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陳仇宿怨

黑雨滂沱中,那女子依然不言不語。崔玉貴又瞧了瞧散落在地上的其他珍珠,發覺珠身上竟無一例外地鑽了小孔,不少孔道裏還掛著扯斷的錦線,似乎原本是釘縫在什麽衣物上的。

崔玉貴心念一動,趕緊再去看那女子旗服。那旗服的襟領、滾邊等處星星點點,隱約可見晶瑩的珠光,不是鑲著珍珠又是什麽?

想當年珍妃寵冠三宮時,光緒帝曾私命內藏、緞疋庫織造了一件珠袍。珠袍製成後,珍妃穿著同光緒一起遊園。不承想,偏偏就撞見了慈禧。慈禧一見,登時大怒,數罵珍妃越禮窮奢,並讓隨身的崔玉貴當場把珠袍扒了下來,盡管有光緒帝下跪哀求,慈禧最終還是將珍妃帶回後宮褫衣廷杖。

為那件珠袍,珍妃大受折辱,崔玉貴親曆目睹,自然是記憶猶新。並且,似這般遍嵌珍珠的宮袍,普天之下再難找出第二件。兩相印證,稍加忖量,崔玉貴便一下子認了出來。

“錯不了!那件珠袍我認得……你……你就是珍妃娘娘!”

那女子“嘿嘿”兩聲,算是默認。

崔玉貴突然左右開弓,在自個兒臉頰上狠甩了好幾個巴掌。“奴才方才口出狂言,冒犯了娘娘香魂,著實該打!”

光聽那聲聲脆響,便知崔玉貴下手極重,沒出一會兒,他嘴角就淌下一絲血線。打完了自己,崔玉貴衝殿外單膝跪倒。“娘娘,不管怎麽說,你那條命都是斷送在我手……奴才對你不起啊……唉,奴才這條賤命,若換別人來討,那是決計不依。可是娘娘來要,奴才卻沒話可說!娘娘,你這便動手吧!能死在娘娘手上,奴才無怨無憾!”

說罷,崔玉貴緩緩閉上二目,隻待珍妃的鬼魂過來複仇索命。

可等了半天,殿上仍然無甚異樣。崔玉貴心下好奇,睜眼一瞧,廟門口卻黑漆漆的,鬼影、燭光皆不知到了何處。

一時間,崔玉貴恍然如夢,可麵頰上火辣辣的痛楚卻不是假的。崔玉貴怔了半晌,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追到廟門外,見門檻上果真落著些井苔青藻,心下悔恨無及。“娘娘,你枉死之後,屍首還在頤和軒那口井裏泡了近一年……唉!真是受屈了啊!娘娘你出來吧,拿了奴才這條賤命去,多少也能消消你心裏頭的那口怨氣啊!”

情至深處,崔玉貴悲疚交加,懺愧得濁淚橫流。正當這時,不遠處亮光一閃,那支消失的白燭又重新燃了起來。

崔玉貴一心求死,複見那燭光,胸中反而說不出的暢快。他趕緊將臉上的雨淚一抹,衝那光亮所在直奔而去。

等到了那裏,那燭光卻早已飄至十丈之外,崔玉貴瞧了瞧遠方那如豆般的燭點,又蹲下身來朝泥地上端詳。

隻見周遭泥地上坑坑窪窪,積匯了不少水漬,枯葉衰草散落倒伏,被大雨衝得唰唰有聲。可奇的是,如此泥濘的路麵上,除去崔玉貴自己的腳印,居然別無他跡。

若非鬼魂,豈能踏泥無痕?想到這裏,崔玉貴更為確鑿,堅信是珍妃回來索命,於是大叫聲“娘娘”,又向燭光螢亮處追趕。

崔玉貴往昔能得到慈禧的賞識,一則是因忠厚憨直,然更重要的,是由於他武功過人,一套八卦遊龍掌施展出來,就連不少內廷侍衛都要自愧不如。由他貼隨護衛,於凶險之時可保宮禁周全,是以他未至而立之年,便已大受慈禧青睞。

大凡習武之人,腳力自不會差,像崔這般高手,更是奔行如風。可眼下,無論崔玉貴如何提氣追逐,那燭光始終是在數丈開外,崔越快它飄得越疾,崔放慢它亦漸緩。

間或空中電光頻閃,那燭旁的鬼影也便時隱時現。遠遠望去,隻見衣介的下擺鼓**,瞧不見幽魂雙足,可裳底去地尚一尺有餘,顯然是在淩空飛騰。

開始時,崔玉貴生怕跟丟了,隻是發足狂奔。但他畢竟上了年紀,追出一段後,漸漸地有些長力不濟。然見珍妃鬼魂隨他的步伐忽快忽慢,心中一轉,豁然明了。這情形,不正似要將自己引往別處嗎?

慮及此節,崔玉貴也不暇多想,衝前方張口便道:“娘娘請再慢些……奴才雖練過幾天把式,可終歸是肉體凡胎,隻怕跟你不上哪……”

話音遠遠飄去,珍妃的鬼魂果真就舒徐前行起來。甫一放緩,原本明滅的燭火便燃得更熾,仍距崔玉貴不遠不近。

燭影搖曳,珠衣蹁躚。崔玉貴稍作歇息,又在那燭光的指引下緊跟慢隨。

風瀟雨晦,天地間一片混沌,眼瞅著那燭光垂垂偏離了大道,崔玉貴卻不知為何,心下愈加覺得安寧。

前途所經之地,無一不是前不巴村、後不著店的荒野,崔玉貴渾渾噩噩地埋頭隨行,絲毫不念自己要身向何處。

不知行了多久,崔玉貴忽覺足底磕絆,低頭定神一看,才發現腳下蘆根密布、水蕨雜生,已然來在一窪大葦塘邊。

岸上蘆花將謝未謝,掛在枯杆上絮絮瑟瑟,有如無數道破敗的招魂幡。葦**之後,成片的墳包密密麻麻,一塊塊墓碑遍樹其間,黑壓壓的無半分活氣。

昏風摧刮、冷雨肆虐,激**在陰森的墳場中,好似有亡靈在淒楚地嗚咽。饒是崔玉貴決意赴死,此刻也不由得胸中惴惴,一顆心突突悸栗,險些要從腔內跳將出來。

那白燭未熄,照舊在墳包中慢慢飄行,崔玉貴深吸一口氣,唯有硬著頭皮在其後跟隨。

塋地間高低不平,又加上水積地滑,崔玉貴剛踽踽行了幾步,腳底便打了個踉蹌。他眼疾手快,趕忙扶住了身旁一塊墓碑,這才不至於跌倒。

可就這麽一扶,碑上所鐫字跡也盡入眼簾。崔玉貴“咦”了一聲,又去查看附近碑銘,竟發覺周遭墓碑無論大小、新舊,皆是刻著已故太監的宮號。

崔玉貴僅是一愣,頓時反應過來:這葬滿了宮內太監的墳場,除去恩濟莊內監塋,怕是再無別處。

對這恩濟莊的內監塋,崔玉貴之前從未親至,可宮中故老相傳,因而崔玉貴也聽說過此處所在。這片禦敕的墳場,初建於雍正年間,在乾隆、嘉慶兩朝,非宦中達顯者不能輕易入葬。然自道光始,外事頻變,國力艱屯,此地便漸失於祭掃修繕。到光緒時,撇開偶爾有個把無勢的童監、陳人葬入,實與荒棄無異。

“是了,橋歸橋,路歸路……嘿,我一個老公,原也該死在這太監墳中……”崔玉貴心中五味雜陳,在碑身上摸挲幾下,又朝那燭光叫道,“能死在這裏,也算是有了陰宅壙穴。娘娘,你費心了,奴才實在是感愧無地啊!”

崔玉貴剛說完,那白燭便疾打了幾個旋兒,消失在不遠處。光亮一匿,四遭皆黑,崔玉貴大略估約下方位,朝燭光隱沒處蹣跚走去。

又繞過幾座墳頭,一小塊窪地露了出來。窪地中央,堆著個孤零零的小塚,塚邊無樹無表,隻插著一段斫去樹皮的圓木。

見這小塚造得與其他墓塋格格不入,崔玉貴也顧不上搜尋燭光,鬼使神差地闖至塚前。

那圓木上一麵削平,用刀刻著幾個歪歪斜斜的字跡。崔玉貴隻瞧了一眼,當即雙膝跪倒,伏塚大慟。

原來木上刻有“他塔喇氏埋香之所”八個大字,而那“他塔喇氏”,正是珍妃的娘家旗姓。並且,前番那燭火熄於此,那鬼影亦泯於此,這塚中所葬若非珍妃,又豈會是旁人?

隻是這塚又矮又小,較之尋常墳墓尚且不如,相形之下,附近的太監塋穴都比它氣派得多。知道內情的,曉得裏麵葬著位皇妃;不知道的,必會以為是個村野匹夫倒斃,被草草地淺埋於此。

崔玉貴捶胸頓足,隻哭得呼天搶地。“娘娘啊……你是萬金之軀,怎還被葬在了這等醃臢之地?你沒能得個善終……身後事還遭如此糊弄……這般罪過,奴才我百死莫贖啊!對了娘娘,奴才剛得了一大筆銀子,奴才什麽也不管了,先拿這錢給你另選塊風水寶地,重新將你風光大殯!這種破地方,哪裏配作娘娘的陵寢?多待上一刻,都是對娘娘的褻瀆!對!奴才先拆了那勞什子木頭再說!”

說完,崔玉貴爬起來,發瘋似的去撼塚前那段圓木。才晃了兩下,手上便覺一麻,一顆珍珠擊在了腕間,骨碌骨碌滾落在腳邊。

夜黑雨急,崔玉貴也沒看清那珍珠是從何處擊來,他略微怔了怔,向塚叫道:“娘娘明鑒!奴才此舉,全是為娘娘著想啊……”

言訖,崔玉貴又要去拔那圓木,雙臂還沒摟實,臂彎上複挨了兩顆珍珠。說來也怪,那珍珠原不算什麽沉重之物,可這雙擊之力,竟不亞於鋼丸鉛彈。

崔玉貴胳膊上吃疼,隻得鬆了手。“娘娘,你為什麽總攔著奴才?這圓木實在是寒酸得緊……它……”

說到這兒,崔玉貴眉頭一跳,後半截話生生憋在了肚裏。此刻他始發現,方才經自己一番搖撼,那木土相接處已有些鬆動,圓木下方有半個小字露了出來,餘下的尚埋在地裏。

見圓木上還刻著字,崔玉貴俯身就挖,此時珍珠不再打來,故而崔玉貴也沒受什麽阻礙,便將木旁鬆土挖下了幾寸深淺。

待用地下積水洗去木上殘泥,崔玉貴不由得二目睖睜。“英泰恭立?英泰……英泰……為娘娘修塚之人,竟會是他?”

乍見“英泰”二字,崔玉貴腦中頓時浮現出一個人來——總管大太監李連英。

李連英弟兄五個,按宗譜泰字輩定名,從長至末,依次為國、英、寶、升、世。老二英泰八歲淨身,九歲上易名“進喜”入宮,先於奏事處和景仁宮等地當差,後調入長春宮,由慈禧賜名“連英”。

對於李連英的本名,宮內旁人自是不知,可偏偏就瞞不過崔玉貴。原來,崔、李二宦皆是河間人,所屬的兩個村子僅隔了一條子牙河。並且李的叔伯姑母,嫁給了崔的堂兄弟,真要論道起來,李得管崔叫表叔。當年李家那點兒事兒,崔玉貴差不多都知道,漫說是本來名姓,就連李幼時那個“機靈”的乳名,崔都是門清兒。隻不過李得寵後,將“機靈”二字一顛倒,再取個諧音喚作“靈傑”,當成自己的表字台甫。

有了這層因果,所以崔玉貴一瞧木上留字,便曉得是李連英所為。隻是崔有些不明白,李辦事向來是八麵玲瓏,他將珍妃草率地葬在太監塋中還則罷了,可為何對其身份不彰不表,隻立了一截僅刻姓氏的陳枝舊木?

還有那木下留記,也頗為蹊蹺。按說碑銘的署款都應放在明麵上,可李連英卻有意埋入地下,若不是崔玉貴晃動了圓木,誰會知道那木上還另刻有字?

“他如此遮掩,莫非是怕得罪什麽人?”崔玉貴略加琢磨,終於明白了李連英的良苦用心。

珍妃是因獲咎慈禧而死,要是將其張揚大葬,勢必會引得慈禧不快,因此李連英不敢顯山露水,唯有把遺骸草殮粗埋。有此陋塚做墓,總強過暴屍露骨。

李連英心裏有數:光緒帝畢竟年輕,一旦日後得勢,必會將後黨一派盡數清算。他之所以甘冒風險於圓木上留名存跡,是圖萬一真到了那地步,光緒念及他為珍妃殮骨的麵上,也不至於為難自己。隻不過李連英生性圓滑,為保萬全,這才落了個鮮為人知的本名。

想通了此節,崔玉貴對李連英刮目相看。“怪不得他能一直壓著我,嘿,老崔我那點兒能耐,確實是遠不如他啊!”

崔玉貴說完,把之前挖出的泥土,又回填在木下坑中。待將“英泰恭立”四字遮住後,崔玉貴才站起身來,在衣襟上抹淨了手。

弄完了這些,崔玉貴一抬頭,見塚後不遠處多了個白影。不必說,那正是珍妃再度顯靈。

雨霧重阻,珍妃鬼魂瞧上去一如昏惚,隻是她手中寒光四射,分明是握著一把奪命的利刃。

崔玉貴苦笑一聲,道:“是了,娘娘特意至此,是為了拿奴才的腦袋在墳前血祭吧?嘿,方才奴才那一番鬧騰,反倒是多管閑事了。娘娘放心吧,奴才既然跟到了這裏,也就沒打算要活著離開,不過這些年來,那一樁樁的舊事,一直壓在奴才心上,臨死之前,就讓奴才說個痛快吧!”

珍妃的鬼魂提刀不動,崔玉貴等了一陣,又道:“娘娘不作聲,奴才就當是娘娘應了……娘娘啊,奴才生性好勝、愛逞能露臉,這些宮裏頭的老人都知道。可奴才是陽麵上的人,絕不使陰損壞。你出事後,宮裏頭都傳,當年把你推到井裏,是奴才向老太後支的招。嘿,我崔玉貴多大本事,能使喚動老太後?沒錯,奴才是國丈桂公爺的義子,皇後也算奴才的幹姊妹,皇後又是老太後的嫡親侄女……唉,正因為這樣,大夥才疑心是奴才搗的鬼。可娘娘你想,那會兒奴才單憑走老太後的路子,便能大紅大紫,犯不著再去招惹你和皇上,弄個兩頭不討好哪。原來,宮裏風言風語,說奴才是靠鑽了桂公爺褲襠,才爬到二總管那個位子上……是,桂公爺對奴才有知遇之恩,奴才打心眼裏感激他,可那是在宮外啊!在宮裏頭,奴才位子再高,也不過是皇後、老太後的一個使喚下人,牽涉娘娘與皇上的事,奴才躲都來不及,又怎麽敢去指手畫腳?”

說到這裏,崔玉貴胸口起伏,神情激動。“嘿,主子犯事,奴才頂缸,從古至今,這種事還少了?娘娘,奴才以前閑來無事,曾在書館裏聽那《說嶽傳》的故事。提起嶽爺爺的精忠來,聽客們無不高聲叫好;可說到那秦檜時,人人卻跳著腳破口痛罵,恨他陰險求和,跟金人設計謀害了嶽爺爺這位大忠臣。那會兒奴才一根筋,也紮在人堆裏跟著大罵秦檜……可直到攤上娘娘你這樁事後,才知那秦檜老兄,未嚐不是跟奴才一樣,實為代人受過哪……嶽爺爺抗金,是為了收複失地,一雪靖康之恥。雪恥之後,自然要迎回被金人擄去的徽、欽二帝。那會兒徽宗是不在了,可那欽宗卻還活著。若真被嶽爺爺搗破黃龍,接回了欽宗,那已穩坐龍庭高宗趙構將置於何地?說到這兒,娘娘應該明白了吧?最最不想讓嶽爺爺破金的,正是那趙構老兒啊。那秦檜無非是他的一個棋子、一隻替罪羊!百代之後,唯見秦檜的鑄像跪地受唾,卻不聞真正的禍首趙構遭過半分指責。嘿,那君臣二人的迥然際遇,不正似老太後和奴才嗎?娘娘落井後,不單是皇上恨我入骨,就連朝野內外都罵奴才欺主忤上……奴才死不足惜,但唯恐步了那秦檜後塵,落下個千古罵名啊……”

崔玉貴悲憤難抑,幾度哽噎,麵上糊然一片,也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良久,崔玉貴心緒稍稍平複,他擦了擦臉,又接著望魂絮絮:“娘娘,你出事那天的情景,就好像還在奴才眼目前兒……娘娘你也知道,那陣子宮外正鬧二毛子,老太後就把護衛內宮的差事,都交在了奴才身上。奴才領旨後,日夜不敢閑著,萬一有個紕漏,那可是要掉腦袋的啊。那會兒奴才安排東、指揮西,忙活得腳打後腦勺,接連幾日,都睡不了一個囫圇覺。除去巡守宮禁,奴才還是內廷回事的頭兒,外邊軍機房的折子要奏上去,裏頭的話要遞出來,奴才給老太後又當耳朵又當嘴,裏裏外外得跑不知多少遍……那一天,奴才記得很牢,是庚子年的七月二十日,奴才剛請走了膳牌子,卻被老太後叫住。老太後要奴才傳旨,她要在未正時刻召見娘娘你,讓你在頤和軒候駕。當時奴才就犯嘀咕了,按宮裏規矩,去召妃子例來是倆兒人的差事,單獨一人,誰敢私下去領?水再大,也不能漫過船去啊。奴才一琢磨,既然老太後點了頤和軒的名,在那邊掌事的王德環也少不得擔此幹係。於是,奴才就約上了王德環,跟她說奉了懿旨,要去請娘娘你。王德環聽說是老太後吩咐,當下也沒多問,跟著奴才便去了東北三所。”

“東北三所,便是所謂的‘冷宮’了。那地方,奴才是頭一回去,就見正門口一直關著,上麵還貼了內務府的十字封條。人要進出,得走西側的腰子門。奴才跟王德環進去稟明了來意,那裏邊的老太監才把我們領在娘娘你的房前。奴才還記得,娘娘那會兒住在北房最西頭的屋子,屋門從外頭反鎖著,幾扇窗戶也用木板釘死,就留了一扇活的。唉,奴才不問也知道,那扇窗戶,是為了給娘娘遞飯送水的,被關在那裏頭,與坐監何異啊?娘娘是個講究人,不願蓬頭垢麵地見我們這些下人,所以奴才和王德環也不催,就等娘娘梳理停當再行宣旨。娘娘出來後,一張清水臉,始終不發一言。頭頂的二把頭摘了絡子,淡青色的綢子袍,腳下沒穿花盆底,隻著了雙墨綠緞鞋。接旨謝恩之後,娘娘也沒多說什麽,站起身來便朝頤和軒走,奴才和王德環一瞧,趕緊一前一後地跟在甬道兩邊伺候……”

“等到了頤和軒,老太後早坐在那裏了。當時奴才還納悶兒,那裏空落落的,除了老太後,怎麽連一個隨侍的宮女都沒有?奴才複旨後,娘娘便進前叩頭,道完了吉祥,娘娘又緘口聽訓。半晌,老太後才將下巴一揚,張嘴道:‘洋人快要破城了,外頭亂糟糟的,眼下這局勢,誰也保不齊會怎樣。宮裏頭萬一有人受了汙辱,那就丟盡了皇家的臉麵,對不住列祖列宗!我這話的意思,你能明白嗎?’奴才聽老太後話頭不對,在一旁都嚇得打了個激靈,沒承想娘娘你把頭一抬,開口便道:‘我明白,可我不曾給祖宗丟人!’老太後一愣,又道:‘你年輕,容易招惹是非,我們說不定要去避一避,帶著你卻有諸多不便。’娘娘也道:‘老佛爺大可去避,留下皇上坐鎮京師、維持大局!’娘娘啊,就是你這句話戳了老太後心窩子了。老太後一聽,當場就翻了臉,命奴才和王德環把你扔入貞順門那口井下。王德環一見這陣勢,嚇得都傻了,奴才那會兒也害怕,可還沒到糊塗的份兒上,以為老太後正在火頭上,忙跪下求情,還推衍說娘娘的玉體,我們做奴才的不能碰。誰知老太後指著奴才的鼻子便罵:‘為整治她,我故意打發走了閑人,還不動手卻等什麽?’奴才那時方知,原來老太後並非一時之氣,她早已打算好,鐵了心要置娘娘於死地!對老太後的性子,奴才心知肚明,她定下的主意,十頭牛都拉不回。眼見再耗下去,娘娘也難逃一死,說不定還會徒遭羞辱,於是奴才便把心一橫,反抱起娘娘,將你投下井中了……娘娘,奴才之所以要把你大頭朝下扔,是知道那井水並不深,讓你一頭撞死在井底的石頭上反來得痛快,總好過被淹被嗆、零碎受罪啊……”

崔玉貴說到這兒,已是泣涕齊下。“娘娘啊,奴才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幕,那是奴才這輩子經曆過最慘的事了……現在回想起來,奴才心裏除了懊悔,更多的是對你的敬佩。實話實說,奴才這大半生,輕易不服什麽人,可打那天起,奴才對娘娘佩服得五體投地!那時候你明知死到臨頭,卻一點兒也沒打戰,說出來的話比刀子都鋒利……‘我不曾給祖宗丟人!’‘我沒犯應死的罪!’‘別人愛逃不逃,但皇上不應該逃!’你聽聽,這幾句話說得多在理?噎得老太後一句話也沒法子答,隻能耍橫使蠻。娘娘那時已在東北三所關了三年多了吧?換作二下旁人,棱角早磨幹淨了,唯獨娘娘沒失骨氣,對著老太後還能說出那樣的話來,真真是了不起哪!唉,可歎娘娘至死,都想再見皇上一麵,卻終也未能如願啊……嘿,娘娘你是不知道,那天老太後雖說要出去避一避,其實也就是那麽一提,壓根兒就沒做準備。可到了後半夜寅時,那王德環卻慌裏慌張地來找奴才,說是聽著四外殿脊上,總有野貓怪叫,怕是娘娘你死得屈,冤魂不散地來找她算賬。那會兒奴才在守夜,也聽到了那動靜。按說宮裏那麽大,有貓叫也不稀奇,可是那貓叫奴才聽多了,斷不會拖著長長的尾音兒。經過白天那事,我倆兒心裏都有鬼,哆裏哆嗦地聽了半天,都沒聽出個什麽道道來。等到天蒙蒙亮了,那叫聲非但不停,反從四麵八方響得更厲害了!”

“再後來,老太後也被驚醒了,命人出去打探後才知道,原來洋鬼子已打進了城,正圍著天壇朝紫禁城開槍示威,那所謂的野貓怪叫,其實是從洋槍中射出來的子彈,破著風呼呼飛嘯的聲音。乍聽到這個消息,老太後半晌都沒緩過神兒來,丟魂了一般,不時朝頤和軒的方向看上幾眼。奴才知道,老太後那是虧著心呢,準以為是娘娘的冤魂作祟,給她現世報了。又過了半個更次,樂壽堂西偏殿上突然一聲轟響,大夥出去一瞧,竟是一顆流彈打了進來。直到那一刻,老太後這才真的慌了,她嚇得臉色蠟黃,趕緊點了幾個人,叫上皇上,一並換了漢人的打扮,匆匆出宮西逃了……唉,真是破天荒,咱大清開國以來,何曾攤上過這等狼狽事啊?娘娘你前腳被害,洋鬼子後腳就破了城,別說是老太後心虛,就連奴才都感覺是娘娘顯的神通啊。打從西安回鑾後,老太後就改性了,不但對洋人換了脾氣,並且把害死娘娘的罪過,全扣到了奴才一人的頭上。老太後說,她壓根兒就沒害娘娘的心,是奴才逞能,硬要把娘娘扔下井的,一看見奴才就生氣,所以就把奴才攆出了宮。嘿,過了河便拆橋,卸了磨就殺驢!奴才雖不是驢,可也有那驢的倔脾氣,桂公爺曾讓奴才找人通融一下,低下頭服個軟,可奴才偏不!時運不濟,抱著胳臂一忍,咱誰也不用求!再者說了,從頭到尾,奴才就沒想過要加害娘娘!要是低三下四地央人說情,豈不是真把黑鍋給背實了?唉……娘娘啊,奴才囉囉唆唆說這麽多,可不是為了向你討饒,在死之前把心裏話全倒出來,奴才就能安安穩穩地上路嘍……娘娘,你動手吧!此生尚有虧欠之處,就容奴才到了下麵,再一並償贖吧!”

說罷,崔玉貴“撲通”跪倒在泥地裏,兩眼一閉,引頸就戮。珍妃的鬼魂尖聲長嘯,已然撲至崔玉貴身前,隻見它左手五指箕張,連抓帶打的,在崔玉貴臉上“啪啪”幾個巴掌。

崔玉貴發出一聲悶哼,依舊咬牙閉眼地苦挨著。珍妃的鬼魂見狀,右手短刀又緩緩揚起。刃如秋霜,卻遲遲未能揮下,忽然間,珍妃的鬼魂仰天淒笑,似有悲楚無限。直到那笑聲裏帶出了哭音,珍妃的鬼魂這才驀地倒轉刀柄,向崔玉貴後頸狠狠撞去。崔玉貴隻覺顱內“嗡”的一下,繼而癱倒在地,人事不省……

等這場連綿的秋雨徹底停了,西苑的那些不耐凍的花樹,也差不多都凋敝得幹幹淨淨。天氣一日寒似一日,各家各戶便紛紛生火取暖。然宮裏頭過冬,卻不比尋常人家,宮中怕走水,對明火的管束極嚴,不得燃柴,不可燒煤,一律用烤炭烘溫。幾乎每間殿堂下麵,都挖著隔層地炕,自有那粗使小監推著鐵軲轆車,將一車車製好的紅籮炭鋪倒在地炕中。這樣一來,上邊的人待在屋裏,就如在熱炕頭上一般暖和。

十月初一生火,二月初二撤火,這是皇室祖上定下的規矩,就連慈禧也不敢不遵。可慈禧畢竟年歲大了,地炕再暖也不如就著明火烘烤,進了衾榻中,絲絲涼意照樣往骨縫裏鑽。於是,慈禧就寢前,都要喝上一杯燙酒暖身,久而久之,也便成了習慣。

這天晚上,小德張當完了差,便從儀鸞殿上退出,悄悄來至淑清院的流水音中翹首以盼。這流水音是座四方亭,亭中不設桌凳,在石台鑿出彎彎的細渠,引得曲水流觴。因是處靜雅的閑賞之所,故入夜後更是人跡罕至。亭周假山堆砌,鬆柏環植,僅一條窄徑與外園通連。

又等了一陣,假山後轉過一盞手提宮燈,小德張連忙衝出亭去,朝那提燈人低聲叫道:“小葉子!”

葉禾手裏一哆嗦,差點兒把燈籠扔了。“哎喲!張公公,這黑咕隆咚的你怎連個燈也不打?猛地躥出來,把人家嚇了一跳……”

“噓,別喊!”小德張奪過葉禾手裏宮燈,趕緊吹滅。“還有臉講,讓你早點兒過來,非得磨蹭到現在。”

“皇上沒歇下,我怎好出來?”葉禾縮了縮脖子,“張公公你也真是的,在啥地方見麵不行?偏要挑這淑清院。一路走來荒兮兮的,害得我心都要跳到嗓子眼兒了。”

小德張道:“這裏安靜,好避著人。小葉子,這次叫你來,是想問問我師父那事。”

“就為這個哪?”葉禾撇撇嘴,“放心吧,銀子全交給崔回事了,誰也沒見到。我小葉子也沒經手三分肥,老老實實地給你張公公跑了趟腿。”

“還能讓你白跑嗎?”小德張摸出支簪子遞上,“來,拿著吧。”

“呀,這是金的嗎?”葉禾欣喜地接來,趕忙用牙咬了幾下。“可別拿銅的糊弄我呀……”

“瞧你說的,這簪子細歸細,但絕對是十足真金!”小德張眼珠子一轉,又道:“小葉子,我師父就沒說點兒旁的?哎,你快別啃了,再啃就斷了!”

“哼,給根粗的不就斷不了了?”葉禾嘟囔一句,道:“崔回事說,他沾了你的光,誇你了不起,還說那些錢自己留下一百兩,剩下的要去買地收租,供廟裏的老公們花用……”

“買什麽都好,”小德張打斷道,“我做的那幾樣菜……我師父嚐了沒?”

葉禾搖搖頭,“一筷子也沒碰。”

“怎麽?”小德張神情大變,“他為什麽不肯吃?”

“倒沒有旁的原因,隻是那天我到那裏時,崔回事一隻肥雞早進了肚。”葉禾說著,故意拖起了長腔。“不過哪……崔回事已經瞧出了那菜裏的玄機。”

小德張明知故問,“那菜裏能有什麽玄機?”

“張公公還在裝樣,”葉禾哼道,“若不是崔回事點破,我還稀裏糊塗地被蒙在鼓裏呢。唉,你放心好了,崔回事說,宮中是非太多,不如在廟裏喝酒吃雞過得舒心,他不光自己不打算回來,還勸我有機會就離宮呢……”

“唉,”小德張長舒一口氣,“我就知道,師父他是個明白人啊……”

“張公公,沒事我可要走了。”葉禾拿著簪子,在小德張麵前晃了晃,“對了,下回還要給誰送銀子,你再來找我啊。我嘴緊著呢,事成後給個簪子就行,嘻嘻……”

“財迷,”小德張笑罵道,“也不怕金子硌了牙!”

“不怕不怕,”葉禾將簪子貼身藏好,“我這個窮丫頭呀,得給自個兒備下點兒嫁妝哪。”

“真不害臊,”小德張揶揄道,“小小年紀就開始想漢子了?嘿嘿,幹脆這樣吧,等以後跟我結個對食,連嫁妝都不用你攢。”

葉禾佯嗔道:“張公公你再來打趣,我就到老佛爺那裏告你的狀。”

“可別,”小德張笑道,“不逗嘴了,我跟你一起出園子吧,這裏是有些偏,來時沒怎麽在意,現在一起風,刮得林子嗚嗚的,感覺還真是瘮得慌。”

“快別說了,”葉禾打個寒戰,“到瀛台還好長一段路,待會兒我得自己走呢。”

說完,二人點起燈,一同往園外走去。葉禾膽子小,風聲一起,更覺害怕。見她那畏首畏尾的樣子,小德張頓生促狹之心。又邁出幾步,小德張突然指著葉禾腳下,故意怪聲怪氣地叫道:“呀,地上是什麽?”

葉禾冷不丁吃這一嚇,登時蹦起三尺高,一聲尖叫方要出口,卻被小德張捂住了嘴。

“別喊別喊,”小德張壞笑道,“地上還能有什麽?就映著咱倆兒的影子唄。”

葉禾聞聽此言,才知受了小德張捉弄,她氣得臉色發白,一把撥開小德張的手。“張公公,你再來嚇我,我真的不理你了!”

見葉禾眼角帶淚,小德張也覺這玩笑開得有些過火。“好好好,都是我不對,小葉子你別惱,要不你也來嚇我一回?”

葉禾破涕為笑,“我又不是個鬼,哪裏能嚇得著你呀?”

“呸呸呸!”小德張朝地上連啐三口,“在宮裏別提那個字!犯忌諱!你快也呸上三聲,方才的話都不能作數!”

葉禾自知失言,趕緊依樣而為。“有口無心,百無禁忌,阿彌陀佛,菩薩保佑……”

“哎喲,怎麽還念起佛來了?你可真是……”小德張好氣又好笑,正打算挖苦兩句,卻見半空中晃悠悠的飄下一物。“啊?那……那是個什麽啊?”

葉禾一頓腳,慍道:“張公公,你又來這套!”

“不不,”小德張直勾勾地仰著頭,聲音都變磕巴起來。“我……我沒誆你……真的有東西飄下來了!”

聽小德張嗓音都顫了,葉禾知他不是玩笑,抬眼一望,果見一方白蒙蒙的物什搖墜而下,輕輕落在前方小徑的中央。

出園的路隻此一條,二人急於離開,卻又都不敢先邁出腿去。葉禾抓著小德張胳膊,藏在其身後瑟瑟發抖。“張……張公公……是什麽東西掉下來了?”

“我……我哪裏知道!”小德張惶惶道,“哎哎!你別往前推我呀!要不……你先過去瞧瞧?”

葉禾氣道:“我一個姑娘家,你也好意思?”

“那……那能賴誰來?”小德張索性厚起臉皮,“誰讓你剛才提了那個字……”

葉禾正要埋怨,小德張眼睛突然一眯。“哎?那玩意兒好像是薄薄的一片……我猜……不是張紙,八成就是塊紗。”

“是嗎?”葉禾探出頭來,“紙、紗都沒什麽大不了……那張公公你去撿開它,咱們好走路……”

“一起去!”小德張不由分說,拖著葉禾便朝前走。等到了近前,移過燈籠一看,確是一張繪有丹青的熟宣。

葉禾鬆了口氣,將熟宣紙拾起展開。“還是張畫像呢!呀,這畫上女子可真好看哪,雙眼疊皮的,也不知畫的是誰……”

“還是張人像?怪了,這裏四下無人,從哪兒吹過這麽張畫來?”小德張嘀咕幾句,滿臉狐疑。“快拿來讓我看看!”

“你瞧吧,多俊的人呀。”葉禾說著,把畫交給了小德張。

畫中女子蛾眉淡掃、粉黛薄施,麵如滿月、唇似朱丹,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上去溫婉嫻淑。豈料小德張才看了一眼,竟嚇得趕緊丟開,仿佛手裏拿的不是張畫,而是一塊滾燙的火炭。

“幹嗎呀?張公公,”葉禾責備道,“好好一張畫,怎麽還扔了啊?”

小德張陰沉著臉,一言不發,搶過葉禾燈籠,又將周遭的草叢、樹上全照了一通。

葉禾瞧出不對,趕緊跟上。“張公公,你在找什麽?別神秘兮兮的……被你這麽一弄,我實在是怕得緊……”

確定附近沒藏著人後,小德張這才抹去了額上細汗。“小葉子……畫上的女子是誰,難道你瞧不出來嗎?”

葉禾將畫又辨認了一遍,搖了搖頭。“這裝扮……是宮裏哪位娘娘嗎?可我真不認得呀……張公公,當著你的麵,我偷偷說句大不敬的話……似這副天仙般的模樣……別說是皇後娘娘,就連那豔冠群芳的四格格,怕也遜色幾分哪……”

小德張掰著手指一數,恍然道:“是了,你是辛醜年才進的宮吧?難怪你不認得……跟你實話說了吧,那畫上女子……是珍貴妃哪!”

“什麽?”葉禾非但沒怕,反有些欣訝。“這……這就是珍小主啊?怪不得……怪不得萬歲爺終日介的想她、念她,我若是個爺們兒,也會一見傾心呀……”

“胡說什麽?”小德張低斥一聲,“快拿著那畫,先出了這淑清院再說!”

待匆匆趕至院外,小德張這才稍稍心安,剛欲招呼,卻見葉禾還在悶聲不響地往前走。

“哎?”小德張拽住葉禾,“小葉子,你怎麽不說話了?”

葉禾站定,卻未回頭。“我老愛胡說八道,還是當個悶嘴葫蘆吧,省得張公公又要板起臉來訓人……”

小德張一愣,立馬明白怎麽回事。“你該不是為我方才那句話慪氣吧?”

“我哪敢呀,”葉禾抽搭一聲,“我是氣我自己口無遮攔……”

小德張道:“嗐,剛不是急了嗎。行啦小葉子,這節骨眼兒上,就別哭天抹淚地使小性兒了。”

葉禾回過頭,淚眼婆娑。“不哭也成,那你再給我根簪子……”

“嘿!”小德張氣道,“訛人哪?我又不是金匠,身上哪來那麽多首飾?”

“跟你說笑呢,”葉禾“撲哧”樂了,揚了揚手裏畫像。“我想要的,其實是這個!”

小德張不置可否,朝淑清院緊張的回望一眼,道:“咱離這園子再遠些,站在這兒,我還是覺著後心發涼……”

直到看不見院門了,小德張這才停下,直盯著葉禾雙眼,滿心猜忌。

“你……你幹嗎?”葉禾倒退兩步,“我臉上有什麽?你怎麽這樣子看我……”

小德張道:“小葉子,你得跟我說實話,你要那張畫像……是打算做什麽?”

葉禾想也沒想,張嘴便道:“當然是拿回去送給皇上呀!張公公不說這畫的是珍小主嗎?我知道的,皇上最喜歡珍小主了,他見了這畫定然會高興,一高興呀,說不定身子也就好了……”

“糊塗,”小德張道,“你動腦子想想,這畫能拿給皇上嗎?其他先不論,就說皇上見了這畫,必會睹像思人,徒增傷感……算了,你一個小丫頭片子,說這些情呀愛的你也不懂!”

“該打!”小德張臉一紅,伸手彈了葉禾一個腦瓜蹦兒。“讓你沒大沒小!”

“哎呀!好疼啊……”葉禾捂著腦門兒,委屈地說道,“我哪裏沒大沒小了……你怎麽淨欺負人?”

見葉禾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小德張瞧出她並非是在嘲笑自己,心裏雖有些愧疚,嘴上卻一筆帶過。“我又沒使勁兒……好了,說正經的。小葉子,你就沒感覺出這畫像太奇怪了?”

葉禾看一眼畫,道:“怎麽怪了?我瞧這畫畫得很好呀。”

“我不是說這個,”小德張道,“我是說,無征無兆的,突然就從半空飄下張珍貴妃的畫像來……怎麽想都不對勁啊。我方才在園子裏仔細瞧了,那樹枝上、假山頂都沒躲著人……”

葉禾道:“說不定是以前被風吹進園子的,正好就掛在了樹杈上,恰巧咱倆經過時,掉了下來。”

“不太可能,”小德張搖頭道,“這畫像嶄新嶄新的,若是前陣子刮來的,早就被雨漚爛了。我感覺呀,就像是有個看不見的東西,拿著這畫像從空中撒下來一般……”

“啊,”葉禾失口道,“那豈不是鬧……鬧那什麽了嗎……”

“才知道害怕?”小德張道,“這畫莫名其妙的出現,還是畫著珍貴妃……不對勁,實在是不對勁呀!”

“給……給你吧,我可不敢拿了!”葉禾把畫像往小德張懷裏一塞,仰天禱告道,“珍小主呀,我是伺候皇上的,求你千萬別來嚇我……我膽子小,把我嚇倒了,皇上就沒人照料了……”

被她一說,小德張心裏也發毛,“再神神叨叨的,我還賞你個‘爆栗子’吃!不行,這事有點兒邪性,得去報給老佛爺知道!”

葉禾點頭不迭,“好,那你就快去吧,我回涵元殿了。”

“那哪成?”小德張一把拉住,“這畫是咱倆兒一塊發現的,單我一人沒法兒回話。對了,關於我師父的事絕不能提……嗯,就說你來找我匯報皇上的事,結果瞧見一個人影朝東去了,咱倆兒一直追到淑清院,沒找見人,卻得了這畫像……記住了嗎?”

“嗯,記住了!”

“好,到時候瞧我眼色行事,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