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泣血妖畫
二人商量完畢,便一前一後地去了儀鸞殿。來在東暖閣前,見閣中堂簾早已掛起,小德張知慈禧正在盥洗,就拉著葉禾立在廊子下垂手靜待。
過了一會兒,堂簾挑動,一個端著銀盆的侍女走了出來。
認出是侍寢上夜的大丫頭,小德張忙悄聲招呼:“榮姑姑!”
那侍女一怔,先回身掩好堂簾,這才款款來在廊子下。“張公公?”
小德張貼個笑臉,“今兒是榮姑姑上夜哪?”
“什麽姑姑不姑姑的,”那侍女抿嘴一笑,“張公公叫我榮兒就好。”
“您是老佛爺跟前的‘大拿’,可不敢叫亂了司職。”小德張說著,朝暖閣看了一眼。“榮姑姑,老佛爺還沒歇下吧?”
“沒呢,”榮侍女在銀盆上輕拍一下,“剛用木瓜湯泡好腳,這會小娟子正在裏頭伺候‘安神酒’呢……”
小德張正要說話,暖閣內傳出一聲輕咳。“榮子,在外頭嘀咕什麽呢?”
聽出是慈禧的聲音,小德張忙拉著葉禾跪倒。“奴才小德張,叩見老佛爺。”
“小德張?”慈禧道,“這麽晚了,你有事嗎?”
“是,”小德張趕緊道,“奴才夤夜見駕,確有要事上奏。”
“既然有要事,那便進來吧。”
“老佛爺容稟,與奴才同來的,還有那涵元殿的葉禾……”
“一並進來說話!”
“嗻。”小德張衝葉禾招招手,起身朝暖閣走去。
見葉禾有些拘束,榮侍女悄悄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用慌的,別失了禮數就好。”
“多謝榮姐姐。”葉禾感激的蹲個深安,又緊緊跟在小德張身後。
堂簾一掀,暖烘烘的香味便撲麵而來。一尊瑞獸香爐裏,也不知熏著龍、檀,還是沉、麝,與屋裏兩株水仙散出的幽香相融,格外的馨雅怡人。
小德張弓著身來到隔扇後,單膝打了個千兒。“給老佛爺請安!”
葉禾也忙道:“老佛爺吉祥……”
“都起來吧。”慈禧說完這句,扭臉朝屋中的侍女道,“娟子,先拿‘安神酒’來我喝,一會兒該涼了。”
“是。”屋裏侍女答應一聲,將一隻斟滿酒漿的琺琅杯呈上。
這杯中所盛,便是那安神酒,是禦醫用十年的陳紹,混入多味珍藥調製而成。此飲保留了花雕的醇鬱酒性,又兼之和血驅寒、固本增元,故而成為慈禧欽點之物。入冬後每每臨夜,太醫院的蘇拉都會準時準點的,把這安神酒與平安帖子一並送來。
趁著慈禧飲酒,葉禾偷偷抬起頭,朝閣內打量。隻見慈禧坐在正北的條山炕簷邊,膝間搭一條帶著圓膁窩的銀狐嗉子,左腿蜷盤,右腿耷拉在花梨踏幾上,足下兩隻軟胎逍遙屐,是為燕居後的睡鞋。
飲罷了安神酒,慈禧的臉色愈加紅潤,她拿黃緞錦帕拭了拭嘴,這才問道:“小德張,你有什麽要事呐?”
小德張取出那畫,雙手平托在掌上。“回老佛爺的話,奴才今晚無意中發現畫像一張,不敢擅專,特請老佛爺過目……”
“畫像?”慈禧眉頭一蹙,“是什麽人的畫像,值得讓你急赤白臉地送來?”
“老佛爺先恕奴才死罪,”小德張雙膝複又跪倒,“許是奴才眼拙……那畫上之人……看著像是珍貴妃。”
“哦?”慈禧上身一聳,命道,“娟子,拿那副水晶靉靆鏡來,我要瞧瞧那畫!”
“是。”娟侍女依言呈送後,又從小德張手中接過畫像,輕輕展在慈禧麵前。
慈禧戴上鏡子,眯眼打量了半晌,嗤鼻道:“哼哼,還真是那賤蹄子的眉眼。小德張,這畫像是從何處所得?”
小德張道:“是奴才與葉禾在淑清院發現的。”
“淑清院?”慈禧看看葉禾,又瞧瞧小德張,臉色慢慢沉了下來。“大晚上的,你倆兒去那裏做什麽?”
小德張和葉禾一聽,急慌慌地磕起了頭,忙將預先編好的說辭拿來應對。
慈禧聽完,麵上稍稍緩和。“這麽說來,是有人闖進宮裏了?”
“奴才也不敢斷言,”小德張擦了擦額前冷汗,道:“按說宮中戒備森嚴,若有人闖入,應躲不開侍衛們的耳目……隻是這畫像出現的太奇,奴才無能,唯有讓老佛爺來定奪。”
“嗯,”慈禧點點頭,若有所思。“小德張,這事你辦得不錯。看來宮裏頭,又有人想鬧妖蛾子了。葉禾,這陣子皇帝在做些什麽?”
葉禾回道:“啟稟老佛爺,皇上近來在玩西洋座鍾,拆了裝、裝了拆的……說是能打發時間……”
“他倒有閑心,”慈禧道,“洋鍾、洋表那還不有的是?葉禾呢,回頭你去內藏,再挑一批送過去,讓皇帝拆個夠!”
葉禾趕緊謝恩:“謝老佛爺賜鍾……”
慈禧冷冷道:“不是賜,是送!”
小德張見氣氛不對,忙岔開話道:“老佛爺,您看那張畫如何處置?”
慈禧想了想,道:“這畫像不會無緣無故地出現,別的且不管,先查出是何人所繪!”
小德張作難道:“可是這畫上一無題跋、二沒印記……”
慈禧道:“能有如此傳神的畫工,當世怕也沒幾個人。這樣吧小德張,趕明兒你親自去趟如意館,將那些個畫師、畫匠挨個兒排查一番!”
小德張茅塞頓開,“哎喲,還是老佛爺聖明!奴才知道應該怎麽做了。”
慈禧摘下靉靆鏡,又卸下金甲套,隨手往炕桌上一丟。“好了,我乏了,這畫先留下,你倆跪安吧。”
“嗻!”小德張與葉禾再叩首,雙雙退出。
待二人離去後,先前那榮侍女也回到了閣中。慈禧手一招,道:“榮子,你也過來瞧瞧這畫。”
榮侍女上前,朝畫上一望,奇道:“咦?這不是……”
“嘿,”慈禧冷笑道,“你也認出來了?榮子、娟子,這幾天你倆都給我機靈點,多留意後宮裏有哪些人不對勁!”
二侍女對視一眼,“老佛爺的意思是?”
慈禧道:“辛醜回鑾後,宮裏除去那幾個常使喚的‘老人’,其餘的太監、宮女統統都換了一批。新來的,自然不認得那狐媚子,所以我懷疑這怪,就出在那幫‘老人’之中!哦,你倆甭害怕,我沒往你們身上尋思。”
二侍女感恩戴德,“謝老佛爺信任!”
“嗯,”慈禧拉過那畫,又打量起來。“不過這作畫之人,畫得確實不賴,哼哼,有這般手藝,卻替個死鬼繪像……等查出是誰來,哼哼哼……”
榮侍女見狀,勸道:“老佛爺,天兒已不早了,是不是伺候您就寢?”
“酒勁兒有些上來了,是該歇了……”慈禧打個哈欠,方欲合上畫像,卻現畫中珍妃的眼角,微微有些濕潤。慈禧隻當是自己眼花,忙叫道:“榮子、娟子都過來,快幫我瞧瞧這畫是怎麽了?”
三人六眼,齊刷刷地盯住畫心,卻見珍妃目下越來越濕,不多一會兒,竟流出兩行血淚!
“啊呀!這畫裏有鬼!”慈禧驚叫一聲,駭得肝膽欲裂。
二侍女也嚇得六神無主,趕緊將畫扔在一邊。“老佛爺莫怕……您是萬金之體,自有神明庇佑……任它妖魔鬼怪……都不敢近您的身……”
慈禧喘息道:“對……我至尊至聖,天護神佑!一路走下來,什麽樣的腥風血雨沒見過?不就是……不就是淌了點紅色的‘猴尿’嗎?娟子,你去把那勞什子給我撕了!”
“是……”
娟侍女戰戰兢兢地拾起畫來,硬起頭皮正要扯,慈禧卻突然又攔住。
“慢,還是先不急著撕……這妖畫是罪證,我非得查明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就算真是那賤蹄子鬧妖……我……我也不怕!她活著的時候是塊窩囊廢,死了也是個膿包鬼!我不怕她!不怕她!”
慈禧嘴上說著不怕,可轉過天來,終究還是病倒了。聽說鳳體違和,宮中上下人等皆慌了神兒。太醫們自不必說,號脈斷診、開方配藥。可方劑一服服地抓,湯藥一鍋鍋地煎,慈禧的病情卻始終未見起色。
榮、娟兩名姑姑是知道內情的,明白慈禧是撞了邪氣,見用藥無效,便請來三棚經,想以法事超度冤魂。於是乎,法源寺的高僧、白雲觀的老道、雍和宮的喇嘛齊聚儀鸞殿,高搭法壇,遍布道場,誦經念咒,化紙焚香。篤篤敲的,是和尚的木魚;咚咚擊的,是道士的杖鼓;嗚嗚吹的,是喇嘛的法螺。釋、道、番三家競奏,法樂聲此起彼伏,從清晨一直吹到薄暮。
到了晚上,南三所的薩滿女巫,便在殿前空地上豎起祭杆,跳起大神驅鬼。整個堂子裏香煙繚繞、霧氣彌漫,兩名身穿神服、披頭散發的薩滿,圍著祭杆不停地跳躍舞唱。一名持刀鏡,一名拿鼓錘,手腕、腳踝、腰際皆掛滿銀鈴,頌咒高亢,鈴音頻傳,祛邪祝嘏,達旦通宵。
如此折騰了一宿,直至曉日東升,閑雜人這才散盡。榮侍女剛伺候慈禧喝了小半碗蓮子粥,娟侍女便進來稟報。“老佛爺,外邊有人求見……”
慈禧有氣無力地問道:“都有誰?”
娟侍女回道:“是皇後娘娘、四格格,還有元大奶奶。”
慈禧點了點頭,“宣。”
娟侍女得令,忙將三人請進閣中。這三個,皆算慈禧的貼己人。兩個沾親,一個帶故。隆裕為慈禧侄女,元氏乃慈禧侄媳,至於四格格,則是慶親王奕劻的千金。巧的是,這三人皆由慈禧指婚定配,此時境遇也大抵相同,四格格守寡、隆裕守活寡、元氏守望門寡。然隆裕刁橫,元氏憨實,故而這倆沾親的,反不如伶俐乖巧的四格格受慈禧寵愛。
請安後,三人來至炕前。元大奶奶木訥少言,隆裕和四格格也不去理她,自顧自地噓寒問暖。
因是貼己人,慈禧受驚的真相也不瞞她們。榮、娟二侍取出那畫來,隆裕一瞧便跳了腳。“沒錯!就是那賤人!皇爸爸,這事不能就這麽算了,得請個得道的大法師,把那賤人的魂魄拘到十八層地獄去,叫她永世也不能翻身!”
慈禧冷冷地望著隆裕,“論起法師的道行,還有高得過白雲觀、雍和宮的?昨日他們畫符、念經地弄了一整天,管什麽用來?”
“那就是法事沒做對地方!”隆裕道,“應該在貞順門那邊辦!皇爸爸,依著我說,那邊那口井就該填了它!那口井雖說不用,可畢竟也通著宮裏的暗河呀,一想到那賤人的臭屍在地下泡過,我就惡心得不行……”
對珍妃之事,慈禧本就忌諱,聽隆裕這麽一描,心中更為厭懼。“胡說八道些什麽?快給我閉嘴!哼,得虧還是打小念過書的,要是目不識丁,指不定還要說出什麽樣的渾話來呢!”
“老祖宗息怒,”四格格趕緊上前替慈禧捶腿,“皇後娘娘也是一番好心。老祖宗鳳體不適,她著急心疼,這才言多有失……”
“喜哥,你瞧瞧人家!”慈禧白了隆裕一眼,“你呀,能有熙兒的一半,皇帝也不至於叫那賤蹄子迷了魂兒去!還有,你把腰直起來成不成?坐沒坐相、站沒站樣的,哪裏還有個皇後的樣子?”
隆裕忙挺了挺腰,低下頭不敢再言語。
“熙兒,”慈禧轉向四格格道,“這次你在宮裏多住些日子吧,有你陪著說說話,我省得生些閑氣。”
四格格笑道:“這陣子我阿瑪采辦了些鞋料來,我正打算為老祖宗製一雙鳳頭履呢。等做好了,我再進宮來,到時候就算老祖宗攆我,我都不肯走了。”
“難為你有這孝心,”慈禧欣慰道,“不枉我疼你一場……行啊,那就做好了再來,慶王家格格的繡活,可不比匠作處那批縫工差。”
“老祖宗要把我捧上天了,”四格格稍頓,又道:“老祖宗,對那畫像的事,您也別往心裏裝。不就是張畫嘛,扔了就是……”
“唉,”慈禧歎道,“單是一張畫,我也不會在意。可……可那畫會流血淚啊!”
“許是老祖宗瞧錯了吧?”四格格納悶兒道,“我方才見那畫上,並沒有什麽血淚呀!”
“哎?是沒瞧見哪!”隆裕回過神來,把畫又遞給元大奶奶。“元阿莎,你也看看。”
元大奶奶掃了一眼,嚅嚅道:“沒……沒血……”
“你倆兒又懂什麽了?”慈禧哼了一聲,又道,“熙兒你有所不知,眼下這畫是無甚異樣,可昨晚卻是真真流下了血淚。榮子、娟子當時全在邊上,她們都見到了。”
四格格望去,榮、娟二侍皆點了點頭。“那真是怪了……老祖宗,查出這畫是何人所繪的嗎?”
慈禧道:“派人去如意館查過了,沒查出什麽來。”
四格格聽罷,欲言又止。“老祖宗,按說宮裏頭的事……我們當小輩的不便評長論短……”
慈禧道:“熙兒,有話你就隻管說,我不拿你的怪!”
“是,”四格格道,“我曾聽我阿瑪說起過一個人來……若讓他來查查這樁怪事,八成能水落石出……”
“哦?”慈禧眼神一亮,掙紮著從炕上坐起。“是什麽人?”
四格格忙把慈禧扶穩,“那個人姓馮,好像叫馮慎。近來破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大案,在京城裏的名頭很響。”
“好!”慈禧道,“那就讓他來試試!這人現在何處?”
四格格想了想,道:“我阿瑪說,他原來在順天府,現在應該是跟在肅王手底下當差。”
“還是個公人?嗯,那正合適!”慈禧大悅:“這樣吧熙兒,待會兒我擬份廷寄,你帶去給你阿瑪,讓他到肅王府把人給我叫來。隻要能查出真凶,我重重的有賞!”
宮中多變,肅王府內卻是閑適自在。辦完公事,肅王便將馮慎硬拉至王府,到府後也不設茶,徑直來到後園。
馮慎奇道:“王爺,您究竟想讓卑職瞧什麽?”
“先甭問,”肅王賣個關子,“一會兒保準叫你開眼,喏,過了那拱門,咱就到地方了!”
“卑職好奇得緊,可要先睹為快了!”馮慎說罷,一個箭步跨過拱門。
原來拱門之後,新辟了一塊演武場出來。場心方磚墁地,很是平整。場側樹著幾個鐵架,擱置著樸刀、銅鞭等各式兵器。
見架下還放著一對碩大的石鎖,馮慎便提起來試了試。“嗬,這分量還真是不輕。王爺,您老說的‘開眼’,該不是撂石鎖吧?”
肅王上前,將另一隻拎起來舉了幾下,又扔在一邊。“撂石鎖的遍地都是,叫什麽開眼了?馮慎呐,你往那邊看!”
馮慎依言望去,隻見場地東側擺著張條桌,離桌數丈開外,挖著個小沙坑,沙坑旁邊,堆疊著好幾塊裁成人形的木板。
那人形木板上畫著一圈圈的套環,與校場的射箭靶子大同小異。馮慎走上前,拾起塊木板打量。“這些箭靶的模樣,跟尋常的倒有些不太一樣……王爺是要為卑職表演那‘百步穿楊’的神技嗎?”
“哈哈哈”,肅王來在桌前,從桌屜裏摸出一把手槍和數枚子彈。“那堆木牌子是槍靶,百步穿楊沒試過,可十丈之內,槍打靶心,對本王來說,那是易如反掌啊!”
“是嗎?”馮慎一喜,“那也非常人可為了……咦?卑職瞧王爺手中短槍有些眼熟,是不是川島所獻的那把?”
“沒錯,”肅王將子彈上膛,“唉,不服不行哪,東洋人造的槍械,確實比我大清的精準……不提這個了!馮慎哪,你去換上塊新靶子,本王這便給你露上一手!”
“好,卑職拭目以待!”馮慎說完,撿出一塊新靶,在那沙坑中插牢。
肅王丈好了距離,回身向靶。隻見他左手掐腰,右臂穩穩地平舉,槍準朝靶心處一瞄,便幹淨利落地扣下了扳機。
“啪”的一聲脆響,靶心正中多了個小圓洞。馮慎方欲喝彩,肅王卻笑道:“別著急叫好,這才哪兒到哪兒?”
馮慎又驚又喜,“王爺還有韜晦之技?”
“哈哈,擦亮眼睛瞧好嘍!”說完,肅王食指連扣,槍聲大作。
一匣子彈打完,木靶上卻並無變化,好似數槍下去,皆為脫靶未中。馮慎僅是一怔,旋即明白過來:定是肅王槍術超群,將後發的子彈盡數射向靶心圓孔,子彈穿孔而過,是以木靶上沒留下多餘的痕跡。
馮慎由衷讚道:“王爺神乎其技,卑職真是眼界大開!”
“此行不虛吧?哈哈哈……”肅王一臉神氣,“本王能做到這一步,一來是槍著實好,二來也全憑自己個兒沒日沒夜地苦練。自打得了這槍,子彈也不知打了多少發了,嘿嘿,你瞧我指上,硬繭子都磨起厚厚一層嘍……”
肅王話沒說完,拱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叫喊:“善耆!善耆!”
話音落地,門口閃出兩個人來。一個是愁眉苦臉的門房,一名是大搖大擺的慶親王奕劻。
那門房衝肅王打個千兒,作難道:“主子,慶王爺非得往裏闖……小的不敢攔……”
肅王點點頭,“行了,沒你的事,下去吧。”
“嗻。”
那門房剛起身要走,卻被奕劻踢了一腳。“嘿嘿,好狗不擋道。賞你一腳,下回記住嘍!”
門房敢怒不敢言,隻得含恨去了。
肅王也不著惱,哈哈一笑道:“老爺子提醒得極是,看來本王這府邸裏,是該養上幾條好狗了!”
“養狗?”奕劻眼睛一瞪,“你養狗做什麽?”
“當然是防賊,”肅王道,“管他老賊還是小賊,隻要敢私自溜進來,就放狗去咬!咬傷不論,咬死活該!”
“哼,”奕劻冷笑道,“讓你過過嘴癮又何妨?善耆哪,你這躲在裏頭嘀裏哐啷的,是做什麽呢?”
肅王抬起槍,把槍口緩緩對準了奕劻。“本王剛才在玩兒槍呢!”
“混賬!”奕劻大驚道,“你小子怎麽把槍口對著我?!”
肅王笑道:“老爺子別慌,本王又不會真的開槍。”
“你倒是敢!”奕劻氣道,“你開一槍試試?”
“那就謹遵慶王爺的鈞命了!”肅王說完,便要扣下扳機。
見肅王手指勾動,奕劻嚇得抱頭鼠躥。“別別別……你小子瘋了嗎?別開槍!”
肅王理也不理,將扳機一扣到底。馮慎知那槍中彈藥早已射罄,故而也不心慌。
“吧嗒”一聲輕響,奕劻駭得一屁股蹲在地上。懵了半晌,這才摸摸身上。見無傷無恙,奕劻才知肅王是嚇唬自己,氣呼呼的躍將起來,衝著肅王破口大罵。
“喲?”肅王充耳不聞,“老爺子的腿腳還挺靈便嘛,又蹲又躥的,快能上樹了!哈哈,馮慎呐,趕緊護著本王,你瞧慶王爺那齜牙咧嘴的模樣,怕是要咬人啊……哈哈哈……”
“沒上沒下的兔崽子!”奕劻罵了一陣,陰著臉來在二人麵前。“善耆,你給我等著吧,總有一天叫你笑不出來!”
肅王笑道:“成啊,等老爺子含笑九泉那天,本王一定趴在您老墳頭上哭個痛快!”
“少拿個鐵疙瘩在我眼前瞎比畫!”奕劻奪下手槍,扔在桌上,眯起眼朝木靶上打量一會兒,不屑道,“方才光聽著劈啪一通亂響,敢情才打出一個洞來?哼,就這點兒臭伎倆,你小子還有臉說自己會玩兒槍?”
肅王與馮慎相視一笑,也不去辯解。“老爺子,閑話休提,您老特地來找本王,是有什麽好事?”
“好事也輪不到你小子頭上!”奕劻一指馮慎,“我要找的人,是他!”
“找馮慎?”肅王麵色一緊,“你這話什麽意思?”
“我跟你說不著!”奕劻轉向馮慎道:“小子,你時來運轉嘍。宮裏頭出了點兒事,老佛爺欽點你入宮查案!”
陡然間,肅王心神不寧。“老爺子,這可不是玩笑吧?”
“老佛爺手諭在此,你自個兒瞧瞧吧!”奕劻從懷中摸出一張押花信箋,遞給肅王。
肅王接箋在手,匆匆閱罷,狠狠地盯住奕劻。“慶王,到底是誰舉薦的馮慎?”
“這話問的,”奕劻冷笑道,“能有什麽人舉薦啊?你不也曾說過馮慎闖出了名頭嗎?嘿嘿,他名頭一大,自然就上達了天聽嘍。”
“少來這套!”肅王喝道,“這事與你絕對脫不開幹係!慶王爺,你究竟安的什麽心?”
奕劻道:“我還想問問你小子安的什麽心呢!怎麽著?老佛爺有事不該管嗎?再說了,要宣的人是馮慎,礙著你善耆什麽事了?”
肅王道:“馮慎所任差事,皆隸屬我工巡局,本王自然要過問!”
“那好,我索性就一並說了吧!”奕劻皮笑肉不笑道,“這次我來,還帶著老佛爺的口諭。老佛爺說了,為方便入宮查案,打今天開始,馮慎便是鑾儀衛協理七所事務雲麾使了,漢治儀正司那邊也都備好了頂戴花翎,嘿嘿,人家堂堂正四品武官,不比跟著你跑腿強?”
肅王喃喃道:“協理七所事務雲麾使……四品副辦事章京……這宮裏頭,唱的是哪出啊……”
“鹹吃蘿卜淡操心!”擠對完肅王,奕劻又向馮慎道,“小子,你還沒辦事呢,老佛爺就賜了官職,嘿嘿,這可是未曾有過的恩澤呐……”
“不敢”,馮慎正色道,“慶王爺,在下一介草莽,雖湊巧破過幾樁案子,可也皆是誤打誤撞。還請慶王爺轉奏太後,就說馮某人實為浪得虛名,不堪擔此重任,至於那高官厚祿,更是不敢奢望!”
“放肆!”奕劻把臉一板,喝道,“小子,你別給臉不要臉!老佛爺一言九鼎,難道你還敢抗旨不遵?實話告訴你,這差事不是易與的,你答應就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到時候要破不了案,我查抄你滿門!”
“你……”馮慎還欲分說,卻被肅王攔住。
“好了,馮慎你先接旨吧!”
馮慎急道:“王爺,可是這……”
肅王擺擺手,“有話回頭再說!”
奕劻笑道:“嘿嘿,這才對麽,還是善耆你小子識趣啊……”
肅王拱拱手,“宮裏出了什麽案子,手諭上並未寫明,還望慶王爺告知一二。”
“哎喲”,奕劻拖起了長腔,“宮禁之事,我可不是很清楚哪……到時馮大章京入宮後,自然會有人告訴他!得嘞,諭旨我帶到了,就不在這兒耗著了,你倆臭小子慢慢玩兒那破槍吧!”
肅王拂袖,牙齒咯咯作響。“不送!”
“好說,好說……嘿嘿嘿……”奕劻倒背起手,哼著小調踱出了演武場。“一呀更子裏哎,正好去貪眠,忽聽那個蚊蟲喲,鬧到呀奴床前。蚊蟲在那廂叫哎,奴在這廂眠,叫得那個心裏喲,真呀嘛真是煩……嗡嗡嗡、嗡嗡嗡……哈哈、哈哈哈哈……”
望著奕劻離去的背影,二人呆立不語。良久,肅王才長歎一聲,道:“這老狐狸如此的興災樂禍,怕是有什麽陰謀啊……馮慎呐,你現在已是四品頂戴嘍,唉,可喜可賀啊……”
“王爺哪裏話來?”馮慎昂然道,“卑職因敬重王爺為人,這才甘效犬馬。若非如此,別說是那四品章京,就算是當朝一品,卑職也視如草芥!王爺此言,置卑職於何地了?”
“別激動,”肅王苦笑道:“你與本王相交至今,難道本王還不知你的秉性嗎?可眼下這事,老太後都點了你的名,總不能公然抗旨吧?本王是徹底的束手無策了,隻有說兩句戲言解解嘲嘍。”
馮慎想了想,道:“王爺放心,那宮中的案子縱是再離奇,但卑職竭盡所能,也未必破它不了!”
肅王搖了搖頭,“本王擔心的不是這個。有道是,女無美惡,居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疑呐。馮慎你生性耿直,又是個嫉惡如仇的強脾氣,此番你隻身入宮,凶吉禍福,殊難逆料啊。”
馮慎眉頭一蹙,“那卑職光潛心查案,其他諸事一概不聞不管……”
“真能那樣,本王也就不愁嘍!”肅王喟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宮裏頭的事,往往都是樹欲靜而風不止,你不招惹是非,是非反會來找上你,加上老太後也不是個好伺候的主……唉……凶險啊…… ”
馮慎忐忑道:“王爺,卑職風聞……老太後性情乖戾……不知是否屬實?”
“嘿,豈止是乖戾?”肅王朝四周一望,壓低聲音:“她簡直就是疑妒狹隘!別的本王不說,就說一件小事,你就知道她多難伺候了。那年海晏堂竣工,太後要在裏麵宴請法蘭西的公使夫人,命本王帶著嫡福晉赫舍裏氏去作陪。福晉恐打扮得花哨惹太後不快,便穿得素了些。結果呢,老太後一見就罵,說福晉裝點的太寒酸,會使她在洋人麵前抬不起頭來。本王一聽,心想也有些道理,被洋人比下去,那不是丟了咱大清國的臉麵嗎。於是本王趕緊回府取了些貴重首飾,讓福晉妝扮一新,雙耳戴了翡翠,腕裏掛了碧璽,手指上也頂了好大一塊祖母綠。尋思這下總該成了吧?誰想老太後更生氣了,嫌福晉蓋過了她的風頭,直接把我倆給轟出來了。怎麽樣馮慎,可見一斑吧?”
馮慎歎道:“看來那傳聞並非是捕風捉影,太後她果真是喜怒無常啊!”
肅王道:“本王列舉的,還都是些雞零狗碎的小事兒。太後她最大的忌諱,就是有人妄議‘歸政放權’,誰若敢提個隻言片字,輕則充軍流徙,重則殺頭抄家。馮慎你要切記,凡是牽扯帝後之爭的任何事,千萬要敬而遠之,哪怕是一點兒邊,也絕對沾不得!”
馮慎感激道:“王爺的金玉良言,卑職全都記下了!”
“嗯,”肅王依舊憂心忡忡,“本王打方才就開始琢磨,這案子是老太後欽點,那跟她肯定有直接的關係……唉,宮中看似水波不興,實則暗流洶湧,馮慎哪,本王就怕你涉世未深,被推到那風口浪尖上啊!”
馮慎道:“卑職定當謹小慎微、三思後行。”
“好”,肅王拍拍馮慎肩膀,勉強擠出一絲笑意。“也許是本王多心了,未必會出什麽事……你入宮後,本王也沒法跟著,凡事都好自為之吧。有需要本王的地方,就隻管帶個話來,隻要力所能及,本王自當竭盡全力!”
馮慎眼眶一紅,單膝跪倒。“王爺的厚愛,卑職永世難報……”
“起來起來,”肅王也動容道,“你馬上要進宮,本王也不留你了,快回去準備一下,明天一早,本王親自送你過去!”
翌日清晨,馮慎補服朝靴,穿戴一新,與肅王分坐兩乘暖轎,沿西安門長街往東,一直行至金鼇玉蝀橋側。待二人出轎,見小德張早已站在西苑福華門前。
馮慎不識小德張,肅王便迎上前招呼道:“哈哈,張公公還親自來接?”
“肅王爺不也親自來送嗎?”小德張笑笑,指著馮慎道:“喲,這位便是那大名鼎鼎的馮章京?”
“不敢當,”馮慎略一拱手,“初識尊範,馮某有禮了。”
見馮慎有些不冷不熱,小德張心中不由得來氣。他暗道:眼下我在老佛爺跟前炙手可熱,多少人巴結都來不及,可這小子見了我,腰也不彎、千也不打,一副愛搭不理的模樣,分明就是沒將我放在眼裏。於是,小德張端起架子,捏腔拿調道:“嘿嘿,常言說新官上任三把火,馮章京剛剛走馬就任,便帶了幾分盛氣淩人呐!”
馮慎聽小德張陰陽怪氣,雙眉微蹙。“公公言重,此番馮某奉旨查案,唯有兢業僶勉,不負皇命。至於其他諸事,也無暇慮及。若有怠慢之處,公公多擔待。”
小德張輕哼一聲,轉朝肅王道:“肅王爺,不瞞您說,咱家沒見馮章京前,還以為是個老成持重的,可一見之下……嘿嘿,才發覺他文縐縐的,像個公子哥兒呐。僅這麽點兒年紀,能辦事嗎?別是沽名釣譽吧?”
“哈哈哈,”肅王笑道,“有誌何在年高?如張公公你年紀輕輕,不也是老太後的大紅人嗎?”
小德張心花怒放,嘴上卻遜道:“肅王爺這麽說,可是給咱家撐門麵呢。什麽紅人綠人了?說破大天兒,就是個服侍老佛爺的奴才……嘿嘿嘿,老佛爺還在裏頭等著回旨,肅王爺您就自便吧……”
“張公公且留步”,肅王從袖中掏出一疊金葉子,趁門口侍衛不備,偷偷塞在小德張手裏。“些許薄禮,聊表心意。”
小德張隻覺掌中沉甸甸的,心下竊喜。“喲,肅王爺這是?”
肅王拉起小德張的手,將他五指輕輕合上。“張公公,馮慎乃本王至交,他少不更事,若有什麽不周的地方,還望你多加提點,千萬照應他周全。”
小德張道:“該點撥的,咱家自然會去點撥。可聽與不聽,那就是馮章京自個兒的事嘍。其實肅王爺呀,單衝您的一句話,咱家就無有不遵,您又何苦破費呐?”
肅王道:“讓張公公白白操心,本王可是過意不去啊,哈哈哈……”
“嘿嘿”,小德張將金葉子一掖,“那咱家就卻之不恭了?”
肅王揮揮手,“不成敬意,請笑納!”
二人這一賄一受,馮慎在旁看了個滿眼,他知肅王素來高傲狷介,可這次為了自己的安危,卻甘心與小德張折節下交。念及此節,馮慎感激的無以言表,緊緊握住肅王的手,幾度哽噎。
“你瞧瞧成什麽體統?莫讓張公公笑話……”肅王佯作笑麵,伸手在臉上一抹,衝小德張道聲有勞,便頭也不回地鑽入了轎中。
待轎子行遠,馮慎尚在怔怔,小德張推了一把,趾高氣揚道:“別傻愣著了馮大章京,趕緊跟咱家走哇!”
馮慎點點頭,隨小德張過門入苑。此去儀鸞殿,還有很長一段路程,二人沿著綿延小徑,慢慢向前斜穿紆行。徑旁兩側,皆為花圃茵地,雖然天寒地凍、凡枝凋敝,其間亦不乏挺立著幾株傲霜的異草奇花。越往裏走,景致越發盎然,五步一台,十步一閣,琉瓦漆柱間,蒼鬆勁柏似黛,倒映在如鏡的太液池中,別有一番肅穆莊嚴。
對於這宮中禁地,馮慎是生平頭一回來,可他心念重重,任它再奇的風物,也視若無睹。
沿途,偶爾遇上幾名太監宮娥,見是小德張帶人過來,都不敢靠前,僅遙施一禮,便趕緊遠遠地避開。
見旁人崇畏如斯,小德張不免得意,幹咳一聲,朝馮慎炫耀道:“瞧見沒?這便是宮中**出來的規矩。在這宮裏頭講究著呢,一舉一動,都得有板有眼。就拿走道來說吧,一步要邁出多長,全要合尺按寸,邁多邁少都不成……喂,馮章京,咱家在跟你說話呐!你聽沒聽見呢?”
馮慎淡淡回道:“張公公隻管見教就是,馮某正洗耳恭聽著。”
小德張白眼一翻,道:“聽了就裝在心裏,可別當了耳旁風!若不是瞧在肅王麵上,咱家能浪費這些口舌?哎?咱家剛說到哪兒來著?哦,走道……走道講究個端端正正,不許搖晃膀子,也不許轉頭亂看,擺步要緩,落腳要輕……哎,你瞧見沒?就是咱家這兩步的樣子,學著點兒吧……”
這幾句絮絮叨叨,直聽得馮慎心中大為不耐,小德張說得興起,愈發的自賣自誇。
“還有待會兒入了殿,麵上得掛著喜氣兒,板著臉不行,哭喪著臉更不行。就算給老佛爺請安,也要在下首旁邊,不準大模大樣的居中、擋了老佛爺視線。不應該問的別問,不應該講的別講,說話也得細聲慢氣的,漫說是扯著個大嗓門兒,就算喘氣喘重了也不成……嘿,像咱家這種常在老佛爺身邊當上差的,都琢磨出一套辦法來,私底下要有事,不喊不嚷,也不用去嘀嘀咕咕,拿右手兩根指頭,在左手掌心輕拍幾下,對方就明白什麽意思。當然也不能亂拍,拍幾下那都是有數的,離得遠了,在胸口拍;在眼目前兒,就放在背心衣襟底下拍……眼要明、心要亮,別人一眨巴眼,你就得立馬領會。唉,這些本事,誰生下來就會?想當年咱家剛入宮那會兒,為練這些規矩,也不知挨了多少打喲,嘖嘖,就算咱家有心教你,你這一時半會的也學不全呐!”
“得,”小德張哼道:“你馮大章京不願意聽,咱家還懶得講呢!到時要真弄出個言差語錯的,哼哼,休怪咱家沒提醒你!”
“不敢,”馮慎略一躬身,“勞張公公頭前帶路。”
“哼!”小德張一甩手,踏步朝前。
一路上,小德張拉著張臉沒再吭聲,馮慎也樂得耳根清靜。二人緘口鉗舌,悶悶然地來在儀鸞殿。
因事關珍妃,慈禧也不好張揚,宣召馮慎的場所,便定在了東暖閣中。
到了閣前廊下,小德張向馮慎做了個止步的手勢,隨後伸出二指,抵掌輕叩了三下。恰如小德張所言,聽見響聲後,榮侍女果然走了出來,她朝小德張點點頭,將馮慎引入。
小德張未得準允,不敢進閣,便留在廊下待命。榮侍女放下堂簾,側身緊走幾步,向隔間中的慈禧跪奏道:“老佛爺,馮章京奉旨到了。”
“讓他進來吧。”
“嗻。”榮侍女說完,便與裏屋的娟侍女雙雙退至牆角,眼向腳尖,垂手肅立,不再發一言。
見正北的條山炕上坐著個老嫗,馮慎心知那便是慈禧,於是將馬蹄箭袖翻下,脫帽叩拜道:“微臣馮慎,恭請太後聖安。”
慈禧眼皮一抬,“平身吧。”
“是。”馮慎依言站起,端立在原地,不卑不亢。
瞧著馮慎長身玉立、氣宇軒昂,慈禧將頭一點。“嗯,瞅著倒像個人物……這次宣你入宮,知道是為了什麽?”
馮慎道:“諭旨上隻說有案待查,然究竟所查何事,微臣則不知。”
“一會兒再說與你聽,”慈禧稍作停頓,突然問道,“馮慎,你信不信鬼神?”
馮慎搖了搖頭,道:“不信。”
慈禧雙目一眯,“為何不信?”
馮慎朗聲道:“未曾見過,故而不信!”
慈禧又道:“聽說你破過不少凶案,難道就無一樁涉及鬼神?”
馮慎道:“駭人可怖者有之,匪夷所思者亦有之,可任那案情多麽離奇詭異,最終查明後,俱為歹人作祟。依微臣之見,這世間,或有天理報應,鬼魅妖邪之屬,卻是斷然不存!”
慈禧長舒一口氣,滿是病容的臉上,也露出一絲喜色。“鬼怪未必有,真仙菩薩卻是存在的。常言道舉頭三尺有神明,宮中能得祥和安泰,亦少不得佛祖庇佑。”
馮慎口中稱是,心下卻不以為然。
慈禧沉吟半晌,道:“有樁宮中舊事,按說不可與外人論道,可它關係著此案根節,隻跟你說了也無妨。不過你聽後,休得去外頭調嘴學舌,日後若有半句閑言碎語傳到我耳朵裏,哼哼,那你就得當心腦袋了!”
“那就好,”慈禧繼續道,“是這樣,皇帝原有個珍貴妃,庚子年洋人破城後,她抗辱不屈,便投井殉節了。”
馮慎肅然起敬,“珍貴妃峻節高風,理應彰表宇內。”
慈禧臉色稍變,哼道:“保貞護潔,原是婦人需恪守的本分,貴妃乃帝王椒室,更要為世人做個表率,她行分內之事,也用不著什麽大彰其表!”
見慈禧麵有不懌,馮慎稍感奇怪,然又一轉念,心想宮闈中事,自己不便多加評議,因而也不去接腔。
慈禧緩了一陣,接著道:“旁話不提了,說關鍵的吧……算起來,珍貴妃故去已小六年了,可在前幾天夜裏,宮中卻有人拾到了她的畫像。”
“畫像?”馮慎追問道,“難道是那畫像……出了什麽異樣?”
“是啊,”慈禧索性將手一招,命道,“娟子,你跟他說說那晚的事兒吧。”
娟侍女依言,便把那夜的所見所聞翔實道出。馮慎聽她雖極力地克製,然語調仍有些發顫,顯然是心有餘悸。
待娟侍女講完,馮慎向慈禧道:“敢問太後,那張畫像現在何處?微臣想借來一觀。”
慈禧道:“這兩天都鎮在觀音大士的神龕下,榮子,你去偏殿上取那賤蹄……咳咳……那珍貴妃的畫像來。”
榮侍女答應一聲,隨即取來。
或許是神龕上焚香灰落,將一側的紙邊燙出點點焦痕細孔。馮慎接過後,輕輕一拍,便將畫像展開端詳。那畫像繪製的固然栩栩如生,可眼角的血淚卻已然不存,故而看上去一如常態。
瞧了半天,馮慎也沒能瞧出個眉目,慈禧又等了一會兒,漸漸有些不耐煩。“靠這一時半會兒能看出什麽來?這畫像就交你存留,回頭慢慢琢磨吧!”
“微臣正有此意。”馮慎說完,將畫像卷起,貼身收妥。
“馮慎呐,”慈禧又道,“方才你言之鑿鑿,篤定世間無鬼,那按你的意思,這畫顯古怪,必是有那居心叵測之人搗鬼了?”
馮慎道:“想來如此!”
慈禧道:“那好!眼下你事也聽了,畫也瞧了,那就去將搗鬼之人給揪出來吧!”
“微臣自當全力以赴!”馮慎話鋒一轉,“然在查案之前,請太後準允一事。”
“什麽事?說來聽聽!”
“皇宮大內,乃天子龍居,禮度自然森嚴。可若事事都要循規奏請,隻恐會貽誤查察的時機,因此微臣鬥膽,想請太後玉口親允,無論宮內宮外,皆準微臣便宜行事!”
慈禧忖量片刻,道:“就依你!”
馮慎心下一寬,“謝太後隆恩。”
“不忙”,慈禧將手一擺,“我既依你一事,你也得依我一事!”
“太後還有何吩咐?”
馮慎隻覺後背一股惡寒,硬著頭皮應道:“微臣謹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