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釺針透顱

淒厲的哭號聲,驚起了夜棲的梟鳥。一隻隻撲棱著翅子,發出沉鬱的啼鳴。

鴇母這會兒,已奔出蒔花館,來在街上高聲嚷叫。一隊值夜的兵丁恰巧巡至附近,聽著了聲響,忙調頭轉伍,急匆匆地趕將過來。

來至蒔花館前,打頭那吏目見是一群娼流,不由得眉頭一皺。“大半夜的號什麽?”

“官老爺啊”,鴇母一把拉住那吏目,“可了不得了……”

“鬆開!”那吏目胳膊一掙,將鴇母甩在一邊。“先跟你挑明白了,若是嫖客短你銀子,老子可是不管!”

“不是啊,”鴇母急得捶胸頓足,“死人了……有人被害了啊!”

“什麽!?”兵丁們呼啦全亮出了家夥。“凶手拿住了沒?”

“還拿凶呢,”鴇母後怕道,“我們幾個還能活著,就算阿彌陀佛了。那害人的……是個女鬼啊!”

“胡扯!”那吏目一瞪眼,“哪會有嘛女鬼!?”

“真的真的!”見吏目不信,眾粉頭都急道,“我們都親眼瞧著了!那女鬼就飄在半懸空,一下子就把杜六爺給撲死了……”

“杜六爺?”吏目一怔,“哪個杜六爺?”

鴇母趕緊回道:“是杜奎紹杜六爺……”

“是他死了?這事兒倒不算小……”那吏目低語兩句,又衝鴇母一揮手,“走!裏邊瞧瞧去!”

“哎,”鴇母慌不迭地轉過身,將一幹兵丁,引入了蒔花館。

來在西跨院,眾粉頭便開始逡巡縮腳、畏葸不前。兵丁們哪裏管這些?連推帶攘的,將她們統統趕入院中。

“弟兄們,把好了各路出口!”那吏目朝兵丁號令完,又一推鴇母。“趕緊的,人死在哪了?”

鴇母縱是害怕,也隻得頭前領路。“就……就在那邊了……”

吏目聽罷,忙喚上幾個兵丁,同著鴇母快步上前。

轉過甬道,便是繡娘寢閨。值時,月色朦朧,星鬥寥落,屋前景物依稀可辨。杜奎紹的死屍,如同一條死狗般,橫在那裏。

眾人正欲上前,突然聽得老槐樹後,傳出陣陣抽泣。

“啊呀!”鴇母驚呼一聲,險些撲在地上。“那女鬼……那女鬼還沒走啊!”

兵丁們齊喝一聲,壯起膽子圍上前去。才待舉刀砍殺,樹後卻發出一聲嬌啼:“救命啊……別……別殺我!”

“繡娘?”鴇母辨出了聲音,慌跑去阻攔。“別傷著她!她是人不是鬼!”

聽得這句,眾兵丁都鬆了口氣,忙收了刀,將繡娘從樹後拎了出來。

“我的兒喲……你還活著哪?”鴇母趕緊上前去攙,“我真怕那鬼也把你害了啊……”

繡娘臉色慘白,渾身哆嗦不止,一頭紮進鴇母懷裏,放聲大哭。“媽媽……我要嚇死了……”

那吏目一指繡娘,問鴇母道:“這女的是什麽人?”

鴇母回道:“她叫繡娘,今晚上杜六爺點名要的……”

“是她陪的杜奎紹?”吏目神情一凜,轉朝繡娘道,“先別哭了,你見著害人的凶手沒?”

鴇母插嘴道:“害人的是女鬼……”

吏目哼了一聲,沒理會鴇母,隻是向繡娘不住追問。

繡娘拭了拭眼淚,緩緩抬起頭,“回官爺話……我什麽也沒見著……先前杜六爺要吃酒,我見房裏沒了,便去廳上取。沒承想等取酒回來,卻遇到這般慘象……我嚇得腳軟,跌在樹下便動彈不得……你們過來時,我還當是來殺我的呢……”

說著,繡娘悲從中來,伏在鴇母身上,又低聲嗚咽。

見繡娘那憐楚模樣,吏目倒先信了幾分。又瞥見那槐樹下散落著壺盅酒具,心中越發的確鑿。

“看來這女子確不知情。”吏目一麵思量,一麵轉到死屍旁邊。

那屍身上並無傷創,衣衫也算完好。腦後的辮子散亂開來,毿毿地覆住了頭臉。

吏目用刀尖撥開亂發,不禁駭的倒退一步。隻見杜奎紹兩目凸鼓,眼白裏全是血色。鼻頭塌斜,嘴巴大張,滿臉橫肉全打著擰,扭曲得都沒了人樣。兩條胳膊蜷僵著,手指如雞爪般摳在地上。磚麵上,竟被生生抓出幾道淺痕。

一個兵丁探過來,也被死屍的模樣唬了一愣。“真夠嚇人的……他就是那個杜奎紹?”

吏目點點頭,定了定心神。“沒錯,我見過他幾回。他屍身上沒什麽傷口血痕,莫非是中毒而亡?”

“不像,”那兵丁搖頭道,“聽說中毒的人嘴唇發紫,膚色變深,這死屍也沒那樣啊。我覺著吧,他像被嚇死的……該不會真是什麽女鬼索命吧?”

吏目一嘬牙花子,“我也正犯含糊呢……先不說做這案的是人是鬼,單任杜奎紹這身份,就十分棘手啊。這人手眼通天,他這一死,少不得要鬧出些風風雨雨……”

“可說是呢,”兵丁道,“上頭最煩這等麻煩,若知道是咱們攬下了這樁案子,指不定要發多大火呢。出力不討好的差事,何苦做來?頭兒……要不咱撤吧?就當沒瞧見!”

吏目歎道:“來都來了,這麽撤了鐵定不行。”

兵丁問道:“那怎麽辦?”

“好辦,”吏目眼珠子一轉,“這種案子,又不止咱們能管。移交給順天府不就行了?”

“對啊!”那兵丁一樂,“那順天府有個姓馮的,專好斷這類案子!頭兒,您這一手真高!”

“別囉唆了,”吏目吩咐道,“你們把這裏封住,別亂動屍身物什,我親自去趟順天府。等他們的人一到,咱們就趕緊撤!”

吏目說完,便馬不停蹄地奔往順天府。來到府衙前,將名刺遞與值夜差役,就候在一旁等信。

接到通傳,新任府尹李希傑有些不悅。他揉了揉惺忪睡眼,將拜帖隨手一丟。“那人找本府做什麽?”

差役回道:“他隻道有樁人命要案,來請大人定奪。”

“人命案?那去瞧瞧吧。”李府尹無奈,隻得更衣入堂。

見了府尹,那吏目忙施禮參拜,後將蒔花館的事,大致一說。

李府尹聽罷,拈著頷下短須,冷笑道:“既然你們發現了凶案,為何不去兵馬司上報,反跑到我這順天府來?”

“這……”被問中心事,吏目不免言語吞吐。“卑職……卑職也沒考慮那麽多……”

“哼”,李府尹道,“是怕破不了案,這才想著推諉塞責吧?”

吏目慌得直擦汗,“卑職不敢,卑職不敢……”

李府尹沒理會,暗自思忖:自打接任了順天府尹,還沒正經施展過。不若就借這樁奇案,在僚屬麵前立立威風。

想畢,李府尹便道:“罷了,這案子本府接了!”

“謝大人成全。”吏目大喜過望,忙叩首不迭。

李府尹著人喚過魯班頭,讓他與馮慎一同,接查此案。魯班頭領命,點起幾名衙役,與那吏目一伴,又趕至馮宅。

打趕屍案後,魯班頭對馮慎,不似之前那般倨肆。故來在馮宅,他特意輕聲叩門,免得衝撞了馮家人。

馮全聞聲開門,得知有緊要公事,連忙喚醒了馮慎。馮慎一聽,趕緊穿戴整齊,來到門外。

“馮經曆,”魯班頭一拱手,“出人命案了,大人叫咱倆過去驗驗。”

“哦?”馮慎一蹙額,“案發何處?”

吏目接茬道:“是在蒔花館裏。”

話音未落,馮慎身後忽然傳來一聲細語:“蒔花館?那是啥地方啊?”

眾人回頭一看,原來是香瓜聽得動靜,也起床跟來。

“不要亂打聽,”馮慎將她一攔,“快回自己屋去。”

“俺就是問問”,香瓜小嘴一噘,“那蒔花館到底是啥好玩的地方哪?”

魯班頭心粗腸直,脫口回道:“能是啥地方?窯子!”

“啊?”香瓜登時傻了眼,“馮大哥,你們要去逛窯子啊?那可不成!”

馮慎苦笑不得,也無暇理論,讓馮全看住了香瓜,便與魯班頭一行,趕往蒔花館。

待來到蒔花館,已是晨曦微露,天光欲曉。剛踏入西跨院,眾粉頭便圍住那吏目,紛紛訴起苦來:

“官爺,人又不是我們害的,你叫人看住我們幹嗎啊?”

“是呀,都折騰一宿了,腰都快站斷了……”

聽得眾粉頭羅唕,馮慎本不想理會。他將身側避,欲繞過人群。可這一閃身,眼梢便瞥到了繡娘。

馮慎心裏“咯噔”一下,頓時停住腳。這副容貌,竟與肅王畫中女子如出一轍!

繡娘見馮慎正瞧著自己,忙將頭臉低下。

馮慎不動聲色,慢慢地走向了繡娘。“敢問姑娘芳名?”

繡娘粉頰紅浥、淚跡猶濕,往後怯退了幾步,囁嚅不言。

吏目見狀,便指著馮慎對繡娘道:“這位是順天府馮經曆,特意趕來查案的。問你什麽,便要老實回答。”

“是”,繡娘喏喏,轉朝馮慎道,“官爺喚我繡娘便好……”

吏目又插口道:“馮經曆,那杜奎紹死前,就是由這繡娘陪侍。”

馮慎怔道:“那死者是杜奎紹?”

“是啊,您不知道?”吏目一愣,繼而恍然道,“哦,這都怨我。光顧著趕路了,沒把案子講清楚。”

“不打緊”,馮慎擺擺手,“去看看再說。”

說著,幾人也不顧粉頭抱怨,轉朝杜奎紹屍身圍去。

來到跟前,魯班頭一聳鼻子,踢了踢屍首。“死的真是難看!”

“班頭不可莽撞,”馮慎趕緊阻攔道,“若破壞了端倪線索,就無法查得其死因了!”

“還查什麽啊?”魯班頭滿臉的不在乎。“一瞅就知道是嚇死的!”

“現在定論,還為時尚早,”馮慎問向吏目道,“屍身沒被翻動過吧?”

“沒有”,吏目道,“我吩咐過手下,讓他們不得亂碰。不過……據那些娼流所言,這杜奎紹是遇上了惡鬼!”

馮慎一怔,“惡鬼?”

“不錯,”吏目點點頭,指著遠處眾粉頭。“她們都見著了,說的有鼻子有眼的。”

馮慎沒作聲,徑自走到死屍旁,俯身驗查起來。

“馮經曆,”那吏目喋喋不休,“倒不是我輕信鬼神之說。這杜奎紹身上沒傷沒血,還真像是看到什麽,給活活地嚇死了……”

“沒血嗎?”馮慎一抬手,打斷了吏目。“仔細看看那領口。”

聽馮慎如是說,吏目與魯班頭連忙探頭去瞧。那死屍衣領處,果然洇著一點圓圓的血跡。那血跡小如蠅頭,若非馮慎指出,眾人皆未曾留意。

“確是疏忽了”,吏目道,“可這又能說明什麽?”

馮慎輕輕翻開屍身衣領,發覺下麵的皮肉,並沒有破損的跡象。“還不好說……這血斑呈圓狀,想必不是蹭染……”

魯班頭甕聲甕氣道:“那就是濺上、滴上的了!”

吏目也道:“我聽老鴇說,杜奎紹還在蒔花館打砸了一通。會不會逞凶時,濺上了別人的血?”

想起杜奎紹曾當街摑得老漢嘴角出血,馮慎不禁點了點頭,“是有這種可能。”

吏目推測道:“八成是那樣吧。”

馮慎伸手撚了下領口血跡,又將指肚置於鼻底一嗅。“不對!時辰上對不起來。這血斑,並未完全幹透。”

“還真怪了,”魯班頭撓了撓頭,“這小子到底是不是嚇死的?”

“恐怕不是!”馮慎道,“常人乍遭巨駭,往往抱首捂胸。即便是驚懼過激引發驟亡,也不該出現如此死狀。”

魯班頭不解道:“死狀?死狀又怎麽了?”

馮慎指了指屍體手邊,“此人死時,定是痛苦異常。那磚麵上的抓痕,便證實了這點!”

魯班頭一拍腦袋,“也對啊!要是當場就嚇死了,手腳登時僵直,哪裏還能動彈?”

馮慎看了眼地上死屍,歎道:“這案子……蹊蹺啊!”

見案情撲朔迷離,那吏目便欲早些抽身,他幹咳兩下,抱拳拱手。“馮經曆、魯班頭,這裏就勞煩二位。我與手下弟兄們還得巡夜,咱們就此別過?”

魯班頭虎眼一瞪,“天都亮了,還巡什麽夜?”

吏目訕笑一聲,顏麵上有些不好看。

馮慎見狀,連忙接過話來。“右堂慢走,在下公事纏身,就不送了。”

“馮經曆少禮,後會有期!”吏目瞥了魯班頭一眼,氣呼呼地帶著手下離開。

魯班頭頗有些不忿,“這小子還挺橫,有能耐自個兒查啊!”

“好了,不必與他計較,”馮慎勸道,“魯班頭,咱們先將屍身收厝,分派幾個弟兄運回衙中。等問完了話,我想再細驗一番。”

“成!”魯班頭一招手,幾名衙役走上前來。“你們幾個,把那死屍弄回去!”

“是”,衙役得令,四散忙活開來。

趁這工夫兒,馮慎又來在眾粉頭麵前,詢問起她們夜間所遇。粉頭們見問,少不得添油加醋。一個個七嘴八舌,連說帶比畫。講到怕處,自個兒都嚇的毛骨悚然。

馮慎耐心聽完,問道:“這麽說,你們最初趕來時,那杜奎紹還活著?”

“是啊”,鴇母道,“當時他就站在屋簷下,我還叫他來著。結果吃那女鬼一撲,他立馬便倒地死了……”

馮慎又問道:“那‘女鬼’當真懸在半空?興許是站在了樹杈上?”

“不會不會!”粉頭們異口同聲,“絕對是飄著的!腳底離地老高呢,我們這麽些人,難道還都看岔了?”

“也是”,馮慎揉了揉太陽穴,“眾目睽睽下,應不是虛象……”

小秋豔走上前,拉了拉馮慎衣角。“還有呢官爺,我瞧見屋裏頭……立著具幹屍!”

“不是幹屍,”另一個粉頭急道,“那像是個骷髏架子……”

“對對對,”小秋豔點頭道,“沒皮沒肉的,是副骷髏架子!”

經她倆一提醒,又有不少人附和:

“哎?被你們一說,我也有點印象……”

“那骷髏在屋裏,還一掙一跳的,可嚇人了!”

“扯淡!”魯班頭聽了半天,終於沉不住氣。“那種爛骨架子,一腳就踹散了!再說那也不是活人,怎麽又蹦又躥!?”

粉頭們一仰臉,信誓旦旦。“我們沒扯謊,真是那樣!”

魯班頭再要說,卻被馮慎阻住。“無須多言,去屋裏探探便是。”

二人正要往繡娘屋裏走,院外卻突然傳來一陣喧嚷。

魯班頭停住腳,喚過一名衙役。“去看看!外頭鬧什麽?”

那衙役抬腿出院。不多會兒,便匆匆折回來。“頭兒,不好了!外邊打起來了!”

“打起來了?”魯班頭一按刀柄,“怎麽回事!?”

“是這樣,”衙役道,“弟兄們正抬了死屍,結果出門便撞上一夥家丁。那夥家丁自稱是杜奎紹護院,鬧著要搶屍……”

“他奶奶的!”魯班頭勃然變色,罵咧咧地朝外走去。恐另生枝節,馮慎也抬腳追上。

來到館外,幾個家丁正與衙役爭持傾軋。那夥家丁十分猖獗,全然不懼衙役的驅喝。當中唆使挑頭的,正是杜奎紹那兩個貼身惡奴。

魯班頭火冒三丈,哐啷抽出刀來。“眾衙役聽了!膽敢再阻礙公差者,皆以忤逆官府論處,不問情由,就地格殺!”

“是!”眾衙役早已按捺不住,聽魯班頭放了狠話,都拔刀取劍,虎視眈眈。

那夥家丁,本就是群烏合的潑皮,一看官差動了真章,全打起了退堂鼓。別說是動手搶屍,就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

魯班頭提著刀,殺氣騰騰。拖過一個家丁,甩手便是一巴掌。“我看你們是活膩歪了!”

馮慎冷著臉,走向那兩個惡奴。二奴這會也認出了馮慎,都瞪大了眼睛。“是……是你?”

馮慎哼道:“昨晚沒吃夠苦頭,又跑來滋是生非?”

惡奴辯道:“我們是來接六爺的,沒承想……”

“多行不義必自斃”,馮慎喝道,“杜奎紹已食惡報,若你們不知悔悟,還恃勢淩人,少不得落個同等下場!”

被馮慎一通奚落,惡奴有些不服。“你們當差的不去拿凶,倒反來消遣苦主?有本事把凶手找出來!”

馮慎蔑道:“查案之事,還輪不到你們插嘴。等將屍首剖驗後,自會給你們個說法!”

“那不成!”惡奴叫囂道,“六爺何種身份,豈能讓人開腔破肚?不行!我們定要給六爺保個全屍!”

“皮癢了是吧?”魯班頭陰下臉,又要發作。

惡奴後退兩步,硬著頭皮道:“別以為……披件官皮就能唬人!當官的我們見多了!我們家二老爺,還是左都禦史呢!”

“他奶奶的!還敢狗仗人勢?”魯班頭不由分說,照著惡奴掄拳便打。

倆惡奴撲滾在地上,被揍的哭爹喊娘。才接好的膀子,頓時又脫撅了。

打了好一陣,魯班頭這才解氣。他大手一揮,喚過衙役。“給老子綁了!”

衙役聞言,拖起鼻青臉腫的惡奴,三下五除二,便捆了個結結實實。

魯班頭撲著手,問馮慎道:“馮經曆,怎麽處置這些潑皮?”

馮慎思量片刻,道:“依我看,將肇事二人押下,其餘驅散了便可。那二奴為杜奎紹作惡幫凶,應曉得些內情。仔細鞫審一番,或許能套出什麽線索。”

“成!就這麽幹!”魯班頭轉命衙役道,“把那倆狗腿子也押回府衙,路上若不老實,就照死裏打!”

眾衙役遵從,調頭離去。魯班頭瞧了瞧馮慎,催道:“咱進館接著審去!”

“魯班頭,要不你也先行回衙吧,”馮慎緩緩說道,“我斟酌了良久,這案子……恐怕得密審!”

“密審?”魯班頭愣道,“你打算一個人查?馮經曆,你是嫌我礙事吧?”

“班頭哪裏話!”馮慎道,“實因此案牽連太廣,我不想令班頭枉擔幹係。”

“嗐,你是說這個啊,”魯班頭道,“馮經曆,咱倆也不是頭天相識,你見我啥時候怕過事?別說那杜奎紹死了,就算他活著,老子該查還是得查!”

想到繡娘那可疑的身份,馮慎歎了口氣。“若隻是杜奎紹,那還好辦些……魯班頭,個中隱情,此刻我不便明說。待我悉查之後,定會給你個交待。”

“那行吧,我信你!”見馮慎言辭懇切,魯班頭不再堅持。“剩下的衙役,就隨你調遣。我這便回衙,等你消息!”

“有勞。”馮慎一揖,目送魯班頭遠去。

打發走魯班頭,馮慎回到西跨院中。眾娼半宿沒合眼,這會兒都耗不住了,體痡筋軟,交瘁欲跌。

見粉頭不堪谘諏,馮慎也便作罷。喚衙役一一錄了名字,放她們各自歇憩。

繡娘瞧一眼馮慎,綿言道:“官爺……勞您撤去我屋前守衛,我好進去息偃……”

“傻閨女,你那屋還能去得?”鴇母拉起繡娘,“走吧,到我那眯會兒。”

“不忙!”馮慎止住鴇母,“在下還有事,要與繡娘姑娘單獨聊聊!”

“還得審啊?”鴇母急道,“官爺你通融些,讓繡娘緩口氣吧,看她都嚇成啥樣了……”

“隻是閑談幾句,不費什麽心神,”馮慎衝繡娘一撇手。“恕在下唐突,欲至姑娘房中一敘。請吧!”

繡娘望了望鴇母,踧踖不前。叵耐馮慎敦促連連,這才矜矜順從。

來到繡娘屋前,馮慎對兩名守門衙役道:“這裏我看著就行,你們轉守他處吧。都提起精神來,留意館中動靜。”

“馮經曆放心吧!”衙役一拱手,轉頭離開。

馮慎推門而入,抬眼便看到了頭頂的檁柁。“沒想到屋中竟如此簡陋,連個天花頂棚都不曾吊?”

“是寒酸了些,讓官爺見笑了……”繡娘趕緊拖過一條杌子,“官爺快請坐吧。”

“不必客套。”馮慎擺走到床榻邊,將衾枕翻了翻。“繡娘姑娘,昨夜那杜奎紹就睡在這裏?”

“他在這暫歇了一會兒,之後便出了事,”繡娘上前軟語,“官爺……我隻是個以色悅人的娼伶,不需叫什麽姑娘,直喚繡娘便好……”

馮慎正欲作答,突覺腦後膏馥襲繞。一回頭,竟見繡娘湊身貼至。

繡娘倦眼惺忪,慵散中,卻帶著幾分嬌嬈。雙眸驀地一睜,宛若夜星熠熠。“官爺牒訟倥傯,想來也應乏了。官爺若不嫌棄,繡娘便替你捏捏肩……養足了精神,才有力氣查案……”

說著,繡娘玉腕徐抬,向馮慎盈然搭來。

馮慎麵上一紅,赧顏避開。“不……不用……”

繡娘掩嘴笑笑,不似方才那般慌恐。“官爺瞧著威儀肅凜,不想竟是好薄的麵皮兒……”

馮慎撇過臉,頗有些不自在。他尷尬地咳嗽兩下,岔開話頭。“屋裏倒沒見有什麽骨殖……繡娘姑娘,這桌上匣盒內所盛何物?”

“是一張箏。”繡娘移步桌前,將匣子打開。

見箏匣十分寬大,馮慎又道:“勞煩姑娘將箏取出吧。”

繡娘依言,把箏抱出來,輕輕架在桌上。馮慎朝匣內探去,見還散落著些簪花、甲片。一簿封無貼箋的包背冊子,亦平置於匣底。

馮慎拾起那冊子,翻了幾頁。見是本記韻的工尺譜,又隨手放下,轉而去瞧那張大箏。

繡娘纖指微劃,弦間便驟鳴起一陣珠玉。“官爺爾雅翩逸,想來也是個懂箏的。不若繡娘奏一曲《出水蓮》,權為官爺解解倦意……”

繡娘殷勤承侍,已擾的馮慎神思渙散。既無法潛心滌慮,倒不如順其自然。於是,馮慎點點頭,坐在杌子上。“也好,在下洗耳聆聽。”

繡娘莞爾,憑案坐定。素手輕撫幾下,音色卻稍稍有些緩滯。

馮慎道:“姑娘有些心不在焉?”

“不是,”繡娘欠身道,“擱置久了,箏弦有些鬆動……”

繡娘說著,便旋動弦軫,緊枘調音。待繃栓實了,這才綁上玳瑁義甲,絡絡彈弄起來。

繡娘那箏弦,並非絲筋纏糅,而是由銅線軋製。前前後後,係足了一十六根。甲尖撥撩,便如流鶯巧囀。繡娘顧眄流睃,勾挑揉滑,俄而長搖剔打,俄而走吟重顫,將平雙大食、黃鍾盤涉,演繹的動宕沉蓄,**氣回折。一時間,屋內韻氣滂沛,商徵渾然。令人恍惚之中,如親見那蓮葉團團如蓋,菡萏嫋嫋臨風……

一曲終了,餘音繞梁。馮慎意猶未盡,不由得撫掌大讚。“好!好一首中州古調!好一闋漢皋舊譜!繡娘姑娘所承,莫非是那外江弦?”

“正是!”繡娘欣喜道,“官爺您怎麽知道?”

“也是誤打誤撞,”馮慎笑道,“閩粵之地,多用銅弦。並且觀姑娘奏箏時,慣以中指滑顫。再加上那曲悠揚深長的《出水蓮》,在下便妄測出,此派為客家漢樂。”

“官爺聞識真是鴻博,”繡娘嫣然笑道,“我原籍便是廣東嘉應州……”

馮慎奇道:“那姑娘卻未帶粵嶠口音。”

繡娘歎道:“我幼時家道中落,隨姐姐闖**漂泊,漸漸的,便模糊了鄉音土腔,轉學了官話……”

馮慎冷不防追問道:“這麽說來,繡娘姑娘還走過江湖賣過藝?”

繡娘心裏一突,忙擺手不迭。“沒有沒有……我隻能彈個曲兒……不會什麽糊口的硬本事……”

馮慎沒出聲,僅是伺隙睢盱。繡娘揚起的掌心內,明顯數道紫紅的拉痕。

“借姑娘柔荑一觀,無狀勿怪!”說著,馮慎便抬手抓去。

繡娘猝不及防,慌得掩臂藏手,步步倒退。

馮慎哪由她躲閃?一個縱躍,握住了繡娘素腕。

“官爺做什麽?”繡娘掙了幾掙,含嗔帶怒道,“你弄疼我了!”

馮慎也不答話,隻顧著捋袖觀瞧。

二人正在纏攪,身後屋門竟被一腳踢開。馮慎一回頭,卻見香瓜氣呼呼地站在簷下。

“好哇馮大哥!”香瓜眼中噙著淚,腮龐鼓的老高。“你……你果然是來逛窯子的!”

“香瓜?你怎麽來了?”馮慎板起臉,叱道:“查案刑緝,豈是耍處?不要胡鬧,趕緊回家去!”

“你就糊弄俺吧!”香瓜一抹臉,柳眉倒豎,“查案子你還摸人家手啊?哼,怪不得你把人全支走了!”

馮慎一怔,方記起還抓著繡娘。窘澀局促,倉促將手鬆開。“渾說什麽……我正欲查驗繡娘姑娘掌中傷口。”

“原來是為這個?”繡娘淺怪道,“官爺怎不說明白呀,剛才拴弦時不小心,把手心割了幾道……隻是皮肉傷,官爺不必掛懷……”

“是嗎?”馮慎作疑道,“在下倒不覺的是新傷,姑娘若不介意,還請遞與我瞧瞧。”

“我倒無所謂,”繡娘笑笑,看了看香瓜。“隻怕那位俏丫頭不肯吧?”

“嗯!”香瓜點點頭,瞪了繡娘一眼。“俺不答應!”

被香瓜一攪,馮慎腦中越發的棼亂。他暗忖一陣,這才將香瓜拉在僻靜處,悄聲道:“香瓜,我有事與你商量……”

“俺不聽,”香瓜使性兒道,“你肯定是想攆俺走!”

“恰恰相反,”馮慎偷指了下繡娘,低語道,“我打算讓你留下來,替我看住了她。”

“啊?”香瓜問道,“俺留下來,那你去哪啊?”

“自然是回衙門驗屍,”馮慎道,“方才我思量過了,這孤男寡女,實不便私處一室,由你看守倒適宜些……香瓜,那女子是緊要之人,你可得盯牢了!”

“放心吧馮大哥”,香瓜擦了擦眼角,鄭重道,“隻要你別胡來……俺就聽你的……”

二人正嘀咕著,繡娘走上前來。“官爺,你們在說什麽呢?”

“也沒什麽,”馮慎指指香瓜,笑道,“在下要回府衙一趟,怕姑娘留在這裏害怕,便讓這丫頭相伴。哦,別瞧她年紀不大,身手倒是了得。有她陪著,也好多個照應。”

繡娘急道:“我一個人也是不怕的……去找媽媽跟其他姊妹也成……”

“就這樣吧,這裏清靜些!”說完,馮慎轉身便走。

“官爺……”繡娘還欲分說,忙追到馮慎身後。不料才趕幾步,便覺耳邊一寒。一枚袖箭貼著鬢角掠過,“砰”一聲釘在了門框上!

“快回來!”香瓜揚了揚腕間甩手弩,“敢出這個門,俺就使弩射你!”

馮慎轉頭,衝著驚魂不定的繡娘笑笑,“姑娘留步吧,那丫頭性子野,手底下沒個輕重。”

繡娘怔怔地點點頭,“知道了……官爺慢走……”

出了蒔花館,馮慎便快馬加鞭,直奔順天府衙。來到衙門口,恰巧碰見了魯班頭。

魯班頭一見馮慎,便一把拉住。“怎麽樣?查出啥來了?”

馮慎搖搖頭,“多少有些進展,可仍不能定論……”

“緊著點吧”,魯班頭指指正堂方向,“上頭急著破案邀功,剛還在催呢!”

馮慎一皺眉,“這李大人,也太性急……人命關天,豈可草率行事?”

“誰說不是?”魯班頭一拍胸脯,“馮經曆你甭管那麽多,隻管按部就班地查。上頭那邊,自有哥幾個周旋!”

“多謝班頭!”馮慎心中一暖,“那我先去查驗屍首。”

“驗去吧”,魯班頭道,“有用得著我老魯的地方,隻管開口!”

馮慎又是一揖,轉至了後署殮房。那杜奎紹的死屍,正停放在當中。

殮房內本無窗,掩上門後,更覺陰晦。燃起了燈蠟,屋裏這才亮堂些許。

馮慎取出驗具,撬開了死屍嘴巴。移燭一看,發覺牙膛、舌竅未呈異色,與那中毒的跡象,並不吻合。馮慎又換上小剪,將屍首所著衣物鉸開。可那**出的表皮上,亦無顯著的外傷。

“難道……他真是驚嚇致死?”馮慎犯起了猶豫,可瞥見死屍那彎蜷的手指時,又自語道,“不對!定是哪裏疏忽了。莫非傷口隱藏在發間?”

說著,馮慎便抬起屍首頭顱,打算扒開毛發,細察一番。豈料一抬之下,那死屍的鼻腔裏,竟掉出了簌簌的血痂!

馮慎眼明心細,頓時徹悟。他用力按了按死屍鼻梁,果然察覺出不對勁兒。馮慎二話沒說,拿細鑷插進屍首鼻孔,反複撥探。

突然,那鑷頭一頓,傳來異樣的觸感。馮慎心中一喜,趕忙使勁兒夾取。沒多會兒,居然抽出一根尖銳的長針!

那長針血跡斑斑、寒光四射,針身長約四寸,從鼻腔插入,剛好能刺抵顱髓。馮慎倒吸口涼氣,明白了杜奎紹,為何會是那般死狀。這釺腦的劇痛,不亞於任何一種酷刑。那杜奎紹,是被活活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