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空村絕戶

落葉聚還散,寒鴉棲複驚。晨鍾剛鳴開東直門,順天府的幾騎人馬,便馳入城中。

“他奶奶的,”魯班頭將韁繩一緊,放慢了馬速。“可算是回來啦!”

見道邊早攤上已擺出各色餐點,一名衙役聳了聳鼻子。“那邊的肉包子剛出籠,聞著可真香哪。頭兒,咱下去吃它幾個?”

被那衙役一喊,其他人紛紛呼應,就連**駿馬也都停蹄滯步,“撲哧撲哧”地噴起了響鼻。

“這主意好!摸黑趕了半宿道,肚子早都癟啦!”

“就他娘的知道吃!”魯班頭笑罵一聲,將馬頭一撥。“算了,念在咱這趟有驚無險的份兒上,老子就請次客。哎,兩屜夠不夠?”

眾衙役嬉皮笑臉,“弟兄們的飯量你最清楚,怎麽著也得多加一屜吧?”

“這幫兔崽子!”魯班頭來到包子鋪前,掏了一把大子兒扔在案上。“來上三屜!”

“好嘞!”店主答應著,便要啟籠擺筷。

“別急著忙活他們,”魯班頭又道,“先給我包上倆!”

眾衙役一怔,“頭兒,你不在這兒吃?”

“不啦!”魯班頭接過裹好的包子,往懷裏一揣。“老子去馮巡檢那邊看看,你們都別磨蹭啊,吃完了就趕緊回衙去!”

魯班頭撂下這話,便一夾馬腹。那馬長嘶一聲,揚蹄疾奔開來。

馳了沒多會兒,馮家的宅院已然出現在眼前。魯班頭下馬拴牢後,便掏出包子來一麵啃著,一麵敲起了大門。

當馮全探出頭時,魯班頭早已將兩個包子塞下肚。“喲?是魯爺呀。”

“嗯啊,”魯班頭抹了抹油嘴,“馮巡檢可在?”

“在在,您裏麵請吧。”馮全說著,將魯班頭讓進院中。

魯班頭也不客套,抬腳便往廳上闖。“馮巡檢!馮巡檢!”

聽得是魯班頭聲音,馮慎不由得一愣。“魯班頭?你不是去平穀了嗎?怎麽才兩日就回來了?”

“哈哈哈”,魯班頭朗聲笑道,“虛驚一場!”

“虛驚?”馮慎奇道,“難道不是瘟疫?”

“不是!”魯班頭咂了咂嘴,“待會兒我再給你細說,方才有些吃噎了,討你杯茶水喝。”

“班頭稍待。”馮慎忙沏茶呈上。

魯班頭接來喝下一口,又問道:“對了,那漢子呢?他早該醒了吧?”

“唉……”馮慎長歎一聲,“我也正想說與班頭知道……在班頭動身去平穀那日,他就已經咽氣身亡了。”

“死啦!?”魯班頭手一抖,杯裏茶汁四溢。“怎麽死的?”

魯班頭生性憨直,馮慎自然不敢將疑竇和盤托出,猶豫了片刻,這才回道:“傷重不治。”

魯班頭將茶懷一放,神色有些黯然。“老子好容易救來的……怎麽說死就死了呢……”

馮慎歉然道:“是我監護不力,有負班頭重托了。”

“馮巡檢說啥呢?這不能賴你!”魯班頭趕緊道,“唉,死了就死了吧!也隻能怪他自己命太不濟。你說說,連太醫都給他使上了,咋還救不活呢……”

馮慎感慨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諸業因果,難逆難違啊……”

魯班頭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問道:“馮巡檢,那漢子屍身現在何處?回頭我去叫幾個兄弟過來,把他抬出去埋了吧。”

“班頭不必費心了”,馮慎道,“肅王早已派了人來,將他運至義塚葬下了。”

魯班頭“哦”了一聲,低頭不語。

沉默了一陣,馮慎開口道:“班頭,平穀那邊是怎麽個情形?”

“瞧我這記性,”魯班頭道,“是這樣,我跟弟兄們剛趕到那邊時,平穀縣城內倒沒什麽異樣。於是我們又走鄉串鎮,終於在一個叫劉家店的地方,發覺了不對勁兒。在這個劉家店,不少村頭都搭起了避瘟棚。”

“避瘟棚?”馮慎追問道,“不是說並非瘟疫嗎?”

“別急,”魯班頭道,“我慢慢跟你說。開始時候,我們見那避瘟棚裏的人一個個抖得跟打擺子似的,也以為是疫症。正想要回京稟報時,卻被幾個突然而至的大和尚攔下。”

馮慎奇道:“被和尚攔下?”

“是啊,”魯班頭又道,“當時那夥大和尚都擋在馬前,一個勁地念著阿彌陀佛。我被他們念叨的煩了,就下令將他們驅散。可還沒等兄弟們動手,打頭一個和尚便閃身出來。見他們總算肯好好說話了,我也就沒急著趕他們。”

馮慎問道:“那些和尚怎麽說?”

魯班頭道:“他們說此番過來,一是為鄉民度厄,二是替我們幾個擋災。”

“擋災?”馮慎一愣,“擋什麽災?”

“牢獄之災!”魯班頭道,“想想我都有些後怕哪。也多虧那夥大和尚攔著,要不現在,我跟兄弟們幾個怕已在大牢中啦!”

馮慎更加不解,“班頭,我越聽越糊塗了。”

“是這樣,”魯班頭道,“人家那夥大和尚,早就瞧出那不是瘟疫。若我們稀裏糊塗回京上報,豈不就成了謊報疫情?那要追究下來,罪名可就大嘍!”

馮慎皺眉道:“然不是疫病,那又是什麽呢?”

“劫數!”魯班頭道:“據那夥和尚說,因劉家店的鄉民重道輕禪,致使當地佛法不昌,佛祖怪罪下來,這才有此一劫。”

“荒謬啊,”馮慎苦笑著搖了搖頭,“佛門中講究慈悲為懷,即便是真有神明,也不會因門戶之分而遷罪黎民百姓。班頭,你該不是輕信了他們的鬼話吧?”

“嘿嘿”,魯班頭尷尬地笑了兩下,“剛開始我也沒信哪……可後來發現,那夥和尚確實有點神通啊。”

魯班頭頗信神鬼之事。對於這點,馮慎早就了然於胸。“那夥和尚八成在故弄玄虛,班頭怕是又被蠱惑了。”

“這回絕對不是!”魯班頭道,“之前我也吃了不少這樣的虧,哪能不長點記性?當時我就問他們,憑什麽說鄉民是受劫而不是遭瘟?”

馮慎問道:“他們是如何回答?”

魯班頭道:“那夥和尚說,他們的方丈於禪定時偶窺天機,算準了劉家店要罹大劫。老方丈不忍鄉民受難,寧可自損半世修為,也要化解這場無妄之災。他們正是奉了師命,前來解救蒼生的。”

馮慎無奈地笑了笑,“後來又如何?”

魯班頭又道:“後來他們就進棚忙活起來了。我與弟兄們不放心,也都跟著進去看。那夥和尚先是燒香焚紙,然後又掏出木魚來梆梆梆地敲,再後來就圍在地上念經,嘴裏嘰裏咕嚕地也不知念了些什麽,反正跟魔咒似的,聽得我腦子裏都嗡嗡的……”

馮慎歎道:“這都是些慣用的伎倆啊。”

“不止呢!”魯班頭道,“念完了經,那夥和尚便從褡褳裏取出些大竹筒來。那些竹筒裏都裝著‘聖水’,說是他們方丈用無根水煉的,專門化解劫數。”

馮慎道:“接下來,他們是不是在‘聖水’裏撒上一把香灰,喂給那些病患喝下?”

“喂倒是喂了”,魯班頭道,“可也沒撒香灰啊。反正那夥大和尚就這樣,挨棚挨戶地喂過去,不到半天工夫,就有人能自個兒爬起來了!我與弟兄們還不放心,索性又在劉家店等了一天。結果第二天一早,幾乎所有避瘟棚裏都活蹦亂跳了!”

馮慎大奇,“真治好了?”

“那還能有假?”魯班頭道,“我們都瞧得真真的!”

“這倒是有點蹊蹺了,”馮慎稍頓,自語道,“難不成那夥和尚真有法術?”

“我覺得是!”魯班頭一扯領子,亮出個小桃木符來。“臨走的時候,他們還送我個護身符呢,你瞧瞧,開過光的!”

馮慎隻瞥了一眼,便淡然笑了笑。“確實不錯,班頭就好生戴著吧。哦對了,班頭可知那夥和尚來自哪座廟宇?”

“說是摩崖寺的,”魯班頭小心地掖好桃符,又道,“他們回去的時候,我與弟兄們也跟著送了送。可送到山腳下時,人家大和尚就不讓跟著上山了,說是怕打擾方丈清修……”

魯班頭話未說完,廳外便跑來香瓜。“馮大哥,都等你過去吃早飯哪……哎?魯班頭你咋來了?跟俺們一塊吃點吧?”

“不了,”魯班頭擺擺手,“來時吃過了。”

“成吧,”香瓜點點頭,“那馮大哥咱走啊?”

“先不忙,”馮慎又朝魯班頭詢道,“這麽說來,那寺在山上了?”

“沒錯,”魯班頭道,“那山挨著劉家店不遠,名兒也怪,叫什麽‘丫髻山’。”

馮慎心中一凜,“什麽山?”

“丫髻山啊,”魯班頭一指香瓜,“那山上顯眼處有兩座峰頭,遠遠看過去,就跟她頭頂上那倆發髻一個模樣!”

“跟俺這一樣?”香瓜摸了摸頭頂,咧嘴一樂,“那山倒是怪會打扮的嘛。”

“丫髻山、丫髻山。”馮慎嘴裏反複叨念了幾遍,手指也跟著動了幾動。

見馮慎有些出神,香瓜不解道:“馮大哥,你在比畫啥呢?”

“別吵他!”魯班頭低聲攔道,“他這是尋思事呢,之前破案的時候他也是這個樣子。”

馮慎思緒飛轉,腦中幾條線索不停地交匯碰撞。少頃,馮慎豁然醒悟:這丫髻的“髻”字,起筆不也是一道短橫嗎?聯想到那漢子死前所留血字,再結合那夥行事怪異的和尚,馮慎沒來由地斷定,這兩者之間,定有千絲萬縷的關聯。看來,有必要去平穀走一趟了。

打定主意,馮慎抱拳過胸,衝魯班頭一揖。“班頭,在下有個不情之請。”

“哎哎?你我兄弟還客氣什麽?”魯班頭道,“有事開口便是!”

“是這樣,”馮慎道,“我想邀班頭一同,去那丫髻山瞧瞧。”

“去丫髻山?哦……馮巡檢也想求個符?甭費那個勁兒,我這塊給你得了!”魯班頭說著,便要把頸上桃符往下摘。

“班頭誤會了!”馮慎趕忙阻道:“實不相瞞,那漢子死前,曾留下些許字跡。其中首字為‘丫’,所以我便動了探察丫髻山的念頭。”

“竟是這樣?”魯班頭噌的立起,“那是得去查查!馮巡檢你說吧,咱們何時動身?”

“事不宜遲,我想就定在明日,”馮慎歉然道,“隻是讓班頭受累了……”

“沒那事!”魯班頭又問道,“帶多少弟兄合適?”

“此行不宜聲張,僅你我二人去吧”,馮慎想了想,又囑咐道,“對了,明日起程時,還請班頭換下公服,作尋常打扮。”

“都記得了!”魯班頭點頭道,“那我先回府衙稟一聲,趕明兒一早,咱們東直門見!”

待魯班頭走後,馮慎心下唏噓不已。多虧沒有妄下結論,否則還真有可能冤枉了雙杏她們。不過,那血字是否直指丫髻山,仍需考證。在水落石出前,一切俱無法定論。

心念之間,馮慎聽得一聲輕喚,回身一瞧,見香瓜眨著一雙大眼望著自己。

“馮大哥……”

“我已猜到你要說什麽,”馮慎笑了笑,“你也想跟去對不對?”

“嗯!”香瓜使勁兒點了點頭,“老在宅子裏頭待著,俺都快憋出毛病來了。”

“這次不成,”馮慎正色道,“香瓜,你得留下來。馮全他們都不會功夫,萬一出點差池,你在也好有個照應。”

“那好吧,”香瓜抓了抓頭,神情有些沮喪,“馮大哥你要俺照應啥啊?”

馮慎四下一顧,悄聲道,“多留意家宅內外,尤其是雙杏與夏竹的一舉一動。”

“啊?”香瓜一愣,“要俺盯著雙杏姐和夏竹姐?俺聽常媽說,咱身邊可能有奸細……你該不是懷疑她們倆兒吧?”

馮慎不置可否,“無須多問,隻管按我所說的去做。”

香瓜秀眉一蹙,“可俺還是覺得馮大哥你多心了,雙杏姐與夏竹姐對俺很好,絕對不像壞人!”

“低聲些!”馮慎虎臉喝道,“人心隔肚皮,小心點總沒錯的!”

“哦,”香瓜一吐舌頭,拍了拍袖間機栝。“馮大哥你放心就好,俺能分出遠近來。要她們真是奸細,俺這甩手弩也不是吃素的!”

翌日清晨,馮慎便跨上高頭大馬,輕裝奔往東直門。待趕到那裏時,魯班頭已早早地候在城樓之下。

馮慎勒住絲韁,抱拳打拱道:“姍姍來遲,讓班頭久候了。”

“我也是剛到。”魯班頭腦袋一偏,瞥見了馮慎**坐騎,眼睛頓時大亮。“嗬!蹄寬腿健、膘肥毛亮,好一匹駿馬哪!”

那馬似通人語,聽得這番稱道,昂頭就是一聲清越的嘶鳴。馮慎趕忙撫了撫馬鬃,衝魯班頭笑道:“班頭好眼力,這匹三河馬堪稱是良駒神駿,奈何性子烈了些。”

“不賴!真是不賴!”魯班頭讚不絕口,“想不到馮巡檢還養著這種寶馬!”

“這哪裏是我的,”馮慎哂然道,“此馬名喚‘逾雲’,為肅王爺的愛馬,是他妹丈喀喇沁王所贈。昨日肅王得知我要去平穀查案,特意調來借我騎乘。”

魯班頭歎道:“讓這逾雲一比,我這匹黃驃都要不得了。一會兒上了官道,你可別讓它撒猛了蹄子,竄得太急,我怕是追不上。”

馮慎道:“班頭放心,我有分寸。”

“那成,咱這便走吧!”魯班頭催動黃驃,當先出了城關。

逾雲揚了個歡蹄,奮然騰躍追出。

二騎疾奔齊驅,踏起滾滾煙塵,一路向東,破風而馳。

那平穀縣距京師近兩百裏地。奔跑的時間一久,逾雲尚還在疾馳不倦,可黃驃卻汗出如漿、落了疲態。馮慎見狀,也隻得停馬稍歇。

一路上歇歇行行,沿途俱不細表。約過了三個時辰,這才踏進了平穀地界。

見日已過午,二人也不便多耽,緩馬稍事休息後,又繞過縣城徑直朝北,趕往劉家店鎮。

又行了一陣,地勢逐然高起。目力所及處,一條蜿蜒長河,由北至南,曲折流淌。

馮慎勒住馬轡,回身問道:“魯班頭,咱們快到丫髻山了吧?”

魯班頭縱馬趕上來,放眼遊目。“快了!再往前有個小村甸,喚作‘鳳落灘’。上回我們過來,就是在那看到的避瘟棚。哦,那村子就建在山腳下,村後麵也有橋渡,過了這條錯河,便能抵達丫髻山!”

“那好,就先去鳳落灘瞧瞧吧。”馮慎一揚馬鞭,逾雲四蹄翻騰如飛。

魯班頭憐惜地拍了拍**黃驃,“老黃,再咬牙撐它一陣。待會兒到了村裏,老子淘換些豆麩餅子給你當嚼穀。駕!”

黃驃抖了抖汗鬃,朝著前方逾雲,奮起追逐。

鳳落灘臨水,依河劃埂築壟,栽植著成片的高粱、苞穀。紅熟的高粱花壓彎了禾株,沉甸甸的苞穀棒也須穗外吐、層稃翻綻,露出一顆顆金黃飽滿的珠粒。穿過田間阡陌,村戶的土牆青瓦,已近在眼前。

剛進入村頭,馮慎便隱約察覺有些不對勁兒。村中既不見稚童逐嬉,也不聞雞犬啼吠。偌大個村子空落死寂,感受不到半點兒活氣。

“馮巡檢,”魯班頭也覺出不正常,忙拍馬趕上。“你發現沒?這村就跟忽然荒了似的!”

馮慎神情凝重地點了點頭,又道:“不止如此,還有那陌上莊稼早已熟透,卻未見有收割的跡象,確實是怪啊……班頭,那日你過來時,村裏也是這般冷清嗎?”

“沒啊!”魯班頭道,“所以我才覺著納悶兒啊!那會兒光是在避瘟棚裏躺著的病患,就有二三十號人呢。再說了,那些人都叫大和尚治好了,緩了這一兩天,也該收莊稼了,勞神費力種出的糧食,怎舍得喂了家雀兒?”

馮慎蹙額道:“莫非是沒治好,累得闔家都閉門照料?”

“不能,”魯班頭擺手道,“我走的時候,他們就能活蹦亂跳了。嗐,咱倆也甭在這裏猜,去找戶人家瞧瞧不就知道了?”

“好,”馮慎又道,“對了班頭,待會進了農家後,你我就以兄弟相稱吧。班頭較我年長,我尊班頭為魯大哥!”

“老早就想改口了,嘿嘿嘿。”魯班頭大嘴一咧,“走,馮老弟,哥哥我給你敲門去!”

說罷,魯班頭翻身下馬,找了家農戶剛要敲,卻發覺那大門僅是半掩。輕輕一推,便應手而開。

“還真是沒人?”魯班頭愣了愣,朝馮慎回望了一眼。

馮慎也從馬上下來,“進去看看。”

魯班頭正要點頭,院裏突然傳出一聲急切的呼喊:“可是我兒回來了!?是你嗎滿倉!?”

二人抬眼一瞧,見是個頭發花白的老婆婆。那婆婆手裏拄根拐棍兒,衝著門口急顛顛地奔來。

見她步子顫顫巍巍,魯班頭趕忙迎上前扶住。“大娘你這啥眼神啊?自個兒子還能認錯了?”

老婆婆仰起臉來,將二人費勁兒地辨認了半天,這才長歎一聲,滿腔失落。“唉……確不是我家滿倉……你們兩個是什麽人呢?”

“老人家,”馮慎接言道,“我們是過路的,途經此處,想討口水喝。”

“哦……那邊缸裏還有些水,你們自己舀著喝吧。”老婆婆怔怔地說完,又慢慢折回到屋簷下坐著出神。

魯班頭取瓢舀了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口,又遞與馮慎。馮慎趁著飲水工夫,偷眼將那老婆婆打量。那婆婆眼紋如壑,雙目幹癟。左邊眸子已是渾濁不堪,僅餘右目還稍微有些光亮。

馮慎假意咳嗽兩聲,開口道:“老人家,你們這村子有點靜啊。”

“能不靜嗎?”老婆婆擦了擦眼,又是一聲歎息,“人都沒了……”

“沒了!?”魯班頭大驚道,“該不是全死了吧?”

“倒也不是”,老婆婆道,“前些天村裏出了大事。也不知惹了哪路瘟神,幾個後生從田裏回來,突然就口吐白沫、昏迷不醒,抬到炕上隻熬了半宿,人就已經硬了……喪事還沒來得及辦,又有幾個倒下了。才兩天工夫,村裏就接連死了十來號人哪……”

馮慎與魯班頭對視一眼,沒有作聲。

老婆婆接著道:“村裏人一看這樣,就覺得是遭了瘟。那瘟疫能傳染,哪個不害怕?那些沒染上的,投親的投親、靠友的靠友,都逃出村躲瘟去了。剩下走不了的,就在村頭胡亂搭了些草棚子,將那些染病的與村子隔開……”

馮慎插言道:“老人家,我可是聽說前兩天來了些僧人,已將染病的村民治好了。”

“是有這事,”老婆婆點了點頭,“那夥和尚說村裏不是鬧瘟,而是攤上了大劫……開始大夥也不信,可誰知道他們真就給治好了。”

“那治好的村民呢?”魯班頭問道,“好像也沒瞧見啊!”

“唉,”老婆婆歎道,“都上丫髻山了……”

“上山?”魯班頭濃眉一擰,“身子還沒好利索,上山做什麽?”

“還願啊,”老婆婆無奈地搖了搖頭,“那些和尚前腳治好人,轉天便又到了村裏。說什麽這回曆劫,是佛祖略施懲戒,全村人都得去廟裏還願。要是不去,就會招來更大的劫數。鄉親們沒法兒,隻得跟著去了。”

“那這願還得也久了點吧?”魯班頭算了算日子,道,“這都快兩天了,怎麽還沒回來?”

老婆婆垂下頭,囁嚅道:“他們……怕是回不來了……”

馮慎與魯班頭俱是一怔。“回不來了!?”

“是啊,”老婆婆眼角一垂,掉下幾滴濁淚。“他們八成要跟我兒一樣,一去不回了……唉……不說了……跟你們這些過路的也說不著啊……”

馮慎聽出話裏有隱情,忙說道:“還請老人家如實相告。”

“對!”魯班頭胸膛一挺,“有什麽難處盡管說,在平穀這地界上,我老魯說話還是管些用的……”

“魯大哥!”怕魯班頭言多有失,馮慎趕緊使了個眼色。

魯班頭會意,忙閉了嘴,可老婆婆卻起了疑心。“這位爺……難道是當官的?”

“老人家,”馮慎忙道,“我這大哥非官非宦,隻是愛誇口罷了。不過我二人確與官麵上有些交際,說不定有可以效勞的地方。”

老婆婆渾身一震,老淚縱橫。“兩位爺若真能幫我找回兒子,老婆子甘願做牛做馬。”

“哎呀,”魯班頭不耐道,“到底怎麽回事,大娘你倒是快說哪!”

馮慎擺擺手,將老婆婆扶定。“老人家先莫悲戚,請翔實道來。”

“好,我說給你們聽……”老婆婆抹了把淚,慢慢說道,“幾個月前,丫髻山上來了夥和尚,在西峰頂占了個荒寺,說是要築廟修禪。”

馮慎問道:“可是那摩崖寺裏的僧侶?”

老婆婆臉色忽然一沉,咬牙恨道:“不是他們還能是誰?”

魯班頭看了馮慎一眼,不解道:“大娘,你這口氣不對勁兒啊,那夥和尚怎麽了?”

“怎麽了?哼!”老婆婆忿道,“兩位爺有所不知,我們這裏的鄉親,曆來信的是道門、拜的是碧霞元君。那夥和尚上山後,打著弘揚佛法的旗號,四處打砸道觀,逼的附近道士都逃了個光……”

馮慎不由得來氣,“這幫惡僧凶妄嗔暴,哪還有半點兒出家人的樣子?”

“是他娘的不像話!”魯班頭亦不平道,“信道信佛全憑自願,哪有硬逼著人燒香的?”

“可說是啊,”老婆婆又道,“他們將道士趕跑後,便將丫髻山給封了,別說是打獵,就連砍柴拾草都不許。又過了一陣,有幾個和尚進了村來,說是要選一批壯勞力,幫著他們翻修佛堂。”

魯班頭氣極反笑,“他們臉皮還挺厚!”

“唉,”老婆婆歎道,“開始的時候,鄉親們是不願意去。可那些和尚許出重諾後,便有好些個後生動了心思。我家滿倉貪圖工錢多,也要跟著上山。我苦勸不住,隻得隨他們去了。”

馮慎問道:“他們這一去,便再沒有回來?”

“是啊,”老婆婆抽泣道,“那夥和尚帶走他們時,說廟裏管吃管住,什麽時候翻修完了,就什麽時候讓他們回村。可誰知過了兩個月,都沒接著滿倉他們的音信。那麽長的時間,就是重蓋間寺院也該蓋完了啊。村裏人感覺出不對,便派人去摩崖寺問,可寺裏的和尚卻說滿倉他們完工後,受到佛祖感化,全都剃度出家,早已下山雲遊去了。”

“這一聽就是瞎話!”魯班頭氣道,“大娘你們沒信吧?”

“當然不信啊,”老婆婆道,“鄉親們疑心寺裏把人扣住了,便去縣衙裏告了狀。結果太爺派兵來寺裏、山上搜了個遍,也沒找著滿倉他們。最後官差也惱了,說鄉親們報假案,要是再犯,就拿我們下監。等官差走後,鄉親們不死心,還想進寺找一遍。可那夥和尚登時就翻了臉,一個個舞棍操棒的,將我們統統打下了山去。”

馮慎強壓著心頭怒火,“之後又如何?”

老婆婆傷楚道:“我們這種平頭百姓,還能如何啊?幾個後生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再也沒露過麵了。從那之後,我便老夢到滿倉渾身是血地站在我麵前,嚇醒了我就難受的直哭……一雙好眼,就這樣生生哭成了半瞎……”

“大娘,”魯班頭寬慰道,“你也甭難受,沒準兒你那兒子真去雲遊四方了。等他回來,你們娘倆就能團聚了!”

“要是那樣就好了,”老婆婆雙手捂麵,嗚咽道,“可我家滿倉打小就是個孝順孩子,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會連招呼都不打,撇下我不聲不響地走了……”

馮慎心中一顫,“老人家,所以你才說那第二批上山的鄉親回不來了?”

“是啊,”老婆婆道,“他們走了快兩天了,估計也是凶多吉少。”

“我就不懂了,”魯班頭奇道,“村裏人明知那寺有問題,為啥還要跟著上山呢?”

“不去又能怎麽辦呢?”老婆婆道,“鄉親們都嚇破了膽,害怕佛爺再度降下劫數啊。”

“也是,”回想起初來此處的情形,魯班頭不禁道,“那夥和尚是他娘的邪性!哎大娘,你咋沒跟去呢?”

老婆婆苦澀地說道:“我一個土埋了半截的婆子,還怕什麽劫數啊?那夥和尚見我又老又瞎,也便沒強求,將我扔在村子裏,自生自滅了。”

望著憔似枯槁、滿鬢殘霜的老婆婆,馮慎惻隱陡生。“老人家年事已高,孤居獨守並非長久之計啊。”

“是啊大娘,”魯班頭也道,“你還有別的親眷沒?要有的話說個地名兒,我跟馮老弟送你過去……”

“不了,”老婆婆倔強地搖了搖頭,“我哪都不去,就算是死,也要死在這兒。”

魯班頭道:“這是何苦來?”

“好讓兩位爺知道,”老婆婆涕泗潸然,“其實老婆子一直沒死心,總覺著我兒早晚能回來……我要是走了,滿倉回家找不著娘啊!”

聽得老婆婆這番念子衷腸,二人皆是百感交集。

“大娘你甭說了,”魯班頭清了清嗓,偷拭了下微紅的眼眶。“你放心,這事我管定了。說句不好聽的,就算你兒沒了,老子刨山掘嶺也要尋回他的屍骨來!”

乍聞“屍骨”二字,老婆婆猛打個寒戰,不免又落出大把的濁淚。

見魯班頭拙嘴夯舌地越勸越糟,馮慎忙接過話頭:“老人家且寬心,我大哥之意是想幫您尋兒。”

“對對對,”魯班頭趕緊道,“這才是我的本意嘛!”

“這些……老婆子都曉得,”老婆婆道,“可那丫髻山凶險,你們又急著趕路……老婆子何德何能,敢讓二位爺為我蹚這渾水啊……”

“老人家言重,”馮慎道,“實不相瞞,我們此行,便是想去那丫髻山上一探。”

“沒錯,捎帶腳兒的事!”魯班頭道,“老子倒要瞧瞧,那幫妖和尚究竟修的什麽野狐禪!”

“造化啊!”老婆婆顫聲道,“能遇上你們這般急公好義的爺台,真是老婆子的造化啊……”

“客套話留著以後再說吧”,魯班頭大手一揮,“大娘,這村裏哪兒能淘換著豆麩餅?我們的馬奔波了半天,臨行前得先喂飽它們!”

“我想想啊……”老婆婆稍頓了頓,道,“嗐,也甭找什麽豆麩餅了,你們把馬牽到地裏就成啊。”

“牽地裏去?”魯班頭一怔,“那它們不得糟蹋莊稼啊?”

“什麽糟蹋不糟蹋?”老婆婆歎道,“莊稼沒人收,過幾天被霜一打,早晚要爛在地裏。隻管牽去吧,地裏有高粱、苞米,大牲口都願意吃。”

“這倒也是,”魯班頭點點頭,“老黃它們有口福了。”

說著,魯班頭從懷裏掏出把碎銀,在手上掂了掂,皺起了眉頭。“這他娘少了點……嘖,馮老弟,你身上銀子還富裕嗎?先借我些。”

“不提這個‘借’字!”馮慎心照,忙取了些銀兩出來。

魯班頭接來,一股腦兒地送到老婆婆麵前。“大娘,這個你拿著!”

“使不得,”老婆婆連連擺手,“眼下莊稼跟野草沒啥兩樣,值不得幾個錢……”

“老人家誤會了,”馮慎笑道,“這銀子非是料錢,而是我們的一點心意。村民們都不在,您且用這銀錢傍身。”

“那更不用了,”老婆婆道,“村子都空了,有錢也沒地兒花啊。讓兩位爺台費心了,其實老婆子暫時還餓不著。鄉親們上山前,送來好幾袋澄麵,足夠吃用很久了。”

馮魯二人又堅持一陣,奈何老婆婆執意不收,也隻得罷了。

“那行吧,”魯班頭道,“留錢也不是長久之計,早些找回那些村民才是正經!”

“魯大哥所言甚是,”馮慎亦道,“那我們這就去喂馬,而後便直赴丫髻山。”

“好!”魯班頭朝老婆婆道,“大娘,我倆先走了啊!”

老婆婆道:“我送送你們……”

“不用不用!”魯班頭一攔,“你眼神不好使,就老實待著吧!”

“老人家多保重!”馮慎一揖,與魯班頭轉身向外走。

望著二人背影,老婆婆突然想起了什麽,急急喊道:“二位爺台,老婆子有話忘了說!”

經老婆婆一叫,馮慎與魯班頭雙雙停住腳步。“大娘你還有啥事?”

“是這樣,”老婆婆道,“有兩件事……老婆子得給爺台們提個醒。”

馮慎點點頭,道:“老人家您說。”

老婆婆道:“這一來,是那摩崖寺裏養著啞羅漢,你們上山後,可一定得多提防。”

“啞羅漢?”魯班頭不解道,“那是什麽?”

老婆婆道:“是十來號護寺的武僧。”

“嘿?”魯班頭樂道,“這有點兒意思啊,十八銅人嗎?”

“沒那麽些個,”老婆婆又道,“不過那夥武僧心狠手辣,拳腳功夫也好生了得……哦,他們好像都不會說話,所以鄉親們便叫他們啞羅漢。之前村裏去摩崖寺尋人時,就是被他們打得落荒而逃啊。”

“哼哼,”魯班頭捏了捏拳頭,“大娘你放心就行,在我們哥倆兒身上,他們討不了便宜。要敢放刁,老子連他們的破廟一塊砸了!”

馮慎拽了拽魯班頭衣角,又道:“多謝老人家提醒,那其二呢?”

“這第二點我也說不太好,”老婆婆道,“自打鄉親們離開後,我就老覺著村子裏還有人在轉悠……”

馮慎問道:“或許是與我們一樣的過路人?”

魯班頭亦道:“也可能是趁著村裏沒人,想來翻牆入室的蟊賊!”

“摸不準,”老婆婆搖頭道,“昨個好像還在我門前晃悠來著,一打眼就不見了。老婆子跟個睜眼瞎差不多,也瞧不真切……反正二位爺台多加小心吧!”

“好,我們俱已記下!”

辭別了老婆婆,二人便牽馬來至地頭。望著那連片的豐美莊稼,黃驃與逾雲早已按捺不住,韁繩剛一撒開,便衝入田間盡情啃嚼。

“你瞅瞅,”魯班頭笑道,“倒便宜它們了!”

“是啊,”馮慎心中酸澀,有如五味雜陳。

魯班頭見狀,知馮慎掛念著上山的村民,正要說些什麽,不遠處卻傳來一陣疾馳的馬蹄聲。

二人心頭一凜,趕忙扭頭看去。隻見村頭塵煙飛揚,急急奔來三騎。

三人中,一人長衫馬褂,其餘兩個皆作衙差打扮。來人馳至丈餘,突然拉韁勒馬,將馮魯左右圍住。兩名衙差手按刀柄,大聲喝問道:“你倆鬼鬼祟祟的,在這做什麽?”

魯班頭臉色一變,剛想發作。馮慎眼疾手快,將他攔在了身後。“我們是過路的旅人,趕得累了,在此處歇馬。”

“歇馬?”那穿長衫的盯著馮慎,一瞬不瞬。“哼哼,分明是在縱馬毀糧!給我拿下!”

“還拿下?”魯班頭忍不住罵道,“你們仨兒是打哪塊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一個衙差跳下馬來,惡狠狠道:“我看你是活膩歪了!”

“且慢動手,”馮慎忙問道,“不知三位是?”

“你瞎啊?”另一名衙差喝道,“爺們兒這身號衣瞧不見啊?讓你倆死個明白,我們是平穀縣衙的捕快!”

“失敬,”馮慎又一指穿長衫的,“那這位是?”

“那是我們師爺!”衙差扯出一條枷鏈,“你也甭在這廢話,不想吃苦頭,就自己戴上!”

魯班頭勃然大怒,“你們還講不講理?”

“在這地麵上,我們就是理!”衙差抽出刀來,左右揮掄了兩下。“拒捕是吧?嘿嘿……”

“怎麽著?”魯班頭氣得血貫瞳仁,“還想動手嗎?”

衙差冷笑道:“別說是動手,宰了你都不打緊!”

“誰敢放肆!?”馮慎不欲將動靜鬧大,趕緊指著魯班頭道,“你們可知他是何人?”

“我管他何人?拿了再說!”隨著那師爺一聲令下,兩名衙差同時揮刀砍來。

“來得好!老子手正癢著!”魯班頭虎嘯一聲,迎著刀光撲去。

怕魯班頭有失,馮慎也不再多言,弓步疾衝,直取一名衙差。

兩名衙差聞言,麵上殺氣更盛,衣袂破風,腰刀狂舞,恨不得將馮魯二人大卸八塊。

僅走了幾個照麵,馮慎便發覺那兩名衙差不過是些色厲內荏的膿包,又對了三招,便輕鬆奪下一名衙差的刀。

與此同時,另一名衙差的刀也到了魯班頭麵門。魯班頭跨步低頭,不慌不忙地讓過刀鋒。待這一刀走空,左手順勢帶牢衙差右臂,右手抄住他腳踝猛地一掀,使了招“釜底抽薪”。

隨著一聲慘叫,那衙差直直翻了出去,連人帶刀的摔在地上,跌了個四仰八叉。

“呸!”魯班頭走上前,在那衙差屁股上踢了一腳,“真他娘的不中用!”

馮慎正要說話,卻瞥見那師爺竟從懷中掏出把短銃,大驚之下,急忙掉轉奪來刀頭,對準那師爺飛擲而去。

那師爺被刀柄擊中,短銃登時脫手。魯班頭搶上前,一把將他扯下馬來。

“還使上槍了?”魯班頭彎腰拾起短銃,又順手牽羊,在師爺身上翻出些鉛丸、火藥。“嘿嘿嘿,剛好沒帶趁手家夥,這些玩意兒,就先借老子使使吧!”

“混賬!”一名衙差灰頭土臉地爬起來,兀自嘴硬。“你怎敢對我們師爺無禮?”

“哼”,魯班頭不屑道,“別說他一個小小的師爺,就算你們知縣來了又能如何?”

聽魯班頭這般口氣,師爺與衙差全傻了。“你、你究竟是什麽人?”

馮慎接言道:“此乃順天府四路廳司獄總班頭——魯官!”

“啊?”師爺驚道,“原來是魯班頭,您老怎麽不早點說啊?”

魯班頭沒好氣道:“老子倒是想說,可你們他娘的隻顧打殺,給過我們開口機會嗎?”

“小可糊塗、小可該死”,師爺一麵賠罪,一麵轉向馮慎。“那……這位大人是?”

魯班頭剛要開口,馮慎卻搶先道:“鄙人姓馬,為順天府審簿照磨。”

“哎呀!”那師爺斂裾抱拳,趕緊唱了個肥喏:“小可婁得召,見過二位上差。方才一番衝撞,實乃不虞之隙,還望上差多多包涵啊。”

“就沒你們這樣的!”魯班頭仍舊忿恚不已,“若換作尋常百姓,不早被你們砍殺在路旁了!?”

“是是……魯班頭教訓的極是……”婁師爺唯唯諾諾,又衝衙差道,“還不快給二位上差賠不是?”

兩名衙差一聽,忙點頭哈腰、作揖不迭。

“三位少禮,”馮慎道,“婁師爺,你們至此所為何事?”

“這個嘛……嗬嗬,”婁師爺尷尬地笑笑,“小可聽說這鳳落灘近來不太平……便帶著人過來瞧瞧……”

“還有什麽可瞧的?”魯班頭道,“這村都快荒了!我說你們這些個縣吏怎麽當的?都他娘的幾天了你們這才得著信?”

“婁師爺,”馮慎道,“鳳落灘距縣城也不是太遠,鬧出那麽大的動靜,你們竟然一無所知?”

婁師爺支吾半晌,道:“不瞞上差說,小可其實也有苦衷啊。前陣子,我們太爺回原籍省親拜墓,到現在還未歸衙。太爺走後,縣衙裏大小公務全壓在小可頭上,所以也就沒太留意鄉坊下情……”

“你先等等!”魯班頭納悶兒道,“就算知縣不在,也還有縣丞、主簿,輪不到你一個師爺代為施政吧?”

馮慎亦點頭道:“魯班頭言之有理。婁師爺,這個中曲直,你就給講講吧!”

婁師爺眼珠一轉,道:“二位上差有所不知,我們平穀是個小縣,哪裏養得起恁多佐輔官?自打太爺聘我為幕賓,就未再設過縣丞、主簿了。”

婁師爺所言,也算是實情。自朝廷頒下辛醜新政後,不少地方的縣衙職位多有裁缺。

馮慎略加思索,又問道:“按銓選舊製,縣屬衙門應有四名命官,你們連那典史一職也裁去了嗎?”

“倒是有個典史,”婁師爺道,“小可去縣衙入幕,便是由他引薦。我們這種當師爺的,不需朝廷撥俸祿工食,年終給點兒束脩就打發了。小可一人多兼,替縣裏打理著六房雜瑣……”

“別忙著給自個兒臉上貼金,”魯班頭不耐道,“那典史人呢?”

“也陪同太爺歸鄉省親了,”婁師爺訕笑一聲,道,“臨走之前,吩咐一應事宜皆由小可酌理,因此小可才疲於公務,一直未得脫身啊。”

“他倆兒倒挺逍遙,”魯班頭道,“這幾年老子平穀來的少,許久沒打過交道了。哎,你們知縣是姓劉來著吧?”

婁師爺笑道:“班頭真是貴人多忘事,我們太爺姓陳。”

“哦哦……那就當姓陳吧!”魯班頭有些難堪,“好像七八年前見過他一麵,眼下連他長什麽模樣,老子都記不清了……好了好了,不說這些。那依你之言,現在縣中是你主事?”

“不敢不敢,”婁師爺謙道,“蒙東翁垂青,暫代而已,嗬嗬,暫代而已……”

“虛頭巴腦的場麵話就甭多說了,”魯班頭皺皺眉,指著身後的鳳落灘道,“你就是這樣暫代的?”

“這點確是疏漏”,婁師爺陪著笑臉,“方才小可也解釋過了,奈何公務纏身,分身乏術啊。然而關於衙中諸事,小可雖不敢說麵麵俱到,可也算打理的井井有條。不若這樣,就請二位上差隨我們回縣衙去瞧瞧吧。”

“去自是要去,但不急這一時半會兒,”馮慎道,“婁師爺,我聽說這鳳落灘數月前便有人口走失,這樁事你總該清楚吧?”

“小可有所耳聞,”婁師爺道,“當時縣裏派人來查過,見沒甚大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上差請息怒,”婁師爺忙道,“非是小可推諉扯皮,那事皆由我們太爺一力措置,小可未曾經手,又豈會知曉內情?”

“好一個滑吏!”魯班頭氣道,“有好處便往自個兒身上攬,遇到壞事就一問三不知!他娘的,能指望你們幹點什麽?”

受這一番詰責,婁師爺等人口頭上敷衍了幾句,可神情卻有些不以為然。

見他們無動於衷,魯班頭更為光火。“不服氣是吧?”

馮慎抬頭看了看天色,強壓住心緒。“算了吧班頭,咱們還有要事,現在多說也無益。”

魯班頭雖不情願,無奈也隻能暫罷。剛想去田間喚馬,突然心生一計。“哎,你們三個也不能白來一趟。這樣吧,老子給你們安排個差事!”

“差事?”婁師爺滿腹狐疑,“魯班頭有何差遣?”

魯班頭一指地頭,“眼下村中無人,可莊稼卻都熟透了。反正你們也閑著,就先幫著收割了吧!”

“啊?”婁師爺等人大張著嘴巴,一齊怔了。

“怎麽?”魯班頭板起臉,“這點小事也推三阻四?”

“這麽大片莊稼三個人也收不完哪,”婁師爺苦著臉道,“要不這樣,班頭容小可回衙拉些人手。”

“隨你,”魯班頭道,“能把活兒幹完就成!”

沒想到魯班頭別出心裁,馮慎心下暗笑不已,正欲轉身離開,又被婁師爺叫住。

“嗬嗬”,婁師爺滿臉堆笑,“小可忘記問了,二位蒞臨平穀,是有何貴幹啊?”

“瞎打聽什麽?”魯班頭喝道,“既是要事,能隨便跟你說嗎?”

一名衙差道:“不說我們也能猜到,二位要去摩崖寺吧?”

“哦?”馮慎目光一凜,“何以見得?”

那衙差答非所問,自顧自道:“摩崖寺最好是別去,那裏可是有陰曹煉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