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紅粉骷髏

燕至河開,綠柳時來。群芳綻蕊,蜂蝶繞懷。彈指一揮間,已是仲春景致。暖光熹微,柔風拂漫,縱披件薄衫,也不甚覺寒。

白日裏,文人雅士呼朋引伴,相邀著賞遊踏青。倘使不盡興,夜間少不得要遍訪花衢柳陌,做些猜枚行令、聽曲鬧酒的風流勾當。

論起這冶豔之所,合四九城中,當屬“八大胡同”為最。那裏北起鐵樹斜街,南臨西珠市口,大大小小,劃分成八條巷子。每每入夜,簷牙上便掛出紗燈無計。繡戶半掩,珠翠爭芬。嬌娥如雲,目引橫波。勾欄瓦舍中,笙歌達旦;秦樓楚館內,紙醉金迷。就連陽溝裏排出的濁水,都彌散著妝粉香氣。

一首俗謠,單表這歡場之盛:

八大胡同自古名,陝西百順石頭城。

韓家潭畔弦歌雜,王廣斜街燈火明。

萬佛寺前車輻湊,二條營外路縱橫。

貂裘豪客知多少,簇簇胭脂坡上行。

八條胡同裏,數胭脂胡同最短。可這裏,卻盡是一等一的妓坊。尤其一座大宅,煞是惹眼。這宅子遠瞧霧氣昭昭,近觀瓦窯四潲。前出廊、後出廈,三進二跨,占去了大半條弄堂。門口磨磚墁地,對過影壁照牆。門楣一丈六,高懸鋶額匾。“蒔花館”三個描金大字,正端端鐫題其上。

這蒔花館內,珠箔玉屏,綾幔牙床,陳列精奇,鋪排考究。就連侍笑的娼伶,也多為“南班”。南班的粉頭,皆出於江淮水鄉。她們不單模樣俊俏,而且還略通文墨,提得起紙筆,作得出詩章。至於吹拉彈唱,更是信手拈來。如此才色兼具,頗能招引些佻撻子弟。往往不及掌燈,蒔花館前便是香車絡繹、華蓋逶迤。

可說的再中聽,蒔花館終歸還是妓院。既是妓院,就不免辦些眠花宿柳、假鳳虛凰的營生。

天剛擦黑,蒔花館的一班姑娘便倚在門首,又是揮動帕子,又是拋眉弄眼。

“還扭啥啊?別費那身段了”,濃妝豔抹的鴇母端碟瓜子,邊嗑著邊朝外頭瞅了一眼。“真是邪門兒了嘿!往常這鍾點兒,客都排到胡同外了,今兒是怎麽了?連個鬼影都瞧不見?”

眾粉頭一聽,也都抱怨起來。

“可說是呢。虧人家還搽了香粉……早知道沒人,就多躺會兒了……”

“嘻嘻,你是該躺會兒了。昨晚你與孫掌櫃可快活的緊哪,那動靜鬧的……嘖嘖……好懸沒震破了窗戶紙兒!”

“小蹄子,瞧我不撕爛你的嘴!”

“哈哈,臉還紅了?來啊來啊,來捉我啊……”

二妓佯嗔詐恚,嘻嘻哈哈地攪作一團。其他人閑著也無事,饒有興趣地圍在一邊。

“哎哎!快別鬧了!”突然,一個粉頭指著胡同口叫道:“來客了來客了!”

鴇母興衝衝地向外一瞧,卻大失所望。失望之餘,不禁低聲啐道:“呸!盼著釣條魚龍,卻讓泥鰍咬了鉤!老娘當是誰呢,原來是皮順那混混兒!”

鴇母沒冤枉他。這皮順,是打天津衛來的混星子。生得獐頭鼠目、瘦小幹枯。嘴角留著兩撇髭須,活似耗子成了精。他滿肚花花腸兒,一撚胡子,就能踅摸出個歪算盤。

這人沒正經營生,卻偏好尋歡狎妓。一般的野窯下處還不肯去,專挑蒔花館這種講究的院坊進。至於嫖資,自然是賒多付少。

蒔花館裏的姑娘,不少都陪過皮順,知道沒啥油水可撈,所以都有些悻悻然。可說歸說,粉頭們卻不敢甩臉子。煙花行裏,有則不成文的規矩:管他高官巨賈,還是走卒販夫,但凡敢踏進門檻的,就是大爺,就得笑臉相迎。

鴇母抹順了頭發,領著姑娘接出去招呼。“喲!皮大爺,今晚您可是頭客呢!”

“是嗎?我說這幫小娘們兒怎麽都在這呢!”皮順嘿嘿一笑,順手掐了一把粉頭的俏臉蛋兒。“小秋豔,想皮爺了沒?”

“要死了!這麽下作!”小秋豔臉一紅,啐了一口,“誰會想你呀?好沒個正經!”

“正經?”皮順不以為忤,反笑道,“嘿嘿……正經就不上這來了!”

“好了好了”,鴇母趕緊上來打圓場,“伺候皮大爺廳裏坐吧!三兒!沏茶!”

“得嘞!”屋裏龜奴答應一聲,拎著茶壺便奔將出來。

皮順落座後,便色眯眯地盯著眾粉頭,看著那些杏眼流波的俏容顏,恨不得一股腦兒的全摟在懷中。

鴇母幹咳兩聲,“皮爺,您老先聽個曲兒?”

“成啊,”皮順樂道,“就讓小秋豔來上一段!”

小秋豔微微一笑,“皮爺您還真是抬舉我,想聽點啥呀?”

“葷素不論,鹹淡都行!”皮順**笑道,“要不……唱段《十八摸》?”

“饒了我吧!”小秋豔撲哧樂了,掩口笑道,“那曲兒太酸,羞人答答的,我可不會唱!”

“不會唱不怕,來,皮爺教你!”說著,皮順便覥起臉,搖頭晃腦地唱道:“半哪夜啊三哪更,睡呀麽睡不著哇啊。摸頭摸腳解心寬,叱吧隆咚嗆咚嗆。一呀伸手摸呀摸至在,姐姐的頭發邊哪,姐姐的頭發桂花油鮮,叱吧隆咚嗆咚嗆。不讓你摸,你偏要摸,哎喲喂,哎喲喂,哎喲喂呀……”

一番鬼哭狼嚎,惹得眾粉頭紛紛捂起了耳朵。“哎呀!快別唱了!難聽死了……”

見太不像樣,鴇母臉上也有些難看。“我說皮大爺,您這是來消遣我們?姑娘們還沒開嘴,您自己個兒倒唱的歡!”

“管他呢!皮爺高興!”皮順喝了口茶,“今兒皮爺不走了,就在這睡上一宿!”

鴇母冷哼道:“那得瞧皮爺揣著多少銀子了。”

皮順雙手一攤,笑道:“真巧了,爺我出門沒帶錢。”

“什麽?”鴇母噌的站起。“我說皮爺,您可賒不少了!這次若沒現銀,就別指望叫局翻牌子!”

“先別忙著惱”,皮順一把扶住鴇母,“這次呢,想跟你做筆生意抵賬。若是成了,連之前的花酒錢,也一筆勾銷如何?”

“好大口氣!”鴇母奇道,“什麽生意,能抵得上老娘白花花的銀子?”

“瞧好嘍!”皮順說著,衝門外高喊一聲,“進來吧!”

話音剛落,門口便緩緩走進來一名女子。那女子身披重孝,懷抱一隻長匣子,冷不丁闖進來,把粉頭們皆嚇得花容失色。

“真晦氣!”鴇母指著皮順鼻子,氣得大罵,“姓皮的你什麽意思?這哭喪女打哪兒來的?哎?她懷裏抱著什麽?啊……怎麽是口小棺材!?”

“啊?棺材!?”眾粉頭一聽,紛紛尖叫起來。

“瞎嚷嚷什麽?”皮順不耐煩道,“都他娘的啥眼神?那是棺材嗎?”

鴇母忙揉揉眼,這才放心地拍了拍胸口。“嚇我一跳,原來是隻箏匣。不過這箏匣子,倒比尋常寬大幾分……”

“哼哼,別管什麽匣子了”,皮順得意地笑道,“去,走近點兒,好生瞧瞧人!”

鴇母依言,搖晃著胖身子,上前打量起那女子。

那女子年華桃李,一瀑烏雲上綰根草標。雖滿身縞素,卻不甚悲戚。隻見她鳳眸含春,秀眉入鬢。許是剛垂過淚,看上去眼餳骨倦,頗有乏意。

見老鴇來瞧,那女子也不忸怩,輕輕抬起頭,嘴角微噙,綻出一抹似有似無的淺笑。那不點而赤的朱唇,白皙姣嫩的玉麵,一顰一笑,都嬌滴滴地惹人生憐。

鴇母雖說開著窯館,可似這般出挑的璧人,卻是頭回遇上。就連那班粉頭,也忍不住心生羨妒,指手畫腳,私語竊竊。

鴇母沒作聲,又看了兩眼,這才回到桌案邊,悄悄捅了捅皮順。“皮大爺,咱當著明人不說暗話。您給我交個實底兒,這閨女是打什麽路子來的?”

“這你甭管!”皮順大咧咧說道,“先說瞧沒瞧上眼?”

“瞧得上啊!那眉眼,活脫畫裏走出來的。有這般氣度的,怕是那家道中落的大宅閨秀……”鴇母又道,“可看她那舉止,又似見過世麵,不像足不出戶的小姐千金……皮大爺,您一定得交待明白,這不清不楚的,咱可不敢收。萬一惹上官司,就吃罪不起了……”

“你放一百個心!”皮順拍著胸脯道,“一不是拐,二不是騙,絕對正經來路!要知道,她沒開過苞,還是個雛兒呢!”

“真的?”鴇母一喜,眉開眼笑。“我再瞅瞅去!”

說罷,鴇母顧不上什麽,樂滋滋地又朝那女子奔去。到了跟前,鴇母繞看一圈,又是摸胯,又是捏腿。那女子也不避,直著身子,任由鴇母摸來捏去。

驗了半天,鴇母回頭斜一眼皮順,冷笑道:“皮大爺,我在這行也不是一兩天了,真當我驗不出嗎?她已不是黃花閨女,早就**了!”

“是嗎?那是有點可惜”,皮順不緊不慢道,“不過呢,單瞧那張俊臉蛋兒,那雛不雛的,又有什麽打緊?尋思著與你相熟,這才把她領到這裏。既然你不領情,皮爺也不自討沒趣。得!老子這就去陝西巷,問問上林仙館收不收!”

說著,皮順還真個起身,裝模作樣地要往外走。

“別別別!”鴇母一見,忙堆笑攔住。“皮大爺喲,您忒的性急!我多咱說不收了?叫好的是看客,挑貨的才是買主。這老理兒,您又不是不懂。快坐下快坐下,咱們好商量。”

“你這滑鴇兒,比皮爺我還雞賊!”皮順笑罵一聲,借坡下驢。

“三兒!三兒!”鴇母高喚龜奴道,“給皮大爺上壺好酒!”

龜奴應聲,將酒壺送來。

鴇母替皮順斟了杯酒,試探著問道:“皮大爺,我多句嘴啊。既然那女的來路正,您怎麽……不留著自己受用?”

聽了這話,皮順臉上猛地一僵。“你當老子不想!?”

鴇母怔道:“那您還……”

“唉!”皮順歎口氣,沮喪道,“要真把她納了,我家那隻母大蟲能消停?再者說了,皮爺也沒那養小的閑錢……照實說了吧,這小娘們兒是我傍晚撞見的。當時,她就抱著那匣子,不住地朝胡同裏打量。我見她生得俊,有心尋個樂子,便戲問她是不是要當窯姐兒。沒承想她非但沒惱,反而央我幫她引薦。我一琢磨,這可是天上掉餡兒餅的好事啊,索性就當個順水人情,就把人領蒔花館來了。怎麽樣?夠意思吧?”

“真沒的說!”鴇母眼珠子轉了幾轉,“皮爺您先喝著,我再去盤道兩句?”

皮順一揮手,“隻管去。”

鴇母又來在切近,將那女子左右端詳。

那女子微微屈膝,道了個萬福。“媽媽好。”

“哎”,這聲嚶嚶脆語,把鴇母樂了個喜笑顏開。“這小嘴甜的,真招人疼喲……叫什麽名兒啊?”

那女子又道:“回媽媽話,我叫繡娘。”

“嗯,叫著挺順嘴兒”,鴇母滿意地點點頭,“家裏頭還有些什麽人?這身孝,又是給誰戴的?”

繡娘低下頭,言語中滿是悲傷。“爹娘都已不在,親戚也四散凋零。本與一個姐姐相依過活,可天有不測,年前因場變故,奪去了姐姐性命……這孝,便是給亡姐戴的……”

說完,繡娘泫然欲泣,忙抬袖拭掩。

“天可憐見的”,鴇母見狀,也假惺惺擦了擦眼角。“這麽說,你是要賣身葬姐了?”

“不是……”繡娘搖搖頭,斂了悲聲。“亡姐已殯下了,不需另外的葬送銀子。”

鴇母一愣,“那你頭上還插隻草標?”

“媽媽容稟”,繡娘道,“打小我便弱不禁風,姐姐在時,一應吃穿用度,都由她照料……可眼下姐姐故去,我一副女兒身,肩不能擔手不能提的,做不來粗活笨什,無依無靠,斷了生計。沒奈何,便想找個輕快的落腳處,隻盼有床暖被蓋,有口熱食吃,縱豁出名節不要……繡娘也認了……”

話剛落地,粉頭堆裏便有人搭茬兒:“這年頭可真是邪門兒,還有甘願朝火坑裏跳的?”

“渾說什麽?”鴇母狠狠剜一眼說話那粉頭,“再多嘴,割了你的爛舌頭!”

那粉頭自知失言,嚇得不敢再吭聲。

鴇母轉過臉,又朝繡娘道:“不過醜話可說在前頭。咱們這裏,從來不養閑人。我也不管你之前何種身份,隻要來了咱這蒔花館,就得跟其他姑娘一樣,該陪酒陪酒,該接客接客!”

繡娘點頭道:“這個自然。”

“那就沒問題了!”鴇母又道,“咱這蒔花館,是尋歡賣笑的喜慶地方。趕緊把你那一身喪除了,看著都瘮得慌!”

“媽媽看不慣,我脫了便是,”繡娘作難道,“可我這喪服下麵,僅有件單衣。那單衣又髒又舊,若露將出來,怕是更惹人恥笑……”

“好辦!”鴇母回頭掃了一圈,叫道,“小秋豔,繡娘身量跟你差不多。你領她去你屋裏,找身好料衣裳給她換了!”

“我還不舍得穿呢……”小秋豔嘀咕一句,有些不樂意。可鴇母的話,又不敢違拗,隻得衝繡娘噘噘嘴,道聲,“算了,跟我來吧。”

“有勞姐姐了。”繡娘衝小秋豔施個禮,便隨著去了。

一炷香的工夫,繡娘便捯飭一新,重新來在花廳。她這一亮相,四座皆驚。隻見她雙臂環胸,嬌軀微倚。纖細的腰肢,不盈一握。渾身上下,散發著慵懶。隱約醉玉環,恍惚恙西施。金蓮款動,便是嫋嫋婷婷。真好似風擺荷葉、雨潤芭蕉。

皮順骨頭都酥了,嘴空張了半晌,這才費勁地喊一聲好。

繡娘雙眸半眯,報之一笑。清純中,竟透著說不出的妖嬈、道不明的嫵媚。

來到鴇母前,繡娘翩翩下拜。舉手投足,無不撩人心弦。

鴇母看了一圈,驚呼道:“這閨女,天生的窯姐胚子啊!該不是狐媚子托生的吧?瞧那眉梢眼角,真真勾死個人啊!”

“媽媽取笑了,”繡娘腮間一紅,問道,“那您是肯收我了?”

“收!肯定收!”鴇母急道,“說吧繡娘,想要多少典身銀子?”

“媽媽誤會了,”繡娘擺擺手,神情堅毅。“我分文不要!”

“分文不要?”鴇母瞪大了兩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沒聽岔吧?你是說……不要錢?”

繡娘點點頭,“是的,我不要錢。”

“瞧這事鬧的……哈哈……”鴇母歡欣若狂,“那我這便去拿紙筆,抓緊將契據填了!”

“先不著急”,繡娘忙把鴇母拉住,“立契前,繡娘還有話要說。媽媽若答應,我便印指畫押。媽媽若是不答應,繡娘調頭就走!”

“還有條件?”鴇母不似方才那般熱情。“你說說看吧!”

繡娘道:“沒別的,就是一點:行不行那**,得由我自己定!”

“這可不能由著你!”鴇母張嘴便回絕道,“客人們來這裏,就是為了偷腥嚐葷的。哎?頭前你可是應下了啊,該陪酒就陪酒、該接客便接客。你若說個個都不肯,那還接的什麽客!?”

繡娘道:“我能奏箏,可以絲竹待客……”

“哼!”鴇母罵道,“你這小妮子,真是不知高低深淺!那‘賣藝不賣身’,隻是戲文裏頭說的好聽。既然敢跳染缸,就別怕汙了清白!”

“媽媽休惱,且聽我一言”,繡娘趕忙道,“我若惜貞節,豈肯入這煙花柳巷?繡娘非是舍不得自己身子,而是想有的放矢。媽媽你想:那等醃臢散客,也無甚銀兩。接得再多,怕也比不得豪門紈絝的一擲千金。孰輕孰重,應掂量清楚。繡娘之意,便是如此。”

“是有幾分道理……”鴇母麵色稍稍緩和,“但那等揮金似土的大爺,卻是可遇不可求。”

“放心吧,我自有門路。”繡娘笑道,“咱這買賣,無非是要多賺銀子。繡娘妄忖,應比其他姐妹賺得都多。一月為限,高下即判。媽媽若不信,咱們便立字為憑。若屆時食言,任由媽媽驅處,繡娘絕無二話!”

鴇母還沒作聲,眾粉頭早已不服氣。

“哼!說得好輕巧。銀子那麽容易賺?當是天上下的、地裏長的啊?”

“就是啊,仗著有幾分姿色,就敢紅口白牙說大話?還沒入館呢,真把自己個兒當花魁了?”

繡娘不置可否,隻是笑眯眯地望著鴇母。

合計了大半晌,鴇母終於拿定主意。一拍大腿,叫道:“成!就依著你!”

定契後,繡娘便成了蒔花館的人。鴇母收好契據,又著小秋豔帶著繡娘去找榻處。

二人走後,鴇母接著招呼皮順。眾妓怎生吃酒調笑,便不一一俱表。

正鬧著,小秋豔突然奔回廳來,捂著胸口,喘的上氣不接下氣。

鴇母一見,奇道:“你怎麽自己來了?繡娘安排好了?”

小秋豔臉色慘白,說話都顫著哭腔:“媽媽……你另找人吧……我……我害怕她!”

“你害怕她?”鴇母怔道,“她有什麽可怕?”

“你們是沒瞧見她那樣子啊!”,小秋豔驚魂未定,瑟瑟道,“簡直是要……是要把我活吞了!”

“活吞了?”鴇母道,“究竟怎麽回事,你慢些說。”

“是這樣的……”小秋豔穩了穩心神,道,“她挑好屋後,就轉身收拾床褥了。見她那個箏匣子橫在桌上,我便想瞧瞧她那箏。可是我手剛伸過去,繡娘竟不知什麽時候衝了過來。我隻覺眼前一花,脖子就被她死死地掐在手裏……”

“說胡話吧?”鴇母壓根兒不信,“就她那弱不禁風的樣子,能掐得了你小秋豔?”

“不信你們看哪!”小秋豔撩開衣領,“我脖子現在還疼著呢!”

眾人湊上前一瞧,皆倒抽了一口涼氣。小秋豔白皙的粉頸上,明顯五道腫赤的掐痕。皮肉都有些抓破了,朝外滲著通紅的血絲。

“這……這是繡娘掐的?”鴇母大驚,“就因為你要動她的箏匣?”

“是啊!”小秋豔委屈道,“虧我還沒碰到……若要是碰了,沒準兒她能掐死我呢!還有啊……那繡娘放著好好的大間不要,偏偏相中了西跨院靠槐樹的那間!”

“靠槐樹那間?”鴇母愈發不解,“那間可是連頂棚都沒吊啊。一抬頭,檁子、椽子都露著,怎麽住人?”

“誰說不是呢!”小秋豔忐忑道,“媽媽,我怎麽覺得……那繡娘渾身都透著股邪氣啊?你瞧她那模樣……人能長那麽好看嗎……”

“胡說八道!不是人,還能是妖精?”鴇母衝粉頭們一招手,“走,多跟幾個人,一塊去繡娘那兒瞧瞧!”

言訖,鴇母留下幾個粉頭陪著皮順,自己帶了其餘人,朝著西跨院而去。

來到那間屋前,小秋豔不敢往裏進,鴇母撥開她,推門而入。

此時,屋內已收拾停當,繡娘正端坐在**,冷眼瞧著眾人。“媽媽還沒歇著?如此興師動眾,卻為哪般?”

鴇母從身後拉過小秋豔,指著她脖間掐痕質問道:“繡娘,這可是你抓的?”

“確是我的不是”,繡娘站起身,衝著小秋豔歉笑道,“方才因場誤會,衝撞了姐姐……待明白過來,姐姐已經跑遠。當著眾人麵上,繡娘給姐姐賠罪了。若姐姐還不解氣,即便打我幾下,也是使得……”

說完,繡娘便笑吟吟的遞手過去。小秋豔卻驚慌失措,嚇得步步倒退。

“先別急!”鴇母將身子一橫,攔在二人之間。“繡娘,你說是場誤會?”

“是的”,繡娘點點頭,麵有疚色。“說來慚愧……那時候我一回頭,卻見秋豔姐姐在翻我箏匣……”

“你……你瞎說!”小秋豔嚷道,“那會兒我連匣子邊都還沒碰到呢!”

鴇母沉著臉孔,止住了小秋豔。“繡娘,你接著說!”

繡娘繼續道:“的確。那時候,秋豔姐姐尚未動到我那箏匣,隻賴我心眼窄、性子急,誤以為姐姐要昧吞我匣中之物……”

鴇母又問:“那匣裏不就一張箏嗎?有甚好昧?”

“不然”,繡娘道,“亡姐生前,曾積攢下些許首飾,我也一並收入匣中了。”

見眾人仍是猜忌,繡娘索性手一伸,打開了箏匣。果然,匣中除一張大箏外,還有幾支銅簪子,散落於匣底。

小秋豔看了看,不屑道:“哼,誰會偷這種粗釵劣簪?白送我都不要!”

“姐姐穿金戴銀慣了,自然瞧不上這些,”繡娘取出那幾支簪,緊緊地貼在胸前。“可這些,都是亡姐留下的……就算拿座金山來,我也不舍得換!”

單憑這幾支銅簪,繡娘登時就性情大變?鴇母咂咂嘴,感覺還是有點不對勁兒。她俯下身,卻嗅到匣子中,隱隱傳出一股黴味。

鴇母一皺眉,“什麽味兒?這麽難聞?”

繡娘臉上閃過一絲驚慌,“有嗎?我卻不曾聞見……”

“怎麽沒有?說酸不酸、說臭不臭的,”鴇母招呼其他人道,“你們都過來聞聞。”

粉頭們一聞,紛紛掩起鼻子,“哎呀!難聞死了,這是什麽鬼味道啊?”

繡娘微微蹙眉,說道:“近幾日都是南風天,許是匣裏受了潮。”

鴇母使個心眼兒,“那你快取出來瞧瞧,別讓潮氣把箏板子蝕了!”

鴇母這話,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借個幌子,想探探匣中是否另藏它物。

繡娘沒點破,反而順從地將箏抱出。一邊撫著雁柱,一邊自言自語:“這箏板,由上佳的硬桐木所製,料想應該無礙……”

趁此機會,鴇母連忙偷眼去瞧。可匣子中,除去那幾支銅簪,確無別的東西。

鴇母狐疑地看了繡娘一眼,不得不罷休。“既是受潮,趕明兒就去把匣子曬了。”

“好,”繡娘應道,“明個兒就曬。”

鴇母幹咳兩聲,又道:“繡娘,念你初來乍到,抓掐小秋豔這事,我便先不追究。你要沒事,就多聽多瞧,跟你這幫姐妹們,好好學學規矩。若再沒輕沒重的,我定不饒你!”

“謝媽媽不罰,”繡娘諾諾連聲,“繡娘再不敢了。”

“記下就好!”鴇母剛想轉身,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哎?差點忘問你了!繡娘,咱這裏空廂房可是不少啊,你咋就單挑了這間破屋?”

“這間屋子很好啊”,繡娘笑道,“又通風、又清靜。等得天熱時候,窗外那棵大槐樹,恰好能納涼……不瞞媽媽說,繡娘吃過苦楚,能有片瓦遮身,已是心滿意足了。”

“隨你!愛住就住吧,我不管了!”鴇母有些不耐煩,小聲嘀咕了一句,“有福也不會享,真是賤皮子……”

繡娘扭過臉,隻當是沒聽見。

鴇母想了想,又道:“鋪蓋什麽的,都弄幹淨點啊。別等著客人來了,再寒磣著人家。要是缺什麽、短什麽,就來問我討!”

“嗯”,繡娘道,“趕明兒我再仔細歸置下,若缺短了物什,少不得要叨擾媽媽。”

“那你先歇著吧。養足了精神,好好給我賺銀子!”鴇母說完,便朝其他粉頭一招手。“走吧!都別傻愣著了,該幹嗎幹嗎去!”

送眾人離開後,繡娘便將房門緊緊反掩。望著屋頂上一根根魚骨似的桁條,繡娘嘴角一翻,竟笑得分外詭異。“這屋子……是該歸置一下了!”

自打繡娘來了,這蒔花館的生意,比以往又熱鬧了幾番。整片胡同裏,都知道那蒔花館中,新納了一個叫繡娘的美嬌娥。常往來的恩客,自是不必說,幾乎是逢夜必至。就連那外地偏郊的,也都慕著名頭遠道而來,撒下銀錢無計,隻為一睹繡娘容顏。

恩客之中,不乏那種風度翩翩的富家公子。可任憑他們出價幾何,繡娘也隻肯應酬著陪酒彈箏。別說那求愛央歡,就是連一親芳澤,都比登天還難。

見繡娘守身如玉,鴇母私底下也勸過幾次。無奈每勸一回,繡娘都以這樣那樣的理由推脫。念在繡娘賺下不少銀子,鴇母也不多強求,任由著她去。

沾著繡娘的光,蒔花館掙了個缽滿盆盈。沒事的時候,鴇母常愛朝櫃台裏鑽。一麵撥拉著小算盤,一麵喜得合不攏嘴兒。

同樣笑逐顏開的,還有那馮家大院裏的馮慎。這一天,馮慎正於廳上端坐,突然馮全跑上堂,說是老府尹沈瑜慶,托人捎了封書信來。

馮慎大喜,趕緊拆函觀瞧。隻見那信中說道:因肅親王聯合一幫大臣上疏,朝廷已對袁世凱心生戒惕。迫於壓力,袁世凱將各項兼差辭去,並交出北洋一、三、五、六鎮的兵權。此外,朝廷還頒下旨意,擢沈瑜慶為江西布政使,督募一省錢糧要務。

看畢書信,馮慎吐氣橫眉。布政使一職,為那從二品的封疆大吏,比之前那三品的順天府尹,還高出一級。忠良擢升,佞臣受懲,這著實令人痛快。

馮慎抻了抻腰身,感覺陰霾盡掃、心曠神怡。他索性出了院門,來到護城河畔,隔岸觀柳。

放眼望去,隻見那習波拂水,碧翠妝成。娉婷搖曳,氤氳臨風。嫋絲染露,萬絛垂池。煙塵未惹,飛絮縱橫……

正看著,馮慎忽覺肩頭一緊。身背後,一隻大手搭了上來。

馮慎回頭一瞧,原來是肅親王善耆。

肅親王立在後頭,笑嘻嘻地衝馮慎道:“從後麵瞅著就像你,果然沒認錯!”

“見過王爺。”馮慎剪袖,便要請安。

“罷了吧!”肅親王抬手一托,“本王這次出來,就為圖個清靜。別再搞些虛禮,讓本王頭疼了!哦,對了馮慎,那袁世凱的事,聽說了嗎?”

馮慎點了點頭,道:“沈大人在來信中,俱已細表。卑職替沈大人,拜謝王爺了!”

“謝什麽謝?”肅親王一擺手,“懲佞扶忠,為臣工者之本分。行了,不說這些了。馮慎,你是來此看柳的?”

“是”,馮慎道,“得知佳訊,卑職便歡欣不已。索性出了家門,想借此美景,聊藉胸臆……”

“你呀,就是沉不住氣!”肅親王笑著搖搖頭,“得,咱倆兒既然撞上麵,就一塊走走吧。”

說罷,肅親王便邁開步子,朝前走去。馮慎見狀,也快步隨上。

二人閑庭信步,悠然踱行。沒用多久,便沿河走出了好長一截。

柳芽初抽,雖不甚葳蕤,可隔河眺去,亦是鬱鬱蔥蔥。突然間,肅親王停住腳步,望著對岸,怔怔地吟道:“折柳歌中得翠條,遠移金殿種青霄。上陽宮女含聲送,不忿先歸舞細腰……”

吟罷,肅親王居然向柳興嗟,長籲短歎。

見肅親王喟然唏噓,馮慎不由得暗暗詫異,權衡良久,這才試探著問道:“王爺,因何陡然悒悒?莫非……您有心事?”

“唉……不光有,還不小呢!”肅親王苦笑一聲,道,“不瞞你說,這數月來,有件事就一直壓在心上,令本王寢食難安啊!”

馮慎一拱手,“若王爺見信,還盼以實情相告。卑職不才,願效綿薄。或許,能替王爺分憂一二……”

“本王思來想去,也隻能找你商量了”,肅親王四下一顧,道,“這裏人多耳雜,不是說話的地方。走!找個小酒館,咱們邊喝邊說!”

馮慎依言,便與肅親王一起,在附近尋處酒館,找雅間坐了。

酒菜上齊,肅親王便打發酒保去了。

馮慎將門反掩後,替肅親王斟滿酒。“王爺,已沒了閑雜人等,您可以說了。”

肅親王一仰頭,喝幹了杯中酒。“說之前,本王得先問你個事兒!”

馮慎又替他滿上,“王爺問便是了。”

“馮慎”,肅親王神情一斂,壓低了聲音,“你說……這世上……真有鬼嗎?”

“鬼?”馮慎怔了一下,搖頭道,“回王爺,卑職竊以為:那怪力亂神之事,無非是愚夫昧婦見異象而怯懼,以訛傳訛的耳食之言。這世上,哪裏會存在什麽鬼魅?”

“子非不語,蓋有未易語者耳”,肅親王歎道,“較之茫茫大千,人生若須臾,渺如滄海一粟。正可謂井蛙不可語海,夏蟲不可語冰。或因拘虛篤時,才未曉那幽冥之事啊……”

馮慎眉額稍蹙,麵帶訝然。“王爺竟相信那些不經之談?”

“隻因有些感觸,便隨口一說,”肅王爺擺擺手,又問道,“馮慎,你經手不少凶案,就沒有一樁,與邪祟妖法有關?”

“沒有”,馮慎道,“許多奇案,看似鬼徑,卻盡是人為。鬼胎噬人如此,馭咒走屍亦是如此,不過是借妖幌,掩人耳目罷了。”

“你說的倒也對……”,肅親王咂咂嘴,道,“得,不繞彎子了!本王說說那樁怪事,你幫著剖析下吧!”

馮慎正襟危坐,“卑職洗耳恭聽!”

肅親王呷口酒,“說來慚愧……這事吧,緣於一段風月……”

馮慎一驚,這種桑間濮上、瓜田李下的情事,最易引來嫌忌。“王爺,您老的私務,卑職不便涉探……還請王爺略去詳情,單道其怪吧。”

“若略去始末,就沒法說了,”肅親王笑笑,拍了拍馮慎肩膀,“既然找你商量,本王就沒打算藏著掖著。不必顧慮,你的為人,本王信得過!”

“謝王爺信任!”馮慎一揖,“卑職定會守口如瓶!”

肅親王點點頭,緩緩說道:“說起來,是開春時候的事了。那會兒乍暖還寒,本王忙裏偷閑,便獨自騎了馬,出京暢遊。因貪賞景致,不知不覺地馳出很遠。待回過味來,已是日近西山。見天色已晚,本王忙撥馬回奔。卻因道路不熟,誤入了岔道。”

馮慎道:“京郊岔路縱橫交雜,稍有個不慎,便會越馳越偏。”

“誰說不是呢,”肅親王又道,“眼瞅著天黑了,本王還在岔道上暈頭轉向。最後沒法兒了,便鬆了韁繩,任馬馱行。又行了一會兒,發覺前麵竟有個女子。那女子抱隻箏匣,看上去十分疲憊。本王見她不易,便驅馬上前。才瞧了一眼,本王便不由得愣了。那女子貌若天仙,美豔異常,就連後宮那些個妃嬪,也沒幾個能及上她。說是傾國傾城,亦不為過。”

馮慎奇道:“她一個俊俏女子,居然夜行於荒野?就不怕遇上歹人嗎?”

“本王也曾這般顧慮,”肅親王接著道,“當時一問才知,那女子從外地而來,因錯過宿頭,不得已才走了夜路。本王見狀,便欲捎她一程。她見本王並無歹意,也就欣然答應。於是乎,本王下馬牽韁,換作那女子乘坐。又走出一陣,遇上一處荒郊野店。向店家一打聽,才知道離京已有百裏之遙。沒奈何,我二人隻得住下。豈料那店屋陋房簡,除店家自住外,僅有一間客房。本王正作難,那女子卻道無妨,催促店家把房開了。待店家離去,本王便與那女子獨處一室。見屋內有張破桌,本王打算伏桌而眠,沒想到那女子不允,甚至邀本王共榻,竟要委身於我!”

馮慎目瞪口呆,“這女子……竟不避男女大防?”

“是啊”,肅親王道,“當時本王也大吃一驚。問她緣由,她隻道本王看著牢靠,值得托付……本王再欲問,那女子已偎身過來。懷中突然軟玉溫香,竟讓本王心猿意馬、情難自禁。終究把持不住,色令智昏……”

馮慎尷尬地笑了笑,沒有作聲。

肅親王話鋒一轉,“可良宵過後,卻發生了咄咄怪事!”

“怪事?”馮慎神情一凜,追問道,“是何怪異?”

想起那天情形,肅親王心有餘悸。“次日醒來,本王揭被而起。哪想到身邊臥著的……竟然是一具枯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