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鳩占鵲巢
躺在**,馮慎輾轉反側,稍稍合了合眼,晨光已透過舷窗照了進來。見天色已亮,馮慎便索性起來,匆匆洗漱一番,出了艙房。
不多久,香瓜等人也陸續地醒來。吃罷船老大送來的早點後,眾人又來在船頭甲板上觀景。
花無聲拍了拍自己額頭,道:“頭暈頭暈,昨夜酒喝得不少……”
香瓜哼道:“肉你也沒少吃!”
花無聲沒理她,繼續自語道:“頭昏腦漲,頭昏腦漲啊……得弄些鮮魚,做碗‘醒酒羹’來喝了。”
香瓜拉了拉馮慎的衣角,小聲道:“馮大哥,看好咱們的銀子,那臭窮酸又在惦記著騙吃騙喝了。”
“哼哼!”花無聲不屑道,“眼下就在河上,想弄幾尾活魚,還用得著花銀子買嗎?”
“你是要釣魚嗎?”香瓜說著,在河麵上望了望,“可這躉船一開,就算附近有魚,也早被嚇跑了,哪裏還能釣得著?”
“釣魚算什麽本事?”花無聲從懷中掏出個小瓷瓶,朝香瓜晃了晃,“我有法寶,大可呼魚自來!”
香瓜瞥了一眼,“還呼魚自來?你就吹吧!”
“臭丫頭,等著開眼吧!”說完,花無聲從小瓷瓶裏倒出一顆黑乎乎的小丸。
“那是什麽啊?”香瓜一探頭,立馬捏著鼻子叫道,“啊呀!這是什麽怪味道啊?臭窮酸的東西,果然都是臭的!”
“你這臭丫頭,難道就香得很嗎?”花無聲手不停歇,又摸出條長線把那小丸串好。一端係在船頭,將串著小丸的另一端,浸入到河麵以下。
準備停當,花無聲兩眼一閉,嘴裏念念有詞。見他故弄玄虛,鹹觀道人與空如師太含笑不語,馮慎也知花無聲必有用意,故而亦不說話,立在一旁靜觀。
可香瓜見狀,愈發的好奇起來,左一個‘臭窮酸’,右一個‘爛酒鬼’,纏著他不斷地問東問西。
“噓!”花無聲打了個噤聲的手勢。“別吵,再吵連癩蛤蟆都要被你這臭丫頭招來了。”
“大冬天的,哪會有蛤蟆呀……”香瓜嘟囔一聲,但還是老老實實的閉了嘴。
花無聲又裝模作樣的念了一陣,將雙腳猛然一跺,高叫道:“魚來!魚來!”
香瓜趕緊朝河麵上望去,登時大失所望。“哪裏有魚了?你這窮臭酸,總要拿人開心……”
不料語音未落,船下突然傳來“砰”的一聲,似有什麽東西撞在了船板上。
花無聲得意洋洋道:“臭丫頭,現在你再往河裏看看吧!”
香瓜半信半疑,可她再低頭看時,卻不由得呆了。隻見河麵上黑壓壓的一小片,盡是大魚的背脊,不少魚像瘋了一般,湧在船頭爭搶那浸在水下的小丸。
還沒等香瓜回過神兒,船老大已提著個撈網,急衝衝地從後麵跑來。“喲,幾位客官都在啊?快瞧瞧水裏吧,好像是遇上魚群了!真是怪了,我在這運河上跑了這麽多年,都沒見到過這般奇景啊……”
“魚是這臭窮……”
香瓜剛要開口,嘴巴便被花無聲一把捂住。“沒事沒事,船老大,你繼續行船就是,等會兒那些魚便會自己散了的。”
“那行,沒嚇著幾位客官就好!”船老大一揚撈網,“我趁著這機會,去撈上幾尾肥魚來……”
“不必!不必!”花無聲趕緊道,“船老大,你把那網留下,撈魚之事交給我們,保管到了晌午,你與那些小夥計都有肥魚吃。”
“成嘞!”船老大一咧嘴,笑道,“就偏勞幾位客官了,那我回去接著把舵了。”
待船老大走後,花無聲向香瓜道:“怎麽樣臭丫頭?我是不是把魚給招來了?”
香瓜一指花無聲懷中,“你甭想蒙俺!俺知道,定是因為那小瓶裏臭烘烘的小丸,這些魚才會遊過來的!”
“喲?”花無聲奇道,“這才一宿不見,腦子變得好使些了嗎。”
香瓜怒道:“臭窮酸,你真當俺傻嗎?”
花無聲笑道:“你這臭丫頭不是傻,而是蠢!”
“臭窮酸!”見甲板上落著一個壓網的小鐵砣,香瓜抓起來,便向花無聲扔了過去。
“哎喲!臭丫頭打死人啦!”
花無聲大叫一聲,居然踉蹌後退著,跌下了船頭。
“香瓜,瞧你做的好事!”馮慎大驚,趕緊奔到船頭。“三師父!”
“俺沒想到真能打著他啊……”香瓜怔了怔,也跟著往船下看。
二人這一看,不由得瞠目結舌。隻見花無聲竟然在水麵上縱躍來回,向著船頭哈哈大笑。
香瓜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瞧時,這才發現了其中玄機。“馮大哥你瞧,那臭窮酸……能踩在魚背上哇!”
然縱使有魚群踏腳,花無聲此舉,也足以驚世駭俗。見他輕身功夫如此高深,馮慎心中大為折服。“三師父,你又讓弟子大開眼界了!”
“好玩好玩!”香瓜也拍著手道,“臭窮酸,你別老躥來蹦去的,快騎個魚遊上一圈給俺看看吧!”
“還給你騎個魚?喂條魚給你吃吧!”花無聲說罷,足尖迅速踢出,隻聽“嘩啦”一聲水響,一條近二尺長的大魚,便搖頭擺尾地向香瓜的懷中飛去。
“啊呀!”見那大魚飛來,香瓜忙伸手去抱。可那魚身沉重,又加上滑不溜手,香瓜一個沒接住,便連人帶魚的仰在了甲板上。
雖沾了一身的黏腥,香瓜卻樂得咯咯直笑。鹹觀道人將香瓜扶起,又向船下低聲喝道:“無聲,快些上來吧。運河上船來舟往,別輕易顯露功夫,小心惹人耳目!”
“是!”花無聲趕忙縱身,輕輕躍上船頭。
香瓜抱著那魚,意猶未盡。“臭窮酸,你那踩魚浮水的本事,俺一時半會兒怕也學不會,這樣吧,你把那瓶小丸給俺!”
花無聲一仰臉,“想得美!”
香瓜又道:“那你把製小丸的法子跟俺說!”
“把法子跟你說了,倒也不打緊,不過嘛……”花無聲說著,把手一伸。“拿五十兩銀子來換!”
“五十兩?”香瓜恨道,“你咋不去搶啊?”
空如師太招了招手,“香瓜你來,我教你就是了。”
花無聲指著空如師太,連連頓腳。“哎呀師妹,你這樣,不是斷你三師哥的財路嗎?”
空如師太笑笑,向香瓜道:“製那‘呼魚自來’的小丸並不難,隻需用幾個青殼鴨蛋、鬧陽花、野八角、羊油之類的炮製兌好,再混搗成泥、搓為丸狀就成了。你三師父身上的那瓶,是原來我們出海尋島時用剩下的,在海上找不到食物,就用這個法子引魚來吃……”
香瓜問道:“四師父,那會兒你也吃魚嗎?”
花無聲道:“你這臭丫頭真是廢話!在海上別說是素齋,有時候連一口淡水都喝不到,不吃魚喝血,要你四師父活生生的餓死、渴死嗎?”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空如師太合掌閉目道,“三師哥,請你別再說了,我要回屋誦上幾遍懺悔經去,失陪了。”
空如師太說完,便低著頭,疾疾離開。
香瓜瞪了一眼花無聲,“臭窮酸,瞧你把俺四師父給氣的!”
花無聲也回罵道:“臭丫頭,還不是你起的頭?行了,趕緊拿網撈魚去,再等會藥效一過,魚就跑沒了!”
“對啊,差點兒忘了正事!”香瓜一拍巴掌,“臭窮酸,快把那撈網給俺遞過來!呀,那魚要逃!臭窮酸,快攔住它……”
見二人在甲板上手忙腳亂地折騰開來,鹹觀道人微微一笑,“慎兒,你也隨我來吧。”
“是,大師父。”
等到了艙房,鹹觀道人問道:“慎兒,你胸口的傷好些了嗎?”
馮慎道:“尚有些微痛,想來再歇息幾天,便無甚要緊了。”
鹹觀道人點了點頭,“在這船上,不便授你本門的心法,這樣吧,我先將道家小周天的吐納法傳你,一來助你順氣療養,二來讓你打下些根基。”
馮慎跪拜道:“多謝大師父!”
“起來吧。”鹹觀道人盤膝而坐,雙掌相疊,置於丹田處。“你學我的樣子,也到對麵的**打坐。”
馮慎依言坐好,靜待鹹觀道人傳法。
鹹觀道人緩緩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大道無形,視聽不可以見聞;大道無名,度數不可以籌算。資道生形,因形立名,名之大者天地也。天得乾道,而積氣以覆於下,地得坤道,而托質以載於上。覆載之間,上下相去八萬四千裏,氣質不能相交。天以乾索坤,而還於地中,其陽負陰而上升;地以坤索乾,而還於天中,其陰抱陽而下降。一升一降,運於道,所以天地長久……”
馮慎豎起兩耳,全神貫注地聽著。
鹹觀道人又道:“天地之道一,得之惟人也,受形於父母,形中生形,去道愈遠。自胎元氣足之後,六欲七情,耗散元陽,走失真氧,雖有自然之氣液相生,亦不如天地之升降,且一呼元氣出,一吸元氣入,接天地之氣,既入不能留之,隨呼而複出,本宮之氣,反為天地奪之,是以氣散難生液,液少難生氣。當其氣旺之時,日用釕卦,而於氣也,多入少出,強留在腹,當時自下而升者不出,自外而入者暫住,二氣相合,積而生五髒之液,還元愈多,積日累功,見驗方止……慎兒,這些你都能聽得明白嗎?”
馮慎老實的搖了搖頭,“大師父請恕弟子愚鈍……弟子隻是半知半解……”
鹹觀道人笑道:“難為你了,這是口訣,你不必急於參悟,先將它默默記牢。”
“是!”馮慎答應一聲,用心暗背。
鹹觀道人接著道:“道生萬物,天地乃物中之大者,人為物中之靈者。別求於道,人同天地,以心比天,以腎比地,肝為陽位,肺為陰位。心腎相去八寸四分,其天地覆載之間比也。氣比陽而液比陰。子午之時,比夏至、冬至之節;卯酉之時,比春分、秋分之節。以一日比一年。以一日用八卦,時比八節,子時腎中氣生,卯時氣到肝,肝為陽,其氣旺,陽升以入陽位,春分之比也,午時氣到心,積氣生液,夏至陽升到天而陰生之比也;午時心中液生,酉時液到肺,肺為陰,其液盛,陰降以入陰位,秋分之比也,子時液到腎,積液生氣,冬至陰降到地而陽生之比也。周而複始,日月循環,無損無虧,自可延年。”
馮慎又默誦了數遍,這道:“大師父,弟子勉強記了個大概。”
鹹觀道人點了點頭,“那已屬不易了,慎兒,你體內任、督二脈已通,安爐立鼎、混元築基亦非難事。但你要記住:聖凡之別,乃一敬一肆、一克一罔而已,若信之不篤,修之不勤,縱使天賦異稟,也終究難得大道。”
馮慎道:“弟子謹記心中!”
“好!”鹹觀道人輕聲道,“現在你閉上雙目,將坐姿調好。要鬆肩垂肘,含胸拔背,下頷收、齒微叩、唇輕合、舌舐上顎。心無雜想,空明澄澈……慢慢地呼……吸……靜虛平定,物我兩忘……再呼……再吸……”
馮慎依法施為,試著歸攝心念、緩吐深納。漸漸地,一股暖流起自丹田,徐徐遊走於周身經絡。待那股氣息繞體行了幾周後,馮慎隻覺淤滯頓通、妙不可言。再睜開眼時,已是神清氣爽、暢快淋漓。
馮慎將額頭細汗一拭,喜道:“大師父,這小周天的吐納功法確實神妙,弟子剛練了這一會兒,胸口傷處便已不覺痛楚。”
鹹觀道人道:“慎兒,方才從你的氣息上聽來,納氣之法你已初窺門徑,然那吐氣之法,卻仍有瑕疵。”
馮慎一怔,趕忙道:“弟子的不足之處,還請大師父指正。”
鹹觀道人道:“吐氣有六法,謂之吹、呼、唏、嗬、噓、呬。吹以去風,呼以去熱,唏以去煩,嗬以下氣,噓以散滯,呬以解極……六法各有六用,不可混而為一、草率吐排。若意不靜,當用‘唏’字訣;如脈象塞,則使‘噓’字訣,以此類推……”
馮慎又試著呼吐幾次,鹹觀道人也再糾正了幾番,不知不覺間,已近晌午……
之後的日子裏,馮慎一有空閑,便暗中習練那吐納之法。香瓜雖與花無聲吵吵鬧鬧,但也通過揮石擊魚、彈石打鳥等玩笑賭試,跟著他學了不少接發暗器的訣竅。
光陰如梭,好似那運河中的流水般,晝夜不舍。不一日,躉船經由臨清、濟寧、滕州、徐州、揚州等處,行至了蘇南鎮江府境。
一進鎮江,香瓜就朝著岸上直聳鼻子。“你們快聞聞,怎麽有好大一股子酸味兒呀?”
“大驚小怪!”花無聲哼道,“這鎮江府盛產香醋,釀醋的作坊店鋪林林總總,能聞到酸味兒,又有什麽稀奇?”
香瓜作勢在花無聲身旁嗅了幾下,突然問道:“臭窮酸,這裏該不會是你的老家吧?”
花無聲皺眉道:“不是!你這臭丫頭問這個做什麽?”
香瓜道:“俺覺得呀,也就隻有這種產醋的地方,才能熏出像你這樣酸裏酸氣的人來!”
花無聲怒道:“你這臭丫頭給我等著吧!待會兒一靠岸,我立馬買上一桶老陳醋給你灌下!哼哼,等到了那時候,再瞧瞧到底是誰更酸!”
“你敢!?”香瓜雙手掐腰,“你要敢灌俺,回頭俺就去把你從揚州買來的那幾箱破書全扔河裏去!”
“破書?”花無聲氣道,“你知道那些書花了多少銀子嗎?”
香瓜也氣道:“你還有臉講?你花的那些銀子,還不是俺馮大哥的?”
二人越吵,聲音便越高,引得岸上行人都紛紛看過來。空如師太趕緊攔在二人之間,無奈的笑道:“你們倆都鬥了一路的嘴了,該消停些了吧?”
花無聲氣呼呼的向馮慎道:“小子,別老成天的打坐練氣,有空多約束下那個臭丫頭!沒瞧見嗎?她哪裏還有點兒當徒弟的樣子?”
馮慎剛回聲“是”,香瓜也有樣學樣,拉著鹹觀道人道:“大師父,你也多管管那個臭窮酸呀!他總在馮大哥那裏騙錢,哪裏還有點當師父的樣子?”
“哈哈哈……”鹹觀道人大笑道,“香瓜呀,看來這些日子裏,你長進不小啊,跟你三師父學得是越來越滑頭了。”
“嘿嘿……”香瓜吐吐舌頭,扮了個鬼臉。“大師父,這個就叫做‘近墨者黑’吧?”
“你瞧瞧!”鹹觀道人笑道,“臨了還不忘擠對一把,哈哈……哪還是那個剛上船時的憨丫頭呀?”
空如師太也打趣道:“看來,還是三師哥教導有方。”
“師妹,你也來取笑我?”花無聲忿然道,“馮慎,你小子給我過來!”
馮慎趕緊上前道:“弟子在此,三師父有何見教?”
花無聲看了香瓜一眼,道:“罰你小子今天不準吃飯!”
馮慎一怔,“三師父,弟子哪裏做錯了?”
花無聲道:“還哪裏做錯了?當初不是你將那臭丫頭帶上船來,我如今會生這麽大的氣嗎?你大錯特錯,所以不準你吃飯!”
香瓜怒道:“臭窮酸,你欺負俺馮大哥算什麽本事?”
花無聲得意道:“治你這臭丫頭最好的法子嗎……就是難為馮慎這小子!哼哼哼,這就叫作‘打蛇打七寸’、‘治你先治他’!”
說笑間,躉船又航至運河的汊港,方拐了個彎,岸上突然出現了一隊官兵。那些官兵拿刀搭箭,衝著河心便大呼小叫:“喂!河裏那艘大船,快快靠到岸上來!”
見是官兵,花無聲心下一緊。“難道是從京師追來的鷹爪子?”
鹹觀道人定睛看了看,搖頭道:“應該不是,他們從服色上看來,倒像是地方上的兵勇。”
岸上官兵又喊道:“聽見沒有?快快靠岸!再不過來,我們可要放箭了!”
“這幫賊廝鳥真乃飛揚跋扈!”花無聲怒道,“掌門師哥,我上岸去將他們打發了吧?”
鹹觀道人擺手道:“人多眼雜,不可生事。”
然看到那夥凶神惡煞的官兵,船老大和眾夥計全嚇壞了,跑到船頭上問道:“幾位客官,你們看這事怎麽辦啊?再不停船,那些兵怕是真的會放箭啊……”
鹹觀道人道:“船家,民不跟官鬥,咱們依他們靠岸就是了。”
“好好,道爺您老是個明白人……”船老大說完,急急向岸上喊道,“軍爺們千萬別放箭啊!我們這便開過去!”
見躉船離岸越來越近,鹹觀道人悄聲囑咐道:“待會隨機應變,一切小心行事,沒有我的號令,都不準顯露武功。”
眾人點點頭,“是!”
躉船剛停在岸邊,幾名兵勇就跳了上來,七手八腳地搭好踏板,一名把總模樣的人便大搖大擺地走上船來。
那把總瘦得跟猴子似的,在船上這裏瞧瞧,那裏望望,連連點頭。“嗯,這船倒算合適……哪個是船老大?”
船老大趕緊上前道:“小的見過總爺。”
那把總問道:“你這船是打哪裏來?”
船老大回道:“是打京城過來。”
“京城?”那把總眉頭一皺,看了看鹹觀道人等。“那些是什麽人?”
花無聲使了個眼色,馮慎會意,便上前道:“我們都是尋常百姓,要從這裏借道長江,再至滬上訪親。”
“訪親?”那把總將花無聲等人挨個打量。其時空如師太為行路方便,早已換了俗家打扮,隻是鹹觀道人發髻高綰、道袍著身,一看就是方外羽士。
見鹹觀道人麵上瘡疤猙獰,那把總不禁後退了一步。“那個獨眼的老道……跟你們又是什麽關係?”
馮慎忙道:“那是在下的伯父。伯父曾於一處觀中修道,後來道觀中失火,以致麵容有損……在下見伯父年事已高,便將他老人家接在了身邊侍奉。”
那把總“哦”了一聲,又問道:“你家中可有為官做宦之人?”
馮慎搖了搖頭,道:“總爺說笑了,我等俱是布衣百姓。”
“那正好!”那把總大喜,回頭跟一名兵勇道:“快去稟報老爺,就說找到能用的船了!”
船老大奇道:“總爺,你這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那把總哼道:“總爺我瞧上你這船了,要借來用用!”
船老大忙道:“可小的這船,早已經被這些客官包下了呀……”
“少他娘的廢話!”那把總兩眼一瞪,“不過是些尋常百姓,全趕下去不就成了?你放心吧,銀子短不了你的!”
船老大看著鹹觀道人,為難道:“道爺,你看這事……”
“無量壽福!”鹹觀道人朗聲道,“這位總爺,凡事總該講個先來後到,再者說了,你們公門之中自有官船,為何非要與我們爭這艘躉船?”
那把總喝道:“我們愛坐什麽船就坐什麽船!關你這雜毛老道什麽事?”
“你……”花無聲剛欲發作,空如師太趕忙攔住。
鹹觀道人笑了笑,“就算是官府,也不能不講道理吧?”
那把總將頭一仰,罵道:“在這裏,老子說的話就是道理!還不趕快收拾東西下船?是在等著老子將你們統統丟入河裏嗎?”
還沒等眾人開口,岸上突然有人喝止:“不可對百姓無禮!”
眾人抬眼望去,一個鄉紳模樣的人,正從轎子中擠了出來。那人肥頭大耳、油光滿麵,腆著個大肚子,一走起道來,渾身的贅肉都在顫抖個不停。
那把總見狀,忙上去請安。“周老爺,您瞧那船怎麽樣?”
那周老爺看了看,滿意的點了點頭。“不錯!從外麵看著不起眼兒,裏麵倒是挺寬敞,嗯,不錯,著實是不錯!”
那把總道:“既然周老爺中意,那卑職立馬去趕人!”
“哎……”那周老爺擺手道,“人家先雇的船,咱們怎麽好趕人下去?就跟他們擠擠也無妨呀!”
那把總奇道:“周老爺,您是何種身份啊,怎能與那些尋常小民共乘一舟?”
“這個你就不懂了吧?”那周老爺意味深長的笑了笑,“尋常的小民,才會坐尋常的躉船啊……哈哈哈……”
那把總怔了一會兒,終於琢磨過來。“哦……卑職懂了!哎呀周老爺,還是您老高明啊!”
周老爺笑道:“行了,快叫人把老爺我的家眷和行李運過來吧!”
“好,卑職這就去辦!”那把總傳頭吩咐一聲,手下兵勇便領命去了。
趁著二人說話,香瓜道:“那胖老爺看著還挺和善,跟他擠擠倒也不打緊。不像那個瘦猴精,一上來就凶巴巴的要趕咱們下船。”
花無聲道:“你這臭丫頭會看什麽?還挺和善?你當那老肥豬是好人嗎?”
馮慎點頭道:“三師父說得不錯。在他麵前,那把總自稱‘卑職’,想來那胖老爺也應是官場中人,並且官位坐的也不會小。”
香瓜奇道:“還是個官?那他怎麽要裝成個地主老財?”
“噓,別說了,那老肥豬過來了!”
香瓜抬頭一看,果然見那周老爺在那把總的攙扶下,慢吞吞地上了船來。
“哈哈,幾位受驚了,多多見諒啊!”周老爺嘴上說得客氣,可一雙蛤蟆眼卻不客氣,在香瓜和空如師太身上,滴溜溜轉了半天,這才戀戀不舍的挪開。“鄙人姓周,欲跟諸位搭船共渡幾日。”
馮慎等人沒說話,船老大卻問道:“這位周老爺……您老也要去滬上嗎?”
那周老爺道:“先經滬上,再到福州。”
船老大一聽,連連擺手。“從滬上到福州豈不是要走海路?周老爺您多擔待吧,我們這船是在運河上跑營生的,最多送到長江口,不出遠海……”
那把總又抽出刀來,“叫你去哪兒你就去哪兒!再敢囉唆一句試試?”
“別這樣,別這樣……”周老爺伸手一攔,又衝船老大笑嘻嘻的道,“船家,這躉船受不得風浪,就算你願意出遠海,我們也不敢坐哪。放心吧,隻要過了沉沙島那片水域,我們就另找船隻。”
船老大愣道:“沉沙島在什麽地方?小的沒去過啊……”
“甭打聽了,到時候我的人自然會引路的。”周老爺說完,又向那把總道,“走吧,去瞧瞧住的地方。”
在船頭艙房轉了一圈,周老爺讚不絕口,那把總見狀,又跑到甲板上來。“哎,把你們的東西都收拾幹淨,船頭這幾間艙房,我們周老爺全要了!”
香瓜怒道:“憑什麽呀?”
空如師太攔道:“香瓜,別說了,收拾行李吧。”
香瓜急道:“那咱們住哪兒呀?”
那把總一指船尾,“那後麵不還有幾間艄棚嗎?”
香瓜還欲說,鹹觀道人開口道:“好了,咱們就跟船家擠擠吧。”
那把總笑道:“嘿,到底是出家人啊,還真算識相。趕緊的吧,別愣著了!”
馮慎等人不再搭話,默默將包裹行李理好,搬到了後艄。船老大又讓小夥計們騰出兩間小艄棚,香瓜與空如師太同住一間,馮慎與鹹觀道人、花無聲擠在了另一間。
待收拾好了,船老大有些過意不去,私底下對著鹹觀道人賠起了不是。“道爺你看這……唉,眼瞅著就要到地方了,卻偏偏生出這麽個糟心事來……對不住了啊……”
鹹觀道人微微一笑,“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沒事的船家,我們並未在意。”
“那就好、那就好……”船老大正說著,突然聽見岸上人聲鼎沸,不一會兒,竟出現了幾駕騾馬大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