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懸絲傀儡

立在死屍前,馮慎陷入了沉思。權衡再三,這才把屍身上的血汙拭淨,將那長針也包掩收起。

從殮房出來,馮慎不露聲色,轉去西司刑室,找到了魯班頭。

見馮慎過來,魯班頭奇道:“這麽快就驗完了?有什麽眉目?”

“還是老樣子”,馮慎避實而言虛,“魯班頭,那兩個惡奴現羈在何處?我想先審審他們。”

“好說,”魯班頭喚來手下,“把那倆狗腿子押到這裏來!”

衙役奉令,著手去辦。咄嗟間,便將二奴提來。二奴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身上也是少皮沒毛,看來沒少挨揍。

還沒等衙役吩咐,二奴便雙雙跪倒,掇臀捧腳,奴顏婢膝。那副搖尾乞憐的嘴臉,令人觀之欲嘔。

馮慎皺皺眉,衝二奴道:“報上名來。”

惡奴蠖屈鼠伏、應承連連,“小的叫杠頭,他是栓子……”

馮慎又道:“你二人既是杜奎紹長隨,相必知道些內情。那杜奎紹有無仇家對頭?”

“應該……沒有吧,”杠頭道,“六爺他……”

“什麽狗屁六爺!”魯班頭喝道,“杜老六!”

“是是”,杠頭趕緊改口,“杜……杜老六有錢有勢,隻有他欺負別人,別人哪敢找他尋仇?”

“這倒是句實話,”馮慎冷哼一聲,道,“杜奎紹為非作歹,你倆兒也沒少助紂為虐吧?”

“都是被逼的啊,”栓子也道,“我們當下人的,主子發了話,哪裏敢不聽啊?”

“閑話休提!”馮慎斥道,“杜奎紹肆意逞凶,有沒有傷過人命?”

杠頭與栓子對視一眼,沒甚底氣地說道:“最多是打個半死……不曾害命……”

“還敢扯謊?”魯班頭怒道,“來人!將他倆兒拖下去,先上道夾棍!”

“別別別!”聽說要用刑,惡奴嚇破了膽。“我們照實說!照實說!”

“快講!”魯班頭咬著牙,厲喝道,“若有半句虛言,老子輕饒不了你們!”

“不敢不敢”,杠頭抹著冷汗,怯縮道,“的確曾害死過一個女子……可那都是杜奎紹做的啊!真不幹我倆兒的事啊!”

“囉唆什麽!?”魯班頭一拍桌子,“接著說!”

“是是”,杠頭繼續說道,“那是去年的事了……那天我與栓子,跟著杜奎紹去打野兔。回來時,路經了京郊石碑店。見林子裏搭著個破草棚,我們就想借火烤點兔子肉吃。誰承想那棚子裏,隻有個標致的小娘子。杜奎紹一見她,便起了色心。讓我倆兒把著風,自己硬拖了那小娘子,就要扒衣奸汙……”

“該殺!”馮慎恨道,“後來呢?”

杠頭慌忙道:“那小娘子頗有些血性,拚命反抗,寧死不屈。後來在撕扯中,那小娘子咬了杜奎紹一口。杜奎紹火氣上來,竟將那小娘子生生的扼死了。”

“他奶奶的!”魯班頭氣得七竅生煙,操起刀就要朝外走。“老子把他的臭屍砍個稀巴爛去!”

“班頭息怒!”馮慎與眾衙役趕緊攔住,勸了好一陣,魯班頭才肯作罷。

馮慎瞥一眼杠頭,“殺人之後,你們又是怎麽做的?”

“當時我與栓子慌的不行,”杠頭又道,“看那小娘子打扮,像是個闖江湖的。杜奎紹說,這種人賤命一條,死在林子裏沒人會知道。於是,他將那屍首與破棚子一起點了,領著我們逃回了京城……”

馮慎問道:“那棚裏除了那女子,再無旁人了嗎?”

“應該是沒了,”杠頭道,“當時哪裏想那麽多?點了火後就急急跑了。”

魯班頭突然大喊道:“我知道是誰弄死了杜奎紹!”

眾人一驚,忙看向魯班頭。

“還用問嗎?肯定是那被害的女子!”魯班頭道,“那女子死後不甘心,化成厲鬼索了杜奎紹狗命。那些粉頭不也瞧見了嗎?馮經曆,你說呢?”

馮慎淡然一笑,不置可否。揮了揮手,讓衙役又將二奴押下去。

趁著無人,馮慎走到刑房書案前,寫了張字條封好,交到魯班頭手上。

看著緘好的書信,魯班頭問道:“這裏麵寫的什麽?”

“這是給肅王爺的密信,”馮慎道,“勞煩班頭,親自送到王爺手中!”

魯班頭一愣,“給肅王的?”

馮慎點頭,正色道:“此事關係重大,班頭多多上心。”

魯班頭抓抓頭皮,為難道:“肅王爺是皇親國戚、朝中重臣,我貿然闖去,別說見肅王一麵,在門口估計就被攔下了。”

“不打緊,”馮慎笑道,“隻管讓門房去稟。我教你三個字,肅王爺聽了,保準兒立馬出來見班頭!”

“有那麽靈?”魯班頭將信將疑道,“是哪三個字?”

馮慎道:“畫中人!”

“畫中人?”魯班頭惑道,“我都被你弄糊塗了,這是打的什麽啞謎?”

“班頭先別問這麽多,反正肅王爺心知肚明”,馮慎又道,“書信一事,就拜托班頭,我折回蒔花館,再去探探消息。”

“那好吧,”魯班頭將書信掩入懷中,“我一會兒就去找肅王。”

“有勞”,馮慎一拱手,與魯班頭作別。

返往蒔花館的路上,馮慎邊走邊忖度。不知不覺,便到了西跨院中。

來到繡娘房前,見屋門大開,馮慎打個激靈兒,暗道不妙。待跨進屋中,果然不見了繡娘蹤影。

見香瓜低著頭蹲在椅上,馮慎急急問道:“香瓜!繡娘人呢!?”

“她出去了”,香瓜咧嘴一笑,從椅下拎出個物什。“馮大哥……你看這個好玩不?”

聽說繡娘離去,馮慎哪還顧上看別的?一把抓住香瓜,大聲質問:“她去哪兒了!?”

“她說要小解”,香瓜道,“本來俺是要跟著的,可她卻嫌難為情……還說她的金銀細軟都在這兒,外頭還有衙役守著門,她沒必要跑。俺想想也是,就讓她去了……馮大哥,俺看她人挺好的,她還教俺玩偶人呢。”

說著,香瓜手掌一舉,牽出個提線的關節木人。手指在相應線上一勾,那木人的手腳,便能轉上幾轉,展臂蹬腿,活動自如。

馮慎心焦如焚,無暇細看。“先別玩了!繡娘出去多久了!?”

“哎?時候挺長了呀,”香瓜朝外望了一眼,“她咋還沒回來啊?”

“你呀!”馮慎含憤帶怒,轉身奔出屋子。

一出屋,馮慎便召集起把守蒔花館的衙役。一問之下,衙役們都說沒見有人外出。馮慎命衙役於館內搜尋,可翻遍了犄角旮旯,還是沒找到繡娘。蒔花館的圍牆,近一丈高矮。若無梯繩輔助,一個女子應該翻不出去。

正當這時,一名衙役來報,說是後院牆壁上,發現了一副奇怪的鋼架。馮慎聞聽,連忙朝後院趕去。

來到後院,牆脊上果然掛搭著一副鋼架。馮慎取下一試,發覺竟十分輕便。那鋼骨中空,接口處削旋著螺紋。整副鋼架,皆可拆分套扣,隻要稍加組合,便能隨意拚出想要的形狀。

眼下這鋼架,顯然被接成一條梯械。有它借力,就連孩童都能輕鬆地逾牆攀爬。

“弟兄們”,馮慎衝眾衙役道,“應是那繡娘逃了出去,你們速速將她尋回。哦,若是找到了,千萬不可打罵,莫要驚嚇了她!”

“是!”眾衙役齊應一聲,紛紛出館尋人。

衙役走後,馮慎愧恨交加。若能尋回繡娘,還則罷了。可要是尋不見,一會兒肅王趕來,該如何向他交待?怪隻怪自己慮事不周,所托非人了。

馮慎一麵自責,一麵鬱鬱寡歡地回到了繡娘房中。見馮慎皺眉不展,香瓜也知自己捅了婁子,慌忙將提線人偶藏在身後,低著頭不敢作聲。

瞥見那小木人,馮慎心中突然一觸。“香瓜,把那人偶給我!”

“馮大哥……”香瓜苦著臉,後退了兩步。“俺知道錯了,你別給俺摔了……”

“我不給你摔!”馮慎催促道,“快拿來讓我看看!”

“哦……”香瓜解下指間栓扣,小心翼翼地把木人遞給馮慎。

馮慎接來,扯了扯那幾根牽線,若有所悟。擺弄了許久,馮慎下意識仰起頭。當屋頂檁柁映入眼際,馮慎不由得茅塞頓開。“原來是這樣!”

“是哪樣啊?”香瓜好奇問道。

馮慎擺擺手,示意她不要作聲。照著房梁步量一陣,又瞧了瞧橫在桌上的箏。走到箏前,馮慎二指用力,將一對固弦的尾釘,輕輕抽出。解開釘上碼纏後,發覺弦絲的兩頭,皆有可以咬合的扣鉤。

“怪不得那箏弦會鬆……”馮慎放下箏弦,對香瓜道,“繡娘離開時,可曾攜帶著什麽?”

“沒有啊”,香瓜道,“俺記得她是空手出去的。”

馮慎歎口氣,又問道:“這人偶,是繡娘送你的?”

“嗯,”香瓜點點頭,說道,“你走之後,她就找俺說話。開始時,她要給俺彈箏,俺不想聽。後來她就翻出這隻偶人,提在手上抖弄。偶人被她一控,又是作揖,又是跳舞的……俺看的眼熱,就央她教俺玩。可俺學來學去,也沒學出她那些花樣來……”

馮慎方欲說話,忽聞室外腳步跫然。原來,是魯班頭引著肅親王到了。

一進門,肅親王便急衝衝問道:“那女子在哪兒!?”

馮慎麵露疚色,“繡娘姑娘……已經逃了。”

“什麽!?”肅親王頓足搓手,“哎呀,這如何是好?”

馮慎請罪道:“卑職看護不周,請王爺責罰。”

“說哪裏話?這不幹你事,”肅親王又道,“派人去找了嗎?”

馮慎回道:“已有數名衙役趕去搜尋了。”

“這點人手怎麽夠?”肅親王汲汲心切道,“本王去提調幾營兵弁來!”

見肅王當局者迷,馮慎趕緊衝他使眼色。“王爺,卑職以為,此事不宜張揚。”

“是啊”,魯班頭不知就裏,“找個人不用那麽些兵。哎不對啊,那繡娘為啥要逃?”

“或許……被這鬼案嚇著了,”馮慎支吾一聲,又衝肅王道,“不知王爺意下?”

“理當如此,本王真是急糊塗了”,肅親王道,“馮慎,咱們倆兒悄悄去找找!”

“卑職義不容辭!”馮慎轉身道,“魯班頭,這裏便勞你接管,若有了消息,還請速速知會。”

“成”,魯班頭答應道,“你們放心去吧!”

肅王與馮慎點點頭,抬腳便出了門。

香瓜一看,幾步跟上來。“馮大哥,俺也要去……”

馮慎回頭一瞪,喝道:“還嫌闖禍不夠嗎?”

香瓜吐了吐舌頭,不敢再胡纏,隻得眼巴巴地看著二人,疾疾離了西跨院。

“哎?”魯班頭走上來,奇道,“你說那個繡娘是啥來路?連肅王爺都這般急赤白臉地找她。”

香瓜搖搖頭,“俺咋知道?”

出了蒔花館,肅親王也不帶隨從,與馮慎跨上馬,便在城中疾馳追索。

可京城街巷成千上萬,加上對繡娘行蹤茫無頭緒,縱使二人東尋西覓,也無異於大海撈針。尋了大半日,二人坐騎漸疲。沒奈何,隻得鬆減韁繩,讓馬匹慢行,稍事歇蹄。

正當這時,打照麵走來了一對男女。那男子四十上下,搖扇闊步,儼然文士裝扮。而女子頭頂青絲束攏,高紮著法螺盤髻。一襲縫袖海青,倒似個帶發修行的女尼。

這一儒一釋,甚是惹眼。可肅王與馮慎急著尋人,卻並未在意,隻是馭馬側避,欲將兩人讓過。

見馬移開,那中年文士也不客氣,仰頭負手,大搖大擺地當街而行。那女尼淄衣飄逸,款姍輕盈。雖著細步,但亦緊隨那文士,絲毫不落下風。

行至馬旁,那中年文士突然搖頭晃腦、吟哦諷誦起來:“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哈哈哈,聚歡別苦,教人生死相許啊……”

聽到這裏,馮慎與肅王皆是一驚。這分明是話中有話!

“先生請了!”馮慎趕忙下馬,衝那中年文士一揖到地。

“嗯,還算是知禮,孺子可教也,”那中年文士停住腳,打量眼馮慎。“說吧,什麽事?”

“適方才聞聽先生之言,似有所指……”馮慎又看了看那女尼,道,“不瞞先生、師太,我們正在尋人,若二位知曉些……”

“不知!不知!”那中年文士一瞪眼,喝道,“你小子不光偷聽我說話,還敢偷瞧我這俏師妹!?怎麽讀的聖賢書!?不知道‘非禮勿聽’、‘非禮勿視’嗎!?”

“阿彌陀佛”,那女尼宣聲佛號,嗔道,“師兄,你莫要妄造口業了!”

“也是,非禮勿言!”中年文士一捂嘴,“那我不說話了!”

這文士舉止雖怪誕,卻不似那類酸腐狂生。並且他言語間帶著弦外之音,肅王聽了,怎能不心急?

於是,肅王翻身下馬,拱手道:“在下尋人心切,懇請先生指點迷津!”

馮慎也道:“望先生成全!”

“唉,君子成人之美”,中年文士道,“算了,給你們點撥下也是無妨……”

肅親王執禮至恭,遜身道:“先生請講。”

文士道:“出南門候著,留意返程車駕。”

“就這些?”馮慎追問道。

“這些還少?”中年文士不悅道,“你是嫌我詞不達意嗎?”

“不敢”,馮慎賠笑道,“後學愚鈍,勞先生詳細告之……”

“得寸進尺,貪猥無厭!”文士怫然變色,朝女尼道,“師妹,咱們走!”

“先生留步!”馮慎急了,忙阻在文士身前。

那文士冷笑一聲,“別糾纏我們了,若再不動身往南門趕,隻怕要誤事了!”

馮慎還欲問,肅王卻攔道:“先生不肯明言,隻怕有他的難處。”

“這便對了,”那文士哂道,“強人所難,非君子行徑。”

肅王朝文士與女尼一揖,“初識尊範,還未請教二位高姓大名?”

文士將折扇一斂,“我二人野鶴閑雲,不通名號也罷。”

“交淺言深,是我冒昧了”,見他們不肯透漏,肅王便不多問。取了隻沉甸甸的元寶,麵呈二人眼前。“些許酬資,聊表謝忱……”

“哼,好闊的手筆!”文士正眼也沒瞧那元寶,轉而來到馮慎身前。

馮慎怔道:“先生還有何見教?”

那文士將馮慎打量一番,搖頭歎道:“小子,還差得遠呢……”

馮慎不明所以,問道:“先生之意是?”

“多長進吧!”文士拿扇骨拍拍馮慎肩膀,遂與那女尼頭也不回地離開。

“先生,這點敬意……”肅王還想追上,卻被馮慎一把拖住。

“王爺”,馮慎沉著臉道,“我們趕緊走!”

看馮慎模樣不對,肅王奇道,“你臉色怎突然變這麽差?不舒服嗎?”

“卑職沒事”,馮慎急道:“還是速去南門,尋繡娘姑娘要緊!”

“好,那走吧!”肅王點頭,與馮慎雙雙上馬。

騎在馬上,馮慎心有餘悸,背心已全然讓冷汗打濕。臨別前,那文士曾以竹扇輕拍馮慎肩頭。馮慎當時,並未察覺出異樣。可一抬腿,卻見足底的硬磚道上,居然陷下兩隻腳印!

那文士鋒芒內斂,卻身負絕技。硬磚道上壓出的足跡,顯然是那文士透力打出。更可怕的是,受此巨力傳導,馮慎竟全然無知。

萬幸那文士沒懷敵意,若他欲下殺手,此刻的自己與肅王,必是橫遭非命!馮慎越想,越覺後怕。一麵揮鞭驅馬,一麵不住回望。確定見不到那兩人了,這才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見馮慎頻頻回頭,肅王不解道:“你在瞧什麽?打方才便見你不太對勁兒。”

“沒什麽,”馮慎瞞去實情,回道,“隻是覺得那二人有些奇怪。”

“是怪”,肅王點頭道,“他二人似乎對咱們所行了如指掌……還有他們之間,以師兄妹相稱,這僧俗又怎會是同門?”

馮慎道:“卑職也參不透他們身份。”

“算了,參不透就不想了,先辦正事!”肅王一夾馬腹,向前衝去。

“駕”,馮慎猛抖絲韁,縱馬奔隨。

二騎朝南飛馳,經哈德、左安,來到城外。因那文士提醒要留神返程車駕,於是二人便駐馬官道旁,仔細瞧著路麵上的動靜。

這會兒日已西移,眼瞅著便要天黑。盯了一陣,倒是有幾輛貨車經過。可上前打聽後,皆是一無所獲。

半天都未有進展,肅王不免心焦。“這麽幹耗著也不是辦法啊!再空等下去,繡娘豈不越跑越遠?”

“王爺勿躁”,馮慎勸道,“再等等看吧。”

話音剛落,官道上又傳來輪轂之聲。一輛大車,慢慢地由遠處駛來。二人心中一凜,忙策馬迎上。

乍見二人奔來,那趕車的把式吃驚不小,趕緊停住車,小心問道:“二位……何故將我攔下?”

“冒昧了”,馮慎賠禮道,“車把式,向你打聽個人。哦,她是位女子,不知是否見過?”

“沒……沒見過”,把式連連擺手,言語有些吞吐。“這一路過來,光是些挑腳漢子,沒見有什麽女子……”

“是嗎?”馮慎一指那掛簾車篷,“裏麵是什麽?”

“空的”,把式一下挑開簾子,將篷廂亮出。

“唉”,肅王歎息一聲,沮喪地揮揮手。“放他過去吧。”

聽到這話,那把式大喜。重新跳上車,便要趕著走。

“慢!”馮慎一拽馬嚼子,攔下大車。“別急著走!”

“你……你還有什麽事啊?”把式大驚,慌道,“我不騙你!你說的那個漂亮姑娘,我真是沒見過!”

“哼哼”,馮慎冷笑道,“你若真沒見過,又怎知那是位漂亮姑娘!?”

吃馮慎這一問,車把式張口結舌。嘴裏噎了半天,才語無倫次地說道:“我猜的……你們一看就是富貴人……富貴人要尋的姑娘……肯定不會醜……”

“別編了!”馮慎壓根兒不信,伸手照把式懷裏一摸,掏出了一隻釵。“你瞧這是什麽?”

“還我!”車把式頓時急眼了,跳著腳便奔來搶奪。“快還我的釵!”

馮慎避過把式,將那釵遞與肅王觀瞧。

肅王接來一看,發覺那釵果然不尋常。那兩股釵針,皆是足金鍛製,釵頂上,還綴嵌著一顆珍珠。“把式!這真是你的釵!?”

“怎麽不是?”車把式分辯道,“這是給我閨女捎帶的首飾。別以為我們小戶人家……就使不起金!”

“金不金的先不提”,肅王指著釵上珍珠道,“這顆珠子的大小,都快趕上東珠了,你做多少營生,能買得起這等名貴珍珠!?”

“這……這……”車把式垮在原地,啞口無言。

馮慎走上前,衝肅王悄聲道:“王爺,卑職若沒記錯,這支珠釵,正是繡娘姑娘所佩。”

“是繡娘的!?”肅王大驚失色,一把攥住了把式衣領。“那姑娘哪兒去了!?是不是你見財起意,將她謀害了!?說!快說啊!”

“不不!”車把式嚇蒙了,“我哪敢害人啊……這釵是那姑娘給我的,說是抵車資……”

“總算肯說實話了”,馮慎勸住肅王,對把式道,“說吧,你將她送往何處了?”

“我……我不能說啊”,把式惴栗道,“我答應過那姑娘……不能將她的行蹤透給外人。”

馮慎靈機一動,指著肅王道:“這是艾老爺。那位姑娘,正是他的妹子,因跟家裏鬧了別扭,這才賭氣出走……把式,你若知道她在哪兒,便速速說了,別讓我們擔驚受急。”

“原來你們是一家人啊”,車把式如釋重負,“那姑娘抱著個包,急匆匆地雇了車,是像個離家出走的……你們別急,我這便告訴你們。”

肅王催促道:“快說!快說!”

“那地方很是偏遠,我也叫不出名來,”把式說著,俯身撿了塊小石子。“這樣吧,我給你們畫個線路。”

“有勞了。”馮慎點頭道。

車把式蹲在地上,邊說邊畫,“從這裏往南……看到這個崗子就左拐,沿著山腳小道一直走……再朝西……再朝南……最後便能見著一個小店。那姑娘,就投在那家店裏!”

“這麽遠?”看著地上縱橫交錯的圖路,肅王不禁皺起眉頭。

馮慎將圖反複看了幾遍,道:“不要緊,我已大致記在心裏了!”

“那行,咱們趕緊過去!”肅王說著,便要上馬。

“艾老爺!”車把式欲言又止,“你看那釵……”

“哦,把你這茬兒忘了”,肅王掏出個元寶,連同那珠釵一並扔於把式。“都賞你了!”

把式接在手裏,樂不可支。“謝謝艾老爺!謝謝艾老爺!”

肅王一打馬,便與馮慎向南騎去。

待二人騎出很遠,那把式還喜的合不攏嘴。“今兒真是撞大運了,淨遇財神爺啊!”

按那把式所給的路線,二人一路南馳。一連奔波了幾個時辰,趕到一處幽僻的荒郊。此時,夜色已濃,二人倉促間,也沒備著火種,隻得借著月光,摸黑趕路。

“王爺”,馮慎問道,“您老還吃得消嗎?”

“沒事”,肅王擦了擦額上熱汗,“這一路上也歇過好幾回了,接著趕吧。”

馮慎朝四下裏環顧,又道:“按說……也差不多該到了,怎麽就是不見那小店?”

“細找找吧,留神別看漏了”,肅王說著,又犯起了愁,“你說……那把式送的真是繡娘?她怎麽有如此貴重的珠釵?”

“錯不了,卑職親眼見過她戴著,”馮慎道,“那珠釵想必是欽慕她的恩客所饋贈……或許繡娘姑娘走的匆忙,隨身未攜銀兩,這才以釵抵了車錢。”

“不對呀”,肅王又道,“那把式不說她還抱著個包裹嗎?”

“關於這點,卑職也在納悶兒”,馮慎道,“可據香瓜所說,她卻是空手離開的……哎?王爺!前麵有間屋舍,應該就是那家小店了!”

肅王揚鞭催馬,直奔小店而去。“快!過去瞧瞧!”

來到小店院門前,肅王不由得一怔。退後幾步看了看,愣在原地,舌撟不下。

“王爺”,馮慎問道,“怎麽了?”

肅王指著小店道:“這裏……這裏就是本王初識繡娘的那家客棧啊!”

“什麽?”馮慎吃驚不小,“這便是那家野店?”

“錯不了,”肅親王篤定道,“這土坯牆,還有門口這株歪脖柳樹……沒錯,就是那家客棧!”

“這其中定有蹊蹺,”馮慎轉即道,“王爺您先退後,由卑職上前叫門。”

肅王點了點頭,讓到一旁。馮慎抓起院門上染鏽的鋪首銜環,用力地敲打起來。

叩了半天,裏麵有了動靜。沒一會兒,便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是什麽人啊?”

肅王剛要開口,馮慎趕忙擺手止住。“店家,我們是投宿的。”

院內那人咳嗽幾聲,仍是沒有開門。“客官對不住,小店已滿客了,要不……你們去別地兒轉轉?”

“這附近皆無人家,叫我們去哪裏轉呀?”馮慎央道,“店家,我二人又累又餓,實在是趕不動了。您通融通融,讓我們隨便在哪兒歇歇腳也好。”

院門吱呀開了道縫,探出一個須發皤白的老漢。那老漢提著燈籠,朝外照了一眼。“你們兩個……真是住店的?”

“正是,”馮慎趕緊道,“萬望店家周全方便。”

老者還是死把著門,警惕地問道,“就住一晚,天亮就走?”

“就住一晚,”馮慎道,“房金也會如數拜納!”

“那倒不用”,老者見二人滿臉風塵,多少也放了心。“你們若不嫌棄,就在廳上對付一宿吧。”

“多謝店家”,馮慎大喜,忙與肅王進了門。

老者關了門,引著二人往裏走。“我這店小,沒甚酒菜……後麵灶房裏,倒有些鹹菜、冷饅頭,二位要是餓了,自取便好……唉,不瞞客官說,我這幾天呀,暫不打算做生意了……”

“不做生意了?”肅親王好奇,忍不住插嘴道,“又是為何?”

老者方欲說話,突然覺著肅王聲音有點耳熟,將燈籠移近了細眼打量,驚得倒退了好幾步。“是你?居然是你這個惡……”

“店家,你總算認出我了?”肅王笑道,“不錯,之前我曾在這裏住過一晚……哦,你剛才說‘惡’什麽?”

“沒什麽!”老者性情大變,用力推搡著二人,就要往外攆。“快走!快走!這裏不做你們的生意!”

被老者一推,肅王與馮慎全糊塗了,“店家,你這是做什麽?”

見推不動二人,老者索性跑去抽了頂門杠,握在手中,顫巍巍衝肅王罵道:“沒想到你還追到這裏來了!老漢就算拚上這條老命,也不會叫你這惡人得逞!”

吃這一喝,肅王如同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惡人?這話從何說起?”

“別裝了!”老者憤然道,“你擄拐良家婦女,不是惡人又是什麽!?”

“店家!”肅王正色道,“說話可得講憑據,你我間並無過節,怎可平白誣陷!?”

“誣陷?哼!”老者瞋目切齒道,“上回你來這裏,不就擄著一個姑娘嘛!”

“你誤會了!上次那姑娘,是我途中偶遇……”肅王說著,突然回過味來。“哎?店家,你之前不是口口聲聲,說我是獨自一人來投店的嗎?”

“這……這……”老者期艾一陣,又道,“老漢記不清了!再不走,就報官抓你們!”

“不必了!”馮慎掏出自己腰牌,亮到老者眼前。“我便是公門中人!”

“啊?”老者一驚,手裏頂門杠掉在地上。“順天府……你真是衙門裏當差的?”

“不錯”,馮慎道,“店家,若我所料不差,那繡娘姑娘此時,應該就在你這店中吧?”

“她……”老者稍加思索,反問道,“你們做公的……尋她幹什麽?難道她犯了案?不會,決計不會!她一個弱女子,怎可能……”

“她果然在這裏!”肅王喜道,“店家不必多慮,繡娘是我舊相識,我們隻想尋她回去!”

老者又將二人重新打量,半信半疑道,“你們……真不是惡人?”

馮慎苦笑道:“你瞅我們像嗎?”

“那惡人頭頂上,也沒刻著記號……”老者嘟囔一句,“好吧,老漢就信你們一回……那姑娘呀,正在客房裏睡著呢……”

“是嗎?”肅王抬腳便要往屋裏闖,“還是上回那間吧?我這就找她去!”

馮慎攔住肅王,低聲道:“王爺且慢,容卑職再盤道兩句。”

見馮慎神情莊重,肅王隻好點頭。“那……你就先問吧……”

“店家”,馮慎指著肅王,轉衝那老者道,“數月前你見他與繡娘,雙雙來投宿。可第二天,又何故謊稱隻見著一人?”

“對啊!”肅王也奇道,“當時你這店家,還指天指地的起誓……難道你與繡娘,在那之前便認識?”

“嗐,認識什麽啊”,老者道,“在那之前,老漢壓根兒就沒見過她。是這樣,第二天一大早,那姑娘便來找我。說你是個人販子,把她從家裏誆拐出來,脅迫到了這裏……”

肅王皺眉道:“那次我們也是初次相識……她為何要那麽說?”

“那就不知了”,老者繼續說道,“她當時說,趁著你熟睡,然後便準備逃跑……走時還求我說,等你醒來查問時,就一口咬死了沒見過她……我見她姑娘家可憐巴巴的,便應下了……”

“唉……”,肅王感慨道:“為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你不惜發下那般毒咒,此舉實在讓人佩服,真是難為你了……”

“那倒沒什麽”,老者淒涼地笑笑:“老漢我本就是個鰥夫,光棍兒打了一輩子,又何來的妻小?膝下既無兒女,也便沒人養老。到動彈不了的時候,隻得癱在炕上等死……照樣落個‘不得善終’啊……”

“老人家”,聽了這番話,肅王為之動容。“單衝著那份扶危濟困的俠義,本王也不會讓你老無所依!”

老者一怔,“客官……您剛才說了‘本王’?”

肅王笑而不答,馮慎上前道:“老丈,您眼前的這位,正是本朝和碩肅親王!”

“什麽?這位是……王爺?”老者渾身一顫,哆嗦著便要跪下。“老漢……老漢給王爺磕頭……”

“快快起來”,肅王趕緊去攙,“老人家,本王得好好謝你啊!”

“不敢不敢”,老者道,“剛才不知是王爺駕到……又推又罵……王爺千萬別治老漢的罪啊……”

“不知者不怪”,肅王擺手道,“再者說,也僅是場誤會,又談什麽治罪不治罪?這樣吧老人家,你回頭收拾下細軟,隨本王去京城吧。”

“去京城?”老者不解道,“去京城做啥?”

馮慎笑道:“老丈,王爺的意思,是請您去王府中安享天年!”

“哎呀,這是真的?”老者喜極而泣,“王爺,您老可真是菩薩心腸啊……王爺放心,老漢多少還剩些力氣,能給府上打個更、值個夜,絕不吃閑飯……”

“哈哈哈”,肅王扶住老者肩膀,“老人家,你都這把年紀了,就隻顧著安心頤養吧。王府那麽大,還能差你一雙筷子?”

“你看這……你看這……”老者邊說,邊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這種好事……老漢從沒敢想過……就跟做夢似的……”

“那就當是福報吧”,馮慎笑笑,“我們匆匆而來,水米未曾沾牙,勞煩老丈弄些吃食來充饑。”

老者犯起了愁,“可這裏沒酒沒肉,隻有些糙米醃菜,就怕你們咽不下……”

“沒事”,肅王道,“那就熬些米粥,隻要熱乎就行!”

“那成,你們不嫌棄,老漢這便去熬。”說完,老者便抱柴填灶,去後廚忙活開來。

待支走了老者,肅王便急不可耐,要轉去客房找繡娘。

“王爺”,馮慎勸道,“還有個疑點未明!”

肅王一頓,回頭問道:“什麽疑點?”

馮慎道:“繡娘姑娘自願委身王爺,而對店家,卻稱是被王爺拐騙而來……”

“用不著費神想,直接去問她不就成了?”肅王說著,又要邁步朝前走。

馮慎一縱身,擋在肅王麵前。“王爺,還是由卑職先去查探吧。”

肅王惑道:“這又是為何?”

馮慎道:“繡娘姑娘的身份與意圖,尚不能明朗。在查明之前,卑職不敢讓王爺涉險!”

肅王滿不在意,“就為這個?”

“還有”,馮慎壓低聲音,道,“王爺別忘了,繡娘姑娘還牽扯著一樁命案……按著朝廷法度,理應先公後私!”

“你說的……也在理”,見馮慎言辭懇切,肅王隻得強按下心內急迫。“那本王先在門外候著便是……”

“王爺克己奉公、度量非凡,那卑職便當仁不讓了!”馮慎說完,便穿堂過屋,來到繡娘下榻的那間房前。

肅王放心不下,遠遠地跟在後麵瞧著。馮慎穩了穩心神,屈指叩門。

此時繡娘,確在房中。隻是她又累又倦,早已睡得入熟,未曾聽到院裏動靜。迷糊中,乍聞門扉驟響,繡娘嚇的驚坐而起。“誰!?是誰在外麵!?”

馮慎不答話,隻是將門敲個不停。

“是店家老伯嗎?”繡娘額角見汗,試探著又道:“我已睡下了……有事等天亮再說吧……”

馮慎高聲道:“繡娘姑娘,在下順天府馮慎。夤夜攪擾,多有冒犯,先向姑娘賠罪了!”

“啊!?”繡娘駭然變色,脫口道,“你……你來這裏做什麽!?”

“這也是在下要問的。姑娘來這裏,又是要做什麽?”馮慎道,“繡娘姑娘,你還是先將門打開。若再不開門,在下便要硬闖了!”

“別別……你稍等片刻,我開門就是……”繡娘慌不迭地穿衣下床,點亮燈燭後,打開了房門。

門一開,馮慎便踏入屋來。“姑娘別來無恙啊?”

“姑娘不好好在蒔花館待著,卻偷跑到這種荒村野店,意欲何為啊?”馮慎一麵說著,一麵在屋內負手打量。

繡娘怔了怔,才吞吞吐吐道:“是由於……館裏出了血案……我心裏害怕的緊……就……就……就索性想趁亂……逃出火坑,尋個好人家嫁了……官爺,求您別抓我回去!若媽媽知道了,肯定會打死我的!”

馮慎冷笑一聲,“姑娘這出戲,演的倒還真像!”

繡娘頭一低,“官爺的話……我有些聽不明白……”

馮慎才待接腔,突然發覺榻間被衾,微微隆起了一塊。馮慎心細如發,知道被子下麵,必定是藏著什麽。當下一掀被子,裏麵果然有個包裹。

“這裏麵是什麽?”馮慎說著,便伸手去解。

繡娘尖叫一聲,猛得撲來搶奪。“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