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攫攘爭逐
長夜未央,艙房內的談話,也便未盡。
見香瓜觸舊傷懷,空如師太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頂。“不實之法,是從緣生。真實之法,不從緣起。無緣則無和合,無和合則無生,無生則無滅……”
香瓜抬起頭來,“四師父……你在說什麽?俺聽不懂……”
空如師太笑了笑,道:“等你再長大一些,就會慢慢領悟出那些禪偈的真諦了。好了,你不是想知道,我與三師哥為何會能成你們大師父的同門嗎?那就快快坐好,聽你們大師父接著說吧。”
鹹觀道人又繼續說道:“當年我將他二人帶回師門後,也曾動過以後收他們為徒的心思,然你們太師父不允,他老人家唯恐我與二師弟在習經上貪多務得,隻授我《徹虛》,授二師弟《窺骨》,剩下的《決聞》、《策陣》二卷,則打算留到將來,等他二人長大後再傳。於是乎,他二人便成了我的師弟師妹了。無聲喜歡讀書,就以儒生自居;空如從小好研佛法,所以便以釋家居士的身份修禪了。”
“阿彌陀佛。”空如師太道,“掌門師哥對我二人之厚情,恩同再造。”
“不錯!”花無聲道,“我們入門不久,師父便過世了。那些年,都是掌門師哥一麵傳授本領,一麵撫育我們成人。所以於我二人來說,掌門師哥雖是同門,實則亦師亦父!”
香瓜又問道:“俺馮伯伯沒教過你們嗎?”
空如師太道:“那時候,二師哥並不在門中。”
“不在門中?”香瓜奇道,“那馮伯伯他去了哪裏?”
鹹觀道人道:“你們太師父逝世不久,二師弟便離開本門,密護那藏經筒中的‘軒轅天書’了。有道是‘大隱隱於市’,所以他便直奔了京城。”
馮慎道:“大師父,最後那藏經筒,是如何歸回本門的?”
鹹觀道人獨目中精光一現,“是我與你爹爹,潛入天王宮搶回來的。並且我那隻左眼,也正是在那個時候丟了的。”
鹹觀道人麵上遍是疤痕,馮慎心知那定是遇到了極大的凶險,也不敢開口去問,隻是靜待不言。
鹹觀道人又怔了一會兒,才道:“你們太師父生平最大的恨事,便是那‘軒轅天書’為洪仁坤騙去。本門至寶,不可不取,更何況那還是延悔大師法身之皮。我與二師弟打定主意,要為你們太師父完成夙願,因此日夜研武,寒暑不歇。等到了同治三年,太平天國氣運已竭,清軍將天京城重重圍困。我與二師弟覺得機會來了,便稟明了你們太師父,趁亂去那天王宮中尋找藏經筒。其時,兩軍你攻我守,正是激烈交鋒,天京城外,炮火不斷、流矢不絕。我二人費了好大一番周折,才到得城下。那會兒守城的太平軍已經殺紅了眼,隻要見到沒留長發的,便會直接衝砍過來。我二人隻為尋經,不欲牽連在兩方的爭戰之中。二師弟腦後結有辮子,而我因修道,蓄有長發。於是,我讓二師弟留在城外接應,自己散開發髻,換上太平軍的打扮後,秘密潛入了城裏。”
香瓜追問道:“大師父,後來呢?”
鹹觀道人道:“後來我便找到了天王宮,那時宮中的守衛大多都調去守城了,是以混入宮內,倒不怎麽麻煩。然那天王宮極大,我又不識得路徑,直到了深夜,才找到了那洪仁坤的寢殿。那時洪仁坤已病入膏肓,我正要衝進去逼問他‘軒轅天書’的下落,不想卻來了個精瘦的漢子,身邊還帶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
香瓜奇道:“那兩個是什麽人啊?”
鹹觀道人道:“我之後才知道,那漢子就是忠王李秀成,而那個孩子,叫作洪天貴福,是那洪仁坤的長子。”
馮慎道:“想必那夜,大師父正是趕上了洪仁坤托孤。”
“不錯”,鹹觀道人又道,“我見那洪仁坤要托孤,便想畢竟關係著萬千太平軍的存亡,要討回那‘軒轅天書’,也不必急於一時。於是,我便躲在殿外,從窗戶縫裏向裏麵打探。隻見那洪仁坤躺在**,床腳還丟著一個空酒杯。看到二人進來,洪仁坤從被子裏摸出幾樣物什。”
馮慎道:“那藏經筒也在其中?”
鹹觀道人點了點頭,說道:“除去那藏經筒外,還有一塊金牌和一本冊子。”
馮慎眉頭一皺,“冊子?難道是……大師父,你不是說那洪仁坤沒來得及抄錄《策陣》嗎?”
鹹觀道人道:“那的確不是《策陣》的副本,而是洪仁坤所記錄那些障眼法的《秘術寶鑒》。將那三樣東西交給洪天貴福後,洪仁坤又說那藏經筒內,是聖物‘軒轅訣’,隻要有它在,天國就會有東山再起的那一天,但沒有鑰匙,絕對不能硬啟。洪天貴福又問他開啟藏經筒的方法,然因為李秀成在身邊,洪仁坤遲遲不肯說。後來李秀成會意,忙避在一旁,可就是這樣一耽擱,洪仁坤突然嘴角流血,無法再開口說話了。李秀成大驚,急急拾起床腳的酒杯一聞,才知洪仁坤怕城破被俘,早已經服下了毒酒。臨死前,洪仁坤手指那塊金牌,嘴巴張了幾張,便斷了氣。”
香瓜氣道:“他死得可真是時候,不早也不晚的,偏偏說到要怎麽開筒時才咽氣!”
鹹觀道人歎道:“或許是機緣未到吧。不過當時我見他手指金牌,心想那定是與藏經筒的鑰匙有關。也顧不上多想,就闖進了殿中。發現我進來,李秀成與洪天貴福大驚失色,我開門見山,直言那藏經筒中之物是當年洪仁坤用計騙去的,並請他們歸還。他們自然不肯,我也無暇與之細說,就跟李秀成動起手來。那李秀成行軍打仗是個人物,可論起拳腳,卻遠非我對手。我幾下將李秀成製服,便從洪天貴福那裏,奪來了藏經筒與那塊金牌。那冊《秘術寶鑒》,也算是洪仁坤一番心血,故而我將它留給了洪天貴福。我將藏經筒和金牌掩在身上後,便打算離開,可就在那時,天王宮外卻傳來一聲巨響。”
香瓜道:“大師父,那聲巨響又是怎麽一回事呀?”
鹹觀道人道:“那是清軍用火藥炸開了城牆的動靜。李秀成久經沙場,一聽到那聲音,便知清軍已經破城。他顧不上與我糾纏,當即背了洪天貴福要逃。我瞧他那副忠心護主的樣子,便動了惻隱,心想那洪仁坤縱有千般不是,可終歸也是抗清複漢,於是我便跟了上去,打算救他二人出城。李秀成得知後,對我感激涕零,他托我將洪天貴福送到安徽廣德,自己卻返回城中,糾起殘部與清軍死戰。我二話不說,帶著洪天貴福便走,可剛出城沒多久,就被大隊清兵圍上。混戰之中,清兵一排羽箭射來,為護洪天貴福周全,我以身相擋,結果麵中數箭,其中一支,便射入了左眼。眼見就要不敵,二師弟突然尋了過來,我二人合力把清兵殺散,最終將那洪天貴福帶出了天京。”
香瓜問道:“那洪天貴福後來怎麽樣了?”
鹹觀道人道:“他當時隻是受了些驚嚇,身上卻安然無恙。因應人之托,我不敢背信食言,便與二師弟說了與李秀成之約,並讓他代我履行前諾。二師弟放心不下我,先幫我裹了傷,又將我一路背著,護送洪天貴福趕赴廣德。等到了地方,我們將洪天貴福交給城中的太平軍,這才帶著藏經筒和金牌,返回師門複命。”
香瓜油然起敬,“大師父,你跟馮伯伯真是好樣的!也多虧了你們言而有信,才讓那個洪仁坤有後……”
鹹觀道人搖了搖頭,歎道:“那洪天貴福雖到了廣德,但沒過多久便死了。”
“啊?”香瓜奇道,“他當時不是沒受傷嗎?怎麽會死了呢?”
鹹觀道人道:“是這樣的,到廣德後,洪天貴福在太平軍的護衛下又輾轉了許多地方。可其時各地的太平軍都已潰不成軍,抵擋不住清兵的攻打。於是數月之後,洪天貴福在江西廣昌被俘,之後便押往市曹淩遲處死了。”
香瓜打了個哆嗦,“呀,淩遲不就是千刀萬刮嗎?他死得好慘呐哪……對了大師父,那個李秀成怎麽樣了?”
鹹觀道人又道:“當年帶兵攻破天京城的,是湘軍的九帥曾國荃。這人用兵打仗,不亞於李秀成,並且那時李秀成麾下已是兵缺將寡,自然敵他不住。就在洪天貴福從天京逃出後不久,李秀成便兵敗被俘,押送到曾國荃的營帳中。曾國荃對其嚴刑拷打,但李秀成骨頭很硬,寧死不屈。到後來,曾國荃親自動刀,割其臂股之肉,那李秀成強忍劇痛、不號反笑。然在受刑之中,李秀成神誌已有些模糊,曾向曾國荃放言道,‘幼天王洪天貴福有聖物軒轅訣,重複天國大業也是遲早之事。’曾國荃一聽此事,便登時留意起來,又想細加逼問。李秀成自知失言,就死咬牙關不再鬆口。見實在問不出什麽,曾國荃便擅將李秀成處死,而後密令親信,追蹤洪天貴福的下落。聽說洪天貴福在廣昌被生擒後,曾國荃連夜乘馬赴贛,一找到關押洪天貴福的地方,便私下密審。洪天貴福嚇怕了,還沒審上幾句,就承認了軒轅訣之事,但告訴曾國荃,存經之筒已被人搶去,自己身邊就隻剩下一本《秘術寶鑒》。曾國荃又審了幾回,感覺洪天貴福不像是撒謊,問清了搶經筒之人的大致相貌後,便取了那本《秘術寶鑒》,悻悻地離開了。”
聽到了這樁舊故,馮慎恍然大悟。“難怪!難怪那曾三會知道‘軒轅訣’!他的祖上,便是那九帥曾國荃!是了,這便全對上了,之前弟子就在想,那曾三一夥,如何會知道那麽多稀奇古怪的秘法?原來,都是從那本《秘術寶鑒》上學的!”
“恐怕是這樣!”鹹觀道人繼續說道,“當年我與二師弟將藏經筒帶回師門後,你們太師父有喜有悲、感慨萬千。喜的是軒轅天書終於重歸本門,然悲的是,它被封入那藏經筒中,無法取出。我又將洪仁坤托孤那夜的見聞說了,你們太師父也懷疑那塊金牌與開啟那藏經筒的方法有關,之後,你們太師父就如癡如狂,終日對著那塊金牌絞盡腦汁、日夜苦思,可那時,他老人家畢竟年事已高,沒過多久,便耗盡了心力,撒手人寰了。”
馮慎歎道:“自打太師父那一去,這世間,便再無見過軒轅天書之人了。”
鹹觀道人道:“是啊,那‘軒轅天書’,本就高深莫測,如今又被封入藏經筒內,漫說是研悟,見都無法得見啊……唉,想要參透其中奧賾,更是難上加難了。”
馮慎問道:“對了大師父,那塊金牌現在何處?”
鹹觀道人道:“那塊金牌,已溶毀了。”
“什麽?”馮慎一驚,“是何人所為?”
鹹觀道人道:“是我與二師弟做的。”
馮慎不解道:“可這樣一來,豈不是連半點兒線索都沒有了嗎?”
鹹觀道人擺手道:“那金牌本身無甚異樣,門道在那所刻的圖案上。我們將那圖案留下,把金牌毀去,這樣才不會招惹耳目。”
“圖案?”馮慎追問道,“大師父,那上麵本刻著何種圖案?”
鹹觀道人道:“外圈是個伏羲八卦圖,中央的位置上,是四列古篆。”
“四列古篆?”馮慎心頭一顫,急急追問道,“大師父,那古篆寫的是什麽?”
鹹觀道人念道:“四象兩儀,陰陽通極……”
馮慎心下已無它疑,接言道:“天澤風水,火雷山地!”
“不錯!”鹹觀道人點了點頭,“後麵正是這兩句。”
香瓜奇道:“馮大哥,你是怎麽知道的?”
馮慎道:“因為大師父說的那個圖案,與我後背上的刺青,是一模一樣!”
香瓜道:“哦,對!那次你被鬼麵人所傷,太醫給你治傷的時候,俺好像是看見過你背上文著東西……可為什麽會跟那金牌上一模一樣呢?”
鹹觀道人道:“慎兒後背上的刺青,是二師弟所文。那些年他在京城中守筒護經,怕那金牌上的圖案為外人瞧去,便學著延悔大師的法子,將圖案刺在了慎兒的背上。”
馮慎道:“大師父,這麽多年過去,對於圖案,仍是沒有半點兒頭緒嗎?”
“是啊……”鹹觀道人喟然道,“那伏羲八卦圖尋常無奇,而那四句古篆非詩非訣,也不像爻辭……到現在,我們也沒弄清楚它與那藏經筒,究竟有何關聯啊!”
香瓜突然想起一事,又問道:“大師父,你跟俺馮伯伯比起來,誰的功夫更厲害些?”
鹹觀道人哈哈一笑,“要論拳腳功夫,我們師兄弟二人各有所長,二師弟天資聰穎,一點就通。而我資質魯鈍,你們太師父口授功法時,當時往往不能領會,故而也就笨鳥先飛,對本門的功夫,練得更為勤懇一些。”
香瓜撓了撓頭,“什麽意思呀?大師父,你倒是說得明白一些呀……”
馮慎不是香瓜,豈會聽不出鹹觀道人的謙遜?他趕緊道:“香瓜,自然是大師父更勝一籌!”
香瓜道:“原來是大師父功夫最高……可是大師父,既然俺馮伯伯比你不過,為什麽要選他護經呀?或者你們幹脆別分開,就在一起守著,恐怕沒人能打得過你們吧?”
鹹觀道人道:“區區數人之力,即便是再強,也終究有限啊。將那藏經筒奪回後不久,我們便聽說了洪天貴福受俘被殺之事,而後又不久,曾國荃就開始帶著湘軍,各處打探兩個人的下落,對獨眼的、修道的,猶為留意。”
馮慎道:“他要找的,恐怕就是我爹爹與大師父了。”
“不錯!”鹹觀道人道,“我將那兩件事合起來一琢磨,便知定是曾國荃從洪天貴福那裏得知了藏經筒的事,唯恐清兵追查到本門頭上,便與二師弟開始商量對策。當時你們太師父新故,我傷勢又未能全愈,再加上無聲與空如年紀尚幼,所以二師弟便打算由他來擔下重任。在分別前,二師弟將《窺骨》留下,自己帶了藏經筒,另行尋找安身之處。一路上,二師弟故布疑陣,將清兵的探子引開,這才使我們三人有了脫困之機。”
空如師太道:“慎兒,當年也多虧了你爹爹,才使得如今《軒轅訣》四卷不失、藏經筒不失啊。”
“無量壽福。”鹹觀道人點點頭,又對馮慎道,“二師弟匿入京師,便以刑名之術入了順天府,後來與你母親結為連理,再後來,就有了你。”
香瓜問道:“大師父,中間這麽多年來,你們就沒再見過麵嗎?”
鹹觀道人道:“也是有見過數麵的,後來無聲和空如大了,我也曾帶著他們悄悄去過。”
花無聲指著馮慎道:“我再見二師哥那會兒,正趕上你這臭小子滿月,當時你四師父還抱過你,結果呢,卻被你這臭小子尿了一身。”
“哈哈,還有這事呀?”香瓜一聽就樂了,笑道,“不過馮大哥你也真是的,四師父人這麽好,你幹嗎要尿她呀?要尿,也得尿那個臭窮酸呀……”
馮慎麵生赧色,斥道:“香瓜,快別胡言亂語了!大師父,後來你們又去過嗎?”
鹹觀道人道:“除去這次,後來我自己也去過一趟。”
馮慎道:“那是什麽時候?我卻從未聽爹爹說起過……”
鹹觀道人道:“為防止走漏風聲,每次與二師弟相會,我二人皆是匆聚匆散,是以那時,我連你叫什麽、你母親是何時過世的,都無暇打聽……對了慎兒,你母親是因何而故?”
馮慎道:“聽爹爹說,我娘是因產後落下了病根,在弟子長到一歲左右時,便溘然長往了……”
“原來是這樣……”鹹觀道人點了點頭,繼續道:“數年前,我突然聽說了二師弟病故的消息,也不及通知無聲與空如,自己便急急入京打探。”
馮慎戚然道:“當年爹爹是托疾詐死,可如今,他卻是真的丟下弟子去了……唉,大師父,請你接著說吧……”
鹹觀道人拍了拍馮慎肩頭,又道:“當年我趕到你家時,二師弟的棺木已被葬下。於是我趁著晚上,又去趕到墳頭查看,結果剛至墓前,便察覺到地下有動靜,正在詫異間,二師弟已破土而出。我們師兄弟一見麵,各自歡喜。我問其詐死的原因,二師弟說,他感覺好像有夥歹人盯上了藏經筒,但敵暗我明,怕不能盡數揪出,便用假死來混淆歹人視聽,以後靜待機會,再將其一舉鏟除。”
馮慎道:“那夥歹人,就是曾三那些粘杆餘孽了……不過弟子想不通,那曾三是曾國荃的後人,又如何與粘杆處扯上了關係?”
鹹觀道人道:“慎兒,你可聽說過哥老會?”
馮慎點頭道:“弟子有所耳聞,聽說那哥老會,是個秘密結社的組織。”
鹹觀道人道:“不錯,哥老會源起於兩湖,後來聲勢大了,於各地都有了會眾,在川蜀之地的,也叫作袍哥。而那些組建哥老會的頭目,便是當年那些‘粘杆拜唐’的後人。因哥老會講究‘同袍之義’,極受軍中的兵士推崇,尤其在湘軍之中,暗中入會的,更是不計其數,不光是尋常兵丁,就連不少將領也在那會中兼任要職。後來曾國荃知道了此事,對這哥老會興趣頗大,一來二去的,便從會中首腦那裏,得知了粘杆處的事。當時的朝廷,是嚴禁軍中有會黨滲透的,可曾國荃卻不加查禁,反選了幾個身手好的保了下來,重組了‘粘杆處’為己所用。像一些不能放在明麵上的,他便派‘粘杆處’去查,當年奪回藏經筒後,我與二師弟差點被湘軍圍上,那便是粘杆探子的‘功勞’了。那曾三與粘杆處的淵源,恐怕正是因此緣故。”
香瓜道:“反正曾三他們一死,粘杆處就算是徹底完了,馮大哥,你就甭再打聽了。大師父,你接著說俺馮伯伯當年從墳裏出來後的事吧。”
“好。”鹹觀道人又道,“那會兒我與二師弟先將墓土重新填回,又找了處僻靜的地方繼續商議。我想來想去,按當時的情形來看,除了二師弟那個法子,確實是別無良策。於是我又囑咐了幾句,便與二師弟分別,也正是在回程的途中,無意間救下了連葉那孩子。返回師門後,我越想,便越覺得二師弟的處境太過凶險,故而就與無聲、空如他們出海,打算尋找一個隱秘的荒島,再將那藏經筒接過來,移至島上妥存。唉,也真是歲月如流,自打那一去,眨眼便過了數年啊……”
香瓜問道:“大師父,那你們已經找到合適的島了嗎?”
“找到了!咱們這趟,便是要去那島上。”鹹觀道人道,“也算是皇天不負苦心人,我們在遠洋中漂泊了無數處地方,終於發現了一座無人的海島。那島上有山溪瀑布、有飛鳥走獸,也有樹木花果……當時一找到那座海島,我們不禁喜極而泣,我參照星象,定下了那海島方位後,便與無聲、空如返回了岸上,再直奔京城,尋找二師弟。”
“阿彌陀佛。”空如師太道,“慎兒,今年早春時節,我跟三師哥在城內與你初次相遇的情形,你還記得嗎?”
“弟子記得。”馮慎道,“當時三師父用扇子在我肩膀上隨意一拍,弟子還沒察覺出異樣,足底的硬磚道上,便已陷下兩隻腳印!”
“啊?”香瓜大驚道,“馮大哥,你說的是真的假的?那臭窮酸的本事,真有那麽大嗎?”
花無聲道:“臭丫頭,要不我拍你一下試試看?保準能將你透過船板,直接拍入河裏去!”
香瓜心下一緊,強裝嘴硬。“俺不試!你把俺拍入河裏,這船也就漏啦!臭窮酸……船上還有這麽一大群人哪,你到底安得什麽心呀?”
“沒事,漏了我也能立即補上!來來來,別廢話了,快吃我一掌吧!”花無聲說著,揚起手來作勢欲拍。
香瓜嚇得大叫一聲,趕緊藏在了空如師太背後。“四師父,快救救俺哪!”
“香瓜莫怕,你三師父是跟你開玩笑呢。”空如師太笑了笑,又向馮慎道:“慎兒,你與二師哥生得很像,初遇那時,我們便猜到了你的身份。”
馮慎問道:“四師父,既然如此,你和三師父當時為何不與弟子相認啊?”
空如師太道:“一來是因你身邊還有肅王在,二來呢,那會兒我們剛至京城,正在尋找二師哥的下落,在沒找到二師哥前,不欲將你牽扯進來。後來再遇仍不相認的原因,也正是如此。”
鹹觀道人接著道:“可那時,二師弟就像突然消失了一樣,我們在京城附近尋訪了小一年,都沒能打探到他的音訊。”
“小一年?”馮慎一驚,接著又回想道,“這麽一說,還真是這樣……之前弟子每每逢難,總會有一個‘蒙麵人’現身相救,可在自打今年年初,弟子在查案中再遇生死關頭時,‘蒙麵人’卻一直沒有露麵了……那個‘蒙麵人’,其實就是我爹爹,如此看來,在這段日子裏,他老人家確實是去往了別處。大師父,你知道我爹爹去了哪裏嗎?”
鹹觀道人搖頭道:“二師弟去過哪裏,我們也同樣是不得而知。再見到他時,已經是昨天夜裏。一見麵,二師弟就急衝衝的,顧不上跟我們寒暄,隻說他打聽到慎兒你遇上了危難,他必須趕回宅中搭救。我們一聽,當即就要跟著去,可二師弟卻托我們先去攔截慶王府的火槍隊,待掃平了後患,再去與他會合……誰知那火槍隊人多勢眾,我與無聲、空如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將他們悉數打發幹淨。待趕至你家中時,二師弟卻因力斃群敵,而重傷不治了……再後來的事,你自己都已經親曆過了……無量壽福、福生無量天尊……”
聽到這時,馮慎才原原本本地明白了整樁事情的真相,往昔那一個個懸在腦海裏的疑團,也都徹底地冰消瓦解。一時間,萬千種不可名狀的滋味,湧上了馮慎的心頭,使得他眼望窗外,悵然出神。
見馮慎久久不語,香瓜不免有些擔心,她關切道:“馮大哥,你沒事吧?”
馮慎緩緩回過神來,微微一笑。“放心吧,我沒事了……爹爹已去,即便是再傷心斷腸,也無法讓他老人家複生。如今能有幸拜在三位師父門下,我日後更應抖擻起精神,勤修門中本事,絕不能給咱們萬象門丟臉!”
花無聲喜道:“好小子,總算我們沒看走眼!”
鹹觀道人也衝空如師太笑道:“慎兒資質過人,又經曆過諸般磨難,咱們用心**,他將來的造詣,想必會在你我之上,本門前輩未竟的遺願,也說不定就著落在他的身上了。”
馮慎慌忙叩首,“弟子何德何能?大師父實在是過譽了!他日弟子能習得三位師父的一半本領,那也便不枉了……”
“臭小子休要瞎客套,趕緊起來吧!”花無聲哼道,“有道是:‘桐花萬裏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合我們三人之力教出來的徒弟,若日後的能耐還趕不上師父,那豈不是拐著彎兒罵咱們教得不好?”
馮慎一怔,“三師父,弟子萬無此意……”
空如師太笑道:“好了慎兒,你與你三師父鬥口,那是根本鬥不過的……”
花無聲氣道:“師妹你怎能這麽說?你三師哥我呀,向來是以理服人!”
“羞也不羞?”香瓜刮著自己的臉頰道,“還以理服人呢?啊呸,臭窮酸,你跟俺什麽時候講過理來著?”
“哼!”花無聲道,“哪怕是再大的道理,跟你這臭丫頭講來,也都是對牛彈琴!”
香瓜嗔道:“你才是牛呢!老是自賣自誇的,臉皮比牛皮都要厚……”
花無聲怒道:“你這臭丫頭沒上沒下,瞧我不把你一掌拍入河裏去!”
見二人又要掐起來,餘人連忙勸止。
過了片刻,馮慎又向空如師太道:“四師父,弟子尚有一惑,不知當不當問?”
空如師太道:“慎兒你不必客氣,有事但講無妨。”
馮慎稍加猶豫,又道:“弟子聽大師父所述,四師父似乎是生於同治初年……”
空如師太點了點頭,“不錯。”
馮慎道:“從同治初年至今,已有四十多年了……可四師父看上去,卻如而立之年方始。”
空如師太頷首道:“我如今,已經四十有四。”
“啊?”香瓜大奇道,“四師父,你真的已經四十多歲啦?俺怎麽一點也瞧不出來啊!”
花無聲插言道:“你四師父會駐顏術,可永葆麵容不老!”
“真的嗎?”香瓜興奮道,“四師父,這本事你可一定得教俺哪,俺也想跟你一樣!”
空如師太看了花無聲一眼,笑道:“三師哥你就別造口業了。香瓜,我並不會什麽駐顏之術,隻要心無雜念、澹泊寡欲,日子一久,瞧上去便會年輕一些。像你三師父,也早過了天命之年……”
香瓜問道:“天命之年是多少歲呀?”
花無聲沒好氣道:“五十!”
香瓜故意道:“才五十呀?俺還以為那臭窮酸都七老八十了呢!”
“臭丫頭!”花無聲大怒,又舉起掌來。“看來今天晚上,不把你拍入河裏是不成了!”
香瓜尖叫連連,趕緊躲在空如師太身後。
鹹觀道人看了看窗外夜色,道:“時辰不早了,都別再鬧了,各自回去歇了吧。”
花無聲聞言,急急收手,向著鹹觀道人恭謹一揖。“是,掌門師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