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水影墨池

夜色漸濃,那瓦匠的臉上,也有些陰晴不定。眾汛兵警戒森嚴,死死地盯住瓦匠。

馮慎冷著臉,逼問道:“你究竟是什麽人?還是老實招了吧!”

瓦匠又退一步道:“官爺,你們可不能憑空捏造,沒來由地誣陷良民……”

“良民?”馮慎哼道:“你這良民腰藏利器,想來也不是善茬兒吧?弟兄們,將他擒下!”

眾汛兵得令,齊湧上前。香瓜離瓦匠最近,想也不想,當下便抽腿蹬去。

見香瓜踢來,那瓦匠急急後縱,順手在腰裏一摸,扯出一件兵器。剛站定腳步,瓦匠便將胳膊一抖。手裏那兵器如銀龍般,“呼啦”展開。

馮慎失口道:“十三連環鞭!”

“算你有眼力!”瓦匠凶態畢露,揚鞭叫囂道:“就憑你們這幾塊料,也想拿住老子?既然瞞不住,索性就拚個你死我活吧!”

見瓦匠要孤注一擲,馮慎暗叫棘手。有言道:“巧打流星順打鞭”。但凡用這等軟械的,手頭上的功夫定然不俗。況且這連環鞭軟中帶硬,每節皆為鋼骨。鞭頭鋒銳,鞭身堅沉,繞身揮舞起來,鞭花交錯、亦攻亦守,著實不好對付。

“不要命的就來啊!”瓦匠一麵狂喊著,一麵將連環鞭甩得虎虎生風,緊抽慢拐,橫掃豎掄。

一個汛兵不曉厲害,叫罵著便欲上前。“耍把戲嗎?”

“來得好!”瓦匠大喝一聲,翻肘掛纏,再一擺一送,那連環鞭竟似杆長槍,朝著那汛兵直搠而去。

“當心!”情急中,馮慎奪過一口腰刀,向那鞭頭格去。

鞭刀相擊,撞出一溜子火星。連環鞭疾縮回去,馮慎也覺虎口酸麻。

馮慎將刀一橫,不禁讚道:“好本事!”

“嘿嘿,你也不賴!”瓦匠躺地一滾,連環鞭陡然甩成個大圈。

汛兵們眼花繚亂,見鋼鞭打來,也想學馮慎挺刀去接。

“不可!”馮慎高聲叫阻,無奈還是遲了一步。隻聽得錚錚幾聲大響,數名汛兵手中的兵刃,被齊齊震飛出去。

“想捉老子,先拿穩了刀吧!”瓦匠嘴角揚起一抹蔑笑,又揮鞭擊來。

失了腰刀的汛兵,不異於肉靶子,除了狼狽躲閃,再無對策。

“都退後!”馮慎執刀一縱,避過橫掃來的連環鞭。腳底猛蹬幾步,直取瓦匠前胸。

使這連環鞭的,講究個先發而製。要趁敵手未覺,先將鞭子舞開,借勢揮掄,放擊一片。越是靠近外梢,威力也就越大。而最為忌憚的,便是被黏身纏打。一旦讓人切入內圍,鞭身便周轉不及,不光打出的力道驟減,而且極易失鞭。

瓦匠行家裏手,豈不明馮慎意圖?他朝旁邊疾閃數下,又拉開峙距。

“別做夢了!”瓦匠揚腕一抻,將連環鞭拋甩至半空。再忽地一壓,那鞭頭便向著馮慎狠狠抽去。

馮慎等的就是這刻。見連環鞭抽來,他持刀迅速朝下一點,借力彈開。“香瓜!快射他下盤!”

“瞧俺的!”香瓜袖管一矮,一枚釘箭脫手斜飛,“噗”的一聲,在瓦匠腿邊擦出道血口。

“哎呀!”香瓜懊惱不止,“有點射偏了!”

“那惡賊已經傷了!”觀戰的汛兵卻歡呼雀躍,“再射!再射!把他射趴下!”

瓦匠腿上吃痛,這才反應過來:原來之前馮慎的頻攻,隻是些騙招幌式。為的就是讓自己露出罩門,好讓那香瓜施箭突襲。發覺那香瓜又瞄向這邊,瓦匠顧不得腿上鮮血直流,發狠掄起連環鞭,死死護住了周身上下。

一時間,鞭影翻飛,寒光驟閃。疾舞的連環鞭罩在瓦匠身前,擋得密不透風。香瓜又連發幾枚釘箭,卻均被盡數撞開。

見香瓜巧躍著找空子,瓦匠也知她是勁敵,故不敢大意,目光不離她左右。

瓦匠嚴守門戶,戰況登時膠著。久攻未果,馮慎卻不甚憂慮。己眾敵寡,士氣上本已勝了一籌。隻要再耗的瓦匠虛疲,手裏鞭速一減,香瓜便有了可乘之機。

瓦匠也意識到這點,不免暗暗心慌。思來想去,唯有棋行險招。與其力竭被擒,倒不如大膽一搏。這節骨眼兒上,瓦匠也無暇猶豫,臂腕環翻,使招“白蛇吐信”擊向香瓜。

“啊呀!”見鞭頭旋擰著刺來,香瓜不及施箭,急急避開。

殊不知這一避,正遂了瓦匠的心。原來這“白蛇吐信”,還藏著兩個後招,或遞或收,伺機轉換。方才那一鞭,卻是虛手佯攻,沒等前招使老,瓦匠便抽鞭急撤。連環鞭淩空甩個半圓,就近纏掛上一段粗長的樹枝。那枝幹忽承拉墜,頓時繃成一張彎弓。

“不好!”馮慎大叫道,“他要逃!”

話音方落,瓦匠便順勢一彈,身子如一隻大鳥般,直直衝外飛去。

香瓜急趕幾步,“嗖嗖”又是兩箭。那瓦匠腰馬一沉,險險讓過,再一個“鷂子翻身”,縱向更遠。

見瓦匠落荒而逃,汛兵們士氣大振,拾起兵刃,紛紛欲攆。“抓住那小子!別叫他跑了!”

“你們都守在這兒”,馮慎伸手一攔,“或許還有同黨隱在附近,不可擅自離開。我去追那惡徒!”

“馮大哥,”香瓜道,“俺跟你去!”

“好,咱們快走!”馮慎足下生風,與香瓜騰躡奔逐。

清幽的月光,如碎銀般灑瀉下來,照得那口古井裏,愈發的深邃。眾汛兵不敢懈怠,緊張兮兮地圍在井邊。

候了半晌,周圍也沒發現有異動。一個年長的汛兵鬆了口氣,衝其他人道:“行了,都別繃著了,我瞅著沒多大動靜。”

“老崔”,另一個汛兵道,“馮巡檢臨走時可是說了,那歹人八成有同夥,咱們還是別大意……”

“大德子,你把心放肚裏,指定沒事!”老崔笑道,“我琢磨啊,要是真有同夥,剛才幹架時怎麽不出來?”

“他倒是敢”,大德子冷哼道,“咱這麽多號人呢!”

“人多不定管用吧?”老崔掏了掏耳朵眼兒,“拿剛才那使鞭的說吧,單他一個,就打得咱們屁滾尿流……要不是馮巡檢和香瓜姑娘在,那場麵……嘿嘿……可就‘好看’嘍!”

“老崔你胡說啥呢?”大德子不悅道,“啥叫屁滾尿流?你願意往自己身上攬我管不著,可別說‘咱’!”

“喲嗬?還衝我橫上了?”老崔也沉下臉,“我老崔再不濟,也沒被人家一鞭子震飛了刀!”

大德子被揭了短,臉上當時就掛不住。“那……那是你怕死躲得遠!”

見二人突然急了眼,其他人忙上來勸。

“大德子你喊什麽?這當口置的哪門子氣啊?”

“老崔你也是,別一棒子打死一大群。被震掉刀的,又不止大德子一個……行了行了,都少說兩句吧。”

可大德子與老崔強勁兒都上來,早瞪成了一對烏眼雞,眾人一番苦口婆心,愣是半點沒往耳朵裏進。二人冷嘲熱諷,你一句我一句,誰也不肯讓誰。

正鬧哄哄吵著,身後那口古井中,卻突然“撲通”一聲。眾人皆大駭,趕緊回頭去看。

隻見那井邊,站著個小汛兵,手裏掂著幾塊石頭,嬉皮笑臉地說道:“讓你們吵得頭大,砸個響兒來聽聽!”

大德子抹一把冷汗,衝那小汛兵張嘴便罵:“臭小子,想嚇死你親哥啊!”

往井裏扔石頭的,正是二德子。這兄弟兩人,年紀雖差著十歲,卻同在海巡司裏當差。

“哥,瞧你嚇得那樣,”二德子笑道,“平常在家裏,跟我吹胡子瞪眼的威風勁兒哪去了?”

“你小子欠揍是吧?”大德子臉一紅,罵道,“不幫著你哥說話,胳膊肘還朝外拐!等回家再收拾你!”

“哼,”二德子撇撇嘴,往井裏又丟了塊石頭。“你就是有能耐欺負我!”

“你離那遠點兒!”大德子急喝道,“那口井太邪乎!”

“能有啥啊?”二德子滿不在乎地說道,“馮巡檢不是說了嗎,井裏那血字,應該是有人搗的鬼……”

“嘿!老子還說不聽你了?”大德子怒氣衝衝,上前一把揪住了二德子的耳朵。“給我過來!”

“哎呀!哎呀!”二德子疼得直咧嘴,“鬆手!你快鬆手!不然我……”

“不然怎麽著?”大德子哼道,“還想打我啊?”

“是!”二德子賭氣道,“別以為我幹不過你!你要不是我哥……我早就揍你了!”

“瞧瞧,連你兄弟都看不過眼了。趕緊鬆手吧,別把孩子擰壞了!”老崔推開大德子,衝二德子一挑大拇哥兒。“二德子,你是好樣的,比你哥強多了!”

“那是”,二德子挑釁地瞅了大德子一眼,“咱可不像某些人,叫一口破井,就嚇的腿肚子轉筋!”

“老子會怕?那是擔心你掉下去!”大德子惱道,“小子,這麽著跟你說吧,就算下井探上一圈,你哥我都不帶打怵的!”

“別光說嘴,口頭上討便宜誰不會?”老崔起哄道,“要來就來真格的!”

“老崔你閉嘴!”大德子怒道,“你怎麽不下去?”

“咱窩囊唄”,老崔打個哈哈,酸裏酸氣地說道:“明明就不敢,硬充好漢也沒用啊!”

“你們不敢我敢!”二德子不屑道,“不就下個井嗎,有啥大不了的?要真有同黨藏裏邊,小爺全給你們逮上來!”

說完,竟要奔著井邊去。

“小兔崽子!”大德子一把扯住,大罵道,“你瞎逞什麽能?毛還沒長齊呢!”

“二德子,聽你哥的!”老崔見狀,也趕緊勸道,“鬥嘴說幾句氣話,咋還能當真?”

“別!”二德子擰性子上來,使勁兒掙紮道:“這是我自個兒事兒,誰也別管!”

“能不管嗎?我是你哥!”大德子攥著二德子不放,“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回去怎麽跟娘交代?”

“我就煩你這樣!”二德子膀子一揮,打開大德子的手。“要不這樣,咱倆兒以後就換一換,你叫我哥算了……”

“混賬!”大德子動了真火,抬手就是一嘴巴。“沒大沒小的玩意兒!”

“哎哎……別打別打!”其他人也都急忙來勸,“二德子,你也別鬧了,快回來吧!”

“都別攔著!”二德子惱羞成怒,“唰”一下抽出刀來。“這個井,小爺我還就下定了!誰攔我我砍了誰!”

見事鬧成這樣,其餘汛兵也沒轍兒了,都茫然無措地看著大德子。

“好小子,還敢衝兄弟們亮刀子了?”大德子勃然怒道,“大夥甭勸了!讓他下!”

“這哪成啊?”老崔急道,“二德子,你整的是哪出啊?我與你哥打牙拌嘴,你犯不上較真兒啊。得,老崔叔服個軟,給你們哥倆兒賠個不是成不成?快回來吧,那井還不知多深,黑燈瞎火的容易出事……”

說著,老崔就要去拉。

二德子發了狠,猛退一步,揚刀揮了兩下。“老崔叔,你可得離我遠點。刀子沒長眼,留神傷著你!”

“兔崽子你瞎比劃啥!?逮誰咬誰啊?”大德子鐵青著臉,氣呼呼道,“老崔,咱別管他!就算真掉井裏也好,灌上一肚子涼水,看他以後還敢不敢犯渾!”

二德子“哼”了一聲,鼓著腮幫子走到井欄邊。眾人哪裏放心?也都緊跟在後頭。

“二德子”,老崔又道,“你非要下去,我也攔不住……可總得先找條長繩子,拴在腰上吧?”

“用不著費那個勁!”二德子一扯鐵龜上的鏈子,“有它就夠了!”

“那鐵鏈上都是滑苔,”老崔憂道,“能把得牢嗎?”

二德子卻沒再理會,將刀背一橫,往嘴裏一叼,抓著鐵鏈子,半個身子已降入了井中。二德子手腳還算利索,雙臂環夾,兩腿盤繞,順著大鐵鏈子,便“刺溜刺溜”地往下降。

畢竟是親兄弟,打斷骨頭連著筋。大德子雖嘴上放著狠話,可見到二德子真下了井,心立馬就懸了起來。他幾步撲到井口,扒著井欄朝下望。

鐵鏈上墜了個人,陡增了不少分量,鏈條磨著井沿,軋軋作響。聽著這股動靜,大德子心裏更是沒著沒落。“我說小兔崽子……你那麽急幹嗎?悠著點兒啊!”

二德子一抬頭,衝上嗚嚕兩聲。他齒間咬著刀,吐字含糊不清。大德子伏了伏前身,急忙問道:“你說什麽?我聽不清!”

二德子單臂在鐵鏈上一固,騰出隻手來取下了嘴裏腰刀。“我說讓你起開!別堵著井口,給我遮了月明兒!”

“行行行!”大德子趕緊直起腰,“我不給你擋光,你快用兩手,好好抓牢了鏈子!”

“知道了!”二德子重新叼好了刀,又繼續朝井底降去。沒一會兒,便沉到了井下蟾光不至之處。

見井裏黑咕隆咚的瞧不見人影,大德子突然反應過來,一拍腦袋,懊惱不已。“哎呀!瞧我這馬虎勁兒!該讓我兄弟帶個亮子下去啊!哎,你們誰帶著生火的家什了?”

“我身上倒是有火鐮……”老催壓低了嗓音,將大德子拽到一邊。“不過大德子,你真由著他折騰啊?還弄什麽亮子,趕緊讓二德子上來吧!”

其他汛兵也道:“老崔說的沒錯,快叫他上來吧。大晚上的下深井……不怕一萬,還怕個萬一呢!”

“當我不著急啊?”大德子苦臉道,“可剛才你們不也瞧見了?那小兔崽子,比我還強勁兒……”

“嗐,他也就是個小孩心氣兒”,老崔擺手道,“等那股子勁兒過去就成了,那井裏比鍋底還黑,備不住二德子現在已後悔,隻是抹不開麵,自個兒不好意思上來……”

“也是,”大德子點點頭,“那我再去勸勸?”

“快去吧!”老崔道,“還有啊,等他上來你也好聲好氣地說,別動不動就打,戧鬃騾子,得順著毛捋……當著眾人麵上,別叫孩子下不來台……”

“你個死老崔”,大德子笑罵道,“好賴人全叫你做了,之前你怎麽不讓我一步啊?得了,我聽你的!當著大夥絕不難為他,等回了家,哼哼,老子再正兒八經的,殺殺他這野性兒……”

正說著,井下突然“嗷”的一嗓子。緊接著,又傳來重物墜水的聲音。

“不好!”眾人臉色驟變,呼一下圍在了井欄上。可井下一團漆黑,什麽也看不見。

“二德子!”大德子狂叫道,“你怎麽了!?快說話啊!”

“還問什麽?肯定是落水了!”老崔一急,就要往井裏下。“我去救他!”

“老崔你別添亂了!”大德子推開老崔,一把拽住了鐵鏈。“就你那胳膊腿兒下去也是耽誤事!我自個兒兄弟自個兒撈!”

大德子說的是實情,老崔也隻好道:“那行,你趕緊去吧。待會兒撈起二德子,你就晃三下鏈子,我們一齊使勁兒,把你們哥倆兒拉上來!”

“嗯!”

大德子下井後,一幹汛兵心急如焚。齊齊朝井裏探著,時不時地發問:

“找著沒啊?”

“還沒降到底呢!”大德子在深井回道,聲音聽上去沉悶無比。

“現在呢?”

“潮氣越來越重,應該是快了……哎?我好像看見我兄弟了!二德子!二德子!”

上頭諸人心頭一寬,一塊石頭落了地。隻要能找著人,剩下的都就好辦了。誰知汛兵們剛想鬆口氣,井下竟又傳來大德子的慘叫!

“啊……”

慘叫聲撕心裂肺,令人不由得膽顫。汛兵們擠在井口,齊聲向下呼喚。可嗓子都喊啞了,下頭也沒半點回應。隻有那條粗大的鐵鏈子,還在貼著井壁來回**悠著,那刺耳的摩擦聲,經久不絕。

老崔徹底的傻了眼,“這……這叫怎麽個事啊?井裏……井裏還真鎮著什麽邪物?”

其他人沒吭聲,卻不約而同地倒退幾步。仿佛那井口是一張怪嘴,一個不留神,便會被它吞噬。接連兩個大活人下去,瞬間都沒了影,遇上這種怪事,哪個心裏不得發毛?

眼下該怎麽辦,汛兵們全拿不準主意。急惶惶的繞著井邊,慌得跟沒頭蒼蠅一般。可有一點,任誰也沒敢再提下井救人的茬兒。最後實在沒法了,眾汛兵隻能找了處離井口稍遠的空地,拾柴點了堆篝火,等著馮慎回來定奪。

月上中天,轉眼便過了小半個時辰。眾汛兵正耷拉著腦袋幹坐著,遠遠的過來兩個人影。馮慎一言不發地走在前麵,香瓜隨後,看上去也有些垂頭喪氣。

“馮巡檢他們回來了!”

也不知誰叫了一聲,眾汛兵全都站起來迎上。

“怎麽?讓那小子逃了?”

“嗯”,香瓜氣得咬著牙道,“那惡賊使詐!扒了衣裳做了個假人誆俺去尋,那假人身上還藏了顆麻雷子,若不是馮大哥及時拉住俺,那麻雷子當場就炸了……就這麽一耽誤,那惡賊便不知躲哪兒去了,俺和馮大哥找了半天也沒找到……”

馮慎正欲開口,突然察覺氣氛有些異樣。他朝眼前疾掃一圈,點出人數不對。“怎麽少了兩個人?”

“馮巡檢”,老崔“撲通”跪倒,濁淚縱橫。“我……我該死啊!”

馮慎一驚,忙道:“你這是做什麽?出什麽事了?快起來說!”

“是……是大德子他們……”老崔哭道,“他們哥倆兒下了井,結果都掉進水裏……現在連死活,都還不知道啊!”

“什麽!?”馮慎急忙朝井邊奔去,“掉下去多久了?”

老崔跟在後麵道:“得半個時辰了……”

聽了這話,馮慎猛的停住腳,心裏涼了大半截。“他倆……為什麽要下井?”

“這事怨我啊……”被馮慎一問,老崔淚又嘩的下來了。“最先是我跟大德子一言不和,話趕話的戧了起來,然後二德子又……”

老崔哭哭啼啼地說完大概,又自己朝著臉上摑起了耳光。“都賴我!要不是我嘴賤,也就沒後頭這些事了!馮巡檢……我後悔啊!”

“別太自責了,”馮慎趕緊止住老崔,“這事兒不全怪你。唉……走吧,去那邊看看……”

馮慎說完,又和眾人趕了幾步,齊來在井邊。

剛靠近井口,香瓜便一縮脖子。“可凍死俺了!咋突然這麽冷?”

不少人也道:“是啊,我也覺著涼颼颼的!”

馮慎忙朝井中一探,一陣徹骨的寒氣,竟撲麵而來。再仔細一瞅,那井沿之上,居然還結了一層隱約的白霜!

見此異象,眾人大驚失色。此時正值盛夏,如何會結霜?

“快!”馮慎急叫道,“取幾塊燃著的火炭,扔入井中!”

汛兵們忙從火堆裏扒拉出幾塊,用刀托著往井裏投去。借著那明滅的火光,馮慎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見:

井底的水麵,居然結成了一片森然的寒冰,兩具屍首蜷縮著,被生生地凍在了冰層之中!

眾汛兵頭皮一下子全炸了,望著井底目瞪口呆,腳底頓生出一股惡寒,有如三九天,掉進了冰窟窿裏。

老崔搖晃兩下,臉色白得嚇人。“大德子他們……都死了嗎?”

馮慎輕歎一聲,默默地點了點頭。

“我都做了些什麽孽啊!”老崔懊悔流涕道,“是我害了他們兄弟兩個啊……”

“馮大哥”,香瓜瑟瑟道,“那兩個人都是凍死的嘛……可這大夏天的,怎麽還能結冰啊?”

“馮巡檢”,一汛兵也苦著臉道,“要不咱們先撤吧?等天亮了再說……不怕您笑話,我都快嚇得尿褲子了……”

馮慎沉吟半晌,緩緩道:“這事不單是邪了……本來我還懷疑是那假瓦匠做的手腳,可眼下看來,並非如此。能使井水炎夏成冰,實非人力可為啊!”

汛兵們急問道:“那咱們……”

馮慎將頭一點,“就依兄弟們,撤!”

“馮巡檢”,老崔抹把淚,忙問道,“那大德子他們的屍首怎麽辦?總得撈上來啊……”

“不撈了!”馮慎把心一橫,“先顧活人吧……這裏邪氣太重,多待片刻都可能有凶險,我們趕緊離開!”

話音一落地,馮慎便催著眾汛兵走。汛兵們早就生了懼意,哪裏還會遲疑?急忙壓滅了篝火,匆匆退出了荒寺。

剛踏出廟門,馮慎突然低聲道:“諸位兄弟且住,我有話要說!”

眾汛兵腳下一頓,也都悄悄問道:“馮巡檢……還有什麽事啊?”

“是這樣,”馮慎道,“那井中古怪,我疑心是人為。”

“啊?”眾汛兵皆怔,“您不也說那是口邪井嗎?”

“大夥小點聲!”馮慎忙道,“方才那番言語,是我有意那樣說的。我打算把躲在暗處的‘毒蛇’,給它引出洞來!”

“馮大哥,”香瓜憂心道,“雖然俺也不大信什麽鬼呀神的,可那井裏的冰……”

“井水是如何結冰的,我現在也想不通。”馮慎說著,將話鋒一轉,“不過那井底下,定然藏著惡徒。我朝那井中看時,發覺大德子兄弟倆的死因,既非溺亡亦非凍斃,而是被人用利器,雙雙刺穿了喉嚨!”

眾汛兵驚憤道:“竟……竟是這樣!?”

“是的”,馮慎又道,“當下敵暗我明,一不留神便會著了惡徒的道。這樣吧,待會我與香瓜折回去察探,兄弟們先行離去吧!”

“那怎麽行啊?”眾汛兵急道,“馮巡檢,我們要是真撇下你們逃了,那還叫人嗎?”

“大夥聽我說,”馮慎道,“想必你們也看到了,這夥歹人功夫不弱,又藏在暗處使些詭異招數,與他們硬拚,恐怕討不到什麽便宜。所以,兄弟們回去報個信,請肅王爺調來兵馬作後援!”

眾汛兵齊道:“要是報信的話,單派個人去就行啊!”

“不,”馮慎擺手道,“人留下的越多,越容易打草驚蛇。有香瓜在這裏幫襯,也便足夠了!”

汛兵們還是放心不下,“馮巡檢,你們這樣做還是太冒險了。萬一那歹人同夥不止一個兩個,你與香瓜姑娘功夫再好,也難以對付啊!”

“這倒不必擔心,”馮慎道,“若麵對群敵,我與香瓜即便是無法與之抗衡,也會有全身而退的把握。況且我估計,那躲在暗處的同夥,應該不會多。”

眾汛兵奇道:“這又是為什麽啊?”

“原因很簡單”,馮慎道,“你們想想看,假如雙方都勢均力敵,他們方才為何不與那假瓦匠一起,與咱們合力拚鬥?又何苦冒著暴露的風險,頻頻對咱們耍下那些花招?”

“也是,”汛兵們道,“看來那些歹人,對咱們也有幾分忌憚……”

“好了,”馮慎又道,“兄弟們不要在裏耽擱了,速回衙門報信去吧。我得趕緊回到那井旁,想來這時候,同黨也該露出馬腳了!”

“那行吧,我們這就去找肅王爺。”眾汛兵道,“馮巡檢,那歹人不是善茬兒,你們多提防著點啊!”

馮慎點頭道:“兄弟們放心,我有分寸!”

一幹汛兵離開後,馮慎與香瓜又踅回了破廟中。等遠遠地能望見那口井了,二人便躡起手腳,就近伏在一堵殘牆之下。

透過稀疏的磚縫,馮慎悄悄朝井邊打量。香瓜挨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

叢箐橫柯,幽闃沉寂,精怪般的樹影投在地麵上,顯得斑駁陸離。香瓜打個哆嗦,又往馮慎身邊擠了擠。

察覺到香瓜在微微顫抖,馮慎低聲問道:“怎麽了香瓜?你害怕嗎?”

“有點……”香瓜老實地點了點頭,“要是歹人,俺倒不害怕,俺就怕那井裏,真鎖著什麽妖精。”

“不用亂想,”馮慎道,“那諸般怪異,無非是歹人的詭詐伎倆。”

“嗯,”香瓜道,“馮大哥,俺信你。等那同夥出來,俺保準兒能射中他!”

馮慎待要再說,突然聽到一陣輕微的窸窣聲,他忙將香瓜身子一按,“別出聲,好像來了!”

二人連忙屏住呼吸,齊齊衝外看去。隻見井欄邊鐵鏈搖繃,分明是有什麽東西正在朝外爬。

馮慎死死盯住古井,眼皮也不眨一下。不消片刻,井口處便探出個鬼頭鬼腦的人來。那人一手搭住井沿,一手握著柄長杆兵器,四下張望了好一會兒,這才將身子完全從井裏提出。踏上地麵後,那人又東瞧西躥,看上去極為謹慎。

那人闊嘴塌鼻,一雙疤痢眼中閃著兩道凶光。馮慎看清他手中兵刃後,暗自怒火中燒。那疤痢眼所持,是柄“麻紮槍”。這麻紮槍,又喚作“鉤鐮”。八寸槍尖上,側伸出一隻內曲的扁鉤。槍頭挺利似刺,扁鉤有刃如刀。那寒光爍爍的鉤端,與大德子兄弟倆頸間的致命傷,無不貼合。

疤痢眼轉了一圈,隻道官兵都跑光了,哪防備圮牆後還伏著人?沒待馮慎吩咐,香瓜取弩便瞄。一摟機栝,釘箭便不偏不斜的,射中了疤痢眼的腳踝。疤痢眼怪叫一聲,一頭紮倒在地。

“幹得好!”馮慎大喜,隨即從牆後躍出。

聽得有人撲來,疤痢眼顧不得足腕劇痛,掂起槍尾鐵鐏,貼地強掄疾掃。這麻紮槍,可在陣前截鋸馬腿,若被它鉤刃掃到,雙踝必將齊斷。馮慎足尖一點,險險越過鉤鋒,再一個滑縱,堪堪躍至疤痢眼身前。

若放在平時,疤痢眼定要抽槍回掛,可眼下他受傷倒地,手臂伸縮不便,還沒等再攻,就覺腕上一震。手裏麻紮槍,被馮慎一腳踢開老遠。

疤痢眼撐起上身,正欲徒手反抗,斜刺裏突然衝出香瓜,將腕間甩手弩,牢牢抵住疤痢眼脖頸。“別動彈,你給俺老實點!”

受製於人,疤痢眼立馬就範,乖乖躺在地上,不敢再動。“好商量,都好商量……”

馮慎喝道:“說!你是什麽人?”

疤痢眼遲疑一下,“我……”

“你什麽你?”香瓜把弩尖又頂了頂,“快點說!”

“好好”,疤痢眼眨巴幾下眼,“我們其實……其實是私酒販子。”

“哼”,見疤痢眼目露黠色,馮慎壓根兒不信。“好一夥武藝高強的私酒販子!有這般本事,保鏢、護院等諸多行當都能任意挑,還用得著去販酒害命?”

“你這小哥說的是,”疤痢眼道,“我們就是受雇於人。隻要雇主給得銀子多,啥事也能幹得……”

馮慎又道:“那雇主又是何人?”

“這誰知道啊?”疤痢眼道,“我就是個底下幹事的,別說是雇主身份,就連模樣也不曾見過!”

疤痢眼雖有問必答,可馮慎已然瞧出,他是一句實底兒也沒交。望著橫在不遠的麻紮槍,馮慎暗忖道:這人與那假瓦匠所使的兵刃,皆非庸手可用。並且他二人行事詭譎、言辭狡詐,要牽出幕後黑手,隻恐不太容易。

想到這兒,馮慎索性轉問道:“之前井中異象,是你做的手腳?”

“沒錯,”疤痢眼張嘴便道,“什麽水現血字啊、盛夏結冰啊全是我幹的!”

雖已猜到大概,可疤痢眼招認的如此痛快,倒也出乎馮慎所料。

“還真是你們耍的花招啊?”香瓜追問道,“你到底咋弄的?俺差點就信了……”

“想知道啊?那我就給你們說說。”疤痢眼笑笑,眼角餘光有意無意的,朝香瓜腕上瞥了瞥。“不過小姑娘,你把那弩拿開些,我腳都傷成這樣了,還怕我跑了?”

“你倒是敢跑”,香瓜哼道,“你跑個試試?俺把你那隻腳也給射穿了!快說你是怎麽弄的!”

“得得,我惹不起你,”疤痢眼又道,“那些就是看著邪乎,拆破了也沒什麽大不了。拿那‘血字’來說吧,用的是‘墨池法’!”

“墨池法?”馮慎也起了興致,問道,“何為墨池法?”

疤痢眼道:“這墨池法嘛,也叫水影畫。將朱砂研成細末,加‘石漆油’調勻了。一份朱砂配上三份石漆油,這樣調出來的顏料才遇水不洇散,拿細竹管裝了備好,用時拔下塞子,慢慢傾在水麵上,想怎麽寫怎麽畫,那還不是隨心所欲?”

“原來如此,”馮慎恍然悟道,“油質輕於水,再混入赤紅的朱砂浮在水麵上,確似血字無二。你們這番謀劃,真可謂是處心積慮啊!”

“嘿嘿,”疤痢眼聽得出譏諷,可偏要油腔滑調。“這才哪兒到哪兒呀?更厲害的手段多了去了!”

“俺呸!”香瓜啐了一口,鄙夷道:“這麽多鬼心眼子,你們幹點啥不行?傷人害命的還有臉了?”

“臉麵值幾個錢?”疤痢眼嘿道,“能有大把銀子來的實在?”

馮慎眉額緊蹙,越發斷定他們並非尋常歹人。且不說那般邪法輕易未聞,光是疤痢眼屢屢插科打諢,也著實讓人生疑。若單純是販賣私酒,用不著如此的大費周章,他們此舉除了牟利外,背後應該有個更大的圖謀。

見馮慎沉凝不語,疤痢眼又哂道:“我說小哥,你尋思什麽呢?”

“沒什麽!”馮慎冷冷道,“你接著說,那井水成冰又是何故?”

疤痢眼神秘一笑,“這個嘛,倒也算是秘藥了,隻需加上一丁點兒,那井水便可驟然結冰……”

“哦?”馮慎問道“竟有這種奇藥?”

“當然了,我讓你們瞧瞧!”疤痢眼說著,便想起身。

“別動!”香瓜嬌喝一聲,“你要幹啥?”

“拿藥啊,”疤痢眼道,“那藥在我懷裏揣著呢!”

“那也不成,”香瓜執拗道,“你老實待著,俺來取!”

怕疤痢眼耍詐,馮慎趕緊上前。“香瓜,還是我來!”

“嘿嘿,”疤痢眼陰陽怪氣道,“你們還挺慎重。”

“與詭詐之徒打交道,不得不防!”馮慎蹲下身,探向疤痢眼胸口。“藥在這裏嗎?”

“在左邊揣著,”疤痢眼道,“朝左邊摸。”

果不其然,才摸了兩下,一個小紙包便被掏了出來。馮慎打開紙包,發覺是些灰白色的粉麵。“這就是那秘藥?看上去也平淡無奇……”

“直接撒肯定不成,”疤痢眼伸出手來,“還得這樣攪……”

馮慎與香瓜的目光,全盯在那包藥粉上,一時鬆了警惕。疤痢眼瞅準空隙,托著馮慎掌背猛地一揚,整包藥粉登時飛撒開來。

二人躲避不及,被揚了個滿頭滿臉。香瓜一麵咳著,一麵扣下了甩手弩。

疤痢眼身子疾滾,直直撞向香瓜足脛。香瓜手腕一抖,釘箭便生生放偏。待要轉身再射,卻隻聞機栝空響。香瓜低頭一瞧,釘箭竟已射罄。

“哈哈,”疤痢眼狂笑道:“死丫頭,剛才我就瞧見你那破弩上,隻露著一根箭頭了!”

馮慎抹了把臉,趕緊上前去捉。疤痢眼又是幾滾,已到了井欄跟前。

“想捉我?那就下井吧!”疤痢眼說完,單腿一蹬,整個人便急急躍入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