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泥犁煉獄

乍聞那衙差之言,魯班頭驚得心中一顫,他一把攥住衙差領子,大聲質問道:“你這番鬼話想嚇唬誰?當老子會信嗎?”

“魯班頭明鑒,”那衙差急道,“小的萬無此意啊!”

馮慎趕忙分開二人,轉向那衙差道:“你所說的‘陰曹煉獄’,究竟是什麽意思?”

那衙差看一眼婁師爺,這才說道:“回上差話,數月前為鳳落灘鄉民走失一案,太爺曾派快班去摩崖寺裏查過。那寺中有座‘不佛殿’,裏麵全是地府裏的惡鬼凶神哪。”

“對對對”,另一名衙差也道,“當時我也在場,光是往那殿中看一眼,後背都颼颼發涼啊。那些惡鬼張牙舞爪,感覺……”

“感覺什麽?”魯班頭皺眉道。

衙差突然兩手一抓,“隨時都要撲出來!”

“哎呀,”魯班頭不禁打個哆嗦,繼而怒道,“你他娘的成心是吧?說就好好說,再敢瞎比畫,信不信老子把你那倆爪子剁了!?”

馮慎見狀,對衙差冷笑道:“不必在這危言聳聽,你們所謂的‘惡鬼凶神’,無非是些泥胎塑像吧?”

“嘿嘿嘿,”兩名衙差撓頭笑道,“這位上差機智過人,小的佩服……”

“竟敢消遣老子?”魯班頭氣得吹胡子瞪眼,“還惡鬼、煉獄,弄什麽玄虛?直說泥像不就成了!?”

婁師爺忙喝退了衙差,“班頭大人大量,莫跟他們一般見識。不過依小可之見,那摩崖寺確有些不吉。尋常寺廟多塑佛祖金身,他們卻偏偏要造些惡鬼羅刹……”

魯班頭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班頭容稟,”婁師爺道,“因那些鬼像太過猙獰,上次縣裏入寺探查,不少捕快回來後便受驚臥床,險些一命嗚呼……上差若不信,可以問問他倆。”

“沒錯,”兩名衙差信誓旦旦道,“確是如此。”

婁師爺又道:“那些鬼像邪氣森森、可怖駭人,二位上差要因此有個閃失,我們哪裏擔待得起啊?”

“這他娘的……”魯班頭雙唇翕張了幾下,“沒那麽邪乎吧?”

“正所謂寧信其有,莫信其無啊”,婁師爺往前湊了湊,“再者說了,一座怪裏怪氣的和尚廟有什麽好瞧?二位上差不如隨我們回縣衙,小可備上好酒好宴……”

“老子明白了!”魯班頭道,“你鬧了半天是想獻殷勤啊?甭來這套!老子此番是來辦事的,不是讓你灌迷魂湯的!”

婁師爺老起臉道:“上差要辦之事,可以讓縣衙裏的捕快代勞嘛。他們雖比不得順天府的公人,但也決計不會誤事。二位隻需穩坐衙署,運籌帷幄……”

“不必了!”馮慎出言打斷,“魯大哥,時不我待,咱們這便走吧!”

“嗯,”魯班頭點頭道,“我也懶得與他們耗費口舌。婁師爺,莊稼可別忘了收。這事要辦不好,我須饒你不得!”

婁師爺隻得道:“小可記下了。”

“那就好。”魯班頭說著,將黃驃、逾雲從地裏牽了出來。

二人騗馬欲行,婁師爺又在後麵追道:“班頭請留步。”

“又他娘的怎麽了?”魯班頭煩道,“你說話就不能利索點?”

婁師爺指指魯班頭腰間,“小可那把短銃……嗬嗬,您老是不是……”

“瞅你那小氣勁兒!老子又沒說要昧下,等用完了自會還你!”

說完,魯班頭馬鞭一揮,與馮慎並轡而馳。

轉眼間,婁師爺三人便被甩在後麵。又馳出一陣,馮慎將馬速稍緩,叫了聲“魯大哥”。

魯班頭扭頭問道:“怎麽了?”

馮慎反問道:“那師爺屢屢邀咱們去縣衙,大哥就不覺得蹊蹺嗎?”

“沒啥大不了的,”魯班頭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那姓婁的定是想巴結咱倆呢!”

“巴結?”馮慎道,“這話怎麽講?”

魯班頭道:“老弟你想,他未知咱倆身份前,一味地喊打喊殺,知道真相後,肯定怕咱拿怪啊。這種欺軟怕硬、溜須拍馬的貨色,我算是見得多了。之前去別處公幹時,那些個胥吏也是如此,上趕著請酒塞禮,拚了命地趨附奉承。”

馮慎歎道:“若僅是想阿諛諂媚倒也罷了,就怕他們別有用心。”

“哼,借他兩個膽子!”魯班頭剛要再罵幾句,忽又記起了什麽。“咳……那個馮老弟,你說那寺裏泥像……真就那麽邪乎嗎?”

“魯大哥無須多心,”馮慎微微一笑,“想來是他們誇大其詞了。”

魯班頭仍有些忡忡不安,“可你沒聽他們說嘛,那寺裏大殿喚作‘不佛’,光這殿名就很不對勁哪!你尋思尋思,不是神佛,那不就是邪魔歪道了?”

馮慎笑道:“不瞞大哥說,初聞那殿名時,我也曾怔了一下。然而稍加琢磨,心裏便多少明白一些了。”

“哦?”魯班頭追問道,“卻是為何?”

馮慎道:“我於閑暇之時,嚐翻閱過幾部經卷,因而知曉些禪佛典故。昔時忉利天宮內,地藏菩薩曾對佛陀發下大願,所謂‘地獄未空,誓不成佛;眾生度盡,方證菩提。’佛陀感其大慈誠心,弘其大悲願力,故允地藏菩薩雖不以佛身現世,然功德卻與諸佛齊等。”

魯班頭似有所悟,“這‘不佛’二字,指的是地藏王?”

“正是”,馮慎點頭道,“那摩崖寺中所供奉的神祇,想來便應是地藏菩薩了。地藏菩薩憫恤五濁惡世,以千體應身度化閻浮。入道地獄,為幽冥教主,轄宰十殿閻羅,布化陰司萬鬼。故那不佛殿中塑著些鬼怪泥像,便也不足為奇。”

“真是這樣嗎?”魯班頭又道:“可那大小寺院我進過不少,也沒瞧著哪座廟裏擺著恁多小鬼啊。”

“確是不常見”,馮慎亦道,“然無獨有偶,在那巴蜀之地有座平都山,那山上有個酆都鬼城。那鬼城裏的惡鬼塑像,恐怕比摩崖寺中的還要多出幾倍。”

魯班頭咋舌道:“那得多瘮人哪……老弟你去過那裏嗎?”

“我不曾去,”馮慎搖頭道,“當初與唐氏兄妹閑聊之時,我曾聽他們提及。”

“唐氏兄妹?”魯班頭道,“哦,是那唐門少主和他妹子吧?不錯,他倆是當地人,所言多半不假……馮老弟你也真是,早這般說,我心裏也就沒那麽慌了。”

馮慎道:“酆都之事雖然不虛,然那摩崖寺內的境況卻為我之揣測。究竟是否如此,還需入寺查證後方能知曉。”

魯班頭聽罷,沒再說話,從腰間摸出那把短銃,低頭擺弄起來。

隻見他先掏了些火藥、鉛丸,又混著油棉塞入前膛,最後拿根小細棍順膛口一捅,彈藥便被緊緊壓實。

瞧著魯班頭裝填得麻利,馮慎暗暗稱奇。“不想大哥對於火器,竟也這般嫻熟。”

“嗐,之前常跟兄弟們打野味,沒少搗鼓土銃子。”魯班頭說著,搖了搖從婁師爺那搶來的彈藥袋,“那姓婁的雖不濟,家夥什兒倒是挺全,這些夠打十來發了。”

“魯大哥,”馮慎提醒道,“咱們此次上山,當以打探虛實為主。不到萬不得以,莫與那寺中僧人生起衝突。”

“老弟放心,這點我有數!”魯班頭把短銃重新揣好,“那夥和尚若有歹意,咱憑著拳腳自能對付。這把短銃子,主要為了防邪物。”

馮慎怔道:“邪物?”

“是啊,”魯班頭道,“對泥像之事,老弟不也是沒拿準嗎?我聽說鬼怪最怕火器,到時候也甭管那些有的沒的,隻要瞧著不對,就他娘的一銃子轟過去。嘿嘿……先提前裝好,省得用時來不及。”

不覺間,二人已橫渡錯水,再往前去,便是延綿起伏的丫髻群峰。魯班頭大致估了個方向,引著馮慎繼續前行。

飛馳在山腳之下,馮慎不時往遠處打量。隻見那嶺間青黛披蓋,山腰雲霧罩遮,煙樹蒼柏,濃凝一派。若非林中那簇簇紅楓,勢必讓人錯感秋霜未至。其時日漸西斜,山風拂掠,便聞鬆濤浩**。千梢晚搖,萬針蕭瑟,隱約有數翼翔沉,是為飛鳥頡頏。

“好一處結廬潛修的佳境,隻不知這幽幽峰嶺中,蘊蓄著血淚幾多。”馮慎暗歎一聲,兀自馭馬不提。

沿途奔來,二人也見得不少丘坳上修有道家宮觀,然無一不是蛛結塵蔽、荒草萋蕪。路旁荊叢裏,偶爾能瞧著件汙穢皴皺的道袍,幾隻鼬鼠爭嬉其上,早將那偏衽飾襞,撕扯成綹綹條條。

馮慎又是一歎,記起了村中婆婆之言。如今親見這道門凋敝,想來那和尚趕跑道士之事,也多半不假了。

正思量著,**逾雲一縱,躍過了橫生在道路中的一根粗藤。馮慎沒防備,上身被帶的往後一仰,險些跌下鞍去。

“馮老弟,”魯班頭道,“再往前走,山勢就越發陡峭,你可得騎穩當些哪!”

“嗯。”馮慎忙夾緊馬腹,目視前方,不敢再度分神。

果如魯班頭所說,愈朝前去,路便愈是崎嶇。行到後來,山道陡然彎拐,延伸至迎頭一座巍峨的孤峰。抬眼望去,那峰仿佛受過巨斧劈砍,自頂往下裂為一線,穀罅渾然,屏隘天成。兩側峻岩突兀,宛如犬齒相錯,將原本丈餘寬的路麵,生生夾成了羊腸。

二騎見狀,也隻得首尾相接、緩速慢行,一前一後地由穀口進入。

好在這峽穀不深,約莫一盞茶的光景,前路又豁然開闊。走出穀後,馮慎仍感喟不已。從此處登頂,皆經由這峽塹而過。若置於通衢大邑,此峽定成一處兵家必爭的險要雄關。

“馮老弟,”魯班頭勒住馬道,“咱們到了!”

“到了?”馮慎怔道,“怎瞧不見寺院模樣?”

“離寺還早”,魯班頭伸手一指,“那寺建在山巔上,之前那夥和尚也是領到這裏就沒叫我們再跟著了。騎著馬沒法子爬,咱倆下來慢慢登上去吧。”

馮慎向前一望,果見嶺間有一道蜿蜒石徑。“那好,咱們這便下馬。”

話音甫落,馮慎雙足已踏在了地麵上。見那徑旁有株大樹,二人便將馬匹並拴其下。

方要拾級而上,魯班頭突然道:“哎,一會兒上去怎麽說?咱就說是拜山的香客?”

“說香客恐怕是不成,”馮慎道,“上回在鳳落灘,想必有不少僧人能記得大哥的相貌。”

“也是,”魯班頭苦笑著摸了摸下巴,“就算是換了打扮,我這滿嘴胡子也還是紮眼啊。那怎生是好?這荒山野嶺的,現刮也來不及啊!”

“有了,”馮慎指了指魯班頭頸下,“那些僧人不是送了一個桃符嘛,大哥索性就說是來還願的。至於剩下的,就由小弟來周旋,咱們相機行事,料想也能應付過去。”

“著哇,”魯班頭喜道,“那可都瞧你的了!”

馮慎一笑,“好說。”

二人議畢,便沿著節節石階開始爬陟。這丫髻山雖稱不上是聳天淩雲的崇山絕嶺,可身處其中,亦覺層巒疊嶂、巍巍遙遙。丹崖飛岩若瀉,削壁怪石橫突,斜徑孤懸類架,宛勝空陌雲梯。階除累列,不計千餘,仰觀有如龍蛇初騰,環驤徐繞、曲隱盤升,似欲拔地衝霄。

快近峰頂時,二人已是頸背見汗。石徑盡頭,毗抵一座拱簷牌坊。那坊基為須彌石座,辟成大小三個券門。坊後坡階高築,遙達不遠處的山門殿。

“好家夥……總算能瞧見山門了,”魯班頭扶著柱壁,好歹將氣喘勻。“這一通攀爬,可真他娘的費勁哪!”

“確實不易,”馮慎見狀道,“大哥若是累得緊,那就稍微歇會兒吧。”

“不用,”魯班頭抬袖抹了把汗,擺手道,“那廟就在眼前了,不差這麽幾步路,咱接著走!”

馮慎再待開口,卻聽得林樾間忽然傳來“沙沙”的響聲。緊接著葉動枝搖,二人隻覺麵前一花,幾條人影倏地躍將出來。

來者頭頂溜光,皆著青灰僧袍,方一站定,便排展開來,將馮魯二人阻在了台階之下。

“嘿,”魯班頭道,“身手都不賴啊,才眨眼工夫,就刺溜鑽出這麽些個……”

“魯大哥,”見這些僧人不苟言笑,馮慎忙向魯班頭使個眼色。他跨前一步,衝僧人朗聲道,“善男馬某,與大哥專程來拜謁寶刹,勞諸位引路,我等好入寺上香。”

豈料馮慎說完,那夥僧人動也未動,依舊死死盯住二人,麵目如僵。

“喂!”魯班頭有些不悅,“聾了嗎?跟你們說話呢!”

一名僧人指指嘴巴,又搖了搖手。

啞羅漢!?

馮慎心中一動,與魯班頭對望一眼。

“不是吧?”魯班頭連說帶比畫,“你們這麽多人,就連一個能說話的都沒有?”

那夥僧人似明白了魯班頭的意思,皆將頭微微一點。

“哼,果然是他們!”見諸僧身量不甚高大,魯班頭不由蔑道:“還‘羅漢’、‘金剛’,名頭倒叫得響亮,我還當是什麽三頭六臂的人物呢,就這模樣的,也就能欺負下老實巴交的鄉民了!”

“大哥無須多言,既然如此,那咱們自己進寺吧!”馮慎說完,又向著山門登了幾階。

幾名啞羅漢身形一晃,呼啦圍逼過來。打頭僧人橫臂一攔,又做了個請下山的手勢。

馮慎料得會是這樣,幹脆昂頭挺胸,與那僧人怒目相接。

那僧人雙睛亦是不眨,一雙毒辣的目光直掃馮慎。

“老弟,”正僵持著,魯班頭摩拳擦掌的頂了上來。“既然說不得,那咱就痛快闖他娘的!”

說罷,魯班頭便大手平推,想將打頭那啞羅漢撥開。那啞羅漢冷哼一聲,左掌倏出,朝著魯班頭頸間斫下。

馮慎見他掌緣似刃,知其手上造詣匪淺,不及魯班頭反應,當下運起兩指,疾點那僧人臂彎。

那僧人一驚,趕緊撤回左掌,曲起右手五指,複向馮慎兜頭抓來。馮慎位處下方,避閃不便,索性力貫拳腕,瞄著他爪心擊去。

拳掌相抵,發出一聲悶響。二人身子一振,各自退了半步。這一攻一退,皆在須臾之間。強敵環伺之下,馮慎出招哪裏敢緩?剛拿樁站穩,足下便是一挺,揚拳遊掌,照那僧人搶躍直攻。

呼呼掌風,將僧人衣衫激的鼓**。那啞羅漢心下忌憚,連翻幾個空心跟鬥,後縱出數丈遠近。

打頭僧人方一避開,其餘啞羅漢便於左右夾攻,出手狠辣刁鑽,專挑馮慎空當。

“老弟別光顧著獨鬥,也分我幾個耍耍!”魯班頭長嘯一聲,揮起如缽鐵拳,衝入敵陣掄砸。

魯班頭一身橫練,走的是剛猛路子,他仗著膂力強健,以攻代防,瞬息光景便打出了數拳。

似這般搏命打法,倒也登時奏效,圍攻的幾名啞羅漢招架不迭,被一一逼開。

僵局方解,魯班頭便麵露得意。“瞧見沒老弟?我說什麽來著?這幫啞巴和尚,也不過爾爾。”

馮慎背靠著魯班頭,目光不離眾僧。“不可大意,他們尚未使出全力。”

“如此更好。輕易便能打發了,那可無趣的緊!”說罷,魯班頭分胯沉襠,踏起鐵馬罡步,將一雙拳掌舞得大開大合。

魯班頭這套拳掌,著實下過苦功。加上他連年捉凶剿寇,又在原本的招式上,融了些擒拿手法進去。乍施展開來,威力陡增,憑空打出,都挾帶著一股子勁風。

可沒等魯班頭攻到切近,那夥啞羅漢卻向四周疾散,圍成了一個大圈。馮魯攻到哪兒,啞羅漢便退到哪兒,始終將二人團團包裹。

“他娘的!”魯班頭破口大罵,“隻逃不打,你們還要臉不要?不敢跟老子放對,就趁早直說,別學毛猴子蹦來躥去!”

見啞羅漢遲遲不肯發招,馮慎心下也頗為納悶兒。但瞧他們布列環聚,又唯恐是在擺什麽生僻陣法。

果不其然。魯班頭方一罵畢,那夥啞羅漢便急速繞圈遊走,身形忽進忽退,連帶著圈陣也急張急合。

經這麽一繞,二人頓覺眼前身影繚亂。與此同時,圈陣中唰唰搶出三僧。那三僧低伏高縱,分三路向垓心襲來。馮魯見狀,忙護住背心,各自引招蓄勢,準備迎敵。

誰曾想那三僧腳尖竟不點實,隔空虛晃兩下,隨即彈開。緊接著,圈陣中又躍出兩僧,繞場遊鬥數招後,複縮歸回本位。如此接二連三,不啻於見縫插針,啞羅漢們無論打實與否,至多攻上一招,沾衣即退。

被這麽一攪,魯班頭不免有些心焦氣躁。一名啞羅漢瞅準空隙,雙臂如靈蛇交替擺探,明攻馮慎雙目,實取魯班頭腹襠。

魯班頭步法稍滯,險些被他抓中。那僧人一擊未果,也沒再繼續進招,身子朝後急縱,迅速撤至圈陣之中。

“好個沒臉沒皮的狗賊禿!”魯班頭勃然大怒,“光躲也便罷了,居然還掏卵子?呸!真他娘的下三濫!”

馮慎冷眼相觀,心下同樣不解。這些啞羅漢身法固快,可出手全然不帶章法。有時打出的幾招,竟似拙劣蠢笨,活像市井間的地痞毆鬥。然而無賴之爭,自沒道義可言,撩陰插眼、鎖喉掰指,無所不用其極。故魯班頭雖穩紮穩打,卻差點吃了大虧。

按說佛門功法,源出達摩一脈,無論分演成何支何派,皆是光明磊落、堂堂正正,又豈會如他們這般陰毒下作?

魯班頭餘氣未消,左一句下三濫、右一句不要臉,兀自罵個不休。馮慎有心提醒,奈何那夥啞羅漢複又頻頻出擊。

見一名啞羅漢躍來,魯班頭便想伸手去抓,結果手臂才抬起一半,斜刺裏又冷不防閃出一僧。魯班頭一慌,忙向來人招呼,卻不想被最初那僧人尋著破綻,飛掌擊在了胸前。

饒是魯班頭皮糙肉厚,挨了這下,也覺胸中一陣氣窒。他急急吐納調息,嘴上卻不肯饒人:“看來禿驢沒吃飽,這軟綿綿的娘們兒掌,簡直是給老子撓癢癢!”

可罵歸罵,啞羅漢們仍是四下遊躥,滑似泥鰍。漸漸的,馮慎倒瞧出些門道兒:他們擺這陣仗,並非為了立竿見影,而是意圖先行擾敵心緒。等對手被擾得心慌意亂,勢必會隨他們的動作而動作,這樣一來,自然是處處受製,被動的局麵一久,難免會落入他們彀中。

心念間,馮慎腦中突然浮出八個字——避其鋒銳、擊其惰歸,正是那日與中年文士拆招後,所得來的訓示。

“避其鋒銳、擊其惰歸……”馮慎默念了數遍,心中豁然開朗。啞羅漢此舉,無非想耗人精氣後再突施殺招,既然如此,何不反其道而行之?這陣法的維持,須啞羅漢不停地踏位補缺,隻要己方沉定,於他們自身反而損力更多。

想到這兒,馮慎忙低聲道:“大哥,摒除浮囂,好整以暇,咱們以不變應萬變!”

經這一點撥,魯班頭頓時明白過來,當即收了罵聲,守拙禦巧。

二人四手,牢牢擋住了要害罩門。啞羅漢又屢番試招,卻也奈何他們不得。

然這麽一變,戰況即刻膠著起來。啞羅漢雖攻不進去,馮魯一時也攻不出來,攻守雙方,都陷入了不尷不尬的境地。

馮慎紮實了下盤,一麵全神戒備,一麵思索克敵製勝的良策。可那夥啞羅漢惕然不懈,動輒便是一陣死纏爛打,馮慎沒有十足把握,輕易也不敢突圍。

正相峙著,山門外傳來一聲大喊:“快快住手!”

啞羅漢們回頭一望,齊齊止步停立。見他們收了手,馮魯二人也便撤招,四目凝眺,打量著喊話之人。

但見那人亦是一僧,身著杏黃海青,腳踩綴幫禪履,袒肩披一條百衲袈裟,顯然是寺中的主事僧人。

那僧人一手抓著念珠,一手提著下裾,急張拘諸地奔至眾人麵前。見這僧人到來,啞羅漢們皆退到一旁。

“罪過罪過,”那僧人前身微躬,雙掌合十:“貧僧管束不嚴,衝撞了兩位施主,在這廂賠禮了。”

聽他說得謙遜,魯班頭的敵意驟減了不少。“哼哼,總算出來個曉事的!”

馮慎單手立掌,算是回敬:“敢問師父上下?”

“貧僧弘智,忝就敝寺監院,”那僧人說著,目光突然駐在了魯班頭臉上。“咦?這位施主莫不是……”

“哈哈,”魯班頭道,“大和尚,我也認出你來了!那天在村口化劫,就是你領的頭!”

“難為魯班頭還記得貧僧,”弘智笑笑,轉向馮慎,“未請教……”

馮慎見問,忙以假名通道。

弘智頷首道:“原來是馬施主,失敬失敬。二位駕臨,不知所為何事?”

“你先別問我們,”魯班頭指著啞羅漢道,“他們幾個上來便打,這又叫何事?”

弘智道:“怪隻怪貧僧教化無方,還望班頭多多寬宥。這幾名僧人,皆是敝寺護法。”

“護法?”魯班頭道,“這一個個都瘦不啦嘰的,也能當護法?”

“班頭小覷他們了”,弘智道,“他們雖不魁梧,卻有著以一當十的身手。”

“你少替他們胡吹大氣!”魯班頭道,“老子瞧他們的本事,實在是稀鬆平常。還以一當十?哼,方才他們齊上,也沒見能把我倆怎麽著!”

弘智道:“二位神威過人,自然另當別論。”

聽了這句,魯班頭十分受用,將臉得意地一仰,卻發覺啞羅漢們眈眈怒向。

“不服嗎?”魯班頭亮招喝道,“來來,咱再比畫比畫!”

見魯班頭叫陣,幾名啞羅漢又躍躍欲試,未及馮慎相攔,弘智已擋在眾人之間。

“阿彌陀佛,班頭的能耐,他們已領教過了,還請高抬貴手。”弘智說完,朝後疾打了幾個手勢。那夥啞羅漢瞪一眼馮魯二人,恨恨地退回寺中。

“弘智師父”,馮慎道,“寶刹護法無故圍人,你尚未言明原因,僅憑幾句‘管束不嚴’、‘教化無方’的場麵話,恐怕遮不過去吧?”

“馬施主見教的是,”弘智道,“依貧僧之見,應該是二位顯露了功夫,這才引起了誤會。”

“誤會?”魯班頭道:“這能誤會什麽?”

弘智道:“想來是他們見二位武藝高強,便以為是鄉民邀來助拳的好手,唯恐於寺不利,故而有所唐突。”

馮慎與魯班頭全愣了,“鄉民邀人助拳?這又是怎麽回事?”

“此事說來話長,”弘智道,“這樣吧,不如二位先入寺小憩,再容貧僧慢慢道來。”

“也好,”見他主動相邀,馮慎便順水推船。“我二人正欲拜殿禮佛。”

“善哉,”弘智轉身肅客,“施主請!”

魯班頭急於探個究竟,三兩步越過弘智,當先朝寺中奔去。可還沒等他跨進廟門,半空中卻突然墜下一物。

說來也巧,那物砸落後,不偏不倚,正中魯班頭頂門。腦袋上乍挨了這下,魯班頭隻當是啞羅漢又來偷襲,猛打個激靈兒,躍開好遠。

那物在地上彈了幾彈,又順著台階骨碌骨碌滾到馮慎腳下。馮慎伸手一抄,將那物撿起。

見是枚卵狀的青果,魯班頭好氣又好笑,他打量一周,四下叫罵:“兀那啞禿藏在何處?快些給老子滾出來!拿顆大圓棗子當暗器,虧你們想得出!”

“魯班頭莫慌”,弘智指了指廟前一株大樹,道,“非是有人暗襲,乃因樹上果熟蒂落,恰巧掉在了班頭的頭上。並且此果也不是什麽棗子,而是一枚核桃。”

“核桃?”魯班頭不信,“這青皮厚肉的能是核桃?當我沒吃過嗎?”

“大哥你瞧,”馮慎笑笑,將掌中青果捏開。“這確是一枚生核桃。”

見果肉下露出凸筋凹壑的硬殼,魯班頭不禁鬧了個大紅臉。“敢情生核桃長這樣,我隻吃過鹽焗的……也不對啊,我聽那農歌裏唱道:七打核桃八打梨,九月的柿子紅了皮。這都什麽月份了,還能有核桃?”

“班頭有所不知”,弘智道,“這是株近百年的鐵核桃樹,本已不易結果,又加上山高氣寒,自然要比平地上的晚熟數月。”

“鐵核桃?難怪砸著還挺疼。”魯班頭揉著腦門兒,連呼晦氣。

馮慎掂掂那核桃,隨手扔在了道邊。弘智大袖一揚,將二人引入寺中。

邁過高高的門檻,便是一條寬大的甬道,兩側蓮池陳列,四麵廊屋回環,迎麵左鍾右鼓,拱衛著一座大殿。

踏在甬道上,二人不免朝蓮池內端詳。可惜池中荷花早已開敗,蓬枯葉卷、莖焦梗折,看上去好不淒涼。幸而水下尚有幾尾肥魚,往來翕忽,歡活遊弋,給這頹景,添染了幾分生氣。

來在殿下,魯班頭不由得一怔。“天王殿?老弟,他們不說是叫‘不佛殿’嗎?”

“他們?”弘智搶先道,“敢問班頭,這話是何人所說?”

“一個姓婁的師爺,還有倆捕快!”魯班頭恨道,“他們果然是在誆老子!他娘的,待會兒下山,非找他們算賬不可!”

弘智又問道:“可是婁得召婁師爺?”

“沒錯,就是那老小子!”魯班頭道,“怎麽?你倆兒還認識?”

“談不上相識,算是見過一兩麵。”弘智答道,“哦,那婁師爺也並非欺瞞,敝寺確有座不佛殿。”

魯班頭手指殿上匾額:“難道我不識字?那上麵分明寫的是天王殿!”

“班頭容稟,”弘智道,“自打禪淨雙修後,佛家廟宇皆立天王殿為首重大殿,遂成定式規格,著令後世嚴加恪守。敝寺向來篤佛循教,又豈敢違逆不遵?穿過這座天王殿,便是那不佛正殿了。”

魯班頭嗟然:“隻道當和尚戒律多,不想這規矩也不少啊。”

馮慎道:“既然此為前殿,我等稍事參拜後,便直赴正殿吧。”

“可那不佛殿上正在……”弘智略一遲疑,道,“也罷,二位且隨貧僧來。”

三人語畢,齊齊入了天王殿。殿中供奉的佛像不多,顯得肅穆空曠。前首大肚彌勒,背麵橫杵韋馱,持國、增長、廣目、多聞四天王各持法器,威風凜凜地於左右分侍。

弘智走到佛案前,燃燭引了幾支線香,交與馮魯二人。

馮慎拈香置胸前,複而齊眉高舉,如此三番後,恭插退立,合掌默祝。魯班頭照葫蘆畫瓢,也學著馮慎樣子將香上好。

二人敬罷香火,又朝四下拜了幾拜,便同著弘智由殿後儀門轉出。

剛出天王殿,照壁後便吹來一陣濃鬱的梵煙,魯班頭被嗆的一通咳嗽,差點熏了個趴。“大和尚……咳咳……你們這前殿冷冷清清,後殿的香火倒是挺旺啊。”

弘智道:“此處為敝寺主殿,香燭供奉不敢懈怠。”

“是不佛殿到了?那可得趕緊瞧瞧!”魯班頭說著,與馮慎繞過了屏牆。

隻見那不佛殿高逾數丈,端的氣勢恢弘。頂上歇山戧脊,通鋪琉璃筒瓦,簷下撐著一排朱漆大柱,皆有合抱粗細。殿中煙霧繚繞,不知縱深幾許,幾名黃衣僧人搬泥堆沙,不停地進出忙碌。看有人來,那些僧人投來匆匆一瞥,又繼續埋頭做事。

魯班頭奇道:“他們在幹嗎?”

弘智道:“不佛殿內尚未修繕停當,諸位師弟正在趕工塑佛。眼下殿中淩亂不堪,二位不如移步客堂用茶……”

“不忙,”馮慎道,“既到了正殿,好歹也要瞻仰一番。”

弘智道:“那……施主隨意吧。”

馮慎點點頭,來到不佛殿前。殿前兩根明柱上,各掛一條楹聯。上聯是“手中金錫振開地獄之門”,下聯為“掌上明珠光攝大千世界”,跋款落著“百裏君陳晉元沐手恭書”幾個小楷。

不佛殿上塑著神鬼,魯班頭不欲早些入內,躑躅逡巡,能拖延一刻算是一刻。見馮慎瞧那楹聯,忙湊了過來。“這字不孬啊!”

“的確,”馮慎道,“這字飽中含筋,筆力渾厚雄健,想不到平穀正堂竟寫得一手好顏字。”

“正堂?”魯班頭問道,“老弟,你怎知寫字的是平穀知縣?”

馮慎一點豎跋,“從這‘百裏君’三字可知。”

“施主好眼力”,弘智道,“這副楹聯,正是本縣父台陳大人的墨寶。”

魯班頭晃了晃腦袋,自語道:“平穀知縣原來叫陳晉元,老子這忘性……可是越來越大了……”

弘智聽後,有些訝異。“怎麽,班頭不認得陳大人?這不應該啊,平穀為順天府轄縣,你們之間想必素有往來……”

“不認得就是不認得,我能騙你不成?”魯班頭煩道,“順天府下轄州縣那麽些個,誰敢保全對上號?沒錯,我原先是來過一趟平穀,可那也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哎,我說大和尚,合著你們知縣是金顏玉麵,老子就非得認識他?”

見魯班頭老大不快,弘智隻好道:“班頭別拿怪,是貧僧口不擇言了。”

當著寺眾麵上,馮慎怕弘智難堪,忙將話頭一轉。“弘智師父,看樣子陳知縣也是時常造訪了?”

“不錯,”弘智道,“之前因一樁糾葛,縣裏曾派兵搜寺,待發覺是場誤會後,陳大人好生過意不去,又親臨敝寺賠禮。陳大人平素虔誠向佛,與我們方丈一見如故,這一來二去的,也便熟絡起來。隻是最近他回籍省親,久未謀麵了。”

馮慎笑道:“確是不巧。想來是我二人緣慳,難與陳知縣一會啊。”

“也未必然”,弘智道,“陳大人嚐許諾說,等他省親歸來,定要在敝寺辦場隆重的齋會。馬施主與魯班頭屆時有暇,自可來此相會。”

“以後的事就留到以後再說,”魯班頭插口道,“大和尚,聽說你們這不佛殿裏,塑了不少小鬼?”

弘智微微皺眉,道:“說小鬼未免有些不敬,我們所塑的,實為幽冥眾生!”

“那有什麽兩樣?”魯班頭道,“你們塑這些是何用意?”

“自然是以地府之苦厄,來警悟世人。”弘智說著,又將地藏菩薩和陰間的因緣宿業闡明陳述,竟與馮慎所測一轍無二。

魯班頭衝馮慎一挑大拇哥兒,心下佩服之至。“老弟,真有你的!”

弘智看看魯班頭,又看看馮慎:“班頭之意是?”

“沒什麽,”馮慎一語帶過,“大哥,咱去瞧瞧吧。”

“哦。”魯班頭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硬著頭皮跟上。

值時日薄,昏黃的光線給不佛殿上蒙了一層暗影。殿中造像林立,有的業已塑完瀝粉,有的尚還在著泥封漆。所造之貌,大多眥目咧口、凶獰狂煞,無外乎是些牛馬無常、羅酆勾判。諸陰差上首,列塑秦廣、楚江、宋帝、仵官、閻羅、卞城、泰山、都市、平等、轉輪等十殿閻王,頭戴冕旒,手持琰圭,或坐或立,栩栩如生。群像密布排列,如此觀不勝觀,宛若眾星捧月,將寶相莊嚴的地藏菩薩圍護在當中。

殿中散著些打好的胚泥,香支也是東一堆、西一簇地亂插亂擺,青煙升騰,物影幢幢,雖不乏活人生氣,但仍覺寒意森森。

那些黃衣僧處在角落,正七手八腳地堆塑著一座糙泥素胚,見馮魯入殿,都拋了壓刀括片,朝著二人望來。

“諸師弟聽了,”弘智忙朗聲道,“這二位是馬施主與魯班頭,來這殿上隨便看看,爾等稍事施禮,便繼續趕工吧。”

“是。”黃衣眾僧齊豎手掌,向二人遙打個問訊,又轉身忙活開來。

見眾僧冗坌,馮慎也不便上前打擾,於兩側大略掃了幾眼,又去瞧正中的那尊地藏菩薩像。

因是寺裏所供奉的主神,這地藏像造得尤為精細。大乘中地藏菩薩懷千體變化,居越穢土,示現聲聞,內秘菩薩行,外現沙門相。故而這尊造像未冠毗盧,光頭露著比丘淨頂,左掌拈珠,右手拄仗,前胸袒敞,綴吉祥雲海卍字印;雙股交盤,結跏趺端坐於蓮花法台。

馮慎正瞧得仔細,可魯班頭卻惴惴不寧。從一入殿起,他心下便怯了幾分,眼見這些泥像太過逼真,不由得惕然驚心。被香霧一晃,泥像流光溢彩,特別是一雙雙黑白分明的大眼,仿佛活了一般,無論魯班頭轉向何方,後背上都能感覺到涼颼颼的,如芒在脊,似冰貼觸。

幾名黃衣僧手不得閑,正依著描摹粉本,給一尊初具粗型的泥像加泥補漿。魯班頭一並望去,便自然而然地留意起那糙胎泥像。那泥像的頭臉尚未壓光,表層糊得疙疙瘩瘩,也辨不出塑了個什麽,隻瞧那顱頂突隆、腹腰鼓羅的大貌,料想必不是什麽善神。

打胚的胎泥中摻拌著草秸、棉絮,絲絲縷縷地混裹在深赭色泥層裏,像極了腐爛肉糜上附掛著的殘經斷脈,使得整尊塑像如同是被剝了皮般駭目。

突然,那泥像的脖子似乎動了一下。魯班頭隻當是自己眼花,可再定睛看時,泥像的頭頸果真比方才時候斜轉幾寸,項間陡裂出一道縫隙,簌簌掉下不少半幹的黏土細沙。

“啊呀!還真他娘的活了!”

魯班頭的寒毛登時倒豎,頭皮“嗡”一聲炸了,他一把摸出藏在懷中的短銃,當場便要摟槍開火。

見魯班頭將銃口衝了過來,幾名黃衣僧人顏麵大變。還未及他們反應,監院弘智便撲上前來。

“班頭要做什麽!?”弘智臉色慘白,死死握住魯班頭的手,“佛門乃清淨之地,萬不可動刀動槍啊!”

“還清淨之地?”魯班頭冷汗不止,“沒瞧見這殿上都他娘鬧妖了?你快點撒手啊,老子得趕緊崩了那尊邪像!”

“哪來什麽邪像哪?”弘智苦苦求道,“班頭先放下槍吧,莫要褻瀆了神明啊!”

馮慎見狀,心知有異。“大哥先別著急,你瞧見什麽了?”

“老弟你不知道,”魯班頭驚魂未定,手指仍不敢離開扳機。“那勞什子邪像活了!”

“活了!?”幾名黃衣僧人同時打了個哆嗦,“官爺你可別嚇唬我們……這塑像是泥堆土壘的,哪有轉活的道理?”

“它能動彈!”魯班頭急道,“老子瞧得真切,剛才它絕對是扭頭了!都別廢話,你們幾個也搭把手,趁這邪像沒成氣候,咱一塊搗它個稀巴爛,省得受它禍害!”

“大哥不忙,”馮慎沉住氣,“待小弟上前一探!”

“老弟你還探什麽?”魯班頭道,“脖子上那道縫還在呢!定是出了鬼!”

馮慎未置可否,徑自朝群像深處走去。魯班頭哪裏肯放心?隻得提著短銃跟上。擔心魯班頭會不管不顧地一意孤行,弘智也亦步亦趨,唯恐瞠乎後矣。

三人懷著三種心思,前後腳地來到那尊泥像跟前。幾名黃衣僧人不知所措,滿臉惶恐地望向弘智。“監院師兄……你看這……”

“慌什麽?”弘智衝黃衣僧喝道,“我佛法力無邊,什麽妖鬼膽敢出沒在這莊嚴大殿之上?”

“光說嘴頂什麽用?”魯班頭依然緊緊戒備道,“這不是?底座上都落滿了土渣子,必是它轉頭時掉散下來的!”

“哦?”馮慎將信將疑,“卻是為何?”

“馬施主有所不知”,弘智道,“這造像前,先得立骨打樁,而後再一層層往上敷加泥料。許是這尊像的樁骨沒立穩,有些頭重身輕了。”

“頭重身輕的話它為啥不倒?”魯班頭質問道,“偏偏隻斜轉了脖子?”

“班頭且往這裏看”,弘智指著泥像頸間道,“此像擬塑一尊‘食水婆利蘭’,其形寬頭巨腹、圓臂粗肢,唯獨脖頸處細短不堪。班頭你想,這脖頸銜接頭身,本已承力不小,再加上二位初入殿時,諸師弟停工稍歇了片刻,使得頸間補壓不及、黏性漸失,這才項裂頭歪,好似扭臉了一般。”

魯班頭瞧一眼泥像,心下信了幾分。“倒……倒是我們的不是了?”

“不敢不敢,實因貧僧這些師弟們手藝欠精”,弘智轉向黃衣僧眾,“還不趕緊修補?力爭在晚課前能壓上一遍光。”

眾僧剛要動,馮慎卻不聲不響地繞著泥像細瞧起來。他左戳一下、右敲一下,確定是泥胚無疑後,這才微微點了點頭。“看來確是虛驚一場。”

聽馮慎也如是說,諸黃衣僧皆舒了一口氣,齊齊瞥了魯班頭一眼,又拾起括片接著加泥。他們嘴上雖不說,可眼神裏俱帶著些埋怨的意味,魯班頭知道僧眾是賴自己大驚小怪,頗有些不好意思。

“咳咳,”魯班頭幹咳幾下,紅著臉收了短銃。“那啥……老弟,這裏頭悶得慌,我到殿外等你!”

“好”,馮慎道,“我再看看,稍刻便來。”

弘智忙問道:“那貧僧去喚個知客陪著班頭?”

“不用不用!我就出去透透氣,你在這待著就行!”魯班頭說完,便大跨步地離殿。

剛到殿外,魯班頭便覺頭頂上有些發暗,隻見殿前空地之上,正投著一道巨大的黑影。他吃了一驚,忙轉身仰視。透過重重簷翹,發覺遠處的偏院中,竟還矗立著一座杵天杵地的浮屠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