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崇文海眼

望著漂浮的那攤血水,眾人不由得齊打個冷戰。正慌不迭地要救人,河麵上卻好似開了鍋,咕嘟咕嘟的往上冒泡。

魯班頭唰的抽出刀來,手心裏全是冷汗。馮慎與其他衙役也死盯著河心,緊張得如臨大敵。

氣泡越泛越多,血水也越洇越紅。隻聽得“嘩啦”一聲響,破水透出個人來。那人一出水,便猛喘了幾口氣,一揚胳膊,腕間鮮血淋漓。“快……快來拉我一把……”

“是鐵鎖!”衙役們皆衝河裏叫道,“鐵鎖!水下麵出什麽事了?怎麽傷得這麽厲害!?”

“沒留神……摸著個破陶罐……手上被劃了道口子……”鐵鎖嗆了兩口水,臉色慘白。“快……快他娘的搭把手……老子快沒勁兒啦!”

見不是水鬼,魯班頭大鬆口氣,他還刀入鞘,指揮道:“趕緊把他弄上來!”

水裏那衙役一聽,急忙鳧到河心,架起鐵鎖遊回了岸邊。鐵鎖一上岸,便將一個碎陶罐扔在地上。眾人七手八腳地給他裹傷,扶他坐著歇息。所幸鐵鎖傷勢不重,包紮了沒一會兒,血便止住了。

看鐵鎖並無大礙,馮慎心中稍安。目光一斜,瞥見了那隻破陶罐。

那罐子窄口闊腹,頸環四耳。耳孔中,穿著一截麻繩。罐嘴處,也封有軟木塞。罐身上破了個大洞,破口邊緣,皆是鋒利的陶碴兒。鐵鎖定是誤探了進去,才將手腕割成了那個樣子。

“馮經曆”,魯班頭走上前問道,“一個破罐子,有啥好瞧的?”

馮慎道:“這罐子入水不久啊。”

“哦?”魯班頭怔道,“何以見得?”

“你看”,馮慎一指那些豬羊頭骨。“這些骨頭浸水已久,不但骨呈暗黃,而且表層上還附有水藻綠苔……可這罐子周身光滑、破口很新……”

說話間,馮慎將那罐口的木塞一拔,放在鼻底嗅了嗅。“果然,這塞子上還殘存著股酒味!若是浸得時間一長,這味早就泡掉了,哪裏還聞得到?”

魯班頭提鼻子一聞,道:“還真是!或許是酒販子不小心磕了,隨手把破酒罐子扔在了河裏!”

瞧著那罐子,馮慎總感覺不對勁兒。可究竟是哪裏有問題,一時倒也說不上來。

正思量著,魯班頭又叫道:“鐵鎖,你也沒尋見那女孩屍首嗎?”

鐵鎖搖搖頭,“沒尋著……”

“真是邪了!”魯班頭納悶兒道,“那屍首比骨頭、罐子大的多……沒理由尋不到啊!”

見官差陷入了躊躇,圍觀人堆裏擠出個老嫗。“別白費力氣了……被水鬼拉去替死的,根本存不下屍首!”

“老人家”,馮慎道,“這活要見人、死得見屍,為何你斷準了尋不到?”

老嫗掰著指頭數了數,才道:“加上這樁,今年已是第四條人命嘍……我也不知為啥,反正以往那些個屍首,是一具也沒撈上來過!”

魯班頭奇道:“都沒撈著屍首?”

“可不是嗎,”老嫗道,“跟你們說啊,先前那三條人命,都是同一天上斷送的……先是個小媳婦兒,不知怎麽就掉下去溺死了。屍首沒浮起來,她男人和她小叔子便要下水撈。當時呀,岸上人都知道鬧水鬼,死命地攔著。可那兄弟倆偏不信邪,說啥也得下。結果倆人剛泅到河心,身子突然像墜了鉛。一眨眼的工夫,兩個大活人就沉的沒影了!才半天光景,一家裏就死了仨兒……唉,造孽喲……”

魯班頭道:“我們這不也下去了嘛,咋就沒事?”

“還想出多大事啊?”老嫗指了指鐵鎖,“剛才那不就挺懸?得虧你們拿刀吃皇糧的,身上帶著股戾氣,就算是水鬼,也不敢太造次……若換作我們小老百姓,八成就沒命啦。唉,以後啊寧可多繞上幾裏道,輕易也別打這裏過嘍……”

聽到這裏,魯班頭心中打起了小鼓。他暗忖道:那女童屍身找不到不說,偏偏鐵鎖還莫名其妙地劃傷了手腕。莫非……還真有水鬼作祟?越想,魯班頭心裏越慌。一幹衙役受他影響,也是惴惴不安,後背不免陣陣發涼。

馮慎雖不信有鬼,但卻想不通為何屍首沉水後便無影無蹤。眼下人心惶惶,馮慎也無心細想,對於撈屍一事,隻得暫罷。“魯班頭、諸位兄弟,時候不早了,要不你們先回吧。這樁怪事,就由我慢慢再查。”

“行吧,”魯班頭糾起眾衙役,“馮經曆,那我們先告辭了。日後有用得著弟兄們的地方,隻管捎個話來!”

“好。”馮慎拱手,與諸人作別。

魯班頭剛邁出幾步,又匆匆折了回來。“對了馮經曆,不行就去找倆道士來瞧瞧……你自個兒可別逞強下水啊!”

見魯班頭一臉懇切,馮慎不禁失笑道:“班頭放心,我自會小心!”

送走了一幹衙役,馮慎也不多待,快步趕回海巡司。來在署廳上,馮慎喚來一名汛兵,吩咐他叫上幾個兄弟,搜羅些漁網、繩索、長竹竿之屬。

那汛兵領命,忙著手去做。沒過多久,便與幾名兵弁扛著一應之物回到廳前。“馮巡檢,東西備齊了,人也叫來幾個,您看人手夠不夠?”

“差不多了,”馮慎點點頭,“勞煩眾兄弟跟我去趟護城河!”

眾兵弁齊應,由馮慎引著,浩浩****地出了城。來至深渠段,馮慎便指揮眾人把漁網接好,將兩端四角分別捆係在竹竿上。

一個汛兵心中好奇,忍不住問道:“馮巡檢,您這是要撈啥?”

“水鬼”之事尚未弄清,馮慎不欲鬧的謠諑紛起,故而笑道:“沒什麽,隻是見這城渠太渾,打算清清淤。”

“清淤得找河工,”汛兵又道,“咱這樣撈不起效啊。”

馮慎仍舊笑著,“且試試吧,將網拚得牢一些!”

汛兵們依言,又繼續忙活。待到網竿接好套牢,汛兵便分列於河堤兩岸,將長竹竿探至水下,刮底趕篩起來。

竿網一動,水中被攪得更加汙濁。馮慎緊緊隨視,生怕錯過了浮起之物。

如此篩拉,無異於在河中下了把笊籬。可來回趕足了兩趟,網中除了泥沙雜物,便是些河魚沼蝦大蛤蟆。別說是那女童屍首,就連剩下的豬羊頭骨,都沒多撈上幾塊。

馮慎暗暗心驚:那女童從溺亡到現在,也就約莫一個時辰,為何像被水泡化一般,消失的無影無蹤?屍首若在河裏,按這種撈法也該找到了,莫非真出了什麽妖異?

正想著,汛兵們突然叫嚷起來。馮慎心頭一緊,趕緊轉頭看去。

等到看清了,才知是虛驚一場。原來,那漁網被淤泥河藻糊住了洞眼,裹水驟沉,將竹竿子都拖折了。

“巡檢”,兵弁們擎著半截竹竿問道,“現在要怎麽辦?”

“算了”,馮慎歎口氣,道,“收拾了斷竿破網,回城去吧!唉……讓兄弟們白白辛苦一趟……”

“巡檢說哪裏話來?都是應當的!隻是沒趁手的家夥什,比不得掏泥河工,”一個汛兵笑著,指了指傾積在岸上胡亂跳蹦的魚蝦。“再者說也沒白跑。撈上來這些小鮮,抬回去剖幹洗淨了,正好能打打牙祭。是不是啊哥幾個?”

其他人紛紛響應道:“對啊!之前咋沒想到?老崔手藝好,叫他給咱一鍋燉了!”

“哈哈,晚上多打點酒。這麽些個魚蝦,夠下好幾壺啦!”

“馮巡檢,收差後也一起喝點吧?”

馮慎笑著搖搖頭,“今天還有別的事,就不湊熱鬧了。等閑下來,再與兄弟們喝個痛快吧。”

眾汛兵齊應,便四散收拾。幾個人淘涮了網,兜了魚蝦,又捉了幾隻肥大的蛤蟆扔進去,一並抬了走。

剛回到城中,打對過兒便停來一乘官轎。轎簾一撩,裏麵鑽出了肅親王。

馮慎連忙請安,“參見王爺!”

肅王擺擺手,扭頭一瞧,奇道:“馮慎啊,是不是嫌給你的俸祿低了?”

“沒有啊,”馮慎怔道,“王爺何出此言?”

“哈哈哈”,肅王指著鼓鼓的漁網道,“若嫌薪餉少,本王給你漲漲。何苦倒騰這些小魚小蝦,撈那點外塊呢?哈哈哈哈……”

肅王玩笑慣了,馮慎習以為常。會心笑了笑,讓眾汛兵先行返往署衙。

待汛兵走後,馮慎笑容一收。“王爺,請借一步說話。卑職有要事相稟!”

見馮慎滿臉莊重,肅王忙避開轎夫隨從,同馮慎轉到一邊。“怎麽了?又有稅員貪贓?”

“不是榷務上的事”,馮慎搖了搖頭,將護城河所出的怪事,悉數跟肅王講了。

肅王聽罷,奇得連連咂嘴。“屍骨無存?果真邪乎啊!難道那護城河還吞屍不成?”

馮慎道:“卑職也是百思不解啊。附近百姓以訛傳訛,皆言是水鬼作祟……”

肅王問道:“這麽說剛才你帶著那幹汛兵,是去撈屍了?”

“是,”馮慎點點頭,“不過怕引起謠傳,卑職隻說是去浚淤。”

“做得對!”肅王道,“沒查明之前就透出風去,隻會徒增不必要的麻煩。”

馮慎道:“可那些受害的百姓,又該如何交待?”

肅王搓了搓手,沉吟道:“是巧合意外,還是人扮鬼禍,眼下都不好說……再者,這種事民不舉官不究。據你所講,那女童的爹娘對‘水鬼’十分忌憚,寧可撇了閨女屍首不要,也不欲下河撈屍。就算官府要替他們出頭,也得本家苦主願意吧?”

“王爺!”馮慎急道,“一連數條人命,難道就這樣袖手旁觀?”

肅王笑道:“沒說不管,隻是得換個法兒!”

“哦?”馮慎喜道,“王爺已有良策了?”

“暫治不了本,就先試著治治標吧,”肅王道:“這事出在崇文門,也屬本王之轄責。這樣吧,本王以重金聘幾個法師來,將那‘水鬼’鎮它一鎮!”

馮慎眉頭一皺,“那種術士,多半是些江湖騙子,豈可托信?”

“哈哈,就知道你會這麽說!”肅王道,“馮慎啊,不光你不信,本王也沒信過啊!”

馮慎不解,“那您為什麽……”

“為什麽?”肅王神秘一笑,“因為老百姓信!所以啊,那場鎮鬼的法事不但要辦,還得辦的風光、辦的熱鬧,辦的讓十裏八村都知道!”

“卑職懂了,”馮慎琢磨出肅王用意,“王爺此舉,是讓附近百姓安心。”

“對嘍,”肅王又道,“明著咱請道士作法,暗地裏再加派人手,在護城河一帶日夜巡哨。一來可以警戒防範;二來再有失足落水者,也好迅速救援。放心吧,是癤子總會鼓頭,若真是惡徒作歹,必會露出馬腳!”

馮慎試探道:“王爺,您看這巡查之事,該遣何人統辦?”

“哈哈哈,”肅王大笑道,“誰招攬的就由誰辦,用不著繞圈子請纓!你那副摩拳擦掌的急樣,當本王瞧不出嗎?”

馮慎亦笑道:“謝王爺委信!”

肅王點頭道:“回頭本王就知會下去,讓海巡兵役,任你抽調用遣。盡心去辦!莫再讓無辜百姓,枉死在那護城河中!”

馮慎腰板一挺,“卑職領命!”

轉天午時,護城河岸上便法樂大作。幡旗高挑,香燭遍插。焚煙繚繞中,幾個身披杏黃道袍的術士憋足了勁兒,左舞右擺、上躥下跳。法台四麵,皆有海巡汛弁圍守。一個號子兵“咣咣”敲著響鑼,扯著嗓子高叫著:“天師祭渠,百無禁忌!天師祭渠,百無禁忌……”

附近百姓聞聽到動靜,紛紛趕來瞧看,沒一會兒,堤沿上便聚起黑壓壓一片。聽說是官家祭渠,百姓們歡欣過望。那信佛篤道的,不免跟著暗禱默祝。再有那好事的,直接取了幾掛鞭,拿竿挑了,劈裏啪啦地燃放。把守汛兵見狀,呼啦散開列成一道人牆,將百姓與城渠攔隔開來。

見人來的一多,台上術士愈發的賣力。木劍疾揮,銀鈴亂搖。舞至興處,竟似打起了擺子,披頭散發、如癲似狂……

術士們各顯神通,忙活的大汗淋漓。中途雖歇了好幾回,但也硬撐著,將法事做到了日頭西斜。隨著幾聲“急急如律令”,大批炸饊麵果,連同三牲供肉便一股腦兒地傾在河中。

法事一畢,來了幾乘涼轎,抬起精疲力竭的術士,各自送回觀中。瞧了一下午,百姓們亦是又熱又累,沒等汛兵驅趕,也都陸續散了。

站在城樓上的馮慎,慢慢放下手中筒鏡,搖頭輕歎道:“這場戲,總算是演完了……百姓多少能安心了吧?”

正想著,馮慎突聽得有人在喚。

“馮大哥!”

馮慎一扭頭,見是香瓜跑上城來。香瓜手捧個荷葉裹,氣喘籲籲。“俺打聽了好幾處,才知道你在這兒!”

馮慎笑道:“瞧你那一頭汗,怎麽了?”

“嘿嘿”,香瓜將臉一抹,晃了晃手中荷葉裹,“常媽蒸了包子,俺從頭屜裏挑了幾個大個兒的,特地給你送來。”

馮慎心中一暖,“香瓜,以後不必這樣,等我回家吃也是一樣……”

“俺咋知道你啥時候回啊?晌午吃飯也沒見你人影,”香瓜把荷葉裹一塞,“馮大哥,這包子餡是俺調的,你趕緊嚐嚐,一會兒不熱乎啦!”

“好。”馮慎接來一嚐,微微皺起眉頭。

“好吃不?”香瓜斜起頭問道,“香不香啊?”

馮慎粗嚼兩口,使勁咽下。“香……倒是挺香……”

“哈哈,”香瓜樂道,“那快都吃了吧!”

“不用了,一個就夠!”馮慎忙擺手,想了想又道,“下回再調餡……少放點鹽……”

“鹹啦?那你多喝點水嘛……”香瓜一瞥,見馮慎手中還握著一隻短筒。“馮大哥,你拿著個啥?給俺看看唄。”

“這個嗎?”馮慎笑著將短筒拉開一截,遞給香瓜。“這叫‘千裏鏡’,用它可以看清極遠的物什,行軍打仗少不了它!”

“聽你這一說,俺想起來了,”香瓜道,“當年那些洋鬼子軍官,也有這種玩意兒……有一個筒的,還有倆筒的……馮大哥,這千裏鏡很貴吧?你哪裏來的啊?”

“肅王爺給的。這陣子要巡防布哨,離了它不行……”見香瓜在擺弄,馮慎急忙糾正道:“拿反了,調過頭來看。”

“哦”,香瓜依言,持著千裏鏡四下去望。“馮大哥,真的能看很遠啊!城底下那些人的眉眼,俺都瞧的一清二楚!”

馮慎笑而不語。香瓜又轉在女牆邊,興衝衝地朝城內看去。看著看著,香瓜忽然揉著眼睛道:“咦?俺眼花了?”

馮慎問道:“怎麽?”

香瓜道:“俺看見有個人影,可打眼一晃就沒了。”

“大驚小怪,”馮慎道,“偌大個城中若見不著人影,那才叫奇呢!”

“可那裏破破爛爛的,不像是住人的地方啊……”香瓜又對著千裏鏡看了看,叫道,“哎!那人又出來了!”

“我瞧瞧。”馮慎要回千裏鏡,也放眼望去。

香瓜所言不假。那地方雖在城中,卻遠離市廛。濃蔭垂蓋,斷壁坍塌,像是一處廢棄的廟宇。舊院垣隅下,蹲伏著一個男子,半張身子都掩在牆後,看上去有些鬼鬼祟祟。

馮慎不動聲色,喚過個城哨問道:“那是什麽所在?”

城哨打個眼罩,順指望了望。“回馮巡檢,那地方我知道。聽說過去是座什麽寺,現在早荒了不知多少年了。”

“荒寺?”馮慎又問道,“周圍可有人居?”

城哨道:“哪有人啊?有傳聞說,那邊不太幹淨……連沒地兒去的叫花子,都不敢在那裏‘掛窩’。我曾打那附近路過,離著老遠,就覺著草稞裏麵,藏著好幾雙眼,盯得後脊梁都發寒……”

“快別說了!”香瓜埋怨道,“看把俺嚇的這身雞皮疙瘩!”

馮慎想了想,打定主意。“那人行跡可疑,得去查探一下……香瓜,你先回吧!”

香瓜道:“馮大哥,俺也要去。”

馮慎笑問道:“怎麽?這會兒不怕了?”

“反正有你在,”香瓜道,“俺也好奇那人在幹啥呢……”

“那行吧,”馮慎又囑道,“不過待會兒過去,你得安分些。雖不是查案,也不可掉以輕心!”

馮慎吩咐完畢,便與香瓜下了城樓,點起幾名汛弁,朝著破廟方向尋去。

夏日天長,雖入了酉時,但亦不缺光亮。眾人一路趕去,不消多久,便到了地方。

這破廟當真偏僻。夾道兩旁,盡是蘢蓯的虯柏,偃蹇欹曲,莫辨歲年。橫枝蒼黛間,隱約露出一角山簷,若非在高處望見,等閑難覓這般舊跡。崩頹的院落中,蒿草齊腰。蟄蛩野雀,嘰喳嚶鳴。

“馮大哥”,香瓜左顧右盼,“那人走了嗎?咋就尋他不見?”

“我也不知,”馮慎道,“四下找找看!”

廟中奉殿已塌,僅存一塊破匾,還搖搖墜懸在欂櫨上。那匾額朽如枯木,殘駁不堪。所鐫字跡,已無法辨認。見瞧不出什麽,眾人便繞過廡基,朝後麵尋去。

剛來在後舍,一口古井便映入眼簾。那井欄為鑿石砌就,上麵壓著一隻蝕鏽斑斑的鑄鐵龜。

那鐵龜大如車輪,肚腹與井欄貼合處,新抹了層泥灰漿。井邊地上,還扔著瓦刀、托板等物。

馮慎走上前,在欄縫間揩了一下。“這泥灰尚且濕軟,是剛塗的!”

“是啊”,眾汛兵也道,“看這樣才抹了一半,還沒完活兒呢。”

香瓜看一眼馮慎,道:“馮大哥,是之前看到的那人幹的吧?他這是要幹啥啊?”

“無非是在掩飾些什麽”,馮慎道,“那人發覺咱們過來,便倉促停手遁去,定是有不可告人的勾當!”

“那怎麽辦?”香瓜道,“這周圍都是樹林子,肯定逮不到他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馮慎衝汛兵道,“弟兄們,趁著泥灰未固,咱把鐵龜挪開,瞧瞧這井底下,究竟藏了什麽!”

“好!”幾個汛兵圍定了井口,在掌心裏吐口唾沫,便動手撼那鐵龜。

鐵龜分量挺足,可在數名壯丁的發勁齊推下,也慢慢移向一邊。不多會兒,井口便露出一道月牙縫來。

汛兵們大喜,正要蓄力再推,卻聽到身後一聲大叫:“動不得!”

眾人吃了一驚,齊齊住了手。與此同時,岩後藜蔓中急急鑽出個人來。那人衣角上濺著幾星白漿,一條辮子在頭頂上盤個圈。腰間微鼓,似掖著什麽。

馮慎目光一抬,質問道:“你是何人?”

那人忙道:“我……我是這裏的廟祝……”

“廟祝?”馮慎冷笑道,“據我所知,這廟可是荒了不少年頭兒。香火都絕了,還會有廟祝?”

“這……”那人眼中閃過一絲慌亂,“我之前是……自打這廟廢了,我就重操舊業當瓦匠了。”

馮慎又道:“這麽說,那井縫是你砌的?”

那瓦匠點了點頭,“是……”

“馮大哥,”香瓜道,“他就是咱在城樓上看到的那個人吧?”

“想來是了,”馮慎又問瓦匠道,“這裏人跡罕至,你為何要將井口砌死?”

“是啊!”眾汛兵皆喝:“還有,剛才你躲什麽?幹了啥傷天害理的事?”

“幾位軍爺真是抬舉了,”那瓦匠道,“我就是個和泥削磚的,能幹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方才不知是軍爺過來,我尋思這裏太偏,怕遇上歹人……”

香瓜嗔道:“俺還瞅著你像歹人呢!”

馮慎朝香瓜擺擺手,又轉頭問道:“那井為何動不得?”

“是動不得啊!”那瓦匠走到井邊,說道,“這可不是尋常水井,這是口‘海眼’啊!”

“海眼?”眾人大奇,追問道,“什麽海眼?”

“唉……索性與諸軍爺實說吧”,那瓦匠歎道,“這口井深不可測,底下一直通到老洋裏啊。不光如此,這井中還鎖著一條惡龍,所以上麵才壓了隻鐵龜鎮著。若是移走鐵龜,那惡龍便會逃出來。到時候咱這四九城,非遭殃不可啊!”

馮慎哂道:“傳說豈可作準?皆雲世間有龍,可又有哪個見過?”

“官爺,您還別不信!”那瓦匠道,“咱這崇文門,是不是也叫海岱門?”

馮慎點了點頭,“這不假。”

瓦匠接著道:“之所以稱作‘海岱’,正是因為有這口海眼在啊。這座破廟,原喚作‘鎮海寺’,自前明時候就有了。你們瞧瞧這裏!”

說著,瓦匠指了指鐵龜殼蓋。隻見那龜蓋上,依稀刻著一行小字。

一名汛兵出聲念道:“大明天啟辛酉七月敕建鎮海寺自用……哎呀,還真是前明的東西!”

另一名也道:“這麽一提,我倒想起來了。之前聽說書的講《英烈傳》,好像就有段說‘鎖龍井’的事。說是大軍師劉伯溫保著朱洪武坐了江山後,就大修北京城。沒承想動土時,得罪了一條惡龍。那惡龍嫌皇城占了它老巢,便鬧著要水淹京師。結果劉伯溫惱了,請下三道神符,就把那惡龍打在一口井裏……沒準兒還真是這口井!”

“胡扯,你肯定記岔啦。朱洪武是在南京定的都,成祖時才遷到北京的!還有那擒龍的不是劉伯溫,而是那國師姚廣孝。姚廣孝擒龍後,還將這京師改成了‘八臂哪吒城’,把那惡龍壓得永世不能翻身……”

“是劉伯溫!”

“不對!是姚廣孝!”

“別管是誰啦,”香瓜聽得正起勁,直在一旁攛掇,“倒是說說那惡龍怎麽鎮住的啊。”

見兩個汛兵爭得臉紅耳赤,那瓦匠麵露喜色。馮慎裝作沒瞧見,隻是使勁咳嗽幾聲。幾人自覺失態,也都齊齊閉了嘴。

“瓦匠,”馮慎道,“旁的先不論,我隻問你一句:這口井你早不封、晚不封,為何偏在這時候封?”

“這個嘛……”瓦匠吞吐道,“聽說護城河那邊剛鬧了水怪……我怕與這井底惡龍有關聯……就……就想過來看看,順道把井口砌死,絕了後患……”

馮慎冷笑道:“你倒是憂國憂民。”

“不敢當不敢當,”瓦匠訕笑幾下,問道:“那我接著封吧?”

“不必了!”馮慎道,“那龍是怎麽個模樣,我倒想見識下。弟兄們,繼續移!”

“別!”那瓦匠急了眼,猛地撲了過來。一個汛兵要阻攔,卻被他隨手一撥,倒退了好幾步。

“你他娘的活膩了?”那汛兵大怒,一把攥住瓦匠衣領。

“不要動氣,”馮慎拍拍汛兵肩膀,對瓦匠道,“練過功夫?”

“啊?”瓦匠一怔,“沒沒……沒學過拳腳,光有把傻力氣……官爺,那海眼不能動啊!”

“恐怕由不得你,”馮慎道,“這口井非開不可!香瓜!”

香瓜答應道:“馮大哥,俺在。”

馮慎使個眼色,“你陪著這位師傅。這裏草深路雜,可別讓他走丟了。”

“好嘞!”香瓜會意地笑笑,緊了緊腕間暗弩。

瓦匠突然提高了嗓門兒,“你們真要開海眼?肯定會有報應啊!”

“瞎叫喚啥?”香瓜罵道,“嚇俺一大跳……”

“要出了什麽事,我一力承擔!”馮慎朝汛兵一揮手,“開!”

有馮慎打頭,汛兵們不再有顧慮,三下兩下,便將那鐵龜掀在一邊。

鐵龜剛挪開,便聽得“嘩啦”一聲。眾人定睛看去,隻見龜腹之下,還連著一道大鐵鏈子。那鐵鏈一直垂到井下,一端沉在水中,墜墜悠悠的,也不知有多長。

有汛兵往井中探了探,有些慌神。

“這老粗的大鏈子……該不是真鎖著龍吧?哎?我瞧著水麵上……漂著一攤紅啊!”

“是嗎?我瞧瞧……媽呀,還真是!馮巡檢,你快來看看吧!”

馮慎心裏“咯噔”一下,趕緊分開眾人,眯起眼便往下望。

落日的餘暉,斜照進井中。那漣漪微**的水麵上,赫然寫著五個如血大字——動海眼者死!

眾汛兵瞠目結舌,不由自主地後退兩步,生怕惹了詛咒上身。那血字錐心刺目,叫人膽顫心驚。

饒是馮慎不信邪,這會兒也失了頭緒。那水麵不似絹紙,任它再濃再厚的朱漆墨料,遇水也定即刻洇散,豈會像那般筆痕凝浮、經久不沉?

馮慎心頭一動,暗忖道:“物浮於水,必是有形有質。用紅色紙、布裁出字樣,卻也能漂在水上。”

想罷,馮慎扯起拖入井中的鐵鏈,使勁地晃擺起來。被鏈身一攪帶,井中激起無數水花。水麵上五個紅字,頓時**碎支離。有如縷縷血線,轉眼便散化無跡。

“奇怪,”馮慎自語道,“非紙非布……這字是如何寫在水中的?又怎麽會憑空出現?”

“官爺”,那瓦匠上前道,“這下你該信了吧?海眼中的血字,正是神明警示啊。快收手吧,莫要逆天行事,會招來橫禍啊!”

任憑瓦匠如何勸阻,馮慎隻是不理。見那鐵鏈直直垂在水中,他總疑心下麵掛著什麽,索性和幾個汛兵一起,拽住了鐵鏈往上拉。

鐵鏈一抽,井底竟傳出“嗚嗚”的響聲,宛若真有隻怪獸,潛在水下吞吐。黃泥湯子上下翻滾,泛起陣陣腥潮。

見了這般駭人陣勢,汛兵們有些不太爭氣,顫聲問道:“馮巡檢……咱還接著拉嗎?”

“拉!”馮慎斬釘截鐵。

眾汛兵無法,隻得硬著頭皮繼續。鏈子上生著層綠苔,滑不溜手。汛兵們戰戰兢兢,仿佛手中握的不是鐵鏈,而是一條腥膩的黑蛇。

拉出來的鐵鏈,在井邊盤成好大一堆,可另一端,依然瞧不見邊。突然,鏈身猛的一頓,眾人隻覺虎口發麻。再要拉,那鐵鏈卻好似生了根,使出吃奶的力氣,也無法扯動半分。

“壞了壞了!”瓦匠又嚷道,“快把鏈子降回去吧,別把那鎖著的惡龍驚醒啊!”

眾汛兵心裏沒底,都緊張地看著馮慎。

“大夥莫慌,”馮慎道,“鏈子拖拽不動,無非是那端連接著重物。那‘惡龍’、‘海眼’之說,未免太牽強附會!”

“怎麽不是海眼?”瓦匠爭辯道,“那拖出來的鏈子多長一截啊,尋常水井哪這麽深啊?”

“這鐵鏈緊貼井壁,或許井底是另通暗水……”馮慎忽然道,“瓦匠,這其中玄妙,你應該清楚吧?”

“我?”瓦匠一怔,手情不自禁地摸向腰間。“我怎麽會知道?”

馮慎步步相逼。“你真不知?”

“當然不知,”瓦匠慌道,“官爺……現在想旁的都沒用啊,之前那血字已寫的分明,動海眼者死啊!這種邪乎事,寧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無……”

“哈哈哈,”馮慎大笑道,“瓦匠,你這就叫作‘言多必失’啊!”

那瓦匠臉色猝然一變,“你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馮慎道,“實話告訴你吧,方才我隻是詐你一詐,卻沒想到,你這麽快就露出了狐狸尾巴。”

“官爺,你該不是在懷疑我吧?”瓦匠申辯道,“我可是一直都站在這裏,未近那井邊半步啊!”

“毛病就出在這兒!”馮慎道:“既然你沒往井裏探,又怎知‘動海眼者死’?若我沒記錯,剛剛我們隻是提及血字,可並未說寫了什麽!”

“好哇”,香瓜叫道,“原來是你搞的鬼!”

瓦匠避實就虛,冷冷回道:“可那血字卻不是假的!我又不會分身法術,怎麽在井下做手腳?再說了,凡人有在水上寫字的本事嗎?”

“那血字是如何寫的,我尚不清楚,”馮慎道,“可當我們開井時,你卻遽然高叫一聲。想必是給附近的同夥報信吧?”

“什麽?”眾汛兵緊張起來,“這小子還有幫手?”

馮慎瞧一眼冷汗直流的瓦匠,繼續說道:“你言辭閃爍,漏洞百出。與其講是好心規勸,倒不如說是危言聳聽。破綻般般,詭辯狺狺,想不讓人疑心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