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厲鬼索命
夜擁美人入榻,醒來卻見一副骷髏。這般聳人聽聞的怪事,若非肅王親口說出,馮慎還真是不敢相信。
“變成了枯骨?”見肅親王一臉凝重,馮慎知其所言不虛。“會不會是王爺那時剛醒,睡眼蒙矓的看花了?”
“睡眼蒙矓是不假”,肅親王道,“可當時本王,斷然不會看花眼!”
“哦?”馮慎怔道,“王爺如此篤定?”
“是的!”肅親王又道,“驚駭之下,本王觸到了那具枯骨,那硬邦邦、陰颼颼的感覺……令本王思之猶懼啊……”
“如此說來,確有枯骨了,”馮慎又疑道,“或許是那女子別有用心,趁著王爺熟睡,偷偷放了副骷髏在**……”
“若是那樣就好了……”肅親王拭了拭額頭細汗,伈惶道:“當時本王吃那一嚇,正自失魂。沒承想那骷髏突然動了幾動,竟‘唰’一聲坐起,張牙舞爪地撲向本王!”
“什麽!?那骷髏居然動了?”馮慎悚然汗下,趕緊問道,“接下來又如何?”
“那骷髏撲來時,本王隻覺銀光繚亂、腐氣逼襲……顱內轟鳴一聲,便人事不省了,”肅親王愧道,“唉……想想真是丟臉……虧本王還是戎馬出身,竟會讓一具枯骨嚇暈過去……”
“王爺無須自責,”馮慎道,“陡逢這般詭譎異事,任誰也會膽顫股栗。萬幸王爺吉人天相,有驚無險,沒生出什麽意外!”
“這倒是……”肅親王點了點頭,說道,“再醒來時,本王還是躺在**。身上沒傷沒創,所攜銀兩也不曾丟,隻是不見了那女子與骷髏……恍惚間,就像是做了場噩夢啊……”
“的確”,馮慎歎道,“若非夢中虛妄,倒真似鬼魅作祟了。”
肅親王道:“可那枕上餘有淡香。鋪身的褥單上,也洇著斑斑血跡,分明是那女子的落紅!”
“哦?”馮慎眉頭緊擰,“這亦實亦幻,端的令人費解啊!”
“還有更邪乎的!”肅親王又道,“之後本王便去找那店家,想問他是否留意到那女子去向。豈料那店家聽後,竟然傻了眼,說是昨夜投宿的,就本王一人,未見著有什麽女子!”
馮慎惑道:“榻中落紅餘香,都是有女子宿留的鐵證……該不是店家在扯謊吧?”
肅親王道:“當時,本王也這般尋思,便向他描述那女子樣貌。可那店家卻言辭鑿鑿、矢口不移,說當真沒見有女子進門。最後,被逼問的急了,那店家居然指天賭誓,說他若有半點欺瞞,必會妻離子散、不得善終!”
馮慎長息一聲,道:“那店家既敢發下如此毒誓,看來之前所說,並非妄言啊……”
“是啊,”肅親王道,“他不知本王身份,無瓜無葛的,犯不著為素不相識的人,就這般咒自個兒……再說了,那店家看上去老實木訥,也不似虞詐之徒。盤問再三,見也打聽不出什麽來,本王便付了宿資,匆匆離開了那家野店。”
“對了,”馮慎又問道,“王爺可知那女子芳名?”
“不知道,”肅親王搖頭道,“那夜本王也曾問過,可她一不肯提姓甚名誰,二不肯說身家來曆。從那之後,便杳無音信了……馮慎啊,你說本王真是遇到豔鬼了嗎?”
馮慎猶豫半天,才道:“到現在卑職雖不解,卻不願相信是妖鬼作怪……起初,王爺說那女子求歡床笫,卑職還以為是‘仙人跳’的圈套……”
肅親王道:“若是‘仙人跳’,總得來勒索要挾吧?再者說了,那當色引子的,多是些殘花敗柳,處子哪裏肯做這種勾當?”
“也是,”馮慎扶額喟道,“卑職無能,已然茫無頭緒了……”
“這不怪你,怪隻怪本王鬼迷了心竅啊……”肅親王惘然若失,“沒想到本王一把年紀,卻似騃女癡男一般,盡行些荒唐事……”
馮慎聽出了肅王的弦外之音,“王爺……那女子就那麽好看?”
“沉魚落雁,閉月羞花!”肅親王道,“你看看就知道了!”
“看?”馮慎愣了,“怎麽看?”
“畫像,”肅親王說著,便從懷裏摸出一軸絹卷。“回京之後,本王便找了丹青妙手,依那女子的模樣,繪製成圖。”
說完,肅親王便將畫卷展開,輕輕鋪在桌上。
馮慎一瞧,不由得驚歎道:“果似天人之貌啊!”
“唉……”肅親王撫畫神馳,竟有些魂不守舍。“她就算真是鬼,本王也盼著能再見上一麵啊……”
又看了一會兒,肅親王這才將畫軸卷好,小心翼翼地掖在懷中。
見肅親王如癡如醉,馮慎也不好多舌,將話頭引過一邊,頻頻勸酒獻酬。肅親王心中怏怏,隻是默默地飲酒。幾杯急酒落肚,已然是泛酩微醺。
馮慎見狀,便去櫃上會了鈔,而後扶起肅親王,出了酒館。
此時街上,夕暈彌漫、暮色低垂。屋宇房舍間,也漸漸亮起數盞華燈。
疏星迢迢,晚風習習。肅親王打了個哈欠,消卻了幾分酒意。
馮慎抬頭看看天色,道:“王爺,時辰不早了,卑職送您回府。”
“也好,”肅親王點點頭,“有你相陪,也省得歸途無趣。”
二人一邊走,一邊閑聊。走著走著,經遇一處夜市。篝燈熙攘,傘揭高標,土產滿擔,貿遷有無。閑客往來絡繹,商販叫嚷起伏,亞肩疊背、張袂成帷,議價還討,好不熱鬧。
肅親王不喜嘈雜,便欲繞開。沒承想才轉身,人群裏卻爆出一陣喝罵。緊接著,四下登時喑緘,隻聽得“啪啪”數聲脆響,似乎有人正被摑臉。
“走!去看看!”肅親王衝馮慎一招呼,便當先衝入人群。
馮慎怕出了差池,忙縱步追上,護在肅王周圍。
二人撥開眾人,擠在了前麵。隻見一個賣糖墩兒的老漢,正被兩個惡奴模樣的人扭架著。地上,橫著根拗斷的垛束。滾撒的紅果甜串,也被踩的稀爛。一個黑臉胖子,立在老漢麵前,每罵一句,便朝老漢狠扇一巴掌。老漢口角流血,雙頰腫赤,一麵哀號流涕,一麵苦苦求饒。
那胖子臉上橫肉一擰,竟照老漢當胸踹去。“哭的真他娘難聽!”
“混賬東西!”肅親王按捺不住,一個箭步搶上前,照那黑胖子眼眶就是一拳。
“什麽人!?”那黑胖子吃痛,捂著眼滾在一邊。“什麽人敢動老子?杠頭、栓子!快他娘把那人給我廢了!”
那倆惡奴一聽,忙撇下老漢,朝著肅親王揮拳打來。馮慎眼疾手快,不等惡奴近前,便一手一個,鉗住了二奴肩頭,再運勁兒一扭,卸下了惡奴膀子。
“為虎作倀,打死也不多!”肅親王瞥一眼惡奴,徑直來在黑胖子麵前。“杜老六,你好大狗膽!”
“啊?”那黑胖子聞言一怔,狠命搓了搓眼。“啊呀!您老是肅……”
肅親王抬腿就是一腳。“閉嘴!”
“是是是……”見肅親王不願暴露身份,黑胖子趕忙改口。“肅……肅大爺……您老怎麽來了?”
“少廢話!”肅親王一指那老漢,“這是怎麽回事?”
“您老有所不知,”黑胖子恨道,“這老棺材瓤子……”
“灌糞湯了?”肅親王又是一腳,“嘴裏放幹淨些!”
“是是,”黑胖子唯唯諾諾,“這老頭瞎迷糊眼的不看道,蹭了我一身的糖稀……我見這老東西欺人太甚,就想教訓教訓他……”
“放屁!”肅親王怒道,“欺人太甚的是你!衣裳髒了,回去洗淨便是。分明是你淩弱暴寡、霸道橫行!”
見肅王動了真火,那黑胖子忙“撲通”跪下。“肅大爺……小的知錯了!您老大人大量,饒了我這回吧!”
“饒你?”肅親王冷笑一聲,“饒你也行。去,賠那老漢十兩銀子!”
“使得使得!”黑胖子掏出一把銀子,在手裏掂了掂。“這些隻多不少,我都給那老頭兒!”
說著,那黑胖子便爬起來,要給老漢送去。
“且慢!”肅親王道,“賠完銀子,你再朝老漢磕三個響頭!”
“什麽?”黑胖子吃了一驚。“您老讓我……給那老東西磕頭?”
肅親王劍眉含威,目透淩厲。“怎麽?你不肯?”
黑胖子一下子蔫了,忿忿道:“就依肅大爺……我磕就是!”
說罷,便來在那老漢麵前,將銀子拋在地上。
那老漢嚇得慌了,“大爺……這錢可不敢拿啊……隻要您別再打,老頭子就千恩萬謝了……”
馮慎將地上銀錢撿起,塞入老漢手中。“老丈不必害怕,拿去買些傷藥。”
老漢還是不敢接,“那也用不了這些許啊……”
“隻管拿著”,馮慎笑了笑,“哦……老丈快快站好,有人要磕頭賠罪了。”
黑胖子狠狠瞪了馮慎一眼,便氣呼呼地衝老漢磕起頭來。磕完,黑胖子朝肅親王一拱手。“肅大爺,您老的吩咐……我都做完了!”
肅親王厭惡地揮了揮手,“滾吧!”
黑胖子再一拱,便灰溜溜地鑽出人群。那倆惡奴一見,也忙耷拉著一麵胳膊,狼狽地跟在後頭。
人群裏靜了半晌,忽然掌聲雷動。喝彩如山呼海喚,經久不絕。趁眾人額手稱快,馮慎趕緊拉起肅親王,從夜市上悄然離開。
待走出一程,肅親王停下腳步,大笑道:“痛快!真是痛快啊!哈哈哈……”
“確是大快人心!”馮慎也道,“王爺為民撐腰,實為黎庶之幸。”
“那種潑皮惡霸,本王就是看不慣!”肅親王兩手叉腰,凜然道,“下回遇上了,還得收拾收拾他!”
“王爺”,馮慎問道,“聽您喚他‘杜老六’,莫非與那惡霸相識?”
“嗯,本王認得他!”肅親王點頭道,“那小子排在行六,全名叫什麽‘杜奎紹’。”
“杜奎紹?”馮慎惑道,“此人是何身份?”
“何種身份?哼,是個溜須拍馬的無賴!”肅親王道,“這小子聽說是販私鹽發的家,後來捐納了一個虛銜道台。哦……他還有個族兄,當著都察院的左都禦史。借著這層關係,杜奎紹巴結上不少朝中大員。每逢年節,杜奎紹都會遍訪重臣私第,行些苞苴之賄。有一次,竟然還送到了本王府上……”
馮慎笑笑,“不消說,那杜奎紹,定是被王爺罵了個狗血淋頭!”
“不錯,”肅親王也笑道,“本王差他那仨瓜倆棗?將他狠斥一通後,便連人帶東西轟了出去。”
馮慎道:“此人並無實授,卻要賄賂公行,圖的是什麽?”
“還不是為了斂財?”肅親王道:“杜奎紹上通關節,下攏沆瀣,與一些稅員胥吏朋比為奸。在京師的大小榷場貨所,盤詰商民、刁難行旅,借端勒索,中飽私肥!”
“城狐社鼠之流,尤為可恨!”馮慎恚道,“王爺,卑職若沒記錯,您老還兼任崇文總稅關的監督,就容著那幹奸蠹胡作非為?”
“唉……奈何掣肘啊……”肅親王歎息道,“杜奎紹上下打點,就連李連英那兒頭也搭上了線。有人暗中庇護,本王也拿不住什麽把柄,隻能有事沒事尋他點小麻煩,過過幹癮了……行了,不說了!別讓那小子敗了興致!”
知是有心無力,馮慎也不再多言,將肅王送至王府,便悶悶不樂地返回家中。
且不說馮慎怎生鬱鬱,單道那杜奎紹吃了憋屈,正東一頭西一頭地在街上亂撞。
“六爺,您慢點兒……”一個惡奴苦著臉道,“我們哥倆兒還帶著傷呢……”
“還有臉說!?”杜奎紹停住腳,罵道,“看著五大三粗的,遇事全他娘的不頂用!”
“這也不賴我們啊,”惡奴委屈道,“那可是王爺……”
杜奎紹摸著眼眶,恨道:“王爺自然不能碰……不過另外那小子嗎……哼哼……”
惡奴會意,上前諂媚道:“六爺放心,回頭我多叫幾個人,把他手腳都給撅折了!”
“這才像句人話”,杜奎紹道,“動手前,先查清那小子底細,把活兒做的幹淨些!”
“您就瞧好吧,這種事又不是頭一遭,”惡奴又道,“六爺,您眼眶子沒事吧?要不找個大夫瞧瞧?”
“瞧個屁!”杜奎紹大手一擺,“哎?前邊是胭脂胡同吧?正好!老子去蒔花館瀉瀉火!”
“那行吧,”兩惡奴對望一眼,“我們跟您去就是。”
“滾滾滾!”杜奎紹厭惡地揮揮手,“瞅你倆那埋汰樣,還不夠丟人現眼的!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
打發走惡奴,杜奎紹便抖抖衣襟,大搖大擺地進了胭脂胡同。來在蒔花館門前,杜奎紹幹咳兩聲,拿捏起架子。
“哎呀!這不是杜六爺嗎?”鴇母眼尖,趕緊扭腰迎出來。“怪不得今兒早晨,樹上喜鵲衝我直叫,果真是來了貴人!真別說,您老可有日子沒來了,我正巴巴盼著呢!”
“少來這套!”杜奎紹摸出個銀錁子,笑罵道,“你是盼著這個吧?”
“瞧您這話說的,”鴇母朝杜奎紹虛捶一下,順手抓過銀錁子。“嘿嘿……銀子也盼,人我更盼。喲六爺?您這臉怎麽了?眼眶子都腫了!”
杜奎紹揚揚手,恨道:“他娘的!出門沒看皇曆,撞柱子上了!行了,屁大點事,別老提這茬兒!”
“走走走,趕緊進屋,”鴇母裝出殷切的模樣,“我叫三兒燒壺開水,泡條熱手巾給您敷敷。”
說完,便拉起杜奎紹進了館。
杜奎紹一踏進門檻,原本鬧哄哄的蒔花館裏,頓時噤若寒蟬。杜奎紹欺男霸女,哪個不曉得他的惡名?所以那些恩客、粉頭,齊刷刷閉了嘴,生怕一個不留神,惹惱了這位活閻王。
鴇母不自然地笑笑,指著廳上一張空桌。“六爺,您老這邊請……”
杜奎紹沒作聲,打量了一圈,來在當中一張桌前。
那桌已坐了人,見杜奎紹黑著臉走來,陪酒的粉頭已嚇的跑開,隻留一個恩客,在那戰戰兢兢。
杜奎紹不由分說,一把拎起那人。“這座頭老子要了!你換個地兒吧!”
“行行行!”那恩客臉色蠟黃,忙答應不迭。“我……我這就給六爺騰地兒……”
“快滾!”杜奎紹猛推一把,將那恩客摜倒在地。“別他娘的磨磨嘰嘰!”
那恩客屁滾尿流,爬將起來沒頭便跑。杜奎紹粗腿一跨,大模大樣地坐了下去。見盤裏燒雞沒動開,便伸手抓來,撕下一條腿,塞在口中大嚼。
四下鴉雀無聲,杜奎紹反倒有些不自在。悶坐半天,他一拍桌子,噌的站起來。“都他媽啞了?接著玩你們的!哎?彈琵琶的,趕緊彈個喜慶曲兒,讓六爺樂嗬樂嗬!”
抱琵琶那粉頭一聽,哪敢違拗?忙哆嗦著架起琵琶,胡亂地撥起弦來。音兒也走了,調兒也破了,可還渾然不覺。
萬幸杜奎紹不通音律,聽得有了些動靜,便搖頭晃腦的,跟著哼起來。
見他總算消停了,鴇母這才湊過來。“六爺……您老這脾氣也太急了……再怎麽著,也不該把我客人打跑啊。我這一館子姑娘,可指著賞銀吃飯呢……”
“就剛才那小子?”杜奎紹鼻子裏嗤一聲,“那副窮酸樣能趁幾個錢?六爺我的家底兒,你也不是不知道。隻要伺候好老子一個,保準兒你賺得缽滿盆肥!”
“那就多仰仗六爺了,”鴇母賠著笑,又高喚龜奴。“三兒,開水燒得了沒?六爺還等著敷臉呢!”
“來嘍,”龜奴左手抱盆,右手拎壺,急匆匆趕過來,“現燎的水,滾燙著呢!”
“仔細著點兒”,鴇母囑咐道,“留神別濺著六爺。”
龜奴點點頭,小心翼翼地將水壺放下。不料一抬頭,瞥見杜奎紹頂著塊烏眼青,一個沒憋住,撲哧笑出聲來。笑一出口,龜奴便知闖下大禍,他趕緊去捂嘴,無奈為時已晚。
被肅王一通修理,杜奎紹早窩了滿肚子邪火。龜奴這一聲笑,無異是往熊熊烈火上,澆了一瓢熱油。
見杜奎紹臉都綠了,龜奴嚇得趴地求饒。“六爺……小的真不是成心的!您老千萬別拿怪啊……”
“閉上眼!”杜奎紹喝道。
“啊?”龜奴好懸沒尿了褲子。“閉眼……閉眼幹嗎啊?”
杜奎紹冷笑一聲,“老子賞你點東西!快他娘的閉上!”
龜奴哪敢不從?隻得乖乖合上了眼皮。
杜奎紹二話不說,抄起地上那壺熱水,劈頭蓋臉地澆上了龜奴頭頂。
“啊!”龜奴一聲淒啼,疼的在地上直打滾兒。那撕心裂肺的慘叫,聽得人心裏頭一陣陣發毛。
杜奎紹還不解恨,又將剩下的沸水,全淋在龜奴身上。那龜奴嗓子都號啞了,臉上、手上,燙起無數個血燎皰。半死不活的抽搐著,渾身上下,沒剩一絲好皮肉。
“他娘的!”杜奎紹把空壺朝龜奴狠狠一砸,對著嚇傻的眾人吼道,“都看到沒?惹了老子,就是這個下場!”
乍見這等慘狀,眼前花酒,哪裏還能咽的下?一個恩客哆哩哆嗦的摸到門邊,撇開腳丫子,便落荒而逃。剩下的一瞧,也都跟著炸了鍋,沒頭蒼蠅似的,奔擠撞竄起來。
桌子翻,凳子倒;女人哭,男人叫。一時間,蒔花館裏攪翻了天,亂哄哄鬧作一團。推搡奪路,顛倒踩踏,杯盤淩亂,遍地狼藉……眨眼工夫兒,恩客們逃個幹幹淨淨。
看著碗碟摔的稀巴爛,鴇母肝兒都疼抽了,一腚蹶在地上,拍腿號啕:“哎呦喂……活不了嘍!沒法子開了……這蒔花館沒法子開了哇……”
鴇母扯開嗓兒,那幹粉頭也都抽抽噎噎,哭天抹淚。
被她們號的心煩,杜奎紹抓起個花瓶,又砸個粉碎。“號什麽喪?死娘老子了!?”
“六爺啊,您是我親祖宗!”鴇母撲上來,死死抱住杜奎紹大腿,“可不敢砸了……可不敢再砸了啊……”
杜奎紹掏出一遝銀票,揚手甩在鴇母臉上。“這些錢,把你這館子砸上兩回都富餘!”
鴇母一怔,扒拉下來一瞧,嘴角一挑,破涕為笑。“瞧這事鬧的!嘿嘿……六爺,您老接著砸、接著砸……”
“少他媽廢話!”杜奎紹指著一地的亂七八糟,“麻溜兒拾掇利索了,老子還得聽曲吃酒呢!”
“哎!”鴇母趕忙答應一聲,招呼粉頭收拾起來。
這一歸置,才記起地上還躺著一個。看著奄奄一息的龜奴,鴇母又作難道:“六爺……您老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您看這三兒……”
“趕緊拖走!”杜奎紹一臉厭惡,“瞧著都髒眼!”
得赦後,鴇母忙喚來人手,七手八腳抬了龜奴,送去醫館治傷。
收拾完花廳,灶下又送來桌酒菜。鴇母帶著眾粉頭,伺候著杜奎紹吃酒。杜奎紹剛大鬧一通,正口幹舌燥,抓過酒壺揭了蓋,仰脖灌個不停。
烈酒一澆,欲火登時高熾。杜奎紹打著酒嗝兒,眯起**邪的眼睛,將粉頭挨個兒打量。
可方才粉頭們又哭又嚇,一個個釵斜鬢亂、蓬頭垢麵。縱勉強擠出一絲笑,也是唇垂嘴咧,比哭強不了多少。
杜奎紹頓時索然,“再沒別的了?”
鴇母心下一怔,急忙滿臉訕笑,“差不多……都在這兒了。六爺,您老要翻哪個姑娘的牌兒?”
“算了”,杜奎紹寡淡無味,氣呼呼說道,“他娘的,眼泡子都腫成那樣……能提起什麽勁兒?”
粉頭裏麵,不少曾接過他的客,故曉得內情。這杜奎紹雖然打賞闊綽,可卻有個要人命的毛病。每每完事後,他還不肯消停,非把粉頭手腳綁了,再踢打作踐。
粉頭被折騰狠了,半個月都下不來炕,錢給的再多,也打心眼裏不願接。聽杜奎紹不叫局,全都長舒一口氣。
“那行,”鴇母斟滿酒,遞上前去。“我們服侍六爺喝痛快了。”
杜奎紹接來,悶然喝光。
趁著杜奎紹喝酒,鴇母抽身離席,走到後頭悄悄拉起一個粉頭,小聲問道:“見著繡娘沒?”
那粉頭一張望,也悄聲道:“沒呀,剛才還在這的……一扭臉就瞧不見了。”
鴇母暗念聲佛,直喊菩薩保佑。倒不是多心疼繡娘,而是怕杜奎紹手黑,再把繡娘糟蹋壞了,耽誤賺銀子。
“謝天謝地,”鴇母趕緊囑咐道,“你去她屋裏找找,要是在,就叫她先躲躲,千萬別往前廳來。”
“行,我去跟她說。”那粉頭點點頭,抬腳便走。
可誰知一回頭,竟與翩翩而至的繡娘,撞了個滿懷!
“哎呀,”繡娘揉了揉肩,嗔道,“火急火燎的做什麽呀?”
那粉頭未待答話,鴇母搶先一步,擋住了繡娘。“這節骨眼兒上,你怎麽跑出來了?先別問這麽多,趕緊走!”
“為啥要走?”繡娘怔道,“那杜六爺財大氣粗,倒是挺入我的眼……為了陪他,我特意回屋補了妝呢。”
“我的個小姑奶奶!”鴇母急得直跺腳,“你早不轉性兒晚不轉性兒,這時候卻抽哪門子的風呀?放著多少風流闊少不要,偏偏就挑中了他!?”
“他怎麽了?”繡娘不解。
“一時半會兒跟你講不清楚,”鴇母心焦如焚,“這麽說吧,那杜奎紹可是個活獸哇……把你吃了都不帶吐骨頭的!”
繡娘乜斜起秀目,隔人瞧一眼杜奎紹。“哼,不是活獸,我還不肯接呢!”
“這死妮子,端的不知深淺!”見繡娘不聽勸,鴇母不由分說地催趕。“叫你走你就走,囉唆什麽?”
二人正糾纏,卻被杜奎紹聽見了動靜。“老鴇子!躲在後頭嘀咕些什麽?”
“啊?”鴇母連忙轉頭,掩在繡娘身前。“沒什麽、沒什麽……”
“鬼鬼祟祟的肯定有事!”杜奎紹將酒杯一扔,“身後那人是誰?起開!別他娘擋著!”
鴇母沒奈何,隻得把身子閃在一邊。
一看到繡娘,杜奎紹眼裏登時放了光。“你這死鴇兒,竟然糊弄老子!有這麽俊的妞兒,還敢藏著掖著!?”
“六爺,這怪不得媽媽,”繡娘嬌笑一聲,走上前去,“我入館不久,多是陪酒陪笑,還沒正經伺候過客呢。媽媽是怕我沒甚經驗,再敗了六爺的興致。”
杜奎紹瞪一眼鴇母,“是這樣嗎?”
“是是……”鴇母臉色煞白,擦著涔涔冷汗。
“這還差不多,”杜奎紹朝繡娘一招手,“走近些,讓六爺端詳端詳。”
“這便來,”繡娘纖腰輕扭,粉臂環搭,竟坐在了杜奎紹的大腿上。
這一下,把個杜奎紹樂的心花怒放。他攬過繡娘,捧起香腮便是一通狠親。
繡娘麵若桃花,半推半就。哧哧笑著,任由著杜奎紹放肆。眾粉頭全看傻了,大張著嘴巴,半天也沒合攏。
杜奎紹親得興起,手便要朝繡娘懷裏探。
繡娘一閃,倏地躍開,嗔笑道:“猴急什麽?還當著人呢……”
“顧不得那些了!”杜奎紹**笑著,張臂欲撲。繡娘又是一縱,避得更遠。
見繡娘秋波微轉、美目流盼,杜奎紹饞的抓心撓肝,他屢番撲抓,都被繡娘笑著逃開。
“小東西,躲得倒挺快……”杜奎紹扶桌喘了兩口氣,突然怔道,“哎?我怎麽覺著……你有點眼熟?”
“是嗎?”繡娘一抿嘴兒,“見了漂亮姑娘,六爺都會說眼熟吧?”
“不是不是!”杜奎紹拍了拍腦袋,“真是眼熟……在哪見過?他娘的,記不起來了!”
“那就別想唄,”繡娘往前湊了湊,垂下了眼簾。“我聽人說:醜有不同醜,俊似一般俊。許是六爺瞧著我,便想起了哪個美人吧?唉……真眼紅那位姐姐,還能叫六爺時時惦記著。不像我這般……缺人疼少人愛的……”
杜奎紹哈哈一笑,將繡娘打橫抱起。“那今晚,六爺就來疼疼你!”
說完,杜奎紹便問明了路徑,抱著繡娘,便朝她屋裏走。
鴇母放心不下,在身後攆了幾步,“六爺,繡娘沒怎麽經過人事……您老在意點玩兒……”
“用不著你囑咐!滾一邊去!”杜奎紹喝斥一聲,頭也不回。
待二人離開,粉頭們議論紛紛。
“繡娘這是怎麽了?要錢不要命啊?”
“就是呀……杜奎紹折磨起人來,真叫一個狠啊。我後脊梁上那道疤,就是他給抽的。一到陰天下雨,疼得都鑽心……”
小秋豔搖搖頭,斜著臉冷笑道:“這回繡娘可有罪受嘍。等見識到杜奎紹的手段,怕連腸子都得悔青了……”
“閉上烏鴉嘴!都回房去!”鴇母正沒好氣,將眾粉頭罵散後,呆仰在椅子上,兀自提心吊膽、憂心忡忡。
此時的杜奎紹,已將繡娘抱入西跨院。剛進屋,杜奎紹便將繡娘扔在**,迫不及待地撩衣壓去,好似蚊蠅趨血,更如餓虎撲羊。
繡娘將身子一滾,俏皮地避開。“六爺別急,且稍待片刻。”
“又怎麽了?”杜奎紹老大不樂意。“剛才在外頭,你嫌人多。現在沒人了,又他娘的推三阻四!?”
“六爺休惱,”繡娘抬起纖指,放在杜奎紹耳根,一麵輕撫,一麵嗬氣如蘭,“如此春宵良辰,怎可匆匆辜負?不若飲些美酒,聊助闌興。待喝得酣暢,才好耳鬢廝磨、入帳繾綣……”
杜奎紹揮手打斷,“還喝什麽?老子早灌下一肚子悶酒了!”
“六爺……”繡娘嬌媚無骨,入豔三分。兩頰融融,欲語還羞。“人家……人家想與你疊臂偎肩……再飲杯合巹酒嗎……”
杜奎紹怔了怔,轉即明白了。“你這小東西,花活兒還真是不少!行吧,既然你開了口,六爺就陪你喝個交杯!”
“謝六爺賞臉,”黛眉微蹙,“隻是……我這屋裏不曾備著酒漿,得去廳上取些過來……”
“真是麻煩!”杜奎紹雙額一擰,麵露不悅。“緊著點兒,快去快回!”
“嗯。”繡娘斂裙收擺,施個萬福。輕移蓮步,旖旎而去。
繡娘走後,杜奎紹便朝**一仰。抓過繡娘枕頭,使勁兒聞了兩下。“還香撲撲的?這小浪蹄子,嘿嘿……一會兒可得好好玩玩兒!”
黯然的屋內,隻燃著一梃白蠟。風從窗漏,燭影搖曳,晃的四下裏幽光明滅、殘駁陸離。
可左等右等,繡娘卻不見回來,杜奎紹不免心焦意躁。他噌的坐起,自語道:“那小賤人哪兒去了?別是借口取酒,把老子幹晾在這兒吧?哼哼……要她敢誆老子,還真不能饒了她!”
正罵著,屋門“吱呀”開了。一個身影,慢慢地踅了進來。
屋裏太暗,杜奎紹瞧不真切。隱約見是繡娘裝扮,便起身去迎。“怎麽才回來?啊?老子問你話呢!”
來人以袖遮麵,隻是不言不語。
“擋著臉做什麽?放下來!”杜奎一急,便要扯那袖子。
豈料那人一抖,身上衣衫登時卸去。一副白森森的骷髏,陡然出現在杜奎紹眼前!
杜奎紹腦中嗡鳴一聲,頭發全奓煞開來。腳底躥上一股惡寒,身子也是陣陣麻怵。趑趄倒退兩步,一屁股蹲在地上。
那骷髏架子咯咯一通亂響,居然也邁開腿腳,慢慢地逼來。那硬趾骨磨在地磚上,發出沙沙的動靜,別提有多瘮人。
杜奎紹的喉嚨,像被人死死扼住,想開口喊,卻發不出聲來。他寒毛倒豎、魂不附體,手腳一並使勁兒,拚命的朝後挪蹭。待縮至床角,杜奎紹已是鼻塌嘴歪、涕涎交流,麵相十分狼狽,全無昔日那般跋扈暴戾。
那骷髏下顎一咧,齜出兩排參差的枯牙。顎齒翕張,便傳出桀桀怪聲,淒楚可怖,不知是啼還是笑。緊接著,那骷髏右臂一甩,幾點冰涼的水珠,便飛濺在杜奎紹臉上。
杜奎紹駭眼一抬,發覺那骷髏掌骨中,竟握著一支粗筆。筆鋒濕漬透白,不似蘸了墨汁。未及杜奎紹思量,那骷髏又弓下腰,在地上唰唰揮毫。轉瞬間,地麵上受洇變深,顯出了“石碑店”三個扭如蚓蛇的大字。
“石碑店!?難道你是……”杜奎紹胸口上,似被猛擊了一拳。指著那骷髏,膽肝俱裂。腳邊斑斑水跡,仿佛化成淋淋黑血,稍稍掃上一眼,都覺觸目驚心。
那骷髏將筆一扔,噌的立起,呼拉展開兩臂,便撲掐過來。十根尖利的指骨,繚張舞動。眼瞅著,就要在杜奎紹脖間,抓出幾孔血窟窿!
死到臨頭,杜奎紹卻還想做困獸之掙。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矮身一滾,險險避過了骷髏。
那骷髏豈肯甘休?見一抓不中,調頭複又撲來。杜奎紹嗷的一嗓子,爬躥到門口,一把推開門,便想奪路而逃。
剛跑出幾步,杜奎紹腳下便如同紮了根,脛綿足軟,再也邁不出半分。他仰頭望著前方,雙睛暴血,戰戰欲死。
隻見對麵槐樹旁,正懸飄著一個女鬼!那女鬼離地十尺多高,披頭散發,遍體血汙。一雙猙獰的毒目,直勾勾地盯住杜奎紹。怪嘴一張,便是鬼哭厲叫。
吃這一嚇,杜奎紹寒毛倒豎,兩股劇烈地哆嗦起來。一個禁不住,屎尿齊下,穢不可聞。
突然,西跨院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原來鴇母察覺動靜不對,忙帶著幾個粉頭趕來。
見杜奎紹呆立在門口,鴇母不免詫異。“六爺……您老咋還跑出來了?”
說著,鴇母便想靠前。小秋豔眼尖,一把將鴇母拉住,指著那槐樹旁,顫聲叫道:“那半懸空……飄著個什麽?”
鴇母一抬頭,嚇了個魂飛魄散。“媽呀!鬼……鬼啊!”
沒等她們喊完,半空那女鬼便怪號一聲,唰的飄至杜奎紹身前。
杜奎紹隻覺血氣撲麵,腥風撞腦。喉頭咕嚕兩下,便白眼一翻,直挺挺地仰在地上。
“女鬼索命了……女鬼索命了!”眾粉頭嚇破了膽,尖叫著四散奔逃。
轉眼,西跨院便成一片沉寂。隻有那槐樹枝葉,還在娑娑作響。女鬼瞥一眼僵在腳邊的杜奎紹,仰月淒鳴,縱聲嘶號。那動靜破摧胸臆、泣血椎心,哀苦慘絕、聞之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