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下熙攘

日上三竿,照入了順天府衙門。大堂之上,府尹李希傑麵色鐵青,焦躁地走來走去。眾衙差皆不作聲,封唇垂手,寂然候在堂下。

踱了一陣,李府尹突然站定,高喝道:“魯班頭何在!?”

魯班頭聽後,趕緊閃身上前。“卑職在此,大人有什麽吩咐?”

“有什麽吩咐?哼!”李府尹忿道:“我來問你,那杜奎紹一案可有進展?”

“大人,”魯班頭濃眉一皺,“馮經曆已在查了,想來不日便會偵破……”

“推三宕四,拖拖拉拉!”李府尹一拍桌子,“你可知那都察院杜大人,已著人來催過幾次了!?”

聽府尹如是說,魯班頭頗有些不服氣。“這兩天馮經曆東奔西走,也並未閑著!”

“哼哼,真是笑話!”李府尹冷笑一聲,“沒了他張屠戶,就得吃連毛豬?你們這些捕快衙役,又是當什麽用的!?”

吃這一噎,魯班頭大嘴空張了幾下,沒對上話來。

“還有那個馮慎!”李府尹又道,“也不知是仗了誰的勢,借著有點小聰明,便恃才傲物、散漫不羈,哪還有半點官體?他一個司職經曆,不專心打理文書出納,卻總在緝案上指手畫腳。他自己胡鬧也便罷了,偏偏還有一幹人順著他!哼哼……莫非是那沈瑜慶治下不嚴,這才慣得你們這般的沒規沒矩!?”

聽得他指桑罵槐、冷嘲熱諷,魯班頭臉上青一陣紫一陣,有心辯白幾句,叵耐秩低銜卑,縱氣得腮幫子暴鼓,卻也敢怒不敢言。

李府尹越說,聲調便抬得越高,到了最後,幾近喝責叱罵。正當這時,堂外忽然闖入兩人。

“李大人,你當真威風的緊哪!”

李府尹一抬頭,見是肅王與馮慎,慌得一撩官袍,當下跪倒。“下官李希傑……叩見肅王爺……”

“起來吧!犯不上行此大禮!”肅王揮手道,“剛剛在外頭,就聽到你呼三喝四。當著本王的麵,李大人把適才的話,再說上一遍?”

李府尹爬起來,冷汗涔涔。“下官信口胡言,作不得真……作不得真……”

“既然作不得真,之後還是少說為妙!”肅王又道,“沈瑜慶在任時,寬待僚屬、以德治下,又豈是李大人這般頤指氣使!?”

“是是是,”李府尹忙道,“下官口無遮攔,過甚其辭……”

馮慎見狀,趕緊將話頭一轉。“李大人,蒔花館之命案,卑職已查清原委。”

“哦?”李府尹一喜,“凶手拿到了?”

“此案並無元凶,”馮慎搖頭道,“卑職經剖驗、排查,確定那杜奎紹實為猝死,與他人毫無幹係!”

“這便是你驗出的結果?”李府尹方欲發作,忽記起肅王還在一旁,“那……那杜奎紹正當壯年,沒病沒疾……又怎會無故暴斃?”

“這個……卑職倒不敢妄斷,”馮慎道,“不過,據杜家奴仆所供,杜奎紹生前曾虐殺一女子……而事發當晚,蒔花館的一幹粉頭,也目睹了種種怪異……至於是女鬼索命、遭了天譴,還是他自己杯弓蛇影、驚疚而亡,那便不得而知了……”

“天譴!肯定是天譴!”魯班頭突然嚷道,“我早說什麽來著?你們還不信,杜奎紹作惡多端,活該有此一報!”

馮慎與肅王相視一笑,會心不語。

李府尹“嘿嘿”兩聲,衝馮慎道,“馮經曆,你找不出真凶卻也罷了,可不應拿這種鬼話,來搪塞本府!”

“大人何出此言?”馮慎道:“卑職皆是依據剖析……若大人還不信,大可著人另驗。”

“還驗什麽?”肅王輕咳兩下,唱起了紅臉。“依本王看,這案子現在就結了吧!那杜奎紹的行徑,大夥都心知肚明……越往下深查,對他們杜家便越是不利……落個猝死的下場,已算是便宜他了!”

“這……這不妥吧?”李府尹麵露難色,“若是杜大人追問起來……”

“杜大人?”肅王一怔,立馬反應過來。“哦,是杜奎紹那個當左都禦史的族兄?不打緊!你去告訴他,若有什麽異議,隻管來找本王!”

李府尹無奈,隻得唯唯諾諾。“既然王爺發了話,下官……下官自當遵從……”

肅王點點頭,來到馮慎身邊。“馮慎啊,你這順天府的經曆……還是別做了吧!”

“啊?”馮慎著實吃了一驚,“王爺……這話怎講?”

“人家又不待見你,何必賴著討人嫌?”肅王說著,瞥了李府尹一眼。“本王給你另謀個差事!”

肅王說完,也不管李府尹如何詫異,硬拉著馮慎,徑直出了順天府。

府衙外,早候了王府的兩乘小轎。一見兩人出來,眾轎夫忙哈腰請安,齊齊掀起了轎簾。

馮慎愣道:“王爺……您這是?”

“別問那麽多,”肅王笑著,鑽入打頭小轎,“隻管跟著來吧!”

“是……”馮慎依言,隻得懷著滿腔疑惑,乘上後麵轎子。

二人剛坐穩,眾轎夫便甩開腿腳,飛也似地往前抬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馮慎隻覺轎身一沉。他知是到了地方,等轎子落定,便揭簾而出。

映入眼前的,是一條熱鬧的街道,兩側旗幌招搖,四處貨聲迭響。街道盡頭,立著一座土夯的城樓,正是那南路崇文門。

老北京話說:“內九外七皇城四,九個內門走九車”。九門中,各有各的司職。正陽門,走龍車;安定 門,走溷車;德勝門,走兵車;宣武門,走囚車;阜城門,走煤車;朝陽門,走糧車;東直門,走瓦車;西直門,走水車;而這崇文門所走的,正是那酒車。

崇文門下,鋪一條“酒道”。大小商販推車挑擔,將成壇的佳釀,連珠價地運入城中。所經之處,糟醇沁脾、酒香撲鼻。

此處不光有美酒,各色貨物,亦是琳琅滿目。隻因這裏還設著稅務衙門,總征入京榷稅。衙署外,張貼有應稅貨項的榜文,不論行商坐賈,還是走卒販夫,隻要所攜貨物榜上有名,一律就地征稅納錢。

然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京畿皇城,門路自要比別處多些。故一幹商旅,縱願繳了高稅,也要入城貿易。因這個緣故,才使得崇文內外,車馬駢闐、百業輻輳。

見馮慎還在張望,肅王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咱們去城門樓子上瞧瞧!”

馮慎聞言,便與肅王棄轎,雙雙來至城根。

此時的崇文門,已在版築外,包砌了一層磚石。然幾遭兵燹,城牆上不免坑痕凹陷、參差不整。

二人沿著坡道,拾階而上。不多會兒,便登上了城樓。扶住了雉堞,肅王極目遠眺。累累棚肆間,棧貨高疊。汗牛川息絡繹,市聒紛遝嘈雜。

肅王歎口氣,手指城耳一側。“每每瞧見那裏,本王這胸中,便是積憤難平!”

馮慎順勢望去,隻見城側耳崗,塌圮著一座箭樓。庚子國變時,此樓為洋兵火炮崩毀。待禍亂弭消,朝廷卻因割賠戰款,而致國庫虛匱,無力將其重葺,任由它荒廢至今。

這坍垮的箭樓,仿佛是道瘡疤,硬生生烙記在破敗的城牆上。遙憶起昔時國恥,馮慎傷恚填膺,不由得雙拳緊握,將指節捏得咯咯作響。

突然,肅王亢聲誦道:“禍驚霄漢,縞素殷染,九州狼煙橫遍。太阿倒懸,塞外夷曲,竟索哂麵自彈。黔首塗炭,絕情雨,摧得鬢斑。淚濺,誓長驅千裏,飲馬胡川!”

聞聽肅王傾憤成詞,馮慎不禁大為喝彩:“王爺這半闋《宴山亭》,嘯然激越,氣概磅礴,頗懷嶽武穆之豪壯!”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啊……”肅王苦笑道,“放眼當今廟堂,多是些昏庸之吏。文官婪財,武將畏死,一見洋人船堅炮利,便聞風喪膽、顫瑟求全……那饑餐胡虜肉、渴飲匈奴血,也無非是鏡花水月。至於重拾舊山河……也怕是要白頭等閑,空餘悲切了……”

“王爺不必意懶心灰。卑職鬥膽,也以拙詞言誌,來和王爺上闋!”馮慎說著,便低頭沉思。踱了一陣,昂聲吟道,“莫道少不經年,深衷尚有報,家國那堪?願持鉤劍,一舉平蕃,何懼裹屍還?同袍礪兵,夜郎屬,安敢妄言?當關,引長弓,羌雁盡穿!”

“好一個‘羌雁盡穿’!暢快啊暢快!”肅王叫絕道,“你這番激昂壯誌,著實讓本王欣慰。後生可信,後生可托啊!”

情摯之下,馮慎字字鏗鏘。“王爺倚畀之重、期望之殷,卑職愧不敢當!然我輩正值韶華,理應發憤圖強。終有一日,定將那幹番邦外寇,盡驅出我華夏國門! ”

聽了這話,肅王臉上倏地一僵。“不對啊!隻顧著慷慨陳抒……本王竟不知不覺的,把自個兒也繞進去了……馮慎啊,在你們漢人眼中,我們旗人,不也正是那韃子嗎!?”

“王爺明鑒!”馮慎自覺失言,恇駭道,“卑職萬無此意!”

“哈哈哈……”肅王大笑道,“本王與你逗個趣兒,怎還慌成這個樣子?想當年順治爺入關後,便教諭百官:‘文教是先,經術為本。滿漢子民,一視之仁。’此後又令滿人尊儒聖、習漢學,弄得我們這群‘韃子’,也張口之乎、閉口者也了……唉……本王也知道,頗多漢人不服滿治,視我們為外族蠻夷……可再不濟,咱滿漢也是黃膚同種,總比那紅發碧眼的洋毛子親上幾分吧?畢竟我大清入關近三百年,吃慣了漢家糧米,早已將這裏當成自個兒家園……再要離開,卻是舍不得嘍!更何況外敵當前,理應拋卻畛域之見。滿漢齊心,不分彼此!”

馮慎拱手道:“王爺見教的是……”

肅王點點頭,又道:“哦……本王還得囉唆一句:馮慎你心意拳拳,其情可表。然當著外人麵上,方才那番言語,卻休也再提。留神佞徒別有用心,告你個影射之罪!”

“也就是當著王爺麵,卑職才敢這般無狀……”馮慎拭了拭額頭細汗,笑道,“再者說了,卑職口出孟浪,實因王爺那番憂國之情,這才有感而發啊。”

“你這小子啊,”肅王搖頭笑道,“竟還賴在了本王頭上?哈哈哈……”

正笑著,城樓下忽然傳來喧嚷之聲。二人齊怔,忙探頭下望。隻見守城兵丁圍著個村漢,在不住地吆喝驅趕。

那村漢挑了兩隻笸籮,笸籮裏盛滿了紫黢黢的小果。他骨瘦如柴,不想卻是好大嗓門兒:“我賣些自采的桑葚,給婆娘換些針線,你們憑什麽不讓!?”

兵丁們齊上前推攆,“要賣就交了稅錢去城裏,在這官道上鋪地支攤算什麽鳥事兒?快走快走!”

村漢怒道:“賣這桑葚,原也隻掙點薄頭小利。我挑了二十多裏地,連口幹糧都沒舍得吃!若再交那稅錢,還能剩幾個子兒?”

“嘿!脾氣還不小!”兵丁們臉一板,皆擼起了袖管。“要不是上頭頒了新章程,爺爺們非賞你頓好打!快滾!再不滾,繳了你這擔破桑葚!”

縱是那村漢顢頇,這會兒也瞧出要吃虧,跺腳狠啐了一口,扛起扁擔便飛跑。

“他奶奶的!”兵丁們也不去追,罵罵咧咧的,又陸續回到了崗哨上。“真算便宜這小子了!要是在往常……哼哼……”

站在城樓上,二人恰好瞧個滿眼。那村漢衣衫破舊,顯然是貧苦之人。馮慎嘴上雖不說,心下卻懷了惻隱。

肅王鑒顏辨色,已猜到馮慎心意。“稅者,國家支度所依。不能因一人之憫,便失於稽查啊。”

馮慎微微點頭,喟歎道:“隻可憐民生多艱……”

“是啊,”肅王道,“戰亂頻仍,百業凋敝,朝廷尚主張輕徭薄賦……然偏有一幹蠹吏,嗜財貪利,胃大難填!”

馮慎憤道:“這等贓官仗著職務之便,就借端盤削、勒掯苛索……簡直是附骨之疽!”

“誰說不是呢?”肅王道,“這崇文監督一職,號稱‘大清第一肥缺’。想那巨貪和珅,連任稅關監督八載,不單自個兒斂聚成首惡,就連門下的管家,也因幫辦榷務,搜刮到白銀二十萬兩!早在康熙朝,翰林院有個叫查嗣瑮的待講學士,感喟於稅務弊濫,慨然詩道:九門征課一門專,馬跡車塵互接連。內使自取花擔稅,朝朝插鬢掠雙錢!”

馮慎問道:“雙錢插鬢卻是為何?”

“那時候的監督,是由宮裏太監充任。商販們進城,必要挑擔推車。兩手不得空,便提前在耳側鬢角,各掖上兩枚大子兒,任由守城稅監取掠,權當是額外孝敬。”肅王說著,壓低了聲音,“其實到現在,那‘花擔稅’依然還有……咱們老佛爺的‘梳妝費’,便著落在這‘花擔稅’上!”

馮慎長息道:“經了這層層盤剝……那小本的生意人,也隻掙些路費與功夫錢了……”

“這已經算好的了”,肅王道,“總比那背私酒的強!”

馮慎惑道:“背私酒的?”

肅王緩緩說道:“這崇文門既稱‘酒門’,那酒水自是少不了。然酒一多,市價便會漲跌無序。故朝廷嚴令:京城中不得私開‘燒鍋’。指定了一十八家大酒鋪,統一納稅收售。這樣一來,酒稅自然加重,那些釀酒的小作坊,便承受不住。為了生計,唯有鋌而走險,他們將酒灌入豬尿脬中,趁著天黑,偷偷逾城避稅……這便是背私酒了……”

馮慎驚道:“城牆如此高陡,即便有坑窪勉強著力,亦是凶險無比啊!”

“豈止是凶險?簡直是送命一般!”肅王痛心疾首道,“一年下來,那摔死的屍首,也不知抬了多少具……百姓暗地裏,已將這崇文門,稱作是鬼門關了!”

言訖,肅王唏噓興歎,馮慎也是心下淒淒。陣風吹掠城樓,嗚嗚作響。好似有無數亡魂,正在低低哽咽。

“王爺”,馮慎愷切道,“眼下您老兼任稅局總監督,正好能將這稅務,徹底整飭上一番!”

“馮慎啊,”肅王反問道,“依你之見,這稅務又應如何整飭呢?”

馮慎正色道:“卑職以為,應從繕肅吏治上著眼!”

“不錯!這話切中了肯綮!”肅王道,“不是往自個兒臉上貼金,本王接手稅局後,首舉便是查調涉稅胥役。凡經查曾舞弊者,盡數革裁褫職。同時在各大關口街市,頒刊稅則章程,嚴禁稅丁吃拿卡要,若膽敢毆索商販,一律拏獲議罪。方才城下那幕你也瞧見了,要不是有章程嚴令拘著,那幾個兵丁還顧那些?早就掀挑子打人了!”

“王爺英明!”馮慎道,“是應殺殺這股歪風邪氣了!”

“小丁小役倒還好說,”肅王道,“隻是越往上整治,卻越是艱難。這崇文稅關征納百貨,通兌銀款無計無數。朝中大員個個都要借個由頭,過來摻上一腳、硬分一杯羹!”

馮慎驚道:“他們也未免太明目張膽了吧?”

“本王自然不會讓他們得逞!”肅王道,“以往商民入關,得由行頭包攬上稅。現在本王發下新法,直接由官家驗貨納錢。這樣一來,便沒了中間環節,其他人再想從中抽厘飽私,卻是萬萬不能!”

馮慎讚道:“王爺此計甚妙!”

肅王苦笑一聲,“不過因此,本王也被推上了風口浪尖啊……你也知道,本王之前那府邸,原在東交民巷,庚子年被洋鬼子一把火燒了……本王領了崇文監督的差事後,那幫子大臣便紛紛上表,建議本王從稅款裏抽成,用以重建肅王府。沒承想,朝廷居然還準了!”

馮慎皺眉道:“這幫人是何用意?”

“哼,他們想拉本王下水!”肅王道,“本王怎敢領這個‘情’?因此固辭不受。索性從榮祿手上買套舊宅,改成新王府,斷了他們那點兒念想!”

重建的肅王府,坐落在北新橋南船板胡同裏。規模不大,僅由幾個四合院拚成。雖有房間過百,但遠不及“鐵帽子王”規製。

想到此節,馮慎不禁感而起敬。“王爺如此苦心,足令那幫貪臣汗顏自愧。想來,朝廷也應對王爺大彰其表吧?”

“哈哈哈……”肅王氣極反笑,“你恰恰說反了!”

馮慎愣道:“說反了?”

“是啊”,肅王歎道,“本王整治納課,一來讓稅吏無法徒滋勒索,二來也充實了國庫。可這麽一搞,卻斷了不少人的財路。於是乎,本王就成了那眾矢之的嘍。後來老佛爺聽說了這事,便將本王傳到仁壽殿上。本王把稅局新章一奏,老佛爺頓時不悅,最後冷冷地撂下句:‘若都照肅王這麽辦,將來還有誰肯做這崇文門監督’?”

馮慎胸口起伏,“王爺……您老受委屈了!”

“這倒不算什麽”,肅王道,“該怎麽著還是怎麽著。不過,本王身兼數職,無法樣樣親徹……馮慎啊,你來幫著分擔些如何?”

“幫?”馮慎問道,“卑職怎個幫法?”

“是這樣”,肅王笑道:“崇文稅署中,正缺個幫辦委員;還有稽查稅務的海巡司裏,恰巧也少個巡檢使……這兩個職位,不需朝廷奏派,本王自可委命。嘿嘿……馮慎你也學學本王,把這二職一並兼了吧!”

馮慎慌忙辭道:“卑職對榷務一竅不通,不堪當此二任啊!”

“慢慢就會了,”肅王拍拍馮慎肩膀,“你文武雙全、處事縝密,這兩要職,舍你其誰啊?哈哈哈……”

“可是……”馮慎急得額頭見汗,“可是卑職……”

“哈哈,”肅王笑道,“你那點兒心思,本王豈會不知?是放不下緝捕審案吧?”

馮慎赧然笑了笑,“王爺慧眼如炬……”

肅王道:“刑審諸事,亦歸在統領衙門司職之中。若日後有什麽要案,本王允許你同巡捕營一並協查就是。然相較於斷案,民生才是大計。對待涉貿稅課,更應悉心辦理。不可因私人偏好,就厚此薄彼!”

馮慎神情一凜,“卑職定當兢兢業業,不負王爺厚望!”

自打接了崇文門的差事,馮慎便革除流弊,維正清源。稽稅核員等諸務,無不躬親而為。胥吏不敢狎故牽掣,商戶亦無避稅偷課。使得那渙散的榷務,大有起色。貿易交通,貨額盈餘,崇文門下,又呈欣榮一片。

時光荏苒,一晃數月。赤日炎炎,已為夏至。芳菲歇去,暑氣漸盛。池畔間蛙鳴陣陣,蔭木中蟬噪不歇。

這天午後,氣悶若蒸。馮慎批閱完公事,頗感憋躁,索性離了署衙,出城關巡視。

剛到崇文門下,便刮起了一陣大風。霎時間,枝搖葉動,塵沙飛散。見空中鉛雲密布,馮慎知暴雨將至,忙一閃身,鑽入了城門洞中。

馮慎方立穩腳,便覺頭頂一暗。眨眼之間,電光爍爍,雷聲隆隆。沒過多久,豆大的雨珠劈裏啪啦地砸將下來。頃刻便驟雨覆盆,滂沱如注。

城洞中,擠了不少躲雨的行人。雨水潲入,攜來絲絲涼爽,將之前的酷熱,盡掃而去。

突然,從雨幕中鑽進幾個官差。他們從頭濕到腳,公服全溻在身上,衣梢袍角,不住滲下水來。打頭那個一進來,便連打了好幾個噴嚏。“這鬼天氣!日頭原還老大,轉眼竟下起雨來!啊啾……啊……啊啾!”

聽著說話聲耳熟,馮慎忙轉眼瞧去。見是魯班頭與幾個衙役,趕忙抬手招呼。“魯班頭,諸位兄弟!不想在這兒碰上了。”

“哈哈,是馮經曆!”衙役們見是馮慎,紛紛圍了過來。

“還叫什麽經曆?”魯班頭笑罵道,“得叫巡檢或是幫委……算了!太拗嘴,我一時也改不過口來!”

“哈哈哈,那就照舊,”馮慎笑道,“你們這是打哪兒回來?竟淋得如此狼狽。”

“別提了”,魯班頭擰著衣裳上的水,道,“去宛平跑了趟差事,剛回到城下,便趕上了這場急雨……啊啾!”

馮慎忙遞上塊帕子,“先擦幹頭臉,留神傷風。”

魯班頭接來,又挑了處人少的地方,眾人聚著敘舊。

一個衙役羨慕道:“馮經曆,你現在身兼兩職,可比在順天府威風得多了。”

“兄弟哪裏話,”馮慎一笑,“都是給朝廷當差,盡自己本分罷了。”

“唉”,魯班頭歎道,“總比我們強!跟在李希傑手底下,成天受些個鳥氣!”

“誰說不是?”眾衙役也都抱怨起來,“李大人那脾氣不是一般大,動輒就橫挑鼻子豎挑眼……馮經曆,你們海巡汛弁還招人嗎?要不你去跟肅王爺說說,我們跟著你幹得了!”

“這我可做不了主啊,”馮慎搖頭苦笑,隻得將眾人好言勸慰一番。

又聊了一會兒,外麵烏雲推散,雨勢稍歇。稀稀拉拉的,隻飄著些雨星兒。躲雨的人,皆三三兩兩的去了。眾衙役見狀,便也欲作別。

知他們要回衙複命,馮慎也不多留,剛送出幾步,耳邊卻聽得城外傳來一聲哭號。

馮慎心下一緊,忙快步搶出城門。魯班頭見事出有異,也領著衙役折了回來。“有人在哭?出什麽事了?”

馮慎擺擺手,隻是豎起耳朵,憑聲辨位。“是婦人在哭,隻是離得太遠,聽不真切……像是在護城河那邊!我去看看!”

說著,馮慎也不顧腳下泥濘,縱身奔出。眾衙役放心不下,也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後麵。

崇文門外,掘溝成河。兩側堤岸,也為土夯。年深日久,河堤受雨水衝刷,土石積沉,漸漸淤塞了渠道。加上朝廷失於疏浚,使得河床越抬越高。然這護城河,毗接通惠河的漕運碼頭,臨近碼頭的河段,卻時常有漕工挖淤護渠。積泥來不及傾散,便索性壓在另一端。因此這護城河分作兩段。一段淺可見底,一段深似潭淵。

出事的,正是那水深的河段。當眾人奔至那裏時,卻見一個婦人哭倒在岸邊泥漿裏,手裏還死死地攥著一隻小花鞋。

那婦人泣涕俱下,活似淚人一般,眼望著護城河,幾乎要難受的背過氣去。

馮慎生怕她失足落水,忙過去攙扶。“大嫂,你這是怎麽了?”

那婦人哭得狠了,腿腳虛軟無力。魯班頭大手幫搭,與馮慎一左一右,將她拉起。“先別哭了!到底出了什麽事?抽抽搭搭的好不急人!”

見諸人官差打扮,那婦人搖晃幾下,勉強立穩。“官爺……我……我那苦命的閨女掉在河裏了!”

“什麽!?怎麽不早說!從哪掉下去的?”眾人大驚,皆擁至河邊。雨後河麵暴漲,快漫過了堤岸。濁流滔滔,汙渾難辨,除了些漂浮的草梗斷木,其他什麽也瞧不見。

“救人要緊!”馮慎急道,“哪位弟兄水性好?快隨我下水!”

兩名衙役聞言,站身出來,幾下扒下衣袍,赤著膀子便要往水裏探。

“下不得!”那婦人撲上來,發瘋般攔住三人。“這護城河下不得啊,要是再連累官差送命……我們吃罪不起啊!”

“嘿?”魯班頭喝道,“那閨女是不是你親生的!?”

“沒用的……沒用的……”婦人捂著臉,慢慢癱在地上。“我閨女……死了……她活不成了……我親眼看著她被水鬼拖下去的……”

“水鬼?”馮慎一怔,趕緊止住另外兩個衙役。“大嫂,究竟怎麽回事?”

婦人哭訴道:“我……我帶著閨女給男人送飯……半道下起雨來……我隻顧著往前躲雨,卻把閨女落在了後邊……等我發覺時,閨女正趴在岸邊朝河裏看……我調頭跑去拉她,她卻大叫說河裏有東西,話還沒說完,河裏竟真跳出個綠毛怪物,一把就將我閨女拽下去了!可憐她才五歲,就叫水鬼拉去當替身了……”

魯班頭一嘬牙花子:“你這婆娘……是在說瘋話吧?這大白天的,什麽鬼敢出來?”

正說著,一個漢子闖了過來。那漢子套了件汗褟子,光腳穿雙草鞋,看模樣像是運河上的漕工。見婦人蹲在地上哭,那漢子張嘴便罵:“老子餓的前胸貼後背,也不見送飯來!原來你在這裏號喪!”

聽罵的不入耳,魯班頭將那漢子一推,“你是幹嗎的?跑這添什麽亂?”

“他是我男人”,那婦人忙搶上前,衝那漢子哭道,“當家的……二丫她……被水鬼拉下河了!”

那漢子搖晃兩下,“二丫……淹死了?你……你個死老娘們兒,連個孩子也看不好!?我……我打死你!”

說著,那漢子揚起手來,踉踉蹌蹌便要來打。

那婦人抱住漢子大腿,號啕道:“當家的你打死我吧……我也不想活了!”

眾人一看,趕緊架住那漢子。魯班頭喝道:“你這漢子好不曉事!打死你老婆,你閨女就活過來了?”

馮慎怕魯班頭話太衝,忙又勸道:“人死不能複生……你二位多節哀吧。”

“該著報應啊!”那漢子哀叫一聲,抱著頭蹲了下去。淚水順著眼窩子,吧嗒吧嗒往下滴。“沒想到二丫她……終究沒能躲過去……”

魯班頭本就信些鬼神之說,被漢子這麽一講,心裏頓覺發毛。可他礙於臉麵,兀自提高了嗓門,想壯些膽氣。“你們……你們可真不愧是兩口子……一個說水鬼,一個喊報應……你們閨女才那麽小,能得罪著哪路神仙!?”

那漢子抹了抹臉,歎道:“若是神仙,也就不會與我們計較了。二丫她得罪的……正是這護城河中的水鬼啊!”

聽夫婦倆兒屢番言及水鬼,馮慎頗為不解。“為何你們認準了是水鬼?這位大嫂,事發時正逢暴雨,想必泥水淋麵、雙目艱張……難保你沒有看花眼。”

“那水鬼……我確是見著了”,婦人搖搖頭,抽泣著舉起了手中小花鞋,“之前怕二丫出事,我還特地在她鞋頭縫上了紅布辟邪……不承想……不承想還是……”

說到這裏,婦人已是泣不成聲。眾人望向她手裏繡鞋,發現鞋頭之上,果然釘著一塊小紅布。

魯班頭抓抓頭頂,疑惑道:“你們怎知她會出事?”

那漢子接言道:“因為二丫她……偷吃了祭祀水鬼的供品!”

“真是奇哉怪也!”魯班頭叫道,“隻聽說有拜河神和龍王爺的……這祭祀水鬼,倒還真是頭回聽說!”

那漢子長籲短歎了好一陣,這才道出內情。

他們運河上的漕戶,不在大江大洋裏討食,所以也不怎麽拜龍神。每逢開河,大夥由把頭領著,宰隻肥雞、燒幾炷高香就算是把河給祭了。

然運河大了,吞噬的人命自然不少。拋開失足溺斃的不談,光是那尋短見投水的,每年沒個二五,也得近一十。

人死的一多,諸般忌諱也隨之而來。運河邊,流傳著一句話:“欺山不欺水,欺水便遇鬼。”皆說水裏陰氣重,溺亡者的魂魄被水拘著,化成水鬼。隻有拉到了墊背的,才能投胎轉世。故漕戶們不畏神,反而害怕枉死在河中的亡靈。生恐落了單,被水鬼拉去壞了性命。

護城河一頭靠近運河,是漕戶們往返大通橋碼頭的必經之路。也不知打何時起,這護城河深渠段,便開始出了邪性。經常有人被河中躍出的怪物拖下水,屍首也不知所蹤。這種事發過幾回,周圍住戶都傳是鬧了水鬼。一入夜,河堤上人跡罕至。就算身壯力不虧的漕工,也得是三兩結伴,才敢於晚間通行。

鬧的一凶,漕戶們心裏都發怵。於是各家自發買了豬頭羊首,投入河中饗水鬼。一年三祭,祈求家宅平安。

三月初三,為年初首祭。那漢子提早去肉攤割了扇豬頭,拎回家讓婆娘煮了,準備著隔日往河裏扔。那婦人將豬頭燎毛洗淨,燜在灶上,便轉手忙活別的去了。閨女二丫嘴饞,循著肉味揭開鍋,偷偷撕了幾條半生不熟的豬肉吃了。等夫婦二人發覺後,那饗鬼的豬頭,早已“破了相”。

偷嘴的二丫,少不得挨頓打。可打完閨女後,夫婦倆卻犯起愁。漕戶做的是苦力營生,活重錢少,吃食上難得沾幾次葷腥。不然,二丫也不至於饞成那樣。若要另買個豬頭吧,一家人不免又得從牙縫裏摳搜。商量了一宿,夫婦倆還是沒舍得。轉天清早,倆口子悄悄將破豬頭投入河中,多搭了些紙草,算是交了差。

而後一家人提心吊膽,總感覺糊弄了水鬼。怕招來麻煩,婦人又是燒香念佛,又是給閨女紅布釘鞋。過了好一陣,都平安無事。原以為這事過去了,沒想到今天大白日的,那水鬼竟跳上岸,把二丫拉去淹死了。

“他奶奶的!”魯班頭朝著河中罵道,“這鬼東西心眼比他娘針眼還細!不就吃你口肉嗎?至於跟個孩子一般計較?”

對水鬼拉人一說,馮慎並不盡信。總覺得是婦人情急中昏了頭腦,眼生了錯覺。不過據婦人所言,眾衙役趕來時,那二丫已然溺斃,絕無生還之理。但她一個小姑娘,馮慎不忍她的屍身泡在河中,讓魚蝦爭食,所以衝那夫婦道:“事已至此,無力回天。那我們幫著二位,將令愛屍身撈上來吧。”

“還撈什麽……”那漢子痛苦地搖搖頭,“被水鬼拉去替死的……哪還能找到屍首?”

“怎麽找不到?”魯班頭嚷道,“這段水雖然深,但與江河比起來,也就是塊巴掌大的地界……不過也怪,按說這麽久,那屍首也該泡得浮頭了……是不是被水草纏住了?”

“各位官爺”,那漢子紅著眼圈,朝眾衙役抱拳道,“攤上這倒黴事,我們認了!閨女的屍身……鐵定是找不到了……各位不聽勸,我們也攔不住……橫豎我們都不管了!”

說完,漢子一抹臉,拉著那婦人便跌跌撞撞地去了。

魯班頭這一愣,半晌都沒回過味來。“怎麽……都一個臭德性兒?是不是親生的?馮經曆,你說那閨女……是不是他倆兒親生的?”

馮慎歎口氣,道:“別管他們了。咱們兄弟費些力,將那女童屍首打撈上來埋了吧……”

這會兒,堤岸上已圍來幾個瞧熱鬧的人。聽得官差要下河撈屍,臉上的神情,滿是驚詫。

馮慎不加理會,便欲帶頭下水。剛撩起袍子,卻被魯班頭阻住。“馮經曆,你就別下去了!這水瞧著挺深,保不齊真有點邪乎……”

馮慎擺手道:“我不信那些……”

“馮經曆你待著吧!”那倆水性好的衙役也勸道,“我們哥倆兒衣裳都脫了!撈具小孩屍首,哪用那麽多人?”

馮慎心道也是,便不再堅持。“多加小心!”

二衙役應了一聲,跳入河中。岸上一幹人見狀,也紛紛上前,眼睛緊盯著河麵。

那兩名衙役水性當真了得,長閉住一口氣,便猛地潛到河底。可來回摸索半天,卻隻扔上來幾塊豬羊頭骨。

河中畜骨,倒證實那夫婦倆所言不虛。看來祭祀水鬼的豬頭羊首,著實是投了不少。眼見著岸上頭骨越來越多,那女童屍首,卻仍未發現。

又等了一陣,一個衙役浮上身來,遊回了岸邊。“呼……先歇口氣再撈……真是奇了,河底快篩遍了,愣是沒找到……哎?鐵鎖還沒上來嗎?這小子以往憋氣沒我久啊……幾天不見長能耐了?”

馮慎心裏一顫,隱隱感覺事態有些不對。他焦急地往河中一探,卻見不遠處的水麵上,竟漂上來一攤殷紅的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