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諸業空相
駐屯軍方欲辭行,馮慎卻朝其中一人戟指怒目。川島隨勢瞧去,但見馮慎所指那人,正是末次。
川島暗暗叫苦,一顆心怦怦跳動。末次也不敢抬頭,隻是死死壓低了帽簷。
肅王斜睨一眼末次,問馮慎道:“那人看上去瘦小畏葸,不像個會家子,馮慎你何故留他?”
馮慎道:“王爺還記得嗎?卑職曾托您老打聽一個‘東洋參讚’……”
肅王一凜,“莫非正是此人?”
馮慎點點頭,道:“卑職跟他打過幾次照麵,應該錯不了。他此番換了裝束,開始時候卑職並未留意,然方才一瞧他背影,便覺有些眼熟。要知道,那次從小巷到他與曾三密會的茶館,卑職可是跟了整整一路!哼哼,川島先生!王爺命你查訪的人,卻一直躲在你眼皮子底下,此時此刻,你就不想說些什麽?”
川島沒接腔,突然仰頭大笑。
魯班頭怒道:“你笑什麽?”
川島道:“我笑王爺手下,總有些造謀布穽的‘能人’。像你魯大英雄恨匪徒不得,便來遷怒於我們駐屯軍。而他馮大巡檢捉不到曾三,又妄圖胡亂拿我們的人抵罪。哈哈哈……我聽說馮巡檢破過不少大案,那些所謂的‘凶犯’,不會也似這般‘擒獲’的吧?有道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天曉得那刑典案簿上,寫了多少替死鬼的名字……”
“放你娘的狗臭屁!”魯班頭疾言喝道,“你再敢冤枉我馮老弟一句試試看!?”
川島哼道:“你也知被冤的滋味不好受?那馮巡檢汙指我們通匪是什麽道理?那人實為軍屬奏任書記官,在駐屯軍中歸列文職,又怎會跟匪首曾三密會?”
魯班頭還要罵,馮慎擺手道:“大哥不需跟他纏夾不清,是非自有公論,隻憑他一言兩語的,還能顛倒了黑白嗎?川島先生,那人與曾三密會,被我親身撞見,這點可做不得假!”
川島道:“馮巡檢所說,怕僅是一麵之詞吧?你如此言之鑿鑿,又有誰見來?”
馮慎道:“當時除了我與曾三,在場的還有那茶樓的小二。”
川島道:“那找那小二來對質!”
馮慎冷笑道:“後來我又去那茶樓查訪,卻發現那小二早已被辭退,哼哼,也不知是何人暗中做的手腳!”
川島譏道:“暗中做手腳的固然可恨,睜著眼睛說瞎話的也好不到哪裏去!馮巡檢,你說你認得他,那應該知道他叫什麽名字吧?”
馮慎道:“我隻記下了他的相貌,至於他姓甚名誰,倒沒來得及問。然就算是問了,他若信口編個假名,那終歸也是白饒。”
“哈哈,好一張巧言令色的利嘴!”川島又道,“那再請教馮巡檢,當時你既然撞了個現行,為何沒將他當場拿下?”
馮慎反問道:“其間另有別情,想必川島先生早就知道了吧?”
“我編不出馮巡檢那樣的故事,又怎麽會知?”川島說著,衝肅王道,“王爺,究竟孰是孰非,還請您老給我們做主!”
肅王道:“馮慎的為人,本王信得過,他既說見過那人,那自然就是見過!”
川島雙眉緊皺,“那王爺之意,是信不過川島了?”
“風外賢弟言重了,本王可沒那麽說!”肅王似是漫不經心道,“有話你跟馮慎去辯,本王兩不相幫!萬事抬不過一個‘理’字,隻要風外賢弟能把事講明白了,馮慎還能硬留你們不成?”
“好”,川島指著末次道,“那名書記官,喚作末次政太郎,他的身份在冊,駐屯軍中的軍籍簿上有據可查。諸位若不信,去我們駐地一查便知!”
馮慎道:“川島先生說他在軍籍,這話我當然信。可我也並不懷疑自己這雙眼睛!”
“萬一馮巡檢是認錯了人呢?”川島又道,“我聽說,曾三等匪徒會使什麽易容之術……”
“哼哼”,馮慎道:“使用易容術無非是兩個企圖,一個是為改變己貌、掩人耳目;另一個便是要假扮成他人,混淆視聽。若匪徒沒見過末次,便能隨意充成他的模樣,川島先生不覺得太過巧合了嗎?”
川島道:“那世間容貌相近的,也大有人在,說不定是天生長得像……”
“這話也不假”,馮慎道,“然川島先生別忘了,我大清子民皆是蓄辮!模樣相似原已難得,又同為短發者,更是難上加難!並且我記得他說話時的腔調,必是個東洋人無疑!”
“也未必就是我們東洋人!”川島道,“那伍連德不也是剪短了頭發?聽著他說起漢話來,倒不見得比我利索多少!”
“川島先生過謙了”,馮慎道,“若那天是你假扮了去會曾三,不認識的,定然瞧不出是個東洋人!”
川島慍道:“你這話什麽意思?”
“幾句戲言,別放在心上!”馮慎說完,心想川島要是死活不認,倒也奈何他們不得,不如直接去試探末次,逼他露出馬腳。
想到這兒,馮慎大步跨至末次麵前。“還要裝多久你才肯認?”
末次嘴巴一動,一句辯解之語正要脫口而出,卻發現馮慎的神情有些意味深長。他久事刺風探秘,心思豈不玲瓏?當即硬生生收住了嘴,一臉迷茫地看著馮慎,裝作渾然不解。
“聽不懂嗎?”馮慎冷笑道,“我可記得,你是能說上幾句漢話的!”
末次囁嚅著倒退了一步,扮成害怕的樣子,轉頭看向川島。
川島見狀,趕緊上前道:“馮巡檢,末次不懂漢話,他隻是個舞文弄墨的書記官,你別嚇唬他!”
馮慎哼了一聲,繞著末次踱來踱去。末次縮著腦袋,越發的兩股戰戰。馮慎明知他是假裝,卻又一籌莫展。
再耗下去也沒甚進展,馮慎唯有把希望寄托於陳晉元身上。“陳知縣,請你來辨認一下,當初匪人盤踞寺中時,你是否見過此人?”
陳晉元將末次打量許久,緩緩地搖了搖頭。“不曾見過……”
川島長舒口氣,“這下馮巡檢總沒話說了吧?”
馮慎又指向其他眾倭,“那他們呢?”
陳晉元依次看過去,仍舊擺首道:“也都是些生臉……”
魯班頭急道:“老陳你別怕,照實了說!眼下不比以往,這裏都是咱們的人,沒的替歹人包庇遮袒!”
“班頭哪裏話”,陳晉元歎道,“對那夥殘暴的凶徒,我同樣是恨之入骨,如今就算鋼刀架頸,我也斷不會再去瞻前顧後地委曲求全。可關於他們這一行人,實在是素未謀麵……不過話又說回來,我被歹人長期囚在塔中,所能見到的人,少之又少啊……”
“對!”魯班頭一拍巴掌,“老陳一直被關著,外頭出了啥事他也不知道,說不定就有貓膩兒呢?這個末什麽亂七八糟郎的,還是難脫嫌疑!”
川島怒道:“空口無憑的話,與汙謗何異!?”
“哼!”魯班頭道,“那沒法子。要麽就先將他扣下,等捉到了曾三,兩相對質後要是不幹他事,我們再放人也不遲!”
“荒唐!你們要是一輩子都捉不到曾三,難不成還要扣押末次一輩子!?”川島轉朝肅王道,“王爺,現在無半點憑證來坐實末次有通匪的跡象,若馮巡檢他們還是硬要留人,我等寧死不服!”
肅王拉過馮慎,悄聲問道:“對於那個末次,就連一絲把柄都拿不到嗎?”
“眼下是難,”馮慎愁眉不展道,“然而卑職決計不會認錯人!”
肅王點點頭,“這點本王自然相信,可……唉,算了……風外賢弟!”
川島忙道:“敬候王爺公斷!”
肅王道:“既然沒什麽證據,本王就先不扣人了……”
川島喜道:“幸有王爺明察秋毫,使末次免受不白之冤!”
“別高興太早,”肅王正色道,“想要帶他走,你還得答應本王一個條件!”
川島怔道:“條件?”
“沒錯”,肅王道,“方才你與馮慎的爭辯,本王也都聽到了。馮慎雖無憑據來證明那末次通匪,可你也不能證實末次當真就是無辜!”
川島急道:“可是這……”
“聽本王說完!”肅王不容川島置喙,“之前本王兩不相幫,現在也得不偏不厚。風外賢弟,你帶末次離開可以,但在拿到曾三之前,這個末次卻不得擅離我大清!他若敢私自出境,則視作畏罪潛逃,一經發現,就地格殺!”
“那……”川島稍加猶豫,道,“唉,依王爺就是……”
肅王一字一頓道:“風外賢弟你記牢了,本王這話絕不是玩笑,要屆時找不到末次,那就唯你是問!真到了那一步,你可別怪本王不念舊日情麵!”
“是、是……”川島打個激靈兒,冷汗直下。
馮慎蹙額道:“王爺,真要放那末次離開?”
“你就先別管了,”肅王擺擺手,衝川島道,“此時不走,還等什麽?”
川島長揖道:“那我等這便辭行……哦,待回到駐地,川島就去軍中申報一筆銀款,來撫恤幸存的村民、安葬遇難的死者…… 作惡的有東洋浪人,不管怎麽說,我們都難逃那失察之過……”
“少他娘貓哭耗子了!”魯班頭啐道,“快滾你們的吧!”
川島哼了一聲,隱忍不發,朝肅王又抱了抱拳,這才領著眾倭頭也不回地出了寺。
諸倭走後,在場清軍開始清理起鄉民屍首。因伍連德吩咐過,屍首上或還存餘著虎烈拉病毒,所以眾兵士也不去盛殮,將屍體堆攏在一處,弄來幾桶火油打算焚化。
陳晉元長跪合掌,誦念了一段往生咒後,幾名兵丁便將火油淋澆在屍首上。
一支火把扔入,陡然燃起衝天烈焰。屍首受高溫炙烤,四肢手腳慢慢變得焦糊、彎曲,好似死者在火光中痛苦地掙紮一般。
眾人靜立在側,心下皆是淒然。殿前空地上鴉雀無聲,唯有火苗在兀自燒得嗶剝作響。
“阿彌陀佛”,陳晉元宣聲佛號,複又盤膝坐地。隻見他癡癡地望著火光,起初麵現悲苦,漸漸的,戚色轉為平和。到了後來,陳晉元嘴角舒展,露出了慈祥的笑意,被火色一映,周身竟似籠罩上了一層聖光。
魯班頭捅了捅馮慎,“老弟你瞧,老陳是不是受刺激了?他怎麽在笑?”
馮慎看去,見陳晉元神情安寧,倒不像是失心瘋的樣子。但恐他有變,仍上前關切道:“陳知縣,你不要緊吧?”
“不要緊,”陳晉元微微一笑,緩緩說道,“方才眼觀生死、心受悲歡,反使我頓悟了禪門正道。正所謂諸行無常,一切皆苦;諸法無我,寂滅為樂。由此而知:色無常,無常即苦,苦即非我,非我者亦非我所。眾生萬相,五蘊輪回,色不異空,空不異色,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村民累劫修是幻,匪人造惡業也是幻,幻而無實 ,不如俱舍,皆往生於清涼極樂。我參悟到此理,大有撥雲見日之感,故而心中不勝歡喜,善哉我佛,善哉善哉……”
馮慎輕輕點了點頭,便不再說話。烈火越燒越熾,眾多屍首也慢慢地焚成了灰燼。陳晉元心如止水,一麵參悟空相,一麵坦然誦經。
待得火勢漸熄,陳晉元緩緩起身,從殿角取了把掃帚,以帚柄做杖,徐步拄到肅王麵前:“王爺,此時諸事已畢,犯官特來領罪。”
“你領什麽罪?”肅王道,“平穀知縣,一會兒本王著人送你回縣衙,今後縣治要務,可得悉心打理!”
陳晉元淡然一笑,“王爺不怪,實屬慈悲。然這知縣一職,就請另委賢明吧。晉元曆此際遇,深感因果天定,如若朝廷寬赦,我便打算皈依三寶、遁入空門了……”
“怎麽?”魯班頭驚道,“老陳你還真想當和尚啊?”
“阿彌陀佛”,陳晉元道,“班頭且看,我被剃去了頭發、換上了淄衣,無論是否出我本願,皆不失為一番緣法。思來想去,這摩崖寺總歸與我有緣,故而晉元要棄俗出家,滌心禮佛,求菩薩發下大聖願力,來化解寺中的血光戾氣、超度逝者亡靈。”
“唉,”肅王歎道,“你既然心意已定,那本王就遂了你的願吧!”
“南無阿彌陀佛,多謝王爺成全。”陳晉元合十後,便欲去掃那殿前的骨殖灰燼。
馮慎快趕了幾步,攔道:“陳知縣,請先等一等!”
陳晉元停腳問道:“馮巡檢還有什麽吩咐?”
“不敢,”馮慎道,“屍首上染著虎烈拉,雖經焚燒,餘毒怕也一時無法祛盡。為保萬全,不如先下山暫避些時日,若到了那會兒,陳知縣出家之心還是不改,再來這摩崖寺中駐錫也不遲啊。”
“有勞馮巡檢掛心了”,陳晉元道,“而生亦何歡?死亦何苦?萬物到頭,皆歸於塵土。此刻,我心中已然無掛無礙,豈還放不下自己這副臭皮囊?”
見陳晉元留意執著,馮慎急道:“可是陳知縣……”
“馮巡檢差矣”,陳晉元擺手微笑道,“從今往後,這世間再無什麽陳知縣,唯有一名法號覺忍的老僧罷了。儒經雲:朝聞道,夕死可矣,修禪者不亦如是?眼下我一帚在手,不去掃地又待何時?”
魯班頭道:“地有什麽可掃的?先收掩了村民的骨灰才是正經。”
陳晉元道:“塵埃是垢,骨灰也是垢。這掃地事小,卻有五德。一者自除心垢,二者亦除他垢,三去憍慢,四調伏心,五增長功德,得生善處。阿彌陀佛,剩下的事情,就不必勞煩諸位將士了,我自忖憑借一己之力,尚可還寺中一個清淨。”
魯班頭望著滿地骨灰道:“你一個人得弄到什麽時候?趁著這會兒人多,一並收拾了吧!”
“如此生受班頭。然還是方才之念,諸位無須替我操勞,老僧一人足以堪當。”陳晉元說完,便提帚去掃那餘燼。“菩提無樹,明鏡非台。本來無物,何染塵埃?掃地掃心地,心地不掃空掃地……”
魯班頭怔了一陣,自語道:“這老陳變得瘋瘋癲癲的……八成是壞了腦袋……”
“不然,”馮慎搖頭道,“陳知縣頓悟正法,此舉大合禪意。這摩崖寺,或許是他最好的歸宿了。”
肅王頷首道:“嗯,這樣也好,就由他去吧!傳本王將令:眾軍列隊,準備返京!”
兵士應了,開始清點行裝。此時塔中幸存的村民也都轉醒,來到殿前哭祭了一番後,皆跟著隊伍下山。
回行的路上,馮慎心中五味雜陳,剛過了錯水,便聽肅王忽道:“哎?咱們是不是先得去平穀縣衙一趟?”
諸人勒馬問道:“去平穀縣衙?”
“是啊,”肅王道,“之前陳晉元被擄,官符信印皆落在了歹人手中。在下任知縣就職前,須得找到縣印、妥善保管。”
經肅王一提,馮慎這才記起縣牢中還綁著婁方二匪。“王爺,歹人安插在縣衙中的眼線已被拿獲,想要揪出曾三的蹤跡,或許就著落在他們身上!”
“是假扮師爺什麽的那倆人吧?”肅王道,“沒錯,有他倆兒在,還愁拷問不出那曾三的下落?”
“正是此理”,馮慎道,“這會兒那平穀縣衙中,僅有從三河縣抽調來的捕快把守,卑職放心不下,打算先行一步。”
魯班頭請纓道:“我也同去!”
“好!大軍入城不便,那等你們辦完事後,再押著二匪回京會合!”肅王說完,又撥了數十名精銳軍健,俱乘快馬隨馮魯奔赴縣衙。
馳在路上,馮慎心中卻另有一番計較。既然曾三放心讓婁、方等在縣衙中獨當一麵,想必他們也算得上是粘杆處裏的得力臂膀。核心人物,往往掌握著不少內情,他們非但是摸清曾三動向的契機,並且也可能是倭匪勾結的重要人證。
然當時從牢中脫困後,馮慎急趕著回寺勘查,僅將二匪草草捆綁。後來雖有魯班頭搬兵圍衙,可現下那夥三河捕快無人領率,一個疏於監護,二匪或許便能趁亂脫逃。此去是否擒住婁、方,竟變的殊難逆料。
想到這裏,馮慎疾疾揮鞭、連連催馬,恨不得背後生翼,登時就能飛至縣衙。魯班頭等人見狀,也皆不多言,猛夾幾下馬腹,緊緊隨上。
一行人急如星火,沒出半個時辰便堪堪抵至平穀縣城。來到縣衙門口,馮慎未及停穩,一個飛身提縱,從馬上躍下。
剛衝進門去,幾名三河捕快就提刀圍了上來。“什麽人亂闖衙門?”
“不用大驚小怪,”魯班頭快步跟進,“都是自己人!”
捕快們認出他的模樣,都把腰刀收起。“原來是魯班頭。”
魯班頭環顧眾捕快,奇道:“記得圍攻縣衙時,你們也沒怎麽負傷,這會兒反倒個個掛彩了?”
“別提了,”一名捕快捂著胳膊上的傷口,苦著臉道,“那會兒把縣衙中的差吏全製住後,班頭便離開了。沒想到班頭前腳剛走,後腳就來了三個身穿公服的漢子。弟兄們一瞧他們是平穀衙役的打扮,哪還有什麽廢話?自然是一擁而上,將他們五花大綁……”
馮慎一皺眉,問道:“那三人中,可有一個高胖大耳的?”
那捕快點頭道:“正是。”
馮慎接著道:“另外兩人,一個眼角生著花疤、一個頦下蓄有短須?”
“一點也不錯!”那捕快打量眼馮慎,警覺道,“怎麽?你跟那三人有什麽關係?”
“別他娘的瞎尋思!”魯班頭喝道,“這是我老弟,馮慎馮巡檢!”
眾捕快都聽過馮慎名頭,皆拜道:“久聞馮巡檢大名……”
馮慎急於知道後情,打斷道:“諸位兄弟不必客氣,那三人之後如何?”
那捕快忙道:“將那三人捆後,便與那些衙役押在一處。豈料那三人也真是邪門兒,竟不知怎麽割斷了繩子,並且還給其他人全鬆了綁。結果平穀這幫子衙役又是一通反抗,好在倉促中,他們手上沒甚兵刃,弟兄們經過一番苦戰,這才把他們製服。”
馮慎追問道:“那三人呢?他們也被捉住了嗎?”
“說來慚愧”,捕快搖頭道,“當時沒見著他們三個,弟兄們便在縣衙內逐屋排查,最後搜到牢房附近,終於瞧見他三人的身影。那打頭的胖子也當真了得,幾把暗器撒來,竟傷了不少弟兄。將我們逼退後,那三人便奔至院牆下,好家夥,一丈多高的牆頭,噌噌兩個飛腿就攀上去了。等我們出衙再找時,早就瞧不見人影了……”
馮慎又道:“他們三人逃時,沒救走旁人嗎?”
“沒有”,眾捕快篤定道,“隻跑了他們三個。”
馮慎道:“那牢房內搜過沒?”
捕快麵上一紅,道:“倒是進去過……可裏麵又潮又濕,幾排囚室裏也沒關著犯人,兄弟們猜,那八成是個空牢……所以隨意瞧了幾眼,便都退了出來……”
馮慎心頭一緊,暗道不妙,撥開眾捕快,拔腳便朝縣牢方向趕去。
“你們在這繼續守著!”魯班頭衝捕快說完,轉朝身後軍健道,“走!跟上去瞧瞧!”
進得獄門,馮慎直奔內監,憑著之前記憶,找到了那間大監房。
獄中陰悶昏暗,監內物什不免模糊難辨。有軍健在過壁牆上摸到了火鐮油盞,忙點燃了照亮。
火光搖曳,眾人的身影也跟著不停飄擺。透過根根獄柵,婁得召和方九正好端端綁在那刑凳之上。
“沒說的!”魯班頭長舒了口氣,道,“老伍的洋迷藥著實管用,你們瞧,那倆孫子到現在還睡的跟死豬似的,哈哈哈……老弟,這下你該放心了吧?”
“萬幸曾三沒尋到這裏……”馮慎朝監房又邁近了幾步,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不好!快!取燈來!”
話未落地,馮慎已踢開監門衝了進去,軍健移燈一照,隻見婁方二匪眼珠凸鼓、肢體僵挺,頸間血跡未幹,皆插著一柄寒森森的柳葉長鏢。
馮慎拔下那柳葉鏢,恨道:“一鏢穿喉,這是曾三的伎倆。唉!咱們又遲了一步!”
魯班頭瞥一眼婁方死屍,道:“這姓曾的下手真毒,他那勞什子粘杆處現在也沒幾個人了吧?居然連這倆能賣力的都不肯放過……老弟你甭上火,讓他們自相殘殺不也挺好?還省得咱們去逮!”
馮慎道:“曾三最初未必想殺人,定是見他們昏迷不醒,自忖無法救二人出去,這才出此下策滅口。不過大哥說得對!咱們此次雖未能拿獲匪首,但畢竟也將粘杆餘孽近乎全殲,剩下曾三和那二魔使,正如……”
“哈哈”,魯班頭搶著道,“正如那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多久了!行啦老弟,論起大道理,你遠比我懂,就別再唉聲歎氣的了!”
“好”,馮慎苦笑一聲,向諸軍健道,“勞煩眾位將屍首解了,運回京城以填存驗狀屍格。”
“是!”軍健們齊聲應了,依言而行。
出得監牢,馮慎等在內衙找出了縣印,妥善收存後,又命衙中老吏持考功冊清點,確保平穀差役中再無歹人混跡。待查考明白,馮慎通闡原委。眾差役聽罷,俱都麵麵相覷,有的舌撟不下,有的追悔無及,直到三河捕快上前給他們鬆了綁,不少人還是恍怔如夢。
縣宰出家,典史罹難,眼下平穀可謂是群龍無首。馮慎安撫眾吏後,讓差役各守其職,在新知縣就任前,公事就先由六房共同打理。
吩咐完畢,馮慎也沒有多耽,與魯班頭糾起眾軍健,悵然返京複命。
回到京城,天色已晚,將公事交接後,馮魯記掛著伍連德,又同去探望。
自打阪本哲也亡故,伍連德便痛貫心膂、幾度暈厥,肅王擔心他的身體,特意將他安置在王府中,並請來良醫診治調養。
伍連德醒後,一言不發,隻是空瞪著眼躺在**,雙目黯然失神。馮魯見狀,也不好說些什麽,悶坐了一陣,便各自回宅安歇。
連日的奔波,使得馮慎積勞積疲,縱然沉沉睡了一覺,亦覺倦意未消。可馮慎心事耿耿,待得天一放亮,便再也躺不住,趁著頓困稍解,用冷水激麵後,又趕赴了肅親王府。
來到王府前,還沒等門房進去通稟,肅王竟急赤白臉地衝了出來。
馮慎一怔,急忙迎上。“王爺,您老這是?”
“你來的正好!”肅王道,“快幫著尋人!”
“尋人?”馮慎問道,“是誰不見了?”
肅王道:“還能有誰?伍連德啊!剛才侍女來報,說是房中不見了伍相公的身影。本王趕去一瞧,還真是那樣!眼下王府內外都找遍了,皆沒找到人,你說他能到哪裏去?”
“王爺別急,”馮慎道,“伍兄那隻形影不離的皮箱還在房裏嗎?”
肅王想了一會兒,道:“這倒沒在意……”
馮慎道:“那再去他房裏瞧瞧吧。”
“好,”肅王將頭一點,又折回府中。
來至昨晚伍連德留宿的廂房內,隻見床榻收拾的十分整齊,而一條圓枕下,卻露出了一角書箋。
“王爺,你瞧!”馮慎將枕頭翻起,發現還有幾頁紙張,一並拾起,遞給肅王過目。
肅王接來,匆匆閱了一遍,又交與馮慎。“唉,這是伍連德的留書,你也看看吧。”
馮慎持箋讀完,這才知道了緣由。伍連德在信中言及,自己曆經摩崖寺之事,感懷頗巨。雖知阪本是咎由自取,可畢竟是多年老友,一時也無法釋懷。對於阪本,伍連德愛恨交加,思量了整宿,仍然是心如亂麻、無所適從。伍連德分得清善惡,卻忘不了與阪本的結交之義,自感無顏麵對肅王、馮慎,故而不辭而別。信箋之後,還附上了化解虎烈拉的疫苗配方,囑托肅王轉呈專人保存。
馮慎歎道:“伍兄重義,卻遇到這種事……真是難為他了。”
“是啊,”肅王道,“不過這樣也好,這種刻骨銘心的曆練,對他今後定有裨益。放心吧,本王瞧他是塊好材料,等他自己想明白了,必會以他之能,造福我大清百姓!”
肅王此番話,日後盡數應驗。光緒三十三年,伍連德受清廷之聘,出任天津陸軍軍醫學堂副監督。宣統二年九月,東北爆發大鼠疫,伍連德以防疫全權總醫官的身份,親赴哈爾濱指揮平疫,其時伍年僅三十一歲,是為清代最年輕的欽差。伍到東北後,通過隔離疫區、焚化染疫屍首等舉措,苦戰四個月,一舉將瘟疫弭消。而他於疫時發明的“伍氏口罩”,至今仍被醫務人員延用。伍連德窮其所學,拯救了萬千性命,在中國檢疫史上,立下了不朽豐碑。至於他主持萬國鼠疫研究會、以醫學成就名揚中外,此則皆為後話。
馮慎與肅王唏噓一陣,轉至書房用茶。
幾盞雪片飲罷,馮慎又提起倭匪交通之事。肅王放下茶杯,道:“馮慎啊,你說東洋人別有用心,本王又何嚐不知?可如今查無實據,咱們能怎麽辦?唯有日後多多留心罷了……”
馮慎道:“卑職認為,那川島就是幕後黑手,王爺對他,可不能再大意輕心!”
“不至於吧?”肅王道,“他手刃浪人,也算是表明了對朝廷的忠心。再者說了,川島與本王相交甚久,單憑著本王這幾分薄麵,他好意思做出對我大清不利的事來?”
馮慎道:“狼子野心,本性使然。一旦等他們爪牙鋒利,後果必將不堪!”
“哈哈哈,”肅王笑道,“就算真到了那地步,咱大清也不怵他們!馮慎你來,本王讓你瞧個玩意兒!”
說著,肅王移開屏風,屏風後露出個用木架托著的大球,上麵花花綠綠,描滿了文字圖形。
馮慎道:“王爺,這是何物?”
肅王信手一拔,那大球緩緩旋轉起來。“這是造辦處打製的萬國坤輿儀,西洋人管它叫什麽地球儀,這世上大大小小的國家,在上麵都能找的到。”
馮慎眼睛一亮,“大清在哪兒?”
肅王指尖輕按,將大球止住。“這便是了。你看,咱大清的版圖幅員遼闊,像不像一隻振翼欲翔的海東青?”
馮慎笑道:“王爺之言不虛,果真是像極!”
“哈哈”,肅王手指移點,“你再瞧,這裏就是日本國了。跟個小鯽條兒似的,就任著他們折騰,能翻起多大風浪?”
馮慎搖頭道:“人心不足蛇吞象。蟻穴雖小,決堤破壩;蟲蠹雖微,毀棟蝕梁。甲午、庚子之挫猶在目前,王爺不可不鑒啊!”
“本王理會得。可如今大清操練新軍、廣備槍炮,也不再是昔時模樣,隻要不與西洋人勾結,他們日本便不足為懼,真要火拚起來,隻需這麽一叼……”肅王捏指做喙,空啄了一下,“他們那‘小鯽條兒’,便會成為咱們‘海東青’的腹中之物了!哈哈哈……”
馮慎苦笑一聲,剛想說些什麽,窗戶外頭卻突然傳來一陣叫罵。
“善耆!善耆!你還不給我滾出來!?”
聽來者罵得不堪入耳,肅王臉色大變。馮慎走出書房剛要喝止,卻見門外居然是個年近古稀、須發皆白的老翁。
這老翁年紀雖大,目光卻十分陰鷙,他頭頂朝冠無翎,簪綴著十一顆東珠;補服上龍繡四團,胸前後背是正龍,雙肩各為行龍,擺明了他與肅王爵位相若,同樣是執政親王。
馮慎暗自思量,瞧這老翁的歲數和服冠,難道是慶親王奕劻?
老翁瞥了眼馮慎,沒好氣道:“我找的是善耆,要你這奴才出來做甚?”
馮慎心下慍怒,正欲別頭不理,肅王從房中走了出來。“哈哈哈,本王還當是誰呢?原來是慶親王吃飽了沒事,跑這兒吊嗓子來了。老爺子,眼下這裏站的一個是本王,一個是朝廷命官,您就算喊破了大天兒,也叫不出一個奴才來吧?”
聽了這話,馮慎知肅王是為自己找補臉麵,他胸中一熱,衝肅王長揖。“王爺的厚意……卑職永生銘記!”
肅王笑著擺擺手,“馮慎啊,你且站到本王身後,慶親王老眼昏花的要找奴才,咱倆兒先閃一邊,別讓他老人家找差嘍!”
奕劻氣的一頓腳,指著肅王鼻子道:“善耆,你小子少跟我嬉皮笑臉!”
“喲喲”,肅王下階來扶,“老爺子您可別動肝火,萬一您老禁不住氣,再咯噔一下……”
奕劻怒道:“渾小子,你敢詛我死嗎!?”
肅王打個哈哈,“您老活得好好的,還能說沒就沒了?那‘咯噔一下’,是怕您背過氣去……來來,馮慎你也別傻站著了!快搭把手,把慶親王攙進屋去!”
“不用你們扶!”奕劻使勁兒甩開手,忿忿闖進了書房。
見肅王的言語中含譏帶諷,馮慎暗自好笑,心道那外界坊間“肅慶不和”的傳聞,倒還真不是捕風捉影。原來,這慶親王奕劻雖然位高權重,但處政無能、庸碌好賄,在朝野之中素有貪名。他賣官鬻爵,巴結外洋,兼之在戊戌政變、乙亥建儲中的擁後行徑,深為肅王等“帝黨”所不齒。
二人跟著進屋後,奕劻早已大剌剌地占了居中主位。肅王也不計較,兀自在旁坐了,馮慎隨立於一邊。
看桌上有茶水,奕劻也不客氣,拾起來對嘴灌了幾口,將茶壺重重一墩。“善耆,我今天為何而來,你小子心裏應該有數吧?”
肅王懶洋洋地抻了抻腰,“本王不是啞巴,又沒吃餃子,心裏頭哪來的數?”
聽肅王連稱“本王”,奕劻火氣又躥了上來。“小子,你口口聲聲‘本王’、‘本王’,是想抖摟威風嗎?論官秩,我現是總理衙門兼軍機處首領大臣;論爵位,我與你同為鐵帽子王,你我麵前,有什麽好顯擺的!?”
“哈哈哈”,肅王笑道,“老爺子言重了,本王頭上這頂‘鐵帽子’,是祖宗一刀一槍舍命換來的,本王隻不過是世襲罔替,沾了祖上餘蔭,哪裏比得上老爺子啊?您老不用拚軍功,光替太後老佛爺辦辦差事、動動嘴皮子就能混上這等殊榮,普天之下,可找不出第二人啊!”
肅王的弦外之音,是在諷自己靠攀附慈禧才得到的尊爵,奕劻不糊塗,又豈會不知?隻是肅王說的都是實情,奕劻雖聽著窩火,可也無法辯駁。“哼!我不跟你扯那些個沒用的,善耆,要真論起輩分,你小子可得叫我一聲‘瑪發’……”
“嘿”,肅王連連擺手,“老爺子,您甭倚老賣老。本王是鑲白旗,您老人家是鑲藍旗,這種沒滋沒味的排資論輩,不提也罷!”
“不提就不提!”奕劻道,“既然你小子不念宗族情麵,那我也就用不著跟你客氣了!”
肅王笑道:“您老啥時候客氣過?老爺子,本王細想了想,最近也沒阻誰的財路啊,您老怎麽還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
“少東拉西扯!”奕劻叫道,“善耆,我來問你,平穀之事你作何解釋?”
肅王與馮慎相視一眼,這才明白了奕劻此行之意。肅王輕咳一聲,反問道:“平穀之事怎麽了?”
“還怎麽了?”奕劻拍桌喝道,“沒有軍機處與總理衙門的首肯,誰準你擅自調兵?善耆啊善耆,你小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捅出這麽大的婁子!”
肅王笑意一斂,道:“老爺子還沒到糊塗的年紀,怎麽反將糊塗話提早說了?本王兼領著步軍五營巡捕,除了戍衛京畿,外城郊縣也歸劃並治。調遣麾下開赴平穀誅惡,那是本王的職權所在,用得著誰首肯了!?”
奕劻怔了怔,又道:“好好好,你小子總是有些歪理。可調兵就調兵,為何還要剿殺了十多個東洋人?”
“老爺子此言差矣”,肅王正色道,“這一來,斬殺那夥浪人的非是本王,而是他們日本國的駐屯軍;這二來,那夥浪人勾結粘杆餘孽,喪盡天良、戕害無辜。似那等惡徒,人人得而誅之,就算是本王下令剿殺了,那也是懲惡揚善、替天行道,何過之有?”
奕劻氣道:“你小子口出狂言,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那東洋人……豈是能隨便殺得的?”
馮慎聽到這裏,再也按捺不住,他上前一步,朗聲道:“慶王爺,有道是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更何況東洋流寇乎?倭人在我大清作威作福也就罷了,可若是殺人放火、作奸犯科,咱們難道也要聽之任之,不管不問嗎?”
奕劻臉色鐵青,衝著馮慎罵道:“聒噪什麽?這裏哪有你說話的份兒?”
肅王反唇譏道:“老爺子的脾氣是越來越大了,您老管天管地,還能管得著別人說話喘氣?”
“可別價兒”,肅王道,“咱們就事論事,又不是針對誰。您老年紀胡子一大把,說不過人家,就拿身份壓人?嘿,換成是本王,這張臉怕是要羞臊得沒地兒擱嘍。”
奕劻指著馮慎鼻尖,“咱倆在這商討大事,他這黃口小兒卻目無尊上,在一邊妄加置評,哼,他如此的出言不遜,究竟是仗了誰的勢?”
肅王道:“他所仗的不是熊心豹子膽,而是一顆愛民之心、一副俠義的肝膽!老爺子,這有誌不在年高,馮慎年紀是不大,可在本王看來,他卻比您老有見地的多,有骨氣的多!”
“馮慎,哼!”奕劻不屑道,“近來這名頭鬧得倒不小,聽說查案查得雞飛狗跳,也不知是不是浪得虛名?”
“哈哈,”肅王笑道,“連您慶親王都聽說了?看來馮慎這名頭,自然是不算小了!”
馮慎遜道:“浮名寸功,不足掛齒。慶王爺,對那平穀摩崖寺一案,在下竊以為實無偏頗。不論是剿匪還是誅倭,都旨在忠君恤民、樹我國威!”
奕劻怒道:“查案查案,你就知道查案!真要論起邦國大政,你這黃口小兒還差得老遠!”
“慶王爺見教的是,”馮慎不卑不亢,“在下管窺蠡測,與慶王爺所籌謀的大局還相去甚遠。然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在下雖說不才,也願以這區區能耐,來保境安民、報效皇恩!”
“呸!”奕劻啐道,“漂亮話誰不會講?指著腦瓜子一熱、殺幾個東洋人就能報效了皇恩?滿嘴的忠君、滿嘴的俠義,哼!不知那‘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嗎?咱大清國,敗就敗在你這等迂腐書呆子身上!真要打起仗來,你那些刑名驗要、四書五經能頂個屁用?你們在平穀亂鬧一氣,萬一激怒了東洋人,發兵來打大清怎麽辦?什麽是忠君?啊?別給太後老佛爺惹事那就叫忠君!”
馮慎尚未開口,肅王卻噌一聲立起。“老爺子,本王敬你是長輩,也不來與你計較。不過您老可別忘了,能坐這江山的,隻姓愛新覺羅!”
奕劻也氣衝衝地站起:“善耆你大膽!你小子眼裏……還有沒有老佛爺?”
肅王向北虛拱一下,道:“太後老佛爺母儀天下,那自然是萬民景仰,誰敢不敬?然她老人家念及皇上龍體欠安,這才力挽狂瀾、暫訓朝政。等到萬歲大安後,老佛爺必會歸政天子,頤養天年。這社稷如山,壓在肩頭有如千鈞之擔,慶王爺不顧惜老佛爺鳳體,又是何種居心?難道看著老佛爺耽於倥傯、夙夜操勞,您老就滿意了!?”
“你……你這渾小子……”肅王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奕劻嘴唇抬了又抬,始終無法辯駁。
奕劻捂著胸口坐回座中,“你小子什麽意思?”
“本王與馮慎原在這喝茶喝得好好的,卻被老爺子吆五喝六地壞了興致。眼下您老理屈詞窮,又怪得誰來?算了算了,左右也無事,本王就唱段小曲兒,再來助助興吧!”說完,肅王走到門口高喝,“來啊!”
一個小廝見喚,匆匆趕來問安。“王爺有什麽吩咐?”
肅王道:“去,將本王那麵八角鼓取來!”
“喳。”小廝答應一聲,依命去了。
馮慎揣摩不透肅王的用意,“王爺,您老這是?”
肅王將馮慎按在椅子上,扯起嗓子咿呀道了句念白:“哇呀呀呀,休得好奇,少要再問,你二位且寬坐於此,待本王彈鼓展喉,與爾等吟唱!”
少時,小廝取得鼓來,繼而叩頭告退。肅王接鼓一搖,便發出“嘩嘩”的響聲。
八角鼓原是滿族的擊節樂器,市井間常有旗人持鼓演唱,故而馮慎對其並不陌生。這種鼓體呈八棱,單麵蒙塊蟒皮,下綴一條流蘇穗子,幾個邊框上,夾嵌著數枚小銅鈸。
肅王清了清嗓子,當即彈鼓而歌:“為人沒坐過東洋車,可算一世都白活。此車出於東洋造,支起那篷來,嘿呀,好像個大雞窩……”
歌聲甫一出口,馮慎便深感奇怪,肅王雖不是梨園名角,可他在曲藝上的造詣卻著實不低。善唱者,除去對自身腔韻精益求精外,於那選曲配詞上也更為講究。然肅王所唱之詞句,入耳粗俗、鄙陋不堪,實與那酸曲俚調無異。
肅王渾然不覺,又搖又彈,時而抑揚頓挫,時而千回百轉,唱得十分忘我。“拉車的,跑得快,見車開車。怕隻怕哪,拉車的一撒把,摔了妞兒的後腦殼呀,摔了妞兒的後腦殼……”
馮慎越聽,心中便越是不解,抬眼瞧了瞧奕劻,卻見他竟然麵紅耳赤,大有羞慚之貌。
正當疑惑時,肅王曲終唱罷,將八角鼓往桌上一丟,笑嘻嘻地問道:“馮慎啊,本王所唱的小曲,你覺得怎麽樣啊?”
馮慎一愣,麵露難色,“這……這個……”
肅王哈哈一笑,“不管好與不好,你都得照實了說!”
“那恕卑職鬥膽了”,馮慎道,“依卑職之見,王爺嗓音嘹亮、唱功紮實,這自不必說。隻是……隻是這曲詞……”
肅王逼問道:“曲詞怎麽了?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不必吞吞吐吐!”
“是”,馮慎實言道,“這曲詞庸俗,未免不雅,並且那歌崇洋媚外、屢讚倭車,與王爺的身份,亦不相稱!”
“哈哈哈哈”,肅王不怒反喜,“說得好!馮慎啊,你可知這詞是何人所填?”
馮慎搖頭道:“卑職不知。”
肅王望向奕劻,笑道:“這填詞之人嘛……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不信嗎?”肅王道,“不信你自個兒去問問慶王爺啊,老爺子,本王可沒冤枉您吧?記得這詞編好後,您老還拿著八角鼓四處唱來著……”
奕劻的臉色紅了綠,綠了紅,胡子都氣得哆嗦。“是又怎樣?我就是願意寫!我就是願意唱!你們管得著嗎!?”
聽到這裏,馮慎再也憋不住,“撲哧”樂出聲來。
見肅王與馮慎一個肆意嘲笑,一個忍俊不禁,奕劻怒不可遏,拾起桌上那八角鼓往地上一摔,便奪門欲走。
“喲,老爺子您不多坐會兒了?”肅王幸災樂禍道,“馮慎你也沒個眼力見兒,趕緊去攙著點啊!那門坎兒太高,可別摔了慶王爺他老人家的後腦殼……哈哈……哈哈哈哈……”
“卑職這便去,”馮慎忍住笑,來到奕劻身邊。“在下送送慶王爺。”
奕劻哼了一聲,與馮慎同出房去。剛來到外頭,奕劻滿臉的怒氣突然**然無蹤,嘴角卻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意。
趁馮慎一愣神的工夫,奕劻在他耳旁低聲道:“生前個個說恩深,死後人人欲扇墳,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小子,那什麽‘軒轅訣’你可得藏好嘍,打它主意的人不少,保不齊那善耆啊,就是其中之一!”
馮慎渾身一顫,隻覺一股寒氣從腳底生出。“慶王爺……你這話什麽意思?”
奕劻尚未回答,屋中肅王已然喊道:“老爺子您怎麽又賴著不走了?在本王那屋簷下瞎嘀咕什麽呢?”
“善耆,你這沒大沒小的兔崽子,以後給我等著吧!”奕劻衝屋裏高聲罵完,又看了眼馮慎,裝癡扮傻地喃喃道,“是啊,我剛才說什麽來著?怎麽一轉頭就忘得幹幹淨淨了?唉……這記性,真是愈發的不成嘍……算了,不想了!回我的慶王府睡個回籠覺去!”
卷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