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地藏浮屠

冷不丁瞧見一幢高塔,魯班頭不由得注目眺望。隻因離著尚遠,又有重牆阻隔,塔之全貌不可得見。然縱是如此,其巍峨之氣勢,亦能得窺一斑。

經晚霞一映,塔身那挺拔的輪廓愈發分明。寶頂如蓋,層刹相壘,古樸雄渾,傲昂雲空。恍然間,好似得遇了一座可以攬月摘星的絳闕重樓。

魯班頭雖是個粗莽漢子,可麵對如此景勝,也暗生觀止之歎。他隻覺身心一陣滌**,漸漸看得有些發癡,方才在殿中的尷尬,全然拋在了腦後。

不多時,馮慎與弘智也出得殿來,見魯班頭兀自出神,二人不免好奇。

“班頭?魯班頭?”弘智連喚數聲,魯班頭這才如夢方醒。

“啊?哦,你倆兒出來了?”

馮慎道:“大哥如此入神,是在瞧什麽呢?”

“老弟你往那看,”魯班頭指道,“那塔好不氣派哪!”

馮慎順指望後,也少不得一番稱道。

“大和尚,”魯班頭問弘智道,“那邊是個什麽去處?”

弘智回道:“那裏是敝寺塔院,其塔名為‘地藏浮屠’。”

馮慎道:“那地藏塔看上去頗有些年頭兒,應該不是本朝所築吧?”

“確是如此,”弘智道,“此塔始建於遼金時期,裏麵曾供奉過一枚地藏王菩薩的指骨舍利。”

“嘿!還有舍利子?”魯班頭欣喜道,“常聽人說見舍利者如見真佛,那可是能增大功德哪!老弟快走,咱倆兒趕緊去瞅瞅,也好沾沾佛氣!”

魯班頭說著,便想拉起馮慎走。

“大哥太心急了,”馮慎微微一笑,道,“方才弘智師父的話裏,可是有個‘曾’字。想必幾經歲月更迭,那指骨舍利已不複存在了。”

弘智點頭道:“馬施主所言不假。我等來寺之時,這裏早荒廢已久,那枚指骨舍利,也不知流落至何方了。”

“可惜,真是可惜啊!”魯班頭沒口子喟歎一陣,又道,“要不咱們去登登那塔?從頂上往下瞧瞧也是好的。”

“班頭見諒,”沒曾想弘智竟一口回絕:“這其間實有不便,恕貧僧難以從命!”

魯班頭怫然道:“怎麽?那塔裏藏著寶貝,怕我們偷了去?”

“班頭哪裏話?”弘智道,“要是在平常,二位自然是但去無妨。可眼下,敝寺方丈正在那地藏塔內坐關參悟,我們若貿然前去,豈不擾他清修?”

“這麽不巧?你們方丈倒挺會挑地方……”聽弘智這般說,魯班頭怒氣消了不少,加上馮慎從旁連使眼色,也便暫罷了登塔的念頭。

見魯班頭不再強求,弘智又道:“二位此番上山,算來也已饑乏,那客堂就在前麵,不若隨貧僧去用些清茶、齋點如何?”

“算了吧,”魯班頭道,“你們當和尚的喜好清湯寡水,那素果淡茶的想必也沒甚滋味。”

馮慎衝弘智笑笑,“我這大哥心直口快,言語不周處,還望弘智師父不要介懷。”

弘智連連擺手,“豈敢豈敢。”

“那便好,”馮慎道,“茶齋之事就不必操勞了,弘智師父若有意,再領我們四下逛逛吧。”

弘智稍加猶豫,便點了點頭。“既然二位有雅興,那貧僧唯有遵從了,請!”

“有勞。”馮慎一拱手,邁步前行。

三人走走停停,依次過了法堂、齋殿和經壇。一路過來,弘智見馮慎總愛往偏僻處打量,心中不禁陣陣犯疑。

“二位且住,”弘智停下腳,道,“貧僧忽生一惑,也不知當問不當問……”

馮慎轉頭道:“師父無須客氣,但問不妨。”

“是啊,”魯班頭也道,“有話隻管說,有事隻管問!吞吞吐吐的做什麽?”

“嘿嘿,”弘智略微一哂,又道:“那貧僧可就直言不諱了。照貧僧看來,此次二位光駕敝寺,不單單是為了拜廟禮佛吧?”

被戳中了心事,魯班頭有些發慌,他看一眼馮慎,衝弘智道:“大和尚,你甭多想……”

馮慎拍了拍魯班頭肩膀,淡笑著反問道:“那依弘智師父之見,我們是意欲何為呢?”

弘智道:“人心隔肚皮,二位若不如實相告,貧僧哪能夠猜得出來?”

觀弘智言語神態,馮慎知他心生猜忌,硬瞞下去恐將不美,倒不如拐彎抹角地試探一番。

於是馮慎笑了笑,不徐不急地說道:“既是弘智師父相詢,我等理應言無不盡。不過在此之前,馬某這兒也有幾點疑惑,想請弘智師父先行賜教。”

弘智一怔,道:“馬施主要問什麽?”

“是這樣,”馮慎道,“入寺前,我聽說這丫髻山上曆來篤道輕禪,不知是也不是?”

“唉,”弘智歎道,“誠如馬施主所說,這附近山民確實癡迷玄道而難容佛法……”

“那再請教,”馮慎打斷弘智,“我們上山時途經不少道觀,然皆是殿毀壇棄、人去閣空。一處香火鼎盛的道家名勝,短短數月竟荒廢如斯,這其中的因果, 弘智師父可否知曉?”

弘智皺眉道:“那道門猝然蕭敗之事,貧僧也是時常納悶兒。至於緣由,就不甚清楚了。”

魯班頭插嘴道:“你們都在一個山上,還能聽不到半點風聲?”

“魯班頭,”弘智道,“這一來,是出家人不喜掛問塵俗瑣事;二來我等遷至此處也不過數月,可謂是初來乍到。平日裏忙著修殿補廟、閉寺誦經,鮮與外界往來。對道家事雖有些耳聞,但也無暇究其因果啊。”

“是嗎?”馮慎道,“可馬某卻聽人說,正是寶刹的僧人,將這闔山的道士盡數驅散了!”

“豈有此理,”弘智臉色大變,“是什麽人妄造口業,亂誹我佛門清譽?”

馮慎道:“馬某也沒盡信,弘智師父切莫著急。”

弘智頓省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馬施主見教的是,貧僧一時性急,險些犯了嗔、癡二戒。不過事關敝寺聲名,兩位且容貧僧分說幾句。”

馮慎道:“師父請講。”

弘智側了側身,“漫說我等與世無爭,就算真想要伐除異己,那也是有心無力啊。正所謂‘強龍難壓地頭蛇’,敝寺僧眾不過二十幾號,兼之遷來的時日也不長,又怎可能打跑久居此處的道人?”

“怎麽不可能?”魯班頭道,“我瞧你們那些啞羅漢就凶惡的緊嘛!”

“啞羅漢?”弘智問道,“魯班頭是指敝寺護法?”

“不是他們還能是誰?”魯班頭道,“我跟你說大和尚,你們養的這批狗腿子可算是臭名昭著了!前番在山門那兒,我哥倆就已見識過了。說他們仗著拳腳欺負百姓的傳聞,想來也應該不假!”

“斷無此事!”弘智一口咬定道,“貧僧可以性命擔保。班頭須知,我們出家人從來不打誑語!”

“哼哼”,魯班頭冷笑道,“你們不打誑語,難道人家那老太太就會說謊話?”

“老太太?”弘智臉上的肉,不由自主地顫抖一下。“敢問班頭那老太太姓甚名誰,為何年紀大把還這樣不修口德?”

“怎麽著?”魯班頭把腦袋一仰,“問出了名字,你們好去興師問罪不成?”

“興師問罪自是不敢”,弘智道,“可就算是泥人,也會有個土性兒,被如此惡言誣詬,還不許我們討句說法嗎?”

“弘智師父,”馮慎道,“且不論那些話是打哪兒來的,隻要你們行得正、做的端,管它謠言還是誣蔑,就都不攻自破了。”

“馬施主這話在理,”弘智點頭道,“然自忖敝寺上下,人人遵守清規、嚴恪禪戒,未曾有過違心逆德之行。”

馮慎話鋒一變:“但那些護法是怎麽回事?正如魯大哥所說,他們乍見我倆,不問情由便大打出手,這也叫嚴守佛門戒律嗎?”

“唉,實乃陰差陽錯啊……”弘智嗟歎一聲,麵有疚色。“那貧僧就從頭說起吧。聽二位言語,想必已聽說過我等初來此處、曾雇了十數鄉民入寺幫工的事吧?”

關於鄉民的下落,馮魯正在盤算著如何提引,沒想到弘智自己卻講了出來。二人相視一望,俱點頭追問道:“不錯,後來呢?”

弘智接著道:“那些鄉民幫著翻修完幾間佛堂後,貧僧便讓衣缽執事結清錢糧,送他們下山去了。誰曾想他們這一走,便音訊全無。村裏尋不見人,便闖到敝寺大鬧,憑空捏造、杜撰流言,硬說我們把人給扣下了……”

魯班頭哼道:“人是從你們這裏失蹤的,鄉親們自然要往你們這裏來尋。”

“話是不錯,”弘智道,“可貧僧著實不知他們究竟去了哪裏啊。後來驚動了官府,縣太爺派兵來徹查了一番,才證實敝寺確無藏匿鄉民。”

馮慎未假辭色,“我們都有所耳聞。然這些事,與寶刹護法無故驅打來客又有什麽關聯?”

“施主容稟,”弘智道苦著臉道,“官家雖證實了敝寺清白,可那夥鄉民還是不肯罷休,一有機會,便拉幫結夥聚眾來鬧。幾句話不投機,他們就會砸人毀物……那不是?正因為如此,敝寺大殿至今還未修繕停當……唉,屢遭滋擾,我們當真是苦不堪言啊。沒奈何,隻得派了護法,日夜守護著山門……”

“怎麽一人一個說法?”魯班頭抓頭自語道,“老子到底該信誰的?”

馮慎又問道:“弘智師父,據在下所知,除了少林等名刹外,其他諸寺並不怎麽崇尚以武修禪。觀摩崖寺僧人也不甚眾多,何以有十幾號武僧充當護法?”

“對啊!”魯班頭一拍巴掌,“光那夥啞羅漢,就差不多占了你們全寺和尚的一半,你們平白無故養了這麽多打手,是不是想生事?”

“班頭此言差矣”,弘智道,“敝寺的護法,原來皆是些無依無靠,又天生聾啞的苦人兒。方丈慈悲為懷,見他們實在可憐,便收留在原寺中,授衣食,傳功夫,權作是護法。後來,原寺遭兵火毀棄,我等舉寺遷移,直至尋到這丫髻山上,才總算有了個落腳之處。如今這世道不平,一路奔波至此,也多虧了有他們相護。所以貧僧鬥膽,還請魯班頭莫再左一個‘打手’、右一個‘狗腿子’了!”

魯班頭聽了這話,心裏頗有些過意不去,支吾了一陣,才道:“那啥……大和尚你也別拿怪,我原也不知那些啞和尚原來那麽不容易……”

“善哉,”弘智合十為禮,“有班頭如此體諒,實乃他們修來的福報,貧僧在這裏替師弟們謝過班頭了。”

馮慎清了清嗓子,皺眉道:“照這麽說,此地民風倒十分剽悍啊。”

“嗬嗬……”弘智苦笑一聲,繼而感慨道,“有道是天雨雖寬,不潤無根之草;佛門雖廣,難度不善之人。然方丈曾教諭我等:凡修行者,應常懷慈悲心,須謹記諸大德上師舍身飼虎、割肉貿鴿等故典。所以不日前山下鄉民曆厄,我等也不計前嫌,甘冒著風險為其化去劫數。”

“大和尚,你們是好樣的!”魯班頭讚道,“我老魯錯看你們了!”

弘智忙道:“濟世度人,原是分內事。況且我等此舉,也捎帶著些私心……”

“私心?”魯班頭追問道,“什麽私心?”

弘智道:“本以為借此化劫,能多少改善下鄉民對敝寺的看法,也好使我佛早受四方香火……可誰知……唉……誰知時至今日,他們尚還在造謠中傷啊……”

馮慎瞧一眼弘智,又道:“恐怕弘智師父還不知,那流言蜚語可遠不止如此。”

“還有別的閑話?”弘智急道,“請馬施主速速相告!”

馮慎道:“據那老人家說,鳳落灘劫數剛過,寶刹的僧人便以還願為由,將闔村老少‘請’上山了。”

“越發的不著邊際了!”弘智忿道,“那些鄉民並不拜佛,敝寺請他們何用?”

魯班頭“嘖”了一聲,道:“但那鳳落灘確實是空了,我們可是親眼瞧見的。”

“這倒奇了……”弘智皺了皺眉,“整個村子都沒人了?”

“就那老太太還在,”魯班頭道,“她說是你們把鄉民都拐進了寺裏,將她一人留在村裏自生自滅。”

“可笑,”弘智道,“若敝寺真有歹意,為何還單將那老太太留下?任由她獨活著,豈不是授人口實、自掘墳墓?”

“也對,”魯班頭琢磨了一下,道,“養癰定遺害、斬草須除根。換作是我,要麽一並擄來,要麽將其滅口。那老太太雖年邁眼昏,可畢竟有腿有嘴,隻要她跑出村去一說,什麽事都包不住……老弟你說是不是?”

“有些道理,”馮慎道,“然僅憑雙方的一麵之詞,怕是難以服眾。這樣吧,在下鬥膽出個提議,說不定能為寶刹避去瓜李之嫌。”

“哦?”弘智喜道,“馬施主有好主意?”

“實乃笨法子,”馮慎笑道,“就是由我等在寺內徹查一番,不知弘智師父意下如何?”

弘智麵目一僵,“你們想要搜寺?”

“不敢,”馮慎道,“無非是打算充個見證。”

“看來馬施主對敝寺尚不盡信啊,”弘智無奈地笑笑,“也罷,清者自清,二位請自便吧!”

“有僭了,”馮慎一抱拳,衝魯班頭道,“大哥,我們查的仔細些,好為這摩崖寺辯屈正名!”

“成嘞。”魯班頭答應著,便與馮慎開始排查。

有了弘智的許可,二人便不再有什麽忌諱,穿廊過屋地挨間找尋開來。不僅是佛堂大殿,就連寮房僧舍也沒放過。可到最後,能藏人的地方全找遍了,也沒瞧見有什麽異樣之處。

“阿彌陀佛,”弘智上前道,“二位可尋出什麽蛛絲馬跡?”

“大和尚,你這樣有意思沒?”魯班頭抹把汗,發起了牢騷,“我倆找的時候,你就在後頭跟著,這不明知故問嗎?”

“嗬嗬,”弘智笑笑,“總要班頭親口說出,貧僧才好放心啊。既然沒找到失蹤的鄉民,那敝寺的嫌疑是否該洗清了?”

魯班頭才待首肯,馮慎卻道:“不急著定論。弘智師父,還有一處地方,我們尚未搜過。”

弘智問道:“是何處?”

馮慎遙手一指,“後首塔院!”

“那裏就不必查了吧,”弘智為難道,“塔院中僅有座地藏浮屠,況且我們方丈還在其中閉關入定……”

“大和尚你聽我說,”魯班頭拍了拍弘智肩膀,“都查到這份兒上了,還差那點地方?等我們瞧完了塔院,你們寺裏的嫌疑那就算徹底撇幹淨了。到時候誰還敢亂嚼舌頭,老子第一個不依!”

弘智遲疑不決,“可是……可是我們方丈他……”

馮慎笑道:“禪雲動靜皆自在、內外俱修行,隻要明心見性,又何分閉關出關?萬物化相,無須拘泥,方丈大師乃有道高僧,不會悟不出這個道理。”

弘智聞聽此語,神色陡然恭謹,他念了聲佛,朝馮慎合掌一拜。“聽了馬施主這席話,貧僧有如醍醐灌頂、甘露灑心。誠然,禪法無門,證悟空性。方丈參禪多年,想來早已參透此理。貧僧之前的所作所為,真真叫多此一舉了。”

馮慎道:“弘智師父不必自謙,引我們去塔院一觀吧!”

弘智點點頭,將闊袖海青一擺,“那二位請吧!”

言訖,三人便越過後殿諸閣,徑直朝塔院方向走去。

這塔院四周砌著高牆,有一條青磚鋪就的小道與寺內連通。磚道盡處,是一扇月洞門,門隅後,植了一片小竹林,幾塊斷裂的石碑胡亂堆積其間。

魯班頭撥開一條擋路的竹枝,道:“這裏還挺僻靜。”

弘智道:“因是方丈閉關之所,故寺中僧人輕易也不常來。”

馮慎感慨道:“真是‘身在山中,不識真麵’啊。被這竹林一隔,那浮屠高塔竟全然瞧不見了。”

“馬施主莫急,”弘智道,“要見那塔,還需再前行幾步。”

誠如弘智所言,三人又走出十來丈,前方便豁然開朗。空曠的坡地上,築起一處高台,而那座雄偉的地藏塔,便氣象森嚴地屹立在高台之上。

“乖乖,這塔可真不小!”魯班頭讚歎一聲,三兩步登上了高台。

馮慎與弘智也順階而上,來到了地藏塔前。

這地藏塔端的雄壯,麵闊進深,層層疊累,粗加估量,竟不下數百尺高矮。於塔底仰而觀之,令人隱隱生畏。

此塔蓋覆鐵瓦,架設頂梁回柱;層分八麵,每麵均鑿刻著佛龕。飛挑的翹簷下,各懸一顆碩大的銅鈴,輕風徐卷,便是一陣叮叮當當的悅耳流音。

因年代久遠,塔壁在風雨摧蝕下不免斑駁,可那塔基的白石壘墊,卻是嶄新如瓷。

“弘智師父,”馮慎問道,“這塔基修補過吧?”

“正是,”弘智道,“此塔年頭太久,大有圮損之勢,為求萬全,便將這基台重新加固過了。”

“難怪,”馮慎點點頭,又道,“怎不見入口?”

弘智道:“我等現處於塔背,繞過去便是入口。二位請稍等,容貧僧先去入口處……”

“有甚好等?我們自去便是了!”魯班頭有些不耐煩,沒等弘智說完,當先朝塔前轉去。

“班頭!班頭!”弘智一瞧,趕緊慌裏慌張地追出。

見弘智模樣,馮慎頗為納悶兒,正要開口相詢,忽聽得魯班頭在那頭一聲大喝。

馮慎不及思量,疾步奔至塔前。隻見入口處,竟還守著幾名灰袍僧人。觀其眉眼相貌,分明就是山門外所遇的那夥啞羅漢。

“大和尚,”魯班頭扭頭問弘智道,“他們這怎麽回事?一聲不吭地躲在這裏,嚇老子一大跳。”

弘智氣喘籲籲道:“貧僧都說讓班頭等等了……他們是敝寺護法,衛寺守塔也屬職責所在啊。”

“還當他們有意埋伏著想找碴兒呢”,魯班頭自語一聲,又衝啞羅漢揮了揮手,“那啥……你們的身世我多少也聽說了,行了,老子也不願再跟你們為難,都讓開吧!”

啞羅漢們非但不散,反聚成一排將塔門堵得更嚴。

“嘿?”魯班頭惱道,“蹬鼻子上臉是吧?想打架老子奉陪到底!”

“班頭、班頭,”弘智忙上前道,“他們還不明狀況,且讓貧僧來知會一番。”

“趕緊去比畫明白了!跟他們打交道,還真他娘的費勁……”魯班頭嘟囔著,與馮慎悻然讓在一旁。

“二位多擔待了,”弘智賠了個笑臉,便拉著那夥啞羅漢,疾疾打起了手勢。

因弘智背側著身子,具體比畫些什麽旁人也看不全,就見他不時指指塔門,又指指馮魯二人。

弘智雖然賣力的比畫,可那夥啞羅漢的臉色卻是越來越重,他們一麵滿懷敵意地盯著馮魯,一麵斬釘截鐵地擺手搖頭。

見啞羅漢不允,弘智有點焦急,他用勁兒拍了拍自己胸脯,似乎許了什麽重諾。

眾啞羅漢見狀,皆擰額斟酌起來,以目互視了半晌,這才不情不願地點頭離開。

待送走了啞羅漢,弘智拭拭額角,大舒了口氣。

打遇到啞羅漢起,馮慎就未曾開口,而是一直偷眼觀察。等啞羅漢們走遠,馮慎才道:“弘智師父,馬某若沒記錯的話,這監院之職概領院門諸事、總攬一寺庶務,位列於八大執事之首吧?”

“話是沒錯,”弘智道,“然敝寺僧寡廟小,像那典座、寮元等職也不曾設。蒙同門見信,自方丈下,皆以貧僧馬首是瞻……哦,馬施主何故有此一問?”

“本因有些好奇,”馮慎道,“現聞師父之言,又越發的不解了。”

“此話怎講?”

“恕馬某直言,”馮慎道,“按說這監院有命,護寺的武僧應當即聽循。可方才弘智師父直近乞求,那些護法才勉強答應……嗬嗬,這於情於理,都叫人想不通啊。”

“是不對,”魯班頭也道,“經老弟一提,我才踅摸過味兒來。大和尚,除了你們方丈,這寺裏頭不就是你說的算嗎?就剛才你衝他們那副模樣,還真是有點低聲下氣了!”

“低聲下氣?”弘智怔了怔,繼而道,“魯班頭這話,貧僧不敢苟同。出家者不比那公門官家,哪有什麽尊卑貴賤之分?對這監院一職,貧僧自認不堪勝任,凡事自然要與大夥商量著些。剛才敝寺護法的那番舉動,無非是出於對方丈的耿耿忠心,他們至誠如此,貧僧又豈忍厲言相向?”

“嘖嘖”,魯班頭打趣道,“老子就一句,卻引出你這一大堆話來……大和尚,啥時候想還俗了就找我,光憑這張能說會道的利嘴,保你在府衙當個名訟師。”

弘智忙謙道:“貧僧信口開河,讓魯班頭見笑了。”

“行了行了,”魯班頭揮揮手,道,“快些將塔門打開,我還想會會那方丈老和尚呢!”

弘智應聲,從袖中摸出一串銅鑰匙,開啟了塔門上的掛鎖。馮魯見狀,便緊隨弘智進了塔中。

剛入塔內,魯班頭不由得“咦”了一聲。原來三人麵前,仍阻著一道內門。

魯班頭抱怨道:“這層層道道的,包得真夠嚴實……”

“班頭先莫高聲,”弘智做了個噤音的手勢,“待貧僧隔門問下方丈的意思。”

弘智說完,便轉向內門恭禮。“弟子弘智,有要事向方丈稟報。”

話音落地,裏麵卻無人應答。

弘智以為是自己聲音太小,複又提高了嗓門兒,可連喊了三遍,門內始終是悄無聲息。

弘智回頭瞧了瞧馮魯二人,正欲再喚,一聲微弱歎息卻從門縫裏傳了出來。“既然來了,自進便是,又何須問我?”

聽得方丈動靜,弘智頓然心安。“因有兩位香客同來,弟子不敢擅專。”

“哦?”門內聲音稍稍顫了顫,“你居然將香客……引到此處了?”

“方丈恕罪,弟子也是多有無奈。”弘智道,“按說不該打擾方丈修禪,可是這二位施主……”

“不礙,讓他們進來吧。”

弘智清咳一聲,朗聲道:“方丈若是不便,弟子再與二位施主商量商量……閉關緊要之際,稍有個不慎,便會讓半世的修為,毀於一旦啊。方丈最好考慮清楚,別生出什麽差池,要不弟子這錯,可就鑄大了!”

門內靜了半晌,又道:“放心,我心有分寸。”

“好,弟子這便請他們進來。”弘智說完,將內門緩緩打開。

隻見裏麵四壁蕭然,空落落的沒甚擺設,僅一架木梯盤旋搭疊。梯承下鋪著個大蒲團,上麵盤坐著一名瘦骨伶仃的老僧。

那老僧麵容清臒,僧袍罩在身上有些鬆垮,許是閉關日久,頭頂、頷下皆生出了一層花白的發楂兒短須。他眉頭緊鎖,目帶淒愁,飽經風霜的臉上,布滿了歲月的滄桑。

馮慎施了一禮,便揀緊擇要的自報起來意,那老僧默然聽著,似有些事不關己。

見老僧不出聲,馮慎又道:“還未請教大師法諱……”

“方丈法號上覺下忍!”弘智代而答後,又衝老僧道,“師父,人家大老遠上山,您倒是說句話啊!”

“哦”,老僧慢吞吞地打個問訊,“老衲覺忍,見過兩位檀越……久閉塔中,難免昏聵,怠慢之處,還請勿怪。”

“不敢,”馮慎道,“攪擾大師修行,我等深感負疚。”

“是啊,”魯班頭也抱了抱拳,“老和尚,對不住了啊。我哥倆兒先給你賠不是啦!”

魯班頭嗓門兒大,老僧被震得耳朵跳了一跳,他抬起頭,費力地辨認著眼前之人。“這位檀越是?”

“什麽檀越不檀越?”魯班頭大剌剌道:“我在順天府任著司獄班頭,叫我老魯就成!”

“原來是魯班頭”,老僧失神的眼中閃過一星光亮,“久違了!”

“嗬嗬,”弘智尷尬地笑笑,提醒老僧道,“方丈閉關太久,連句客套話都不會講了。您與魯班頭未曾謀過麵,又如何談得上久違啊?”

老僧頓了頓,馬上省悟過來:“確是老衲糊塗了,該說‘久仰’才是。”

對二僧的咬文嚼字,魯班頭卻漫不經心,他撇了撇嘴,暗自好笑:“這老和尚當真有趣,偏學窮酸拽些花裏胡哨的場麵詞。嘿嘿,咱可是有自知之明,想我老魯既沒尊貴的爵祿,也無響亮的名號,說‘久違’不當,難道‘久仰’就妥嗎?”

馮慎仰頭看了看,道:“覺忍大師,你看這登塔查看一事?”

“檀越隨意就好”,老僧直了直腰,道,“老衲雙腿有疾,行動不便,就不同兩位上去了。弘智,你代為師相陪吧。”

“謹遵方丈法旨”,弘智躬身後,轉朝馮魯道,“這塔梯又陡又舊,現已不甚牢固,二位多要留神,當心腳底打滑。”

馮魯點點頭,與弘智抬腿上樓。

這梯磴皆是木製,踩在上麵吱呀作響。魯班頭身粗體重,走起來尤為艱難,他隻手扶牆,雙足輕放,唯恐一個疏忽,將那薄板踏折,登塔前的興致,也一**而無。

塔梯螺旋而升,沿心柱岌岌伸向塔頂。每上一層,塔室內便收上一圈。相應的,盤梯也自然縮減上幾分。

見階麵越來越窄,魯班頭也越來越心慌,勉強又登了幾步,終於支撐不過。他將身子一側,拿後背死死貼壁。“不行了不行了,這樓梯太不結實,弄得我腿肚子有些轉筋!”

弘智為難道:“這上不上、下不下的……班頭待怎樣啊?”

“你倆兒接著上吧”,魯班頭臉色蒼白,“我……我在這等著。”

弘智看看馮慎,“馬施主的意思呢?”

馮慎見狀,便知魯班頭懼高,他探身往頭上瞧了瞧,已能望到頂部的藻井。“弘智師父,快到塔頂了吧?”

弘智道:“應是快了,至多還有個三兩層。”

馮慎點頭道:“這塔愈登愈狹,上麵那點地方,料想也藏不住人……罷了,咱們這便下去吧!”

“別啊”,弘智攔道,“都到這兒了,索性就查到底吧,省得下塔後,馬施主疑慮猶存……”

“大和尚你少拿話擠對人”,魯班頭氣道,“我老弟一口唾沫一個坑,還能賴你不成?”

馮慎也道:“弘智師父,之前確是我等多心了。言語衝撞處,還望海涵。”

“哪裏哪裏,”聽馮慎如是說,弘智便借坡下驢。“二位畢竟是差命所在嘛。嗬嗬,魯班頭許是累了,如若不嫌棄,便由貧僧攙扶著……”

“不用!老子自個兒能走!”魯班頭說完,賭氣下樓。

不多會兒,三人便陸續降至底層。那老僧依舊盤在蒲團上,動也未動。“可曾查得什麽?”

魯班頭甕聲甕氣地回道:“啥也沒有,白累出這滿頭滿臉的臭汗!”

老僧微然一哂,“看來本寺的嫌疑,算是擺脫有望了。”

馮慎長揖及地,“大師言重,在下這廂致歉了。”

老僧輕輕擺了擺手,“出家人六根清淨,些許小事,檀越不必放在心上。”

馮慎又是一揖,“謝大師不咎,我等不敢多擾,這便出塔了。”

弘智趕忙陪道:“貧僧替施主開門……”

“慢!”老僧突然叫住三人。

馮魯停步回身,“大師還有指教?”

“指教不敢當”,老僧道,“佛門講緣法,今日有此一會,即是有緣。故在臨別前,老衲有幾句話想贈與兩位。”

弘智眉宇一緊,“無關緊要的話不說也罷,再耽誤方丈入定,卻是弟子的罪過!”

“阿彌陀佛”,老僧緩緩說道,“入定是修行,弘法不亦是修行?因觀兩位檀越有些氣躁,老衲這才想要開解一番。弘智你且寬心,如何區處,為師自會斟酌。”

“想來方丈應是有數的”,弘智點點頭,侍立在一邊。“那弟子就不多口了!”

覺站立不恭,馮慎與魯班頭幹脆席地而坐。“我等敬聽方丈法偈。”

“好說”,老僧道,“對於卜相之術,老衲略通些皮毛。若沒瞧錯,二位印堂之中皆有濁氣鬱結。”

“濁氣鬱結?”馮慎問道,“不知主何凶吉?”

老僧笑道:“明鏡積塵而穢,靈台積濁而愚。這其中利害,還需老衲贅言嗎?”

魯班頭摸了摸前額,皺眉道:“遮莫犯了疑心病?經你一說,是覺得有些糊裏糊塗……老和尚,這是怎麽一回事?”

老僧道:“二位昕夕事公,刻無暇晷,難免心力交瘁。體倦則神虛,焉有不濁之理?”

馮慎道:“大師所言甚是。可公幹在身,不由得我等自在閑適。”

“阿彌陀佛,”老僧道,“靜坐知氣浮,守默覺言躁。檀越對於那縹緲外物,未免太過執著。當放下時,便應放下……”

“說的輕巧”,魯班頭道:“我倆又不似你們當和尚的,指著念念經、說幾句莫名其妙的話就能破案嗎?”

老僧不以為忤,又自顧自道:“佛祖雲: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是故大乘本無經,經本菩提心。花開見佛性,性見道自明。世間所有虛妄,皆是因執而生。執可障目,執可迷心。有時候舍便是得,得亦是舍,法性無照,虛誑無實,放下並非真為了放下,而是為了摒除雜念,攝心入善……如是我聞,本師地藏菩薩摩訶薩,智慧音裏,吉祥雲中,為閻浮提苦眾生,作大證明功德主……大悲大願,大聖大慈……南無地藏王菩薩,南無釋迦牟尼佛……”

老僧隻顧著口吐蓮花,魯班頭卻好懸沒睡著。見馮慎也是一臉茫然,弘智忙上前道:“方丈怕是累著了,貧僧先帶二位施主出去吧!”

“善哉。”老僧微笑著合上二目,當下不再言語。

魯班頭像得了特赦,從地上爬起來,飛也似地奔將出去。馮慎見狀,也衝老僧一禮,同弘智出得塔來。

站在塔外,魯班頭拚命地晃著腦袋。“要了親命了!被那老和尚聒噪得頭更暈了!他到底說了些什麽?老弟你聽懂了沒?”

“慚愧,”馮慎搖頭道,“方丈禪語精深玄妙,究竟所指何意,我一時也無法參透。”

“大和尚你呢?”魯班頭轉頭道,“你是他徒弟,總該聽得明白吧?”

“嗬嗬,”弘智窘然笑了笑,“其實二位施主俱為多慮了……”

馮魯一怔,同問道:“這話怎麽講?”

弘智朝身後看了看,欲言又止:“事關方丈……貧僧按理是不該說……”

“你這和尚好不爽利,”魯班頭急道,“總說些半截話教人焦躁!”

“好好,貧僧直說就是,”弘智賠笑道,“想必二位也能瞧得出來,我們方丈酷嗜佛法,平素裏但逢閑暇,便會一頭紮進藏經閣中癡研經卷。趕上有說經論典機會,更是一發不可收,若不攔著,能自言自語個沒完。唉……說他是走火入魔,也不為過啊。”

“還有這等症候?”魯班頭道:“怪不得總感覺他講話雲山霧罩的……你們沒給他找個大夫瞧瞧嗎?”

弘智搖手道:“方丈非是患疾,實因精誠過甚,何須用什麽大夫?以他的自身修為,再假以時日,想來足可化解心魔。”

魯班頭道:“難怪他要閉關潛修,原來是要靜養啊。”

“嗬嗬”,弘智笑笑,又道,“那接下來二位如何打算?”

馮慎接言道:“我等叨擾多時,是該告辭了。”

“那好,”弘智點點頭,“貧僧也不留二位施主用膳了,省得魯班頭嫌那齋飯寡淡。”

“嘿,”魯班頭笑罵道,“你這和尚還挺記仇,臨了也不忘擠對老子一把。”

“嗬嗬,”弘智亦笑道,“開個玩笑罷了,班頭可別拿怪。哦,那貧僧送送二位吧,請!”

弘智說完,便引著馮魯沿來路返回。

待回到不佛殿前,殿中已空無一人,那些修塑的黃衣僧人,想必是停工用齋去了。其時殘陽僅餘一線,遙將塔影拖得更為細長,影尖處凹凸層環,應是塔刹上的相輪所致。

見天色不早,馮慎也不欲逗留,隻低頭瞄了一眼,複又前行。

約杯茶光景,三人已至廟門。馮慎回身一拱,道:“弘智師父請留步,我等就此別過。”

弘智關切道:“這天色已晚,山道愈發的難行,要不貧僧再送上一程?”

“不必了,”魯班頭大手一揮,“我們有馬拴在半山,仗著馬匹腳力,能在天黑透前下得山去。”

“夜路是不趕了,”魯班頭看了看馮慎,笑道,“姓婁的他們八成還在地裏收著莊稼,實在不行,我們哥倆兒就去縣衙打上頓秋風!”

“阿彌陀佛,”弘智道,“既有婁師爺接應,那貧僧也便放心了。”

“多承師父掛懷,”馮慎再揖致謝,“魯大哥,我們這便走吧?”

魯班頭一拍腦袋,“老弟你再稍等片刻,走之前我還得辦件事!”

馮慎與弘智俱是一愣,“何事?”

魯班頭二話不說,徑自走到門口那株鐵核桃樹下,鉚足力氣,向那樹幹使勁兒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