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代馬依風
見伍連德與阪本抱在一處,除去眾倭,餘人自是難猜就裏。
“伍兄”,馮慎望一眼阪本,“你認得這人?”
伍連德緊緊拉住阪本的手,已是哽咽難言:“馮先生……他……他便是我那朝思暮念的摯友啊!馮先生、親王殿下,別的事能不能緩上一緩,容我二人寒暄片刻啊?”
看伍連德目帶祈求,肅王也不忍心拂其意。“去吧!”
伍連德大喜過望,要過皮箱,拉著阪本到台階上坐定。眾人見他倆重逢情切,也都不去打擾。趁這工夫,馮慎將所經前事,一並訴於肅王。
“哲也,沒想到能在這裏見到你。”伍連德摘下眼鏡擦了擦,打開了皮箱。“這次從英國回來,我便有去日本尋你的打算,你瞧,禮物我都備好了!”
“是嗎?”阪本微微一笑,“倒省得你空跑一趟了。星聯,你給我帶了什麽?”
伍連德取出一隻煙盒,“記得留學的時候,你最嗜煙草。這次途經南洋,我特地選了呂宋產的淡巴菰。哲也,你快嚐嚐吧!”
望著盒中皺巴巴的幾根煙草,阪本鼻頭一酸。“星聯……我已經戒了……”
“戒了好……戒了好……”伍連德喃喃幾句,突然又在箱中掏出根黃裏透紅的竹管。“哦!哲也,你送我的那支尺八我也隨身帶著!”
阪本接過那尺八,輕撫了幾遍。“能吹曲子了嗎?”
“我又不是你,哪裏會吹?”伍連德笑笑,又道,“隻不過這是你贈我的,我一直日夜不離……還有那本筆記簿,我也有在用。雖然快寫滿了,但我也不舍得丟棄,粘上些紙條便簽,還能再錄不少資料呢。就是貼得七零八落,有些像打了補丁……”
阪本將臉埋在雙膝間,肩頭不住聳動。
伍連德又取出那冊子,“哲也你瞧,好好一個簿子讓我給補成這副模樣……你瞧……你瞧醜是不醜……”
“我不瞧!”阪本突然站起,哭著吼道,“伍連德你是瞎子嗎!?如今你我已然冰炭不容!誰跟你來套交情?誰跟你來論舊誼!?”
見阪本遽然歇斯底裏,肅王等還當他要對伍連德不利。馮慎與魯班頭剛要趕來製止,伍連德卻擺手示意無事。
“唉……”伍連德長息一聲,道,“哲也,其實從再見你的那刻起,我便知道有些事……已如覆水難收了……可現在,我不想考慮別的,隻想趁這片刻的重聚,來與你一道別後衷腸……”
阪本搖頭道:“星聯,你還是那麽幼稚……時過境遷之後,沒有什麽是一成不變的。大勢如此,非你我能夠左右。過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了……隔了這麽久,也差不多都忘幹淨了……”
“那好,不提舊事了!”伍連德紅著眼眶道,“研製虎烈拉的,是哲也你吧?”
“不錯”,阪本道,“若不是你們闖來,我說不定已培養出最完美的病毒了!星聯你知道嗎?僅是用粗製的病毒,便可使那些馬路大紛紛斃命,若是變異到終極形態,那威力該有多麽驚人啊!”
“馬路大?”看阪本如癡如迷的樣子,伍連德倒吸一口涼氣。“你竟拿活人做實驗!?哲也你變了,變得又殘忍又冷酷……變得我都不敢認你了!想想那些被你害死的無辜百姓,你的良心哪裏去了!?我們在英國留洋,學的是救死扶傷,不是殺人害命!”
阪本冷冷道:“我比你更了解支那!他們的朝廷橫征暴斂、剝奪無度,逼得平民照樣沒有活路!他們在苛政下是個死,被我用來做實驗也是個死,反正是遲早的事,還不如讓他們‘死得其所’!”
伍連德絕望道:“哲也,你真的已經無可救藥了……”
阪本打斷道:“你有你的道義,我有我的立場。咱們的口舌之爭,就到此為止吧!”
“不錯,多說也無益!”伍連德痛心疾首,“道不同不相為謀,這支尺八原物奉還,從今往後,你我恩斷義絕!”
“恩斷……義絕?”阪本身子微微一顫,喃喃自念道,“也好……也唯有這樣了……”
伍連德愣了一會,又道:“阪本君,你若還稍稍念及些舊情,請告訴我剩下的村民在哪裏,這寺中應該還有些幸存者吧?”
阪本歎道:“有是有,不過他們的一隻腳,已踏進了鬼門關了。”
伍連德急問道:“你什麽意思?”
阪本幽幽地回道:“在逃離實驗室前,你那個‘殘忍’、‘冷酷’的舊友,給他們感染了虎烈拉……”
伍連德大驚,“你……你好狠的心!”
阪本道:“趕盡殺絕非我本意,可為了大計,不得不斬草除根!”
伍連德麵上抽搐了幾下,衝著阪本深鞠躬。“閣下要還殘存著一丁點兒人性,就請告訴我那些村民囚在何處,若蒙相告,伍連德感激不盡!”
聽他改用了敬語,阪本慘然笑了笑。“好吧,我告訴你便是……我有言在先,眼睜睜看著他們死去卻無能為力的滋味,恐怕不大好受。”
伍連德抱緊皮箱,“盡人事,聽天命。我之後如何,不勞閣下掛懷!”
“難不成……你還想醫好他們?”阪本怔了一怔,繼而狂笑道,“哈哈……星聯,真不是我小瞧你……哈哈哈哈……那夥馬路大最多也隻有三四個小時的性命了,這麽短的時間內,你能培育出疫苗來對抗我阪本哲也研製的病毒?哈哈哈哈……他們就在塔院那邊,你試試吧,盡情地去試試吧!”
伍連德道:“閣下在細菌學方麵的天賦,我在英國時便已領會過了。伍連德不敢與閣下爭先,但照本宣科、借風使船的把戲,倒也是會的!”
阪本笑得更厲害了,“想分析我的解毒劑嗎?哈哈哈,你認為我會留下藥液來等你們參照研究?”
伍連德道:“你那疫苗的取樣我早就拿到了,並且也初步做出了成劑。”
“不可能!”阪本滿臉的不可思議,“你怎會有我疫苗的取樣?你從哪裏找到的?”
“我說過,之後的事,就不勞閣下掛懷了!”伍連德說完,當即把囚困村民之所告訴了肅王和馮慎等人。
魯班頭奇道:“塔院除去那浮屠塔,並沒有藏人的地方啊。塔裏麵我跟馮老弟也尋過,沒見著什麽。”
記起那相輪與塔層數目不符,馮慎眉額猛然一蹙。“歹徒詭計百出,許是咱們哪裏漏查了。”
“有這可能”,肅王點頭道,“你們多帶些人手過去,將那塔院徹底搜上一搜!”
“王爺”,川島上前道,“我們也去協助……”
“不!”肅王果斷回道,“你們駐屯軍殺賊辛苦,風外弟就跟本王留在這裏聽消息吧。諸將聽令,爾等守好了寺內大小出口!沒有本王的允準,一隻老鼠都不能放出去!”
聽出肅王話中帶著防範之意,川島也不再強求,任馮慎等人點好兵丁,轉朝塔院去了。
待進得浮屠塔,地麵上的暗道口豁然映入眾人眼簾。馮慎與魯班頭對視一眼,心下已然明了。
原來這地藏浮屠確是有七層,粘杆餘孽為了掩人耳目,用磚堆土壘之法埋蓋,而後在外麵砌了石台,把第二層硬生生充裝成首層模樣。至於那地道入口,則置了個大蒲團予以遮擋,那會兒老僧正坐於其上,故而馮魯未能察覺。
一名兵丁奮勇當先,順入口躍進地道內,沒出多久,便在下麵喊道:“底下好多鄉民!”
“別碰任何東西,我立刻下來!”伍連德說完,急急沿階而下,幾名兵丁也與馮魯二人隨後跟入。
馮慎見這浮屠塔算不上寬闊,還道地底必然擁窄,可一到下麵,方知與自己所料大相徑庭。底下為原塔首層不假,然惡徒們早把四壁擴挖,並立以樁柱支撐,築成個廳堂式樣。
地廳中幾盞氣燈尚未熄滅,隱約將裏麵的情況照出個大概。東側設著數張條台,台上零七碎八地散著些器皿瓶罐;西首一排柵子圍籠,十來個人躺在其中不知死活。
十來人中,男女老少皆有,那名老僧亦在其間。兵丁砸開牢籠後,伍連德徑直奔入,翻翻這個眼瞼,探探那個鼻息。
“怎麽樣老伍?”魯班頭急切問道,“還有的救吧?”
“現在還難說,我盡力而為!”伍連德從皮箱中取出幾支針管,配以藥劑依次給諸患注下。餘人搭不上手,唯有在一旁默默暗祝。
馮慎在地廳內來回踱了幾步,幡然醒覺。“不對!”
魯班頭問道:“怎麽了老弟?”
馮慎道:“那鳳落灘村戶逾百,可這裏僅有十數人,剩下的鄉民去哪裏了?”
魯班頭悵然道:“說不定都讓惡徒給害了……”
“那也應該見到屍首”,馮慎道,“這寺地處高險,歹人斷不會大費周折下山去拋屍。這樣吧大哥,讓伍兄留在這裏醫治,我們帶人再去別處搜尋一下!”
出得塔院,兵丁便於各殿各堂內大肆翻找。此一番不比先前,一來是人手眾多,二來是不再顧及,索覓起來大加便宜。然行伍中人急暴粗莽,東羅西闖的,難免將廟內物什砸毀不少,馮慎尋人心切,也沒過多製止。
正搜著,不遠處忽聽得“嘩啦”一聲,緊接著人聲嘈雜、眾口嘩然。
馮魯轉頭一瞧,出事的正是那不佛殿。二人剛趕至殿前滴水簷下,幾個兵丁叫嚷著出來。“馮巡檢,你快去看看吧,裏頭可不大對勁兒!”
魯班頭心中一顫,馮慎卻已快步入殿,沒奈何,隻得硬著頭皮跟上。
殿內散著一股怪味,聞起來好似腐肉混雜著藥氣。魯班頭皺皺眉頭,暗道:“這不佛殿果真蹊蹺之極,昨個兒香煙嗆鼻,今日竟變得臭氣熏天。”
再抬眼看去,地上歪著一尊泥像。那泥像摔得裂成幾截,右膀的碎胎下,居然探出一隻筋骨黏連的人手。
馮慎撥開眾人,“這怎麽回事?”
諸兵七嘴八舌,說是方才無心撞倒了泥像,結果便見了這一幕。
馮慎心中一沉,命人道:“快將這尊泥像的表層敲開!”
諸兵依言剝去胎泥,一具爛癟的腐屍,慢慢露了出來。
屍首一現,滿殿驚呼。馮慎一言不發,調頭往殿角尋去。眾兵丁不知他意欲何為,隻是呆呆望著。隻見馮慎來到一尊泥像前,舉掌用力撼搖。
魯班頭瞧得真切,馮慎所撼的泥像,正是那尊“食水婆利蘭”,昨日來探時,自己還被它著實嚇了一跳。
愣神間,馮慎已把泥像推倒在地,眾人圍去一瞧,碎胎中又赫然裹著一具屍首。
魯班頭目瞪口呆,“老弟……這……這……”
馮慎又悔又恨,“大哥,咱們又給弘智的鬼話騙了……昨日這泥像忽動,並非是因泥料幹裂,而是這像中之人尚未死透,驀然掙紮所致啊!”
魯班頭俯臉一瞥,但見那屍首膚色灰裏透青,肌體雖已僵硬,可鼻眼卻未凹陷,果真是新亡不久。
魯班頭打個寒戰,朝四下一顧。“難不成……這殿中所有的泥像裏……”
馮慎緩緩地點了點頭,切齒道:“怕是如此……居然將害死的鄉民製成泥像,那夥賊人當真是喪心病狂!當時殿中大量焚香,應是為了遮蓋藥氣腐味,眼下香燭已熄,故而便掩飾不住了。唉……鄉民無辜被殘害,屍身還慘遭這般作踐……弟兄們,快把闔殿的泥像毀去!”
“是!”
兵丁們悲憤填膺,動手敲剝眾像,殿中呼喝喧闐,登時泥濺塵揚。一尊尊塑像倒下,一具具屍骸露出。有的竅溢黑血、皮現紫斑,還有的肉爛若糜,麵目糊然難辨。更有甚者,早已朽成了骨架,隻存一團如糠枯發,胡亂黏附在蠟黃的顱頂。
在場的官兵,不少都親曆過砍殺惡戰,眼前的觸目驚心,使得他們的腦海中,頓時浮現出昔日那流血漂櫓、伏屍遍野的殘酷場麵。
繞殿粗點了一遍,泥像竟逾百餘。眾人銜悲茹恨,俱顫抖著雙手,清理著麵前狼藉。
此時塔底地廳內,幸存民眾雖無人醒覺,但呼吸皆趨平穩。唯恐藥力不及,伍連德又寫張字條,著人火速下山購備所需之物。好在官軍采辦便利,又加之廳中儀器現成,沒到半個時辰,伍連德便配出了療輔藥劑。
伍連德心有掛念,待萬無一失後,便讓幾名兵士守著諸患,自己又急衝衝趕往前殿。
剛出塔院,正遇上抬屍的兵丁,伍連德打了個突,忙去找馮慎等會合。
死屍陸續從不佛殿裏運出,沒一會兒便將前殿的空地停滿。望著這堆垛般的屍骸,肅王眼中似要冒出火來。他胸口劇烈起伏,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川島!你說怎麽辦!?”
川島拭了拭額前冷汗,強顏道:“慘絕人寰……這夥粘杆餘孽當真是該死……”
“該死的現在也沒活著!”肅王怒指眾忍,“本王問的是他們!”
事情到了這步,川島也知眾忍絕無幸理,可他不甘就此放棄,妄圖爭得一線轉機。“王爺請息怒,這群浪人貪圖富貴,這才被那粘杆惡徒蠱惑……似這般不成器的宵小之輩,何須王爺勞神發落?一會兒我將他們押回駐地,該上刑上刑,該拷問拷問,絕不偏袒姑息!”
“哼哼,那倒也不必!”肅王冷笑道,“本王閑著也是閑著,就替你們代勞了吧,省得讓你們落個‘同族相殘’的惡名!”
“王爺……”
川島還欲說,馮慎打斷道:“屆時將這夥浪人正法,川島先生若有興趣,大可一同來監斬。”
川島恨道:“得饒人處且饒人,馮巡檢何苦咄咄相逼?”
“真是大言不慚!”馮慎斥道,“他們殘害我無辜百姓時,可曾想過一個饒字?可曾念到一個恕字?還有川島先生說是‘相逼’,在下可有些不大明白!究竟是指逼你呢還是逼這夥浪人?這口氣,聽著倒像是一夥!”
“血口噴人!”川島已覺失言,惱羞成怒道,“誰與他們是一夥!?我的意思是說,王爺豁略大量,或許能給他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哈哈哈”,肅王仰天笑罷,目光一寒。“風外賢弟,這番你卻猜錯了!本王今天,偏要小肚雞腸!來啊,把這夥浪人統統押回京城,鞫審之後,一律梟首棄市,以告亡靈!”
話音一落,官軍便擁上前抓人。眾忍拚命掙紮,齊朝著肅王竭聲大叫。
“且慢!”肅王瞧著不對,問道,“他們鬼叫什麽?”
川島剛想轉譯,肅王卻把臉扭向伍連德。“你來告訴本王。”
伍連德見問,便道:“他們說……就算要死,也不死在支那人手中……”
“他娘的!想痛快點死都沒那麽便宜,非教這夥惡賊零碎受苦!”魯班頭氣極,沒口子大罵。其餘兵士按劍旁觀,麵上也皆有怒色。
肅王擺擺手,道:“殺人不過頭點地,死囚臨刑前還得喂頓酒肉呢。這樣吧風外弟,本王就賣你個麵子!”
川島還當肅王要通融,心下又驚又喜:“王爺之意,是把他們交給我等處治?”
“不錯,就交給你了!”肅王道,“這夥浪人不願受我大清刑罰,那是再好沒有!殺他們這般禽獸不如的東西,本王還嫌汙了雙手!風外賢弟,恰好你們駐屯軍在,由你們就地行刑,不也正好滿足了他們的心願嗎?”
“就地?”川島心中一寒,“王爺是說……要我們當場殺人?”
“是啊,”肅王道,“你當本王會讓他們豎著出寺?風外賢弟,這是本王最後的讓步。將他們正法後,剩下的事,本王便不再追究了!”
“王爺,”馮慎急道,“惡徒還未加審問……”
“不必說了,”肅王道,“本王自有打算。”
其實肅王明白,這夥浪人背後,肯定另有主使。可擔心再審下去牽連大眾,易釀成邦交劇變。而逼著東洋人自己出手,就算追查盤道起來,也賴不到朝廷頭上。隻是當著川島麵上,這層念頭不便與馮慎明說。
見川島怔立不動,肅王又催促道:“風外賢弟遲遲不決,難道是不忍下手嗎?”
川島把心一橫,“王爺有命,不敢不遵,我這便著手安排!”
待走回本隊,川島將肅王之意轉述給諸倭。菅原麵上一擰,險些當場發作。
“不可魯莽!”川島小聲喝道,“現在與清軍衝突,無疑是以卵擊石!”
菅原強忍道:“那……那怎麽辦?”
“我去跟阪本他們談談吧……”川島長歎一聲,朝圍守眾忍的清兵走去。“請幾位兄弟暫避一旁,我有話要對這夥浪人說!”
兵丁齊望肅王,見他緩緩地點了點頭,這才四下散開。
川島壓低嗓音,哽咽道:“阪本博士、諸位兄弟……川島無能,此番怕是救你們不成了……”
阪本慘然笑笑,“川島君不必自責,我們本就有殉國的打算了。”
川島道:“諸君舍身取義,川島定會如實上奏軍部,天皇念及你們的忠勇,必會追諡你們為武士!”
“武士”的資格,在東洋可謂殊榮。諸忍臉上露出一絲欣喜,都顫聲問道:“川島君,那我等能以……能以‘切腹’赴義嗎?”
“當然可以”,川島正色道,“武士們,帝國以你們為傲!”
見諸忍神情怪異,魯班頭捅了捅伍連德。“哎老伍,他們在說什麽?瞧著模樣不對啊,別是想耍花招吧?”
伍連德搖頭道:“離得太遠,我也聽不清楚……”
魯班頭還欲問,川島已沉著臉返了回來。
“王爺,都安排妥了!”
“好,”肅王道,“那就別耽擱了,讓他們早死早托生!”
“然而盜亦有道”,川島央道,“請王爺允準,依照我們東洋的風俗,給他們一個體麵的死法!”
“成!”肅王道,“本王隻要他們留下腦袋,其他的隨便就是!”
聽肅王應下,川島立馬派人去購備所需。一隊清兵相隨下山,明著是幫協,暗裏實則監視。
一行人此去用時甚久,直過了兩個時辰,這才回寺。見日本人搬著些白綾、素色衣物等,肅王問那押護小校道:“他們去哪裏置來那怪裏怪氣的喪服?”
小校道:“回王爺,東洋人去鎮上招集了裁縫,連說帶比畫,這才匆匆趕製出來。也不叫喪服,好像叫什麽‘羽織袴’。”
“死到臨頭還要擺臭譜!”魯班頭哼道,“王爺,要我說,咱就直接唰唰幾刀,省得陪他們瞎折騰!”
“算了,”肅王揮手道,“就由著他們去吧。”
隻見日本兵打掃了塊空地出來,將白綾裁成幾尺見方,在殿前依序鋪平。
諸忍洗淨了頭臉,用白巾繞腹裹緊,又罩上那素色袴衣,這才在綾塊上各自跪定。
阪本跪在當先,一頭亂發格外突兀。川島吩咐手下解下隨身懷紙、短刀,分別置於諸忍麵前。“阪本君、武士們,倉促間備不得祭刀儀扇,權用這脅差盡忠吧。稍後,我等親自為諸位英雄介錯!”
“拜托了!”阪本伏首一拜,朝伍連德遙望一眼。“星聯!與君匆聚,不舍良多,你我之誼,來世賡續吧!”
“哲也……”伍連德身子晃了幾晃,早已淚眼模糊。張緒當年,往事如煙,昔日裏的一幕幕,曆曆浮現。
“星聯,臨終前為你再吹奏一曲吧,就當是我的辭世之音了!”阪本說完,從袴衣下取出那根尺八,將吹口搭在唇下。
曲聲一起,入耳悲涼。撫孔沉浮間,氣韻愴然清遠,戚悒幽咽,聞之神傷。
諸忍聽了一陣,皆是默然垂淚,情不自禁的,隨曲悵悵而歌。
肅王歎口氣,問伍連德道:“他們唱些什麽?怎這般淒慘?”
伍連德哽咽道:“這歌……叫作《竹田子守唄》,是舊時流傳於京都的一首民謠……因詞真意切,在傭女役婦中廣為傳唱……”
“傭女役婦?”魯班頭不解道,“那他們大老爺們兒的唱個什麽勁兒?”
伍連德道:“我從阪本那裏聽說,那種從小便充當忍者的,多半是貧苦小戶的孩子。他們的母親,也往往靠給有錢人家當奶娘為生。許是聽母親唱得多了,自己也跟著學會了……”
“唉”,肅王喟息道,“狐死首丘,代馬依風。他們這是想家了……”
伍連德緘然不語,任那如泣的歌聲在耳邊縈繞:
咿咿稚童,夙夜涕嚷。
守哺劬勞,減我豐顙;
踖踖負繈,執炊菽糧。
采補列肆,兼爨寺坊;
萊菔烹黍,竹田饌饗。
可祛餘殃,久世吉祥;
盂蘭盆至,卒歲何長?
矜人淒楚,無添束裳;
顛沛異鄉,惟念家邦,
遙祈高堂,萬福金康……
曲終歌罷,阪本凝滯了片晌,將手中尺八猛然拗斷。“星聯,支那人有割袍斷義的典故,今日我就折竹訣離吧,永別了!勿念!”
伍連德泣不成聲,阪本卻不再向他看上一眼。把兩截尺八管扔掉後,阪本神色虔誠地抽出短刀,以懷紙小心擦拭。身後諸忍也紛紛褪下袴衣,俱將胸腹**。
川島哀痛如割,低聲命道:“都做好介錯的準備!”
說完,川島拔出腰刀,走到阪本斜背後立住。其餘日本兵也雙手執刀,分別去諸忍身側站定。
阪本與諸忍心無旁騖,各持了素色綾條,將短刀刀刃全神貫注地纏裹。層層包繞到最後,隻露出個一寸長短的刃尖。
收拾停當,阪本等倒握刃身,用刀尖抵至自己的小腹之上。
見他們毅然就死,肅王也大為感慨,拍了拍伍連德肩膀,道:“那個阪本的本事,跟你也應是一時瑜亮。隻可惜他沒走正道,唉……這怨他自己,怪不得旁人,別太難過了……”
伍連德痛不欲生,哪裏還聽得到肅王說些什麽?頭腦中混沌一片,恨不能捶地慟呼。
川島含淚輕語:“阪本君,武士們……待會兒就用‘擬腹’吧,隻要你們刃尖一觸,我等即刻揮刀抱首……也好使你們不受那剖腸裂腹的苦楚……”
“不必了”,阪本緩緩道,“切腹是至高無上的死法,因怕疼便用‘擬腹’,那無異於褻瀆!當著支那人的麵上,我們要讓他們知道什麽是武士道!什麽是舍身成仁的覺悟!”
“阪本博士說的沒錯!”,諸忍也莊重點頭,“我等願以碧血化生為紅蓮,為帝國焚盡前方的一切苦厄!川島大人,請成全吧!”
“川島慮事欠周、言語失當,多有冒犯了!”川島狠狠抹了把臉,將鋒利的腰刀高高揚起。“我知道該怎麽做了,請諸位英雄宣頌辭世之句!”
阪本神情浩凜,帶頭朗聲念道:“神至尊者,天照月讀,日夜輪替,共佑大和。吾人為君辭命,甘作光影,視身晞露,縹緲隨風。此心觀不盡花月,此骨長掩於黃塵,醉醒無二道,忠勇一如初。恭祝天皇陛下武運長久,率我帝國八紘一宇,凱歌早奏……”
諸忍眾口同聲,跟著阪本頌完後,齊齊倒握短刀,將刃尖對準自己小腹刺下。
刃尖入腹,阪本等皆痛得冷汗長流。隻見他們死死咬住牙關,由左至右的橫著一劃。趁著血未噴湧,又將刃口朝上一挑。
緊接著,皮肉外翻,腸髒流溢。為了不失儀態,阪本等拚命地保持著意識。他們雙睛爆血,身軀劇顫,可無一不是兩膝緊緊並攏,不肯發出一絲呻吟。
“原來死亡……竟是如此的痛苦……”阪本望一眼堆積在旁的鄉民屍首,用盡最後的力氣,把短刀勉強擺正。
川島哀呼一聲,揮刀朝阪本後頸斫去。阪本項間濺出幾道血柱,身子緩緩地向前俯倒。
“哲也啊!”
伍連德隻覺腦中炸起一聲霹靂,胸口頓窒,驟然暈厥。餘下諸忍也陸續完成了儀式,負責介錯的日本兵含淚揮斬,接二連三地把他們頭顱砍下。
愁雲慘淡,草木淒然。不少清兵也紛紛轉頭別視,不忍觀睹。
川島高舉腰刀,任刃間鮮血在自己臉上滴落。“王爺!這些……這些歹徒已授首伏誅……您老還有什麽吩咐?”
肅王不知介錯是切腹中的一環,隻道川島等當真單為了處斬惡人。“他們落個死無全屍的下場,著實是咎由自取。風外賢弟,你們駐屯軍的所作所為,也算表明了心跡。罷了,就這樣吧!”
“謝王爺體諒,”川島收刀行禮,“那我等去收厝屍首了……”
肅王揮揮手,“去吧。”
待川島回身分派,眾倭便動手包殮諸忍屍身。其時伍連德仍未醒轉,馮慎也不顧其他,守在旁邊為其捋胸掐穴。
收屍的日本兵麵色沉重,輕搬輕抬,生恐磕碰撞擊。川島也慢慢蹲下身,小心翼翼將阪本的屍首扶正。
見諸倭模樣,魯班頭再也按捺不住,突然衝到川島麵前,將那阪本的屍身一腳踢倒。
屍身的頭頸雖然被斬,但尚有一塊皮肉連接。魯班頭這一腳下去,阪本的一顆頭顱登時被震離了身軀。
“幹什麽!?”川島怒極,手掌直接按在了腰刀上。“你這廝沒來由地侮辱屍體,不知道人死為大嗎!?”
“他娘的!想比畫是吧?”魯班頭唰的抽出刀來,“老子雖不是什麽達官顯貴,可照樣不買你這倭腳鬼子的賬!學了倆破詞兒還不夠你顯擺的!還他娘‘人死為大’?呸!那得分是誰!就他們這種喪盡天良的畜生,死了也得掘墓鞭屍、銼骨揚灰!”
“你……”川島等瞋目嚼齒,可當著闔寺清軍麵上,畢竟心虛理屈。“涉案浪人理當處決,可他們的遺體卻不該被淩辱作踐!王爺,您來評評這個理……”
肅王還未開口,魯班頭便須髯如戟地喝道:“這種歪理哪用得著王爺他老人家來評?老子給你掰扯掰扯就足夠了。怎麽著?這臭屍被踢了一腳就受不了?你他娘的怎麽不想想,這幫孫子作踐的可是大活人!難道你們倭腳鬼的狗命金貴,我們老百姓的性命就不值錢?睜大你的狗眼瞧瞧,那是近一個村子的人命啊!若不是他們害人在先,怎會有如此報應!?這幫孫子臨死時,還他娘的有臉又吹又唱的,哼!早幹什麽去了!?想娘想家了,滾回你們那破島上去不就成了!?告訴你川島,我老魯是個沒財沒勢的糙漢,可也豁得出自個兒這七斤半的腦袋!下回你們東洋鬼子再敢害人,老子見一個殺一個,遇兩個宰一雙!”
魯班頭言語粗俗,一腔話卻說得豪宕激昂,在場清兵多是直爽漢子,當即轟然叫好、紛應稱快。
清兵這麽一應,有如山呼海嘯,川島恐犯了眾怒,急急奔至肅王麵前跪倒。“求王爺高抬貴手,讓我們把屍首收殮了吧。”
肅王道:“風外賢弟,方才你也聽見了,那老魯話糙理可不糙。不管怎麽著,總是那夥浪人惡貫滿盈,別說踢個幾腳,就算將他們的頭留下祭奠鄉民也是天經地義!風外賢弟,本王瞧著你反應有些怪哪,難不成你與那夥浪人真有瓜葛?”
川島心中一顫,“王爺明鑒!自打朝廷賜下頂戴花翎的那刻起,川島便誓對大清效忠!”
肅王道:“那很好啊,浪人害我大清百姓,可謂死有餘辜,你緣何心生憐憫?”
川島道:“他們確是罪有應得……然王爺別忘了,川島也同是東洋人啊。這夥浪人在大清為非作歹,給我們日本抹黑,駐華使者為保顏麵,定然不會把實情昭告於眾。可這事鬧得不小,想必不日便會傳到日本。屆時知道內情的,會說我們秉公執法;可不知道的,就會罵我川島隻顧著巴結大清,而變得數典忘祖啊!王爺,說句不知進退的話,我在大清,唯有王爺可以仰仗……可現在我感覺您老……已經不需要川島了……若真到了那步,川島隻好歸國……然而我這麽個‘忘本’的人,回國後可就受盡千夫所指了……王爺,將心比心,川島不想做得太絕的原因……其實是打算給自己留一條退路啊……”
說著,川島不覺聲淚俱下。肅王見他哭得貨真價實,哪知他是在為諸忍之死悲戚?
“唉”,肅王歎口氣,道,“也是,你夾在中間是不好做人……起來吧風外賢弟,隻要你能忠於大清,本王就不會虧待於你。行了,本王讓兵士散了,你們收屍去吧!”
既聽肅王發了話,一幹人等也不好再攔著。諸倭皆暗鬆了口氣,埋頭接著忙活。
怕伍連德醒後睹景傷絕,肅王又安排了兵士,將他先行抬下山去歇養。
剛送走伍連德,塔院方向便過來三個人影。走在中間的,是名老僧,左右兩側各有兵丁攙扶。那老僧一跛一躓,雙腿似有殘疾。
認出是那覺忍方丈,馮魯二人快步迎上。
“馮巡檢”,陪同兵丁道,“這老和尚一醒過來,便執意要出塔,沒奈何,我們隻好帶他過來。”
馮慎道:“其餘的鄉親們怎麽樣?”
兵丁回道:“還有幾個沒醒,不過瞧著也應該快了。那個姓伍的大夫,可真是個神醫啊!”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從瞧見老僧起,川島心中便“咯噔”一下,他趕緊背向諸人,裝作無所容心,暗裏卻使勁豎起耳朵,遠遠地偷聽起來。待聽到兵丁說塔中鄉民悉數獲救時,川島不免大驚。心道那伍連德當真了得,日後若不多加留意,必成己方大患。
馮慎把覺忍接扶過來,對兵丁道:“你們回塔照料吧,那邊離不得人。”
“是!”兵丁齊應,轉身離開。
魯班頭衝覺忍道:“老和尚,你好容易保住條性命,怎麽不多歇息一陣?”
覺忍道:“班頭還叫我老和尚……難道真的認我不出了嗎?”
馮慎道:“忘記跟大哥說了,這位覺忍大師,其實是平穀知縣陳晉元。”
“啊?他竟是陳知縣?”
魯班頭數年未來平穀,對陳晉元的樣貌早已模糊。並且,陳晉元原來養尊處優、紅光滿麵,現如今卻變得臉頰深陷、雙目無神。就算魯班頭依稀記得他之前的麵目,此番也斷不會與眼前這瘸腳“老僧”聯係起來。
見魯班頭還怔著,陳知縣又問道:“維業呢?是他引你們過來救人的吧?怎不見他人?”
“維業?”魯班頭嘴巴張得更大了,“老弟,你知他說的是誰嗎?”
馮慎搖頭道:“我並不知……”
陳知縣急道:“他也姓陳,是我本家一個子侄。我們同縣為吏,維業任著平穀典史一職……幾天前他從這寺裏逃出,說是要去京師報案……”
“報案?”馮慎心中一動,忙問那陳維業年紀、相貌。
陳知縣一一道了,馮魯這才對上了號。“原來是他!”
魯班頭歎道:“你那個本家侄……已經死了。”
陳知縣在平穀無子嗣家眷,對這個侄兒視若己出,得知他身死,焉能不慟?“維業……維業他怎麽死的?”
馮慎寬慰幾句,便把如何在順天府發現重傷漢子、眾人如何為他救治等事簡說一遍。提到那漢子死因時,卻隻道他傷重垂危,不治而亡。
“唉”,陳知縣道,“生死有命啊……維業舍己報信,保全了鳳落灘大多百姓的性命,也算是無上功德了……剩下的村民現在何處?我見那塔底也才寥寥數人……”
“怎麽,你還不知?”魯班頭道,“幸存的就是塔裏那幾個,其餘的鄉親早讓惡賊給害了!”
“什麽!?”陳知縣難以置信,“這不可能!”
馮慎舉手一指,淒然道:“那邊蓋有白單的百餘具屍首,便是鳳落灘遇難的村民……”
陳知縣方至此處時,便已發覺空地上陳有眾多屍首。可他見弘智、阪本等皆以受戮,還當另外的屍體也是眾惡同黨。這時聽馮魯說出實情,隻感覺雙腿綿軟,躓頓在地。“他們原是騙我……罪孽……真是罪孽啊……”
馮慎見狀,知定有別情,趕緊與魯班頭攙起了陳知縣。“眼下肅親王也在寺中,咱們先去麵見詳陳,再請他老人家示下。”
陳知縣聞言,忙隨二人來在肅王麵前,哆嗦著跪倒,顫聲道:“犯官陳晉元……叩見王爺……”
“犯官?”見是名老僧,肅王不解道,“馮慎,這又是何人?”
肅王喟道:“惡人當真是無法無天,連朝廷命官都敢拘禁!起來吧平穀知縣,將你所知,與本王翔實道來!”
“是。”陳晉元緩緩站起,吐訴前情。
原來,那弘智之前所說,倒不全是假話,隻不過避重就輕,於緊要之處才混淆謊捏。鳳落灘初有鄉民失蹤後,縣衙便派兵來搜,奈何弘智等惡徒撒詐搗虛,縣兵並沒查出什麽線索。
陳晉元原本就篤禪奉佛,隻當是場誤會,心下愧疚,便親自來摩崖寺賠禮致歉。當時寺中除去弘智等人,還有一位姓曾的員外。
說到這裏,馮慎等便猜到那員外定是曾三假扮。果不其然, 待陳晉元描述那員外麵目身量後,心下已然確鑿。
其時,陳晉元不知曾三實為匪首,加上弘智又從旁極力稱讚“曾員外”樂善好施,願出巨資助摩崖寺重修殿宇。一來二去,陳晉元便與曾三厚相結納。閑來無事時,陳晉元便來與曾三討論些佛法,興起之餘,還題下過楹聯。
一次,陳晉元又帶了陳維業來寺。那天與以往不同,山門外既無啞僧守護,也無知客出迎。因自己是常客,陳晉元也不待通稟,徑自進入寺中。
二人連穿兩殿,都沒瞧見一個僧人。正納悶兒間,忽聽得塔院那邊隱隱傳來人語。
對那塔院浮屠,陳晉元甚是好奇。之前幾次想登塔觀瞻,皆被弘智借故推托。見機會現成,陳晉元便朝塔院走去。
塔院中諸闍穿梭忙碌,可一瞧二陳進來,俱有些不知所措。陳晉元受地藏浮屠吸引,隻顧著抬頭仰望,倒也沒在意餘人。
陳晉元雖不是出家比丘,然他數十年如一日地參研佛法,也稱得上禪經耆宿。他既通曉釋學,自然能瞧出那塔頂相輪與層數不符。正滿腹不解時,曾三與弘智卻急急從塔中奔來。
得知僅有二陳來寺,曾三等如釋重負。陳晉元心掛著相輪之事,當時也未多想,隻顧著向曾三相詢。
曾三眼珠一轉,便說塔內另有乾坤,當下邀二人進浮屠一觀。
二陳一聽,欣然入內。剛進塔中,陳晉元就覺氣氛不對,待要回身,退路卻被眾僧堵死。
等把二陳製住,曾三也算直截了當,說他們假扮了僧侶,為的是在這寺中圖謀一樁勾當。既然被二陳撞見,那就索性撕破麵皮。
然陳晉元畢竟為一縣之宰,他若久不歸衙,差役早晚會尋到這摩崖寺來。再看到陳維業時,曾三卻心頭一亮。因前番交際,曾三知陳晉元視這侄兒如同親生子,隻要以陳維業的性命為要挾,陳晉元必會老實就範。
慮及此節,曾三越想越暢,不消多時,竟生出個一石二鳥的狡計。
曾三先點了三名能說會道的手下,便是那婁、方、王三人。讓婁得召充成縣衙新聘的師爺,方、王則扮作差役捕快。準備完畢,歹人將陳維業扣在寺中,由曾三與二魔使一同,親自押著陳晉元返回縣衙。
聽是縣宰親口吩咐,眾差諸吏雖覺事起倉促,但也無人疑心。待把印信交接後,曾三等人又暗中脅迫,將陳晉元複押至寺中囚禁。
如此一來,眾匪不單不怕二陳道出所見,並還使得平穀一縣盡落己手。有了“縣衙”這麵旗號,日後行事自然會便利不少。
欺下者,仍要瞞上。縣中差役好蒙混,可若有朝廷邸報公文分派下來,卻需知縣親筆簽押回呈。故匪人也不急著害二陳性命,假使上頭有緊要文書,便由婁得召帶到寺中,讓陳晉元簽了再蓋印發出。
被囚期間,陳晉元逃意未減。奈何眾匪看守嚴密,陳晉元屢試不成,反被打斷了雙腿。怕再生差池,曾三命手下將陳晉元頭發剃去,並將他與陳維業一同鎖在了浮屠塔中。
那浮屠塔連通著暗廳,沒過多久,二陳便察覺地下有異。陳晉元數次以絕食相逼,曾三這才把“實情”告之。
據曾三說,他們躲在寺中,實則是為了研製一種西洋藥劑。此種藥劑雖被朝廷列為舶來禁藥,但在民間卻私下交易的火熱。曾三表示,他們隻為牟利,並不想害人,等到東洋專家將藥劑研製成後,便會放了二陳,然後再遠走高飛。
陳晉元暗忖:那鴉片最初傳到中土時,就曾作以藥用。眾匪所圖謀的,想必也是類似的東西。陳晉元又問起失蹤的村民,曾三卻指天咒地的發誓說並沒有扣留。
為讓二陳相信,曾三特意押他們在寺內看了一圈,就連那地廳也未漏掉。其時首批上山的村民早已被阪本害死,屍首也封砌在不佛殿的泥像裏,二陳自然瞧不到什麽異樣。又見那地廳中僅有些活禽家畜,陳晉元對曾三的話,也便信了幾分。
被囚期間,二陳時常想尋找機會逃走,無奈塔內塔外皆有匪人把守,要脫離魔掌,難似登天。
直到了前幾天晚上,輪值的匪人不知何故未至,塔中地廳內隻剩阪本一人。見機會難得,陳維業便想鋌而走險。他悄悄磨斷繩子,輕手輕腳地摸進了地廳。
陳維業一到地下,阪本立即發覺。二人各不退讓,當即扭打成一團。陳維業才脫桎梏,手腳不甚靈便,沒多久便落了下風。
見阪本難纏,陳維業心中焦灼,從案上**到一隻藥瓶,便要向阪本砸去。
豈料阪本一見陳維業手中藥瓶,驚得駭然失色,他身形急退,雙手連擺,嘴中以生硬的漢話大叫著“不要”。原來陳維業所持,正是那虎烈拉病毒。
陳維業雖不識得虎烈拉,但也瞧得出阪本對自己手中藥瓶頗為忌憚。於是以此脅迫阪本,救起陳晉元,並且打開了上層浮屠的入口。
然陳晉元雙腿折損,行走不便,陳維業一手扶他,一手執瓶,又要防著諸匪突襲,等勉強挨到寺門外,已陷入進退維穀的境地。
一名忍者趁陳維業跋胡疐尾,疾身上前,先將阪本搶出,複朝陳維業手腕抓來。見再拖下去二人都會逃脫無望,陳晉元便拚死抱住那忍者,讓陳維業先行逃命。
危機關頭,陳維業權衡利害,隻得放開陳晉元,跌跌撞撞地沿山道奔下。
諸忍隨後追阻,其餘眾匪又將陳晉元拖回寺中。整整一宿,陳晉元都是提心吊膽,待到天明,曾三親至塔內,大罵陳維業癡心妄想,已被忍者追上殺掉。並且為示懲戒,他們已在鳳落灘種下禍根,若陳晉元再敢生出逃意,就要賠上整村人的性命。
因沒見到陳維業屍首,陳晉元心道定是侄兒已然逃脫,曾三惱羞成怒,這才危言恫嚇。至於要對鳳落灘如何雲雲,故也沒怎麽放在心上。
可轉過天來,山下鳳落灘果真爆發重疫,陳晉元親眼見後,這才知曾三確實做下了手腳。陳晉元愛民如子,當即求眾匪放過村民。曾三借機與陳晉元“約法三章”,說饒了村民可以,但日後陳晉元要對諸匪唯命是從。
而後,眾匪便下山消災,隔日又將剩下村民盡數帶入寺裏。那時已不見曾三身影,陳晉元隻得向弘智相詢。弘智道,村民體內餘毒未清,故而帶入寺內讓阪本繼續治療。
陳晉元不信,弘智便發下毒誓,說若有欺瞞,定會不得好死。像弘智這幹亡命之徒,胡謅幾句謊話本是家常便飯,隻是他想不到,隨口賭咒,居然不日便應驗。那時弘智還道,要再有人入寺,陳晉元須得幫著諸匪遮掩,如若不然,便要拉著闔村鄉民陪葬。
再後來,馮魯入寺查探,陳晉元認出了魯班頭,隻當是陳維業去京師上報了順天府。然見來人似是不知情,陳晉元心下不免踟躕。
其時有弘智在側,馮魯又僅是兩人,陳晉元不敢拿村民性命犯險,便順著諸匪意思行事。但畢竟機會難遇,陳晉元故意說了些暗語提示,盼望馮魯能察覺異樣,帶來一線轉機……
聽到這裏,眾人這才對整件事了解個大概。然而另有一樁隱情,除去曾三、二使以及受戮的惡徒等,旁人怕是再無知曉之日了。
原來那夜,諸忍剛追到山下鳳落灘,便發現了陳維業的蹤跡。倉皇中,陳維業被忍者的手甲鉤抓得遍體鱗傷。好在忍者忌憚他所攜的虎烈拉,沒敢過分逼欺。可其時陳維業受傷頗重,諸忍又在身後緊追不舍,他步履維艱地逃到渡口處,竟體力不支,失足跌進了錯河中。
錯河水勢不小,陳維業未及掙紮,便被卷入了河底,始終沒再浮上來。諸忍皆想:陳維業傷重溺水,必是九死一生,若懷中藥瓶一破,他縱有幾條性命,也要俱數交代了。
得知詳情,曾三放心不下,一麵讓阪本趕製解藥,一麵急急往縣衙附近安插了殺手。
曾三的顧慮,不無道理。也當陳維業那時命不該絕,待他醒來後,已讓水流衝到了下遊石灘,想去縣衙搬兵,卻見前路有匪人截阻,陳維業無計可施,隻得從小路入京上告。而那隻藥瓶,在他落水那時,便頓然沉至水底,幾經撞擊,瓶塞鬆動,裏麵的虎烈拉受浸溢透出來,最終釀成了巨禍。
對於村民的性命,眾匪視若草芥,然禍變一起,摩崖寺難免暴露。其後雖以阪本研製的疫苗壓住了疫情,可還是引起了順天府的注意。曾三知道,那魯班頭好誆,馮慎卻非易與之輩,故而對陳晉元謊言威逼後,便帶著二魔使先行遠避。
曾三走後,留守的匪眾愈發肆無忌憚。連月來,阪本隻用禽畜研究,進展不快。眼見寺內勾當朝不慮夕,便起了拿活人實驗的歹念。
於是,阪本命諸匪把鳳落灘村民全擄至寺中。起初擄害村民,是為了殺人滅口。這回阪本單為了注菌比對,自然不可同日而語。他一麵觀察著毒效,一麵就症調配。村民雖一批接一批地死去,而阪本的研製速度,卻大大提高……
馮慎等人對此節雖不知曉,但光聽陳晉元所述,已足以氣斷肝腸。
“他奶奶的!”魯班頭一腔怒火無處可瀉,兀自將手中鋼刀在地上砍得刃口翻卷。
陳晉元原當自己忍辱就敵,便可換得鄉民活命,不想曾三等諸惡輕諾寡信,反累得全村幾近絕戶,心下不免黯然魂傷。
肅王歎道:“和曾三等匪類商約條件,豈不似與虎謀皮嗎?平穀知縣,你當真是糊塗的緊啊……”
“犯官知罪,”陳晉元痛不欲生道,“犯官治縣不嚴,令毒患生於肘腋,甘願一死謝咎!”
“這也怪不得你……”肅王剛要接著說,卻見川島朝這邊走來。
“王爺,”川島躬身道,“駐屯軍已將屍首包厝完畢,求王爺放行。”
“這就想拍屁股走人?”魯班頭怒道,“天底下哪有這麽便宜的事!?”
川島冷冷道:“冤有頭、債有主,英雄有火有氣,請不要遷怒旁人!”
“他娘的!老子還冤枉你了?”
魯班頭又欲上前,卻被馮慎一把按住。
馮慎環顧眾倭,手指一人。“你們要走不妨,先把他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