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燭影冥妃

一場秋雨一場寒。金風蕭瑟中,百花由榮轉敗,唯有怒綻的霜菊,尚在彌漫出沁然的幽香。

是夜,涼風吹卷重簷,無數片鵝黃的菊瓣,簌簌揚揚地飄落在地,紛雜不失別致,醒目又兼妖嬈,與貝子府的畫棟朱漆,倒是交相襯映。

闌意漸濃,寒氣愈重,府邸深處的暖閣裏,卻搖曳著數盞旖旎的燭光。時任商部尚書的載振,一麵把弄著一隻鎏金懷表,一麵笑吟吟地打量著坐在雕花帳中的歌女。

那歌女粉麵纖腰,圓姿如月,一襲琵琶襟的襖裙,鬆鬆垮垮地罩在身上。見載振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那歌女麵露赧然。“貝子爺瞧什麽,這一瞬不瞬的,好不羞人……”

“哈哈哈,”載振笑道,“燈下看美人,果有一番風情。翠喜啊,閑著也是閑著,你亮亮嗓兒,唱段小曲給我聽聽吧。”

翠喜秀眉一蹙,“這……這大晚上的,可別吵著旁人……”

“怕什麽?”載振滿不在乎地一揮手,“為防閑人攪擾,我早就將下人、老嬤什麽的統統打發到別處了,再者說,這裏的主子是我,就算真吵著誰,那又怎樣?沒事,你隻管唱!”

“是,”翠喜不敢拂載振之意,起身福了一福。“貝子爺要聽什麽?”

“嗯……”載振手指在桌上輕敲幾下,“那幾折‘葉含嫣’、‘紅梅閣’什麽的,是有些聽膩了……你還有沒有新鮮點兒?”

翠喜略加思索,道,“倒有曲新編的‘菩薩蠻’,貝子爺八成是沒聽過。”

“好好,”載振喜道,“那就聽聽這‘菩薩蠻’!”

翠喜點點頭,亮個身段,指翹蘭花,咿咿呀呀唱將起來:

“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額發翠雲鋪,眉彎淡欲無。夕陽微雨後,葉底秋痕瘦,生怕小言愁,言愁不耐羞;晚風無力垂楊嫩,目光忘卻遊絲綠。酒醒月痕底,江南杜宇啼。癡魂銷一撚,願化穿花蝶,簾外隔花蔭,朝朝香夢沾。花如雪,人如月,願得花長好,月常圓,永伴嬋娟……”

待得翠喜唱罷,載振問道:“翠喜啊,這曲兒是你自填的嗎?”

“我哪有這本事?”翠喜苦笑道,“是息霜……是位叫李息霜的才子所寫。”

載振“哦”了一聲,自顧自道:“這曲兒太過淒苦,聽著不怎麽入耳。哼哼,那些個狗屁才子,光會寫這種無病呻吟的酸詞。”

翠喜思緒遊離,心中暗歎:“這字裏行間的衷腸,豈是你能體會到的?唉,若非我貪圖富貴,也不會被送到這貝子府來……我這番自輕自賤,李郎怕是要惱我一輩子了……”

對翠喜的自怨自艾,載振倒沒留意,他翻開懷表瞧了瞧,**笑道:“行了,這曲兒算是聽了,天色也不早了,該和我的小翠喜共度春宵、花好月圓嘍!吹蠟燭,趕緊吹蠟燭!”

說完,載振愈發的意亂情迷,一把攬在翠喜腰上,便朝床榻擁去。

正當這時,窗外卻不合時宜地發出一聲輕響。緊接著靴聲跫然,窗欞紙上頓時映出個胖大的身影。

載振吃了一驚,幾步趕至窗下:“誰?”

窗外一個低低的聲音回道:“是我,貝子爺歇下了嗎?”

聽出了來人的聲音,載振鬆了口氣。“我當是誰……三更半夜的你來做什麽?”

窗外道:“貝子爺莫怪,現今在下處境尷尬,隻能等夜深人靜時才敢露麵。哦,貝子爺對喜姑娘,可還滿意?”

“滿意!滿意!”載振不耐煩道,“你還有什麽事沒有?”

“嗬嗬,”那人賠笑道:“在下還想問問,我們托貝子爺辦的那件事……”

“急什麽?”載振道,“我出麵你們有什麽不放心的?宮裏頭都已打點過了,也就這兩天的事兒,回去安心等消息吧!”

“貝子爺費心了,那在下不敢多擾,這便告辭。”此話說完,窗外複歸寂靜。

載振又候了一陣,聽著再無響動,這才重回到床邊。

翠喜問道:“是那個三爺?”

“他算什麽爺了?”載振哼道,“不過那死胖子身手倒好,來無影去無蹤的……”

翠喜憂心忡忡,“貝子爺,我到現在還有些想不通……他出那麽多錢將我聘了,然後假手段總辦送到這兒來,難道僅是求貝子爺為他謀個差事?”

“嘿嘿,”載振冷笑道,“別說你不知,就連老段恐怕也被蒙在鼓裏。不過他那點兒小算盤,瞞得了別人可瞞不住我,他真正的目的,還不是為了……”

翠喜一怔,“為了什麽?”

載振突然警覺,收嘴不提。“沒什麽,你甭打聽那麽多。這胖子雖是別有用心,不過他畢竟送了你這麽個尤物來……哈哈……”

翠喜笑笑,“貝子爺不嫌我是個戲子,翠喜已是三生有幸了。”

“嫌棄?疼你還來不及呢!”載振在翠喜臉上掐了掐,“來來,歇啦!歇啦!”

翠喜“嚶嚀”一聲,半推半就地躺身下去。載振也等不及寬衣解帶,隻顧著對懷中的軟玉溫香上下其手。

才繾綣了片刻,屋外腳步聲又起。好事被屢次三番地打斷,載振不由得火起。“他娘的,你這死胖子有完沒完?”

屋外靜了半晌,一個聲音才小心回道:“爺,是小的我……”

聽得是下人,載振越發的惱怒,“混賬的狗奴才,我不是說別來打攪嗎?你給我等著,我這便出去賞你個大耳刮子!”

載振說完,趿拉上鞋子,罵罵咧咧地推門欲打。還沒等巴掌揚起,載振先愣了。屋外除了那下人外,還立著慶親王奕劻。“阿瑪,您怎麽來了?”

奕劻揮手讓下人離開後,朝著載振身後的門縫裏探了一眼。“老大,你房裏頭還有人吧?”

載振趕忙係好了衣扣,順手把門掩緊。“沒沒,就我一個……”

“別以為我不知道,”奕劻哼道,“那姓曾的前陣子打著段芝貴的旗號,從天津衛買了個妞兒,不就送到你這兒來了嗎?你屋裏的,就是她吧?”

載振搔了搔頭,“嘿嘿,啥事都逃不過阿瑪的耳朵。”

“那是,”奕劻道,“在朝裏朝外,你阿瑪總裝著糊塗,其實這心裏頭雪亮著呢。對了老大,前幾天我在善耆那兒碰到那馮家小子了,略微試探了一下,感覺那‘軒轅訣’,似乎真在他手上……”

“啊?”載振大喜,“真的在他那裏?!”

“你瞎喊什麽?隔牆有耳!”奕劻警惕地朝屋裏瞧睢,將載振拖在一邊。

載振任由奕劻拉到僻靜處,“沒事阿瑪,我早就探過翠喜的口風了,她絕不知情。”

“那也得防備著,”奕劻道,“這事關乎重大,就連老二、老五都不知道。如今朝野中,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咱爺倆兒,不謹慎點兒成嗎?”

載振點頭道:“那該怎麽做,我全聽阿瑪的。”

奕劻想了想,道:“咱爺倆兒現在不宜拋頭露麵,先作壁上觀。那姓曾的要真能得手,咱就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若事成不了,那就趕緊抽身撇清,絕不能惹上一身臊氣……這樣吧,眼下朝廷不正在厘革官製嘛,為掩人耳目,你去把段芝貴從天津調到黑龍江,保舉他做個巡撫。”

“阿瑪高招啊,”載振笑道,“如此一來,既可將那姓曾的形跡瞞下,又能用甜頭封住老段的嘴,嘿嘿,就算以後這事抖摟出來,我大不了攤上個‘貪戀美色’的風流名。”

奕劻道:“那女的你最好也藏得緊些,那些禦史言官可不是吃素的。就算光參你個‘納美賣官’,也足夠你喝上一壺!”

“是是,”載振忙道,“我多加小心就是。”

奕劻“嗯”了一聲,又道:“老大啊,還有件事我得點點你。”

載振一愣,“阿瑪,又怎麽了?”

奕劻道:“聽說商部在上海開了家信成錢莊?”

“嗐,”載振笑道,“是有這麽個事。阿瑪,現在不興叫錢莊了,按照時下的習慣,得叫‘銀行’。”

奕劻未置可否,“還印了紙鈔銀票?上麵還有你的畫像?”

“沒錯啊,”載振得意道,“怎麽樣阿瑪,威風吧?”

“威風個屁!”奕劻氣道,“我瞧你是抽風!且不論那銀票比不比得上真金白銀,可你哪來的膽子,敢在那上麵印自個的像?”

載振有些不服氣:“我好歹是商部尚書,全國的農工商都歸我管,印個畫像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事大了去了!”奕劻斥道,“你爬得再高,還能高過老佛爺和皇上?連他們都沒做過的事,哪裏輪得到你小子?老佛爺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一旦有人吹點兒什麽邪風,她再當了真,能有你的好果子吃?”

載振意識到事態嚴重,冷汗頓時就下來了。“哎呀,阿瑪……那……那這下怎麽辦?”

“印都印了,還能怎麽辦?”奕劻歎道,“回頭我在朝裏活動一下,看看把這事圓過去吧。老大,以後這種糊塗事少幹,多向人家載灃學學!”

“他?”載振不以為然,“他也不見得有多少能耐。”

“你還是看不透啊,”奕劻長息一聲,壓低了嗓音,“老佛爺年紀大了,皇上沒兒沒女,又是個病癆子……再過幾年,到底是何人去坐那龍庭,誰能說得準?”

載振眼中閃出一絲光亮,“不錯。阿瑪,咱打那‘軒轅訣’的主意,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奕劻道:“那什麽‘軒轅訣’,究竟有沒有傳聞中那麽邪乎還很難說,就算真落到咱們手中,無非是添上幾分勝算罷了。眼下大阿哥溥儁已廢了,我琢磨過,現如今載字輩的宗室裏,那載灃還算號人物,再一個,就是你了。即便沒有那經,咱竭盡所能,也能跟他爭上一爭。”

“我看未必,”載振道,“載灃跟皇上那可是親兄弟,打斷骨頭連著筋。要論親疏遠近,別說是他了,連載濤我都比不過啊。真要想爭位,咱指定得想點兒別的法子。”

“要不說你見識還差得遠呢,”奕劻冷笑道,“老佛爺是個明白人,豈會考慮不到身後事?她在的時候,皇上那邊的嫡係是不敢鬧騰,可若是不在了……整個葉赫那拉氏的日子,怕是要不那麽安生嘍。載濤他們都是皇上那支的,老佛爺必會有所提防,倒是載灃,非但不幫著皇上說情,反一個勁兒地向老佛爺示好效忠。”

載振不屑道:“他心腸倒硬,好歹也是親兄弟……”

奕劻擺手道:“你當他真的不念手足之情?錯了,這才是載灃的厲害之處。不能忍辱,焉能負重?所以阿瑪感覺,隻有他,才是你最大的對手!”

載振道,“聽阿瑪一說還真是……怎生想個法,扳去他這塊絆腳石。”

“不可操之過急,”奕劻道,“咱爺倆兒得慢慢來,我抓錢,你攬權,到時候能拉攏起一幫要員親信就好辦事了。老大你千萬沉住氣,唯有機會成熟,才能出手,別賠了夫人又折兵啊。阿瑪老了,可禁不得半點兒風浪……實在不成,咱就穩穩妥妥地當王稱臣,輕輕鬆鬆地收錢撈財……”

載振點了點頭,道:“放心吧阿瑪,我有數,保管不把咱自個兒搭進去就是。最不濟,我還能從您手裏世襲個‘慶親王’呢!”

“哼,”奕劻有些不豫,“你阿瑪身子骨還硬朗著呢!先老實當你的固山貝子吧!我不跟你說了,你好自為之!”

載振賠笑道:“那我送阿瑪回府……”

“不用!”奕劻邊走邊感慨,“看來這年頭,隻有銀子最靠得住啊……”

連下了幾日秋雨,這一天,總算是放了晴。西苑的太液池中滿滿澄澄,水麵足足漲了好幾尺。

潮氣秋寒,催人犯困。儀鸞殿東邊的寢宮內,慈禧正在歇晌兒,可剛迷糊了一炷香的光景,便被自鳴鍾“當當”的報時聲吵醒。

慈禧心煩意亂,一把撩開帷帳,就衝外大喊道:“來啊!”

幾名伺候的宮女聽得傳喚,匆匆來至榻前請安。“奴婢恭聽老佛爺吩咐。”

“去,”慈禧一指那自鳴鍾,“把那勞什子給我扔了!”

一名宮女趕緊搬起鍾來往外走,其餘人等忙服侍慈禧下床。待捯飭停當,慈禧也不準宮女相隨,胡亂披了件點翠大氅,便頭昏腦漲地跨出門檻。

來到外麵,見四下無人,慈禧想也沒想,脫口道:“連英哪,陪我遛遛彎兒去……”

話未說完,廡廊下轉過一個人來。那人到了跟前,一個頭磕在地上。“老佛爺貴人多忘事,這陣子李總管抱恙,是奴才小德張在這裏聽差。”

慈禧苦笑一聲:“老嘍,打個盹兒起來就不記事嘍……小德張,這幾年你明裏暗裏的替我辦事,嗯,身上倒有些連英的影子,好生幹吧,日後少不了你的好處。”

小德張又叩首道:“能伺候老佛爺,已是奴才天大的榮幸,哪還敢奢圖什麽好處?”

慈禧點點頭,“起來吧。”

小德張起身,遞上水煙。慈禧接來吸了幾口,腦中清爽了不少。

“這裏煩悶得緊,走,到池子那邊轉轉去。”

“嗻!”

在小德張的攙扶下,慈禧慢慢朝太液池畔踱去。池中荷花凋盡,僅存些枯柄殘葉隨著水波浮**。慈禧倚著欄杆看了一陣,心裏老大不痛快。

小德張見狀,也不知從哪裏掏出包魚食。“老佛爺,既然到這兒了,您不如給這池中的錦鯉賞些食料吧。”

慈禧捏了把食,信手拋撒在池中。“這池子裏光禿禿的,也不知還有沒有魚……”

話音方落,水麵上突然躍出一尾肥大的錦鯉,甩身一扭,便將餌料吞下。

“哎喲,”小德張撫掌道,“老佛爺一來,這兒登時就有了生氣。您瞧,那不正是‘躍龍門’嗎?”

慈禧大喜道:“快快,再拿些魚食兒來!”

錦鯉越聚越多,慈禧投喂得也越來越勤。整包食料都擲下後,又有無計的錦鯉從四方遊來。陡然間,池中鱗甲鮮豔,歡快活潑,就連一隻棲在岩縫裏的王八,也忍不住探頭探腦地鳧來爭食。

瞧著這些憨態可掬的水族,慈禧胸中的不快全成了烏有,她剛取帕子擦淨了手,卻發現遠處的白階甬道上,緩緩行走著一個小宮女。

慈禧乜斜著眼打量了好一會兒,才問道:“那個丫頭,是不是涵元殿的?”

小德張眺望辨認後,道:“沒錯,那丫頭叫葉禾,原來在植秀軒,後來李總管見她機靈,這才調她去瀛台專門‘照料’皇上。”

慈禧點了點頭:“看來我沒記錯。去,把她給我叫到這裏來!”

小德張領了懿旨,當即撩起袍來,三步並作兩步,急衝衝朝甬道奔去,等攆到了葉禾,已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小葉子啊,你倒是走慢些哪……讓我一通好追……”

葉禾回過頭來,怔道:“張公公?你怎麽不喊一聲啊?喊一聲我不就停下了……”

小德張總算喘勻了氣,朝後努了努嘴。“老佛爺在那邊呢,誰敢大呼小叫?哎,小葉子,你手裏提個食盒做什麽?”

葉禾笑了笑,“皇上想吃羊肉,我便去討了些來……”

“該打!”小德張佯嗔道,“你在宮裏年頭也不短了,怎還這般不懂規矩?老佛爺屬羊,要避開這忌諱。以後別‘羊肉’‘羊肉’地亂叫,得稱‘福肉’!”

“是,”葉禾舌頭一吐,“幸虧有張公公提點,不然我這張嘴呀,指不定要惹出多大禍來呢!”

“行了,”小德張擺手道:“老佛爺還等著問你話,快跟我來!”

聽是慈禧召見,葉禾笑意一斂,忙整了整衣衫,朝池畔走去。

來到慈禧麵前,葉禾趕緊把食盒擱置在地上。“奴婢給老佛爺請安,老佛爺吉祥。”

慈禧瞥了一眼,問道:“那盒裏裝著什麽?”

葉禾道:“回老佛爺的話,是……是碗福肉湯……”

慈禧眉頭一蹙,“給皇帝的?”

“是,”見慈禧有些不悅,葉禾不免忐忑,“太醫說,皇上近來肝氣鬱結,得多食些溫補的湯膳,來舒肝順氣……”

“哼,舒肝順氣?”慈禧的麵上似結了層霜,聲音也變得冷冰冰的,“是誰讓皇帝的肝兒不舒了?氣兒又怎地個不順法?”

聽慈禧話中帶刺,葉禾嚇得小臉煞白,嘴裏囁嚅幾下,不知該如何回答。

慈禧正眼也不瞧她,又問道:“皇帝最近在做些什麽?”

葉禾心中正慌,沒聽見慈禧問話,邊上小德張趕緊捅了捅她,低聲道:“老佛爺問皇上近來的情況。”

葉禾回過神兒來,“皇上身子輕快些時,就翻翻書、寫寫字……”

“還有呢?揀緊要的說!”

“再有……再有就是總坐在窗邊,拿著一隻手鐲出神兒……”

“手鐲?什麽樣的手鐲?”

“是個翡翠鐲子……上麵鑲嵌著一顆極大的珍珠……”

經葉禾一提,慈禧心裏“咯噔”一下。原來那隻鐲子,正是她在六旬壽宴上,親手賞賜給珍妃的,沒想到珍妃死後,光緒卻悄悄收了起來。

想到此節,慈禧目光一寒,“皇帝對那賤蹄子,還是念念不忘嗎?”

葉禾自然知道慈禧口中的“賤蹄子”指的是誰,隻是咬緊了嘴唇,不敢去接腔。

慈禧往前跨了一步,“你是聾了還是啞了?說話!”

葉禾哆嗦著問道:“老佛爺問的那……那人……是珍小主嗎?”

“混賬!”慈禧怒道,“一個跳了井的狐媚子,你還敢叫她小主?”

“奴婢知錯了,奴婢知錯了……”葉禾頓時伏地跪下,淚水直在眼眶打轉。

小德張趕緊扶住慈禧,勸道:“老佛爺保重鳳體,為個死人動怒,不值當的……”

“說得也是,”慈禧閉目長舒了一口氣,又睜開眼對葉禾道,“以後皇帝那邊有什麽異動,隨時過來稟報。”

葉禾抹了把眼淚,“是……奴婢記下了……”

見葉禾還傻愣愣地跪著,小德張忙使個眼色。“發什麽呆啊?還不跟老佛爺叩頭告退?”

葉禾慌裏慌張地磕了個頭,爬起來提著食盒便要走。

“慢著,”慈禧手指那食盒,“把那‘福肉湯’給我留下了!”

葉禾怔在原地,不知所措。“這……”

慈禧冷冷道:“皇帝心寬著呢,哪用喝什麽湯來舒肝順氣?他那點兒症候,吃些青菜豆腐什麽的也就是了。去,把那盒裏的葷腥,給我一股腦兒地喂了魚!”

葉禾哪敢違拗?隻得掀開盒蓋,將羊肉湯和另外幾樣菜肴,盡數傾倒在池中。

禦廚手藝精湛,所烹佳肴入水後,引得池麵上又是一陣歡騰。

見魚兒爭得歡,慈禧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意。“行了,再另找些清淡的給皇帝送去吧。小德張,你也跟著她去,順道吩咐壽膳房那幫廚子,以後皇帝的早晚諸膳,都不必備葷,一應的茶點果子,也統統撤了!”

聽慈禧發下話來,二人也不敢不遵,雙雙領了旨,一同朝壽膳房走去。

等遠離了慈禧視線,葉禾抹著眼淚埋怨道:“張公公,你早不叫我晚不叫我,偏偏當著老佛爺的麵兒把我攔下,這下好了,皇上連肉都沒得吃了……”

小德張道:“這事可怨不得我,誰讓你大搖大擺地往老佛爺眼前過呢。”

葉禾頓足道:“我不管。張公公,你是壽膳房掌案的,你別讓廚子給皇上隻做那些清湯寡水!”

小德張苦笑道:“你小葉子不要命,我還要呢!”

“那怎麽辦?”葉禾急道,“皇上的身子一天差似一天,再不進補……我怕……”

“怕也沒轍啊,”小德張歎道,“老佛爺正在氣頭上,等過幾天我再勸勸,說不定還能讓她收回成命……”

葉禾又道:“那這些天怎麽辦?張公公你是沒瞧見,咱皇上都瘦成啥樣了啊!”

“我教你個乖,”小德張神秘地笑笑,“老佛爺隻說給皇上斷了葷腥,可人參是葷嗎?靈芝是腥嗎?冬蟲夏草、鐵皮石斛什麽的,恐怕也都不是肉吧?”

“我懂了!”葉禾破涕為笑,“公公是說……”

“別介!”小德張趕緊擺手,“我可什麽都沒說!”

葉禾樂道:“好好,張公公沒給支招,一切都是我這個笨丫頭自個兒的主意。”

“這還差不離兒,”小德張朝四周望了一遭,悄聲道,“小葉子,在這宮裏頭,我就瞧你是個實在人……有件事,我得托你辦……”

葉禾愣道:“什麽事呀?要緊事可別找我,我一個小小宮女,除了會伺候主子,還能做什麽呀?”

“就跑趟腿的事兒,”小德張從懷裏掏出幾張銀票,“你趁著沒人,把這些錢悄悄交給我師父。”

葉禾越發的不解,“你師父?”

“嗯,”小德張鄭重地點了點頭,“我師父,原來的崔二總管。”

葉禾目光一緊,“張公公,你是說崔玉貴……崔回事的?他不是被老佛爺攆出宮了嗎?我怎麽才能找到他?”

“我也是剛打聽到的,”小德張道,“城西藍靛廠有個立馬關帝廟,師父他就在那廟裏安身。眼下師父落魄了,手頭上肯定吃緊,我能幫襯一點兒,就算是一點兒吧。”

葉禾笑道:“瞧不出張公公還挺重情重義的。”

“哪裏話來,”小德張道,“我能有今天,全是師父一手帶起來的,他如今遭了難,我能光瞪著眼幹瞧著?”

葉禾道:“既然張公公有這份心,幹嗎不自個兒去?這麽些銀子,就不怕我偷著昧下點兒呀?”

“你我還信不過嗎?”小德張道,“老佛爺對我師父本就猜忌,我現今又得時刻在儀鸞殿聽差,哪裏分得出身去?”

“哼,”葉禾道,“我看哪,分不出身是假,怕老佛爺抓著你與崔回事還有聯絡才是真!”

小德張也沒否認,“嘿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小葉子,你就給個痛快話,這忙你幫是不幫吧?”

葉禾接過銀票,道:“張公公的吩咐,我還敢不聽嗎?可有一點兒,要是我私自出宮被人逮了,你可得幫我求情。”

小德張喜道:“放心吧,到時候晚上走角門去,我提前跟把守的侍衛打聲招呼,保準沒人攔你。”

“但願別出什麽岔子,”葉禾將銀票貼身藏好,又道,“張公公,現在老佛爺對你很是看重,有空你倒是多吹吹風呀,讓老佛爺別老難為皇上了……”

“唉,我盡力而為吧,”小德張歎口氣,抬頭看了看天,“才放了會兒晴,又陰上來了,這兩天,雨怕是要停不了嘍……”

小德張一語成讖,接連二日,這**雨果就下了個昏天黑地。打薄暮起,空中便雷鳴不息,滴水簷上傾流如注,仿佛垂下無數道厚厚的雨簾。偌大個宮禁中,好似絕了生氣,宮娥太監們伺候著各自的主子早早歇了,就連值哨的侍衛也被淋得無精打采,縮在宮牆下哆哆嗦嗦。

西苑後鐵門前,兩個侍衛一麵低聲抱怨,一麵時不時地往雨中望上幾眼,似乎在等什麽人來。

沒多會兒,雨幕中一個模糊的人影漸漸清晰,待離得近了,才發現原來那是宮女葉禾。

葉禾頭頂細編箬笠,身罩刺棕蓑衣,單手挎一隻小竹籃,上麵還蓋了塊油毛氈。

來到門前,葉禾也沒作聲,隻是衝著兩名侍衛點了點頭。侍衛會意,趕緊將門推開一道空隙,葉禾身子僅是一偏,便已然到了門外。

按著小德張所給的地址,葉禾沐甚雨、櫛疾風,七拐八繞地也不知找了多久,總算是尋到了那座立馬關帝廟前。

這廟雖小,可也分得二進二殿,廟後有香火地數畝,以供那些年邁離宮的太監們棲身度日。此時,廟門未閉,葉禾推門入院後,徑直朝正殿走去。

既喚作關帝廟,供奉的神衹自然也便是伽藍武聖。正殿中立一尊彩塑關公像,麵如重棗,眼似丹鳳,外罩袒肩右衽英雄氅,內套連胸鎏金筩袖鎧,一手撫理美長髯,一手倒提冷豔鋸,端的是威風凜凜。

英武的神像下,盤腿坐著個魁偉漢子。那漢子年紀四十開外,太陽穴高鼓,臉膛紅撲撲的,雙手也沒閑著,一手持個酒壺,一手攥隻肥雞,呷一口酒,便啃上一口雞,悠哉怡然,氣定神閑,對殿外的風雨交加和葉禾的不速而至,似是絲毫不覺。

那漢子衣著雖舊,氣度卻是不凡,故而葉禾未敢小覷,走上前恭謹地福道:“這位大叔請了。”

“好說,”那漢子抬眼看了看葉禾,又低頭自顧自地吃喝,“小丫頭,你來這裏尋人還是躲雨?”

“我找人,”葉禾環顧一圈,問道,“大叔,這兒是不是住著些從宮裏出來的公公?”

“不假,”那漢子點點頭,心不在焉道,“可這裏辭宮的老公多了去了,你個個都要找嗎?”

“不,”葉禾擺手道,“我光打聽一個人。”

“誰?”

“崔玉貴崔二總管!”

“找崔玉貴?”那漢子麵上一僵,反複打量起葉禾來。“你是他什麽人?”

葉禾道:“我受人之托,來給他送些東西……大叔,崔二總管住在哪廂?勞你給我指個方位吧。”

那漢子搖了搖頭,歎道:“這世上……再無崔二總管這號人物嘍……”

“怎麽?”葉禾渾身一戰,手裏竹籃差點兒掉在地上。“難道說……他死了嗎?”

“死人還能坐在這兒喝酒吃雞?”那漢子抹了抹嘴,苦笑道,“丫頭,你找的崔玉貴,嘿嘿,就是我了!”

葉禾這一驚又是不小,她入宮時,崔早已離宮,故不識得崔玉貴相貌。此前,葉禾聽過不少關於這“崔二總管”的傳聞,暗自揣測過幾副麵孔,可如今真見到了本人,卻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那位大名鼎鼎的“崔二總管”,居然是眼前漢子這般尋常模樣。“你就是崔……崔二總管?那你怎麽還說世上沒了……沒了你這號人物了?”

崔玉貴道:“沒的隻是‘二總管’,那該死不死的崔玉貴,還在這裏沒心沒肺地活著呢,嘿,說是活著,其實跟孤魂野鬼也差不多……唉,不提了……丫頭,誰打發你來的?那人也真是好笑,偏偏找個不認得我的小丫頭來尋我!”

葉禾悄聲道:“是壽膳房掌案張公公。”

“張公公?”崔玉貴濃眉一皺,“哪個張公公?”

葉禾趕緊道:“張蘭德張公公,他說以前在升平署時,崔二總管還教過他武戲。”

崔玉貴恍然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小德張!那小子現如今混上掌案的了?嘿,三品頂戴呐,了不起,了不起啊!”

葉禾笑道:“有崔二總管這樣的好師父,還愁教不出了不起的徒弟嗎?這就叫青出於藍呀!”

崔玉貴擺了擺手,“今非昔比了,還有,那‘二總管’三字休也再提,我一個落魄潦倒的老公,聽著紮耳。小丫頭,你叫我老崔就成。”

“那可不敢,”葉禾吐了下舌頭,道,“我還是叫你崔大叔吧,那你也別丫頭長、丫頭短的了,我是涵元殿的葉禾,宮裏頭都叫我小葉子。”

“也行,”崔玉貴瞥一眼葉禾所挎竹籃,“小葉子,小德張讓你給我送的什麽稀罕物來?”

“籃裏是些酒菜,”葉禾說著,揭開油毛氈,將籃中物什一件件往外取。“這是‘櫻桃豬脊肉’,這是‘桂圓白鳳煲’,這是‘蘑葺鬆露湯’,這是‘茴香水晶餃’……這幾樣菜,都是張公公親手做的。還有這瓶酒,說是洋人進貢的,張公公著我帶來,讓你嚐嚐……”

對那幾樣佳肴,崔玉貴正眼兒也沒瞧,隻是接過那洋酒,一把拔開了瓶塞。“肚裏剛塞了半隻雞,吃是吃不下了……嗯!這酒不錯,聞著都烈!”

幾口烈酒下去,崔玉貴麵皮愈發的紅了,見他微有醺意,葉禾忙勸道:“崔大叔,來時張公公囑咐了,說這洋酒後勁足,你悠著點兒喝……”

“沒事!”崔玉貴大手一擺,“頭一口我就嚐出來了,這酒是俄國鬼子釀的伏特加吧?嘿,原來在宮裏頭時我喝過一回,好家夥,當時也不知深淺,一口灌猛了,當場就躺桌子底下去了。如今我反正也不當差,就算喝醉了,也不過是呼呼睡上一宿,礙不了什麽事嘍……”

葉禾把酒瓶一奪,朝四下一望。“誰說沒事呀?崔大叔,聽說這廟裏住的公公不少,怎麽除你之外,其他一個也沒瞧見呢?”

崔玉貴道:“待在這裏的老公不是上了年歲便是宿病纏身,哪裏耐得住濕寒?遇到這種鬼天氣,都早早地回了後邊屋裏,鑽進被窩中不肯出來了。”

“那正好,”葉禾從懷中摸出幾張銀票,遞到崔玉貴手中。“趁著沒人,我把這個給你。”

崔玉貴接來一看,不由得怔了。“這是……”

葉禾道:“這是張公公孝敬你的酒錢。”

“嘿,”崔玉貴道,“難為他還有這份心,這厚厚一撂真要拿去換酒,怕是喝到下輩子都喝不完哪!”

葉禾催促道:“崔大叔,你趕緊收起來吧,這麽多錢太惹眼了。”

“成,咱好歹也沾沾徒弟的光!”崔玉貴隨手抽了一張掖在袖口,其餘的往懷中盡數一塞。“我留下一百兩自己花用,剩下的全拿去買地!”

“買地?”葉禾不解道,“買什麽地呀?”

崔玉貴道:“這關帝廟後邊,還荒著幾百畝好地,我打算全墾出來當作香火田,再攤派給附近的佃戶耕種。這樣一來,廟裏的老公就不用躬親事農,單靠收收租子便可度日了。回頭我把這事跟大夥一提,大夥指定會念他小德張的好,也算是為他以後,鋪一條後路吧。”

葉禾道:“張公公還要後路呀?他現在可是老佛爺麵前的大紅人呢!”

崔玉貴喟歎道:“這人哪,爬得越高,他就越顯眼。越顯眼了,就越容易成為眾矢之的。在宮裏麵,有無數雙眼睛看著你,無數張嘴巴等著編排你。舌頭底下,能壓死人啊!你瞧瞧我就知道了,現在不就落了個混吃等死的下場?”

葉禾寬慰道:“崔大叔,你千萬別灰心,張公公曾經說過,他會找個適當的機會向老佛爺進言,再把你請回宮裏頭去……”

“嘿,”崔玉貴冷笑一聲,道,“他說這話,也就是一聽一過的事兒,咱誰也甭當真!”

葉禾眨了眨眼睛,迷惑道:“為什麽啊?他真的這麽說過。”

崔玉貴道:“宮裏頭不論是誰在盼我回去,那個人都不會是他小德張。我若是回去了,嘿嘿,那會妨著他的大好前程哪。小葉子,這次小德張送來銀子,你當是為了什麽?他是想讓我收了這筆錢,安安穩穩地待在這立馬關帝廟中啊!”

“不能吧?”葉禾將信將疑,“我瞧張公公沒這層意思呀……”

崔玉貴朝地下一指,哼道:“你看看他讓你帶的那幾盤菜就知道了!”

葉禾依次看去,“櫻桃豬脊肉、桂圓白鳳煲、蘑菇鬆露湯、茴香水晶餃……崔大叔,這些菜究竟有什麽名堂啊?我可瞧不出……”

崔玉貴道:“把這四樣菜名,單擇出頭一個字,連起來不就是‘櫻’、‘桂’、‘蘑’、‘茴’?嘿,‘櫻桂蘑茴’,好一個‘應歸莫回’哪!”

葉禾自念了幾遍,猛然醒覺。“我的天呀,原來張公公的心術這麽重哪,崔大叔,也虧你能瞧得出來……”

“嗐,”崔玉貴道,“我在宮裏這麽些年,鉤心鬥角的事還經的少嗎?這點兒小伎倆,拿眼一掃就能看個十之八九。有道是‘牆倒眾人推破鼓萬人捶’,他小德張沒有落井下石,我崔玉貴就感激不盡嘍!”

葉禾輕歎一聲,道:“崔大叔這般本事,都能被攆出宮來,像我這樣的蠢丫頭,一旦有個不慎,豈不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唉,”崔玉貴站起身來,拍了拍葉禾的肩膀。“孩子,既然你叫我一聲‘大叔’,那我就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吧。你那涵元殿的差事,太難當了。我年輕那會兒,也替老佛爺‘伺候’過皇上,嘿嘿,兩頭受氣,裏外不是人哪……有機會就離宮吧,你還小,找個好人家嫁了比什麽都強,那宮裏頭,可不是一般人能待的地方啊!”

崔玉貴朝外看一眼,“外頭雨還沒停,你要不等等再走?”

“不了,”葉禾擦了擦眼角,“這次我是偷著出宮的,若回去晚了被人捅到老佛爺那裏,我可就沒了活路了。崔大叔,小葉子人微言輕,幫不上你什麽忙,唯有祝你多福多壽了。”

“好孩子,”崔玉貴動情道,“你有這份心,崔大叔就足領你的情了。走吧,路上小心些!”

“嗯。”葉禾將箬笠戴好,冒雨出了廟門。

送走了葉禾,崔玉貴又在殿堂上待了大半個更次,外頭風雨聲大作,他心內唏噓,也如翻江倒海,久不能平。

陡然間,夜空中劃過一道閃電,隆隆的雷鳴緊隨而至。還沒等雷聲停歇,殿外廟門卻“砰”的一聲大開。

崔玉貴一怔,還以為是葉禾離而複返,“小葉子,是你嗎?是不是有家什兒落在這裏了?”

一連喊了幾聲,外頭都沒人回答。

“我真是糊塗,小葉子都走了半個多時辰,這會兒怕是能望見宮門了……難道廟門是被風刮開的?”崔玉貴自語著,打算出殿關門。可一腳才跨到殿外,那門口竟驀地騰起一團火光。

正殿離著廟門,少說也得十丈遠,可那火光太熾,居然令崔玉貴頓覺有些刺眼。崔玉貴在目下揉捏幾把,複又打量,隻見廟門外懸著一支粗如短杵的白燭,那團熾烈的火光,正是那白燭上燃起的燭火。

“誰?是誰在那兒?”崔玉貴又問了幾次,可回應他的,卻隻有嘩嘩的雨聲。

“卻也作怪!”崔玉貴暗罵一聲,抬腿走下殿階。可當冰冷的雨水淋在頭臉上時,崔玉貴兀自打了個激靈,一雙腿,再也無法邁出半步。

似這般大的雨水,連篝火都能澆滅,那白燭縱使粗大些,也斷無不熄之理。況且那白燭一無人把持,二沒繩索牽掛,隻是幽幽地飄懸在門口,若非活見鬼,又當作何講說?

崔玉貴隻覺後背陣陣發寒,二目死死地望著那支詭異的白燭,驚愣在原地。

那白燭又燃了一會兒,忽然飄向旁側。緊接著廟門外光霧朦朧,多出一個模糊的身影。

那人腰段纖細,顯然是個女子,身上穿件旗裝,卻未梳頭,長長的黑發披在額前,將頭臉全然蓋住。

又一道閃電劃過,院內物什在刹那皆被映得雪亮。借著一閃即逝的電光,崔玉貴又朝那女子細瞧了一眼。

那女子旗服上紋鸞繡鳳,分明是宮中妃嬪的裝束,隻是她身上、長發上糊掛著一團團的綠藻爛泥,依舊瞧不見本來的麵容。

“這副駭人模樣,莫不是個女鬼?”崔玉貴心中急打個突,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兩步。“喂!你究竟是何人?來這廟裏想做什麽?”

早年間,崔玉貴在南府戲班學過戲,習得了一身好武藝,當上二總管後,功夫也不曾撂下。正所謂藝高人膽大,加上他又是個爽利性子,故而屢問未果後,崔玉貴最初的驚懼,也漸漸地化成了慍怒。

又候了片刻,崔玉貴終於按捺不住,幾步躍回殿裏,從關帝像手中抽下那把青龍偃月刀來。

那關帝像雖是木骨泥胎,可所持兵器卻是貨真價實的長刀。擎刀在手,崔玉貴頓時有了底氣,他戟指怒目,向那女子喝道:“兀那婆娘,管你是妖是鬼,我都不須怵你!嘿,你是想找個替死鬼超脫吧?趁早斷了那點兒念想!姓崔的雖是個淨身絕後的閹人,可同樣是條頂天立地的漢子!半輩子下來,不偷不搶,不欺不騙,生平所負的,唯有我崔家的列祖列宗,旁人的冤枉賬,休算在我姓崔的頭上……”

話未說完,那女子冷笑一聲,手腕輕輕一揚,幾道銀光便穿破雨幕,直直地射進殿來。

崔玉貴大驚,趕緊橫刀一擋。刀身上劈裏啪啦響了一通,竟落下幾顆圓圓的珍珠。

“哐啷”一聲,長刀墜地。崔玉貴哆嗦著撿起一顆珍珠,朝那女子顫聲問道:“難道……難道你是珍妃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