陣,迎麵緩緩走來一人。

那人低著頭,身上披著件罩帽鬥篷。魯班頭惦記著心事,對那人也未加在意。可就在二人相交錯身之際,那人竟一個趔趄,撞進了魯班頭懷裏。

“哎哎,”魯班頭忙將那人扶正,“地上也沒金子吧?走路好生看著點道啊!”

“對不住,對不住,”那人將頭埋得更低,慌得連連作揖。

“行啦行啦!”魯班頭急著往馮家趕,也不去計較。“走你的吧,別再撞著別人了!”

“是。”那人裹了裹鬥篷,匆匆遠去。

魯班頭笑罵一聲,又繼續趕路。

當魯班頭奔至馮宅時,馮慎恰好還在廳上,聽見有拍門聲,忙出來開了門。“魯班頭?”

“放心不下,過來瞧瞧。”魯班頭問道,“那漢子醒了沒?”

馮慎搖了搖頭,“還是不見動靜。”

“唉,這事也急不來。”見馮慎滿眼血絲,魯班頭知他也是一宿沒睡。“馮巡檢,你也別光耗著,該去歇息就去歇息。”

“我不打緊,”馮慎笑笑,指了指魯班頭前胸,“班頭看來起的匆忙,連褂扣都未曾係好啊。”

魯班頭低頭一看,胸前果然是門襟外翻。“哦……方才在路上無故被人撞了一下,許是那會兒碰散了扣……”

“撞了一下?”馮慎臉色一緊,“聽說那榮行裏的扒手,慣用這種無故撞人的伎倆……”

“還別說,”魯班頭一拍巴掌:“那人鬼鬼祟祟的,還真有點像老榮!”

馮慎道:“趕緊摸摸身上,看少了什麽沒有!”

魯班頭依言,急忙在懷裏翻探。豈料所攜的財物非但沒少,懷中居然還多出一物。

“這是個什麽?”

魯班頭一怔,忙將懷中之物掏出。定睛一看,原來是個揉得皺巴巴的紙團。

紙團展開後,一行字跡亮出。馮魯二人湊近一瞧,隻見那上麵寫道:平穀大疫,十萬火急。

對於這平穀,二人皆不陌生。平穀縣位處京東,為順天府治下五州十九縣之一。字團上的意思再清楚不過,擺明說那平穀縣內,爆發了大瘟疫!

“壞嘍!”魯班頭驚出一腦門兒的冷汗,“這下可出大亂子了!瘟疫一出,鬁病橫行,得死多少人哪!”

“班頭先別慌,”馮慎蹙額道,“這消息還不知是真是假。若平穀縣真遭了瘟,那知縣必會著公人星夜呈報。未見著邸抄文書前,其他的流言蜚語不可輕信。”

“也是,反正府衙裏是沒聽見一點風聲。”魯班頭又道,“哎,你說撞我那人,會不會就是那來送信的官差?”

“不太像,”馮慎搖頭道,“要是官差報信,應直接去順天府呈送,何苦耍花巧弄上這麽一出?”

“對,這裏頭準有貓兒膩!”魯班頭心中稍寬,“他奶奶的,那人難不成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幹,想拿著老子開涮?”

“究竟怎樣還不好說,”馮慎依然凝眉不展,“按說尋常的百姓,哪有膽量與官家逗趣尋開心?就怕這裏麵另有隱情啊。”

魯班頭的心又提了起來。“馮巡檢,你的意思是……或許那瘟疫已生,卻被當地的縣衙瞞住了疫情?”

“有這種可能,”馮慎道,“疫病一旦嚴重,縣宰難逃其咎。為保住頭上頂戴,秘而不宣的做法也是屢見不鮮。魯班頭,咱們光在這裏猜測也沒用。那平穀縣亦屬京畿重地,為求穩妥,亟應查實。不如派人去平穀走一趟,是真是偽,一查便知!”

“馮巡檢說的沒錯,”魯班頭道,“沒有瘟疫還則罷了,若是真如那字條上所說,那可就要了親命了。貽誤疫情的罪名,誰能擔得起?事不宜遲,我這便回衙請命,親自帶人走上一遭!”

“好!”馮慎又囑咐道,“不過班頭此行切要小心。以防萬一,隨身備些蒼術艾葉之類的驅瘟辟穢。還有在查實之前,絕不可聲張,一旦流言散播出去,勢必要鬧得人心惶惶。”

“成,我都記下了。”魯班頭將那字團重新揣好,“馮巡檢,那漢子的事就托給你了,老魯先行別過!”

說完,魯班頭轉身出門。望著他那急匆匆的背影,馮慎不由得長歎一聲:“唉,真乃多事之秋啊。”

愣神間,馮慎聽身後有人喚他。回頭一瞧,原來是馮全從廳上出來。

馮全哈欠連天,“少爺,您站在門口做什麽啊?”

馮慎道:“方才魯班頭過來,我剛剛將他送走。”

“魯爺來過了?”馮全道,“您怎麽不叫醒我呀?嗐,本想著眯眯眼,誰知還真睡過去了。”

“你陪我在廳上熬了一宿,不困才怪呢。”馮慎笑道,“現在是誰在看護著那漢子?”

“我想想啊……”馮全揉了揉眼,“前半夜是香瓜姑娘看著,再是夏竹,再是雙杏……眼下得交辰時了吧?那應該輪到常媽了。”

“嗯。”馮慎點點頭,“許久沒聽著動靜,也不知那漢子怎麽樣了。”

“八成是還沒醒,”馮全歎道,“要醒了常媽早就過來說了。”

“咱們先去瞧瞧吧。”馮慎說著,便往那漢子所在的偏房走去。馮全一見,也忙跟在後麵。

不多時,二人來至偏房前,抬頭一看,竟見屋門大敞。馮慎心道不好,一個箭步便衝入房中。

當看清了房中一幕,馮慎心裏頓時寒了半截。

隻見病榻上鋪蓋淩亂,而那漢子卻斜臉歪脖地栽伏在地上,麵色死青,嘴角淌血,顯然已氣絕多時。而本應在一旁照看的常媽,此刻也不知所蹤。

“啊?”馮全傻了眼,扶著門框驚魂不定。“這……這是咋回事啊?”

“不要高聲,”馮慎低喝一句,“速去找找常媽的下落!”

“是……是……”馮全抹把冷汗,剛要轉身尋找,屋外卻傳來常媽的聲音。

“少爺找我啊?”常媽腰裏紮條灶裙,一邊撲著雙手,一邊朝屋裏瞧。“怎麽了這是?那人醒了?”

“哎呀,”馮全一把將常媽拉住,“還醒什麽啊?那人怕是沒氣了!”

“啥?”常媽大驚失色,跌跌撞撞地衝進屋。“怎麽會這樣啊?這人怎麽還掉在地上了啊?”

“常媽,”馮慎二目似電,“方才你做什麽去了?”

常媽趕緊道:“我見天明了,想著大夥也該餓了,就去廚下熬上了一鍋米粥……”

“熬粥?”馮全道,“這個點不該是你在這看著嗎?怎麽撇下這漢子不管跑去熬粥啊?”

“沒不管啊,”常媽委屈道,“我本來是托雙杏先幫我再盯會的……哎?怎麽不見雙杏呢?”

馮慎一皺眉頭,“雙杏?”

“是啊,”常媽接著道,“我本來是與雙杏交班了。可她前腳剛出屋,我便尋思著不如先去熬鍋粥,這樣也不耽誤大夥吃喝……於是我就追出門,見雙杏走出不遠,就衝她背影喊了幾聲,讓她再替我盯會,我好騰出手來做事……”

馮慎又問道:“那會兒雙杏應了嗎?”

“像是應了吧……”常媽回憶道,“當時我喊得挺大聲的……應該聽得見呀。喊完後我便匆匆去了廚下,誰知回來就發現已經這樣了……”

“常媽啊常媽,”馮全急道,“讓我說你什麽好啊,這麽大把年紀了辦事還這麽不牢靠……這下好了,這人一死,叫咱們少爺怎麽跟王爺他們交待啊?”

常媽後悔的直掉眼淚,“撲通”就給馮慎跪下了。“少爺,我也沒想到熬個粥能惹出這麽大的禍來啊……現在可怎麽辦啊?老婆子我……是不是得給這漢子抵命啊?”

“快快請起,”馮慎趕忙去扶,“常媽你也別多心,這漢子的死,或許就是個意外,不會怪到你頭上的。”

常媽顫巍巍站起,還是哭天抹淚。“可是……可是這……”

“好了,”馮慎扭頭道,“馮全,你且扶著常媽讓到一邊。”

“少爺,”馮全道,“那這漢子的屍首怎麽辦?我找人幫著抬出去?”

“不忙!”馮慎道,“這屋裏的任何事物都別亂碰,待我先驗完再說!”

馮慎說完,便走到榻旁。隻見榻上單斜枕橫,一條被子也被帶的半拖在地上。榻邊矮桌上,歪著隻白瓷碗,碗中所盛之水業已漏光,將桌麵榻頭濡濕了一大片。

馮慎瞧了瞧屍首倒伏的姿勢,又比了比床榻與矮桌的距離,心裏頭開始琢磨:照這情形來看,可能是這漢子醒來口幹,見不遠處有水碗,就想掙紮著去喝。氣虛體弱之下,剛摸到水碗,胳膊便支撐不住,使得整個人跌滾下床。這漢子本就命懸一線,禁不得半點碰撞,這一墜之下,焉能不亡?

莫非這漢子真是死於意外?

心念之間,馮慎俯身蹲下,又仔細去瞧那漢子屍首。那漢子身軀斜扭,右臂蜷伸在頭邊,嘴角滲出的鮮血,在地上也洇成一小攤。

馮慎剛欲起身,卻發覺那漢子右手的食指外伸,並且指肚殷紅,似沾有血跡。

馮慎心中一動,忙將那漢子右掌輕移。當屍體的右掌移開後,居然還露出來一個半幹的血字。

那字上叉下豎,分明是一個“丫”字。

馮慎不動聲色,暗暗忖度:這漢子臨死時留下血字,定是有其用意。可這單單一個“丫”字,又是所指為何?

懷著滿腔疑團,馮慎繼續打量。當再次看到地上那血字時,較之初次發現,卻有了些許不同。

原來那個血寫的丫字下麵,還有一條短橫,缺筆少畫、倉促無力。若不細看比對,會誤以為是道濺染的血痕。

顯然,那漢子想留的不止是一個字。這條短橫,應該就是第二個字的起筆。隻不過尚未寫完,他卻精氣耗盡、一命嗚呼。

一個“丫”字,一條短橫,再加之前的所聞所見……一時間,馮慎千絲萬緒,低下頭默默地梳理。

陡然間,一個念頭在馮慎腦中劃閃而過。莫非那血字指的是……

僅僅一瞬,馮慎隨即又搖頭否定。在拿不到真憑實據之前,光靠著臆度揣測,根本就無法定論。在這局限的線索麵前,應該如何著手,馮慎陷入了苦思。

見馮慎久蹲不動,馮全與常媽麵麵相覷。由於馮慎擋在了那漢子的屍身前,二人皆瞧不見地上所留的字跡。又過了一會兒,常媽忍不住開口問道:“少爺……您沒事吧?”

“哦,沒事!”馮慎趕忙起身。

常媽看了那屍首一眼,又問道:“少爺驗了這半天,可是瞧出了什麽異樣?”

馮慎未道出實情,反而用腳悄悄踩住地上那血字。“也沒什麽可疑跡象。”

馮全道:“少爺,接下來怎麽辦?”

馮慎稍加思量,道:“這樣吧馮全,你去把雙杏找來,我有話要問她。”

“好,我這便去。”馮全答應著,轉身離開。

趁著這工夫,馮慎鞋底一抹,腳下的血字,即刻變的模糊難辨。

馮全敲響了偏院的屋門時,房裏雙杏與夏竹睡得正香。聽見動靜,二人匆忙著衣起來。

夏竹揉著惺忪睡眼,走去開了門。“馮管家?這麽早有事嗎?”

“雙杏呢?”馮全急道,“少爺正喊她過去呢!”

“少爺找我?”雙杏說著也走了出來。“到底怎麽了?”

“嗐!你就先別問了,趕緊跟我過去吧!”馮全不由分說,拉起雙杏便走。

夏竹瞧著勢頭不對,也隨在後麵。

當發覺那漢子身亡後,雙杏與夏竹嚇得失口驚呼。

“他……他怎麽死了?”雙杏顫聲道,“我走的時候……他還好好的呀!”

馮慎直盯著雙杏麵上,生怕錯過一絲表情。“雙杏,你是什麽時候離開這裏的?”

雙杏道:“常媽過來後,我就離開了……”

“是嗎?”馮慎又道,“可我卻聽常媽說,在交接時,她曾央你幫著多照看一陣,可有這事?”

“啊?”雙杏一怔,忙轉向常媽。“常媽,你有跟我說過嗎?”

“有啊,”常媽道,“那會兒你剛出屋沒多久,我便追在後麵喊了幾下,許是離得太遠,你沒聽見吧……”

“少爺”,雙杏急得淚水在眼眶裏打轉,“我走的時候,壓根兒就沒聽到常媽喊過我呀!”

“是啊少爺,”夏竹也幫腔道,“按說常媽有事托付,也應該講在當麵啊,哪有等人走遠了才在背後喊一嗓子的?”

“夏竹說的沒錯,”常媽擦了擦眼角,嚅囁道,“少爺,其實這事怨我……確實怪不得雙杏哪……”

“孰是孰非,先姑且不論。”馮慎目光如電,從眾人臉上依次掃過。“然這漢子的死因,無外乎有兩種。其一是他意外墜床而亡,這其二嘛……”

說到這裏,馮慎有意頓了頓。

馮全追問道:“其二是什麽啊?少爺您快些說呀。”

馮慎環視一周,將音調抬高了幾分:“這其二便是受人蓄意謀害!”

聽了這話,屋中一陣嘩然。

“少爺,”馮全縮了縮脖子,“您的意思是說……他是被人推下床的?”

“不排除這種假設,”馮慎點點頭,“這漢子關係著那夥粘杆餘孽的下落,隻要他一醒來,便可能道出惡賊的窩身之處。歹人們為求自保,隻有將其滅口了。”

“不對啊少爺,”馮全不解道,“那夥歹人不早逃得沒影了嗎?怎還能夠跑回咱這裏殺人啊?”

馮慎道:“曾三等人詭計多端,在他們逃離之前,難保沒安插下幾顆‘釘子’!”

馮全左右望了望,有些不寒而栗。“難不成……難不成咱們周圍還潛伏著曾三的細作?”

還沒待馮慎接茬,雙杏臉色便忽然一僵。“少爺……莫非你是在懷疑我嗎?”

“哦?”馮慎裝傻充愣,“雙杏你何出此言?”

雙杏慢慢跪倒,眼淚簌簌而下。“雙杏不是糊塗人,聽得出少爺的弦外之音……我與夏竹都是由曾三爺送進馮府的……眼下曾三爺犯了事,我們就算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啊……”

“少爺,”夏竹也跪在一旁,“我們雖是曾三爺買下的丫頭,可對他私底下的所做所為真是半點不知。這些年來,我與雙杏姐早把馮府當成了自個兒的家……無論別人如何猜忌,我們反正是問心無愧。”

“哎喲,”馮全哭笑不得道,“我說你倆兒就別跟著添亂啦!少爺幾時說你們是細作了?”

雙杏一怔,止住了抽泣,與夏竹對視一眼,默不作聲。

“馮管家說的在理,”常媽彎腰來攙,“咱少爺是明眼人,要懷疑你們是歹人,不早就把你們這倆丫頭逮起來了?行啦,地上涼,都快起來吧。”

“雙杏、夏竹,你們確實是多慮了,”馮慎微微笑了笑,“方才我那番話,無非是一種推測。就算真有細作,也未必在咱們之間。況且,我已將這現場細細地勘察過一遍,種種跡象表明,這漢子的死因,更偏向於意外。”

聽馮慎這般說,馮全長鬆了一口氣。“不是歹人就好。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著。要是附近真有細作暗伏,咱們可防不勝防哪。”

馮慎不置可否,又看了看雙杏與常媽。“這漢子已死,說什麽都於事無補。疏忽也好,紕漏也罷,俱不追究了。然而大夥今後要引以為鑒,莫再掉以輕心。要記住,哪怕是無心之過,都能輕易地斷送掉一條性命!”

眾人麵色沉重,皆點頭唯諾。

“馮全,”馮慎又道,“你帶人把這裏收拾一下,再訂上口薄棺,將這漢子先殮厝在後院中。其餘諸事,待我回來再說吧。”

馮全愣了愣,“少爺您要去哪兒?”

“肅王爺那邊,我得去稟一聲。”馮慎說完,抬腳出門。

得悉那漢子的死訊後,肅王凝額長思,良久無語。半晌,肅王才道:“不對勁兒,這事不對勁兒!本王就納了悶兒了,那漢子不早不晚的,偏偏就在這節骨眼兒上出了事?這也太過蹊蹺了吧?馮慎你覺著呢?”

馮慎道:“卑職也是這般認為!王爺有所不知,那漢子在跌下床後,並未當場斷氣,而是蘸著自己的鮮血,留下了些許信息。”

“哦?”肅王眼中一亮,“是什麽信息?”

馮慎蘸著茶水,在桌麵上一筆一畫地寫出。“王爺請過目。”

“嘖……”肅王皺了皺眉頭,不明就裏。“丫一?這是怎麽個意思?”

馮慎抬起手指,在桌麵上輕輕一點。“這非是個‘一’字,而是一條短橫。應是那漢子臨死時,所留第二字的起筆。”

“可他沒寫完哪,”肅王道,“僅憑著這條短橫,根本猜不出他想要寫下何字啊!”

“的確,”馮慎道,“然而卑職卻有個大膽的假設。倘若那漢子真是被人謀害,那麽從這未完成的血字上,倒可以做出個推論。”

肅王直了直腰,“說說看!”

“是,”馮慎繼續道,“按常理來講,受害者在死前留下信息,大抵都是一種用意。那就是……想要指出行凶之人!”

“不錯!”肅王一拍大腿,“行啊馮慎,看來你心裏頭,已經有點譜了。”

馮慎道:“王爺且少安,容卑職依次剖析。首先,卑職懷疑那凶手並非是從外麵潛入,而是隱藏在馮宅之內!”

肅王一震,“這是為何?”

“王爺您想”,馮慎道,“若是專程趕來滅口的歹人,必會用一些幹淨利索的手段。或以利刃割喉,或使劇毒害命,斷不會拖泥帶水,將人推下床後一走了之。並且至關重要的一點,能清楚那漢子禁不得撞擊,必然是知曉內情的。所以卑職才懷疑,那凶手就伏在身邊!”

“有道理。”肅王點頭道。

馮慎接著說道:“還有,那漢子死於看護者交接時的空當兒,而當時的兩名交接人,分別為一個老媽和一個丫頭。”

“等等!”肅王若有所悟,“丫頭?”

“看來王爺已經想到了”,馮慎道,“無論是‘丫頭’還是‘丫環’,那第二個字的起筆,都是一道短橫!”

“沒錯沒錯!”肅王伸指空描了幾下,“還真是這樣。不過本王想不通,你馮家的丫環,怎麽會成了粘杆處的細作?”

馮慎道:“是不是細作卑職尚未斷定,然那兩名丫環,皆是由曾三送來的。”

“曾三送的?”肅王又是一驚,“這是怎麽回事?”

馮慎見問,便簡單將經過一說。

肅王聽完,咂了咂嘴。“這麽一來,那全都能對上了。不用說,那倆丫頭肯定是曾三提早埋下的眼線,現在借著馮家丫環的幌子,暗中替那夥惡賊辦事。沒跑了,害死那漢子的凶手,定是那倆丫頭無疑了!”

馮慎搖頭苦笑道:“可沒有十足的鐵證,所有的這些也僅是推測啊。眼下別說凶手是誰,就連那漢子是不是被人謀害,都難以定論。或許那漢子真是死於意外呢?或許他所留下的血字另有所指呢?所以,當時卑職雖心生疑竇,卻隱忍未發。隻是將那兩名丫環喚來,隨口問了幾句。”

肅王又問道:“那她們可曾露出什麽破綻?”

馮慎道:“卑職沒有直接點破,隻是旁敲側擊地詢問了一番。她倆雖有些不太自然的地方,但是也無明顯的馬腳。”

肅王為難道:“這可難辦嘍。要本王說,也別管那漢子是不是被害的,先把那倆丫頭拿了再說。她們是曾三送去的,底細著實可疑!”

“王爺,”馮慎勸道,“卑職私以為,這事須從長計議。捉奸捉雙,拿賊拿贓。無證擒人,有失偏頗啊。並且卑職此舉,還出於另一種考慮。倘若她們真是歹人耳目,那遲早都會與同夥聯絡。死守住這條線,或許也能尋到那粘杆餘孽的下落。”

“好吧”,肅王輕歎一聲,“本王就依你。不過你可得多加防範,一見苗頭不對,就要提早下手!”

馮慎一拱,“王爺放心,卑職謹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