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薪火相傳
躉船順著水流,在暗夜裏穩穩向南航行。鹹觀等人的話,卻如投來的一塊巨石,讓馮慎原本就不平靜的心中,又激起了千層駭浪。
鹹觀道人從四卷書中挑出一卷,指著背麵道:“慎兒,你往這卷《窺骨》上瞧瞧吧。”
馮慎依言看去,發現那《窺骨》的後頁,已然被人撕去。“大師父,這書上所缺的最後一頁,難道就是那藏經筒中所封存之物?”
鹹觀道人道:“現存於藏經筒中的,並非是書頁,而是一張人皮。”
“人皮?”香瓜打了個哆嗦。“大師父呀……那經頁好端端的,怎麽會變成了一張人皮呀?”
“香瓜你稍安勿躁,聽我慢慢跟你們講……”鹹觀道人說完,又向馮慎道,“慎兒,關於延悔大師的事情,你爹爹有沒有告訴過你?”
馮慎一怔,“延悔大師?”
鹹觀道人道:“延悔是他出家後的法號,大師在皈依之前,俗家的名字喚作單九齡。”
馮慎恍然道:“那九齡先師便是延悔大師?難怪爹爹會在密室裏懸著他的畫像,原來他也是本門中的前輩……”
香瓜愣道:“馮大哥,京中那宅子裏還有密室?俺咋從沒聽你說起過呀?”
“別打岔!”馮慎又向鹹觀道人道,“大師父,弟子雖見過延悔大師的法像,可卻從未曾聽爹爹說起過他的事跡生平。”
鹹觀道人道:“那我便講與你聽聽吧。延悔大師出家之前,拜在萬象門下,授業的恩師,為天鴻真人。”
馮慎道:“想來天鴻真人與大師父一樣,也是修的道家一脈了。”
鹹觀道人道:“當時正是清初康熙年間,天鴻真人與兩個師弟不願剃發易服,便投在了道觀之中。其時,真人的兩個師弟尚未收徒,是以延悔大師為那時萬象門中唯一傳人。後來,也不知從哪裏傳來的消息,天鴻真人得知在關外,有一處皇太極留給子孫的龍脈。”
馮慎一驚,“龍脈?”
“正是!”鹹觀道人又道,“據傳聞,那處龍脈關係著滿清的氣運根基,故而天鴻真人得知後,便打算將那龍脈找出來並毀去。值時延悔大師年紀尚輕,所以天鴻真人就讓他留守在道觀之中,自己帶上兩個師弟動身去關外查訪。臨行前,擔心那四卷‘軒轅訣’有失,天鴻真人與那兩個師弟便將其隨身攜帶。”
香瓜問道:“大師父,那最後天鴻真人他們找到關外的龍脈了嗎?”
“恐怕沒有。”鹹觀道人搖了搖頭,又接著道,“天鴻真人他們那一走,便是杳無音訊。延悔大師獨自在那道觀中守了數年後,才見到了天鴻真人的最後一麵。”
香瓜追問道:“天鴻真人怎麽了?”
鹹觀道人道:“當年,延悔大師是在道觀外發現天鴻真人的,天鴻真人那時身受重傷,已是奄奄一息。據天鴻真人說,同去的兩個師弟已經葬身關外,因‘軒轅訣’不可失,所以自己才拚了性命,一路硬撐著,逃回了道觀。”
“阿彌陀佛!”空如師太長宣聲佛號,緩緩道,“若非天鴻真人舍命護書,我萬象門恐怕早就不複存在了。天鴻真人這樁無量功德,慎兒,你與香瓜可得銘記在心!”
馮慎與香瓜齊應道:“是,四師父!”
香瓜又問道:“哎?大師父,之後又如何了?”
鹹觀道人繼續說道:“待延悔大師將天鴻真人背到觀中,天鴻真人已經無法再開口說話了,臨終之前,天鴻真人手指著那卷《窺骨》,延悔大師會意,便急急在那《窺骨》上翻找起來,直翻到最後一頁,才見到上麵用血寫滿了古怪的字跡,等想再問時,天鴻真人卻已經駕鶴仙去了……至於天鴻真人一行,在關外遇上了什麽、敵手又是何人,此後便不得而知了。”
馮慎看了看桌上的《窺骨》,道“看來,這經書後頁上所留血跡至關緊要,否則天鴻真人也不會在彌留時特意指出……或許,與那關外的龍脈有關!”
鹹觀道人點了點頭,“延悔大師也是這麽認為的。”
馮慎皺眉道:“可如此重要之物,為何卻被撕去?莫非是敵手又找上了延悔大師?”
花無聲插言道:“你小子不用胡亂猜測了,將那經書後頁撕下的人,正是延悔大師!”
“竟然是延悔大師!?”馮慎大奇道,“可延悔大師此舉,是何用意啊?”
鹹觀道人道:“對那些類字類圖的血跡,延悔大師雖參悟不透,可也知定是緊要之至。唯恐那血跡久幹脫落,便依著那上麵的樣子,巨細照搬,全部文刺於自己的後背之上。文好後,延悔大師又恐外人得見,便將那經書的最後一頁撕下焚毀。”
香瓜眨了眨眼睛,奇道:“大師父,那會兒天鴻真人已經死了,那道觀之中,不就隻剩下延悔大師一個人了嗎?”
鹹觀道人點頭道:“不錯。”
香瓜更加奇怪,“那延悔大師一個人,怎麽能夠在自個兒背上文東西呀?別說是不好摸,看也看不到啊!”
“那也並不是什麽難事。”鹹觀道人笑了笑,又道,“延悔大師先是磨了許多根雙頭鋼針,按照後頁血跡的模樣,在一塊木板上插列布好。待比對無誤後,再以後背壓向板上鋼針。針尖刺破皮膚,抹去血跡,塗上淡墨,隻等痂落腫消,那刺青便算是文成了。”
“呀!”香瓜咧了咧嘴,情不自禁地摸了下自己的後背,“那麽多的鋼針紮下去,那得有多疼啊……”
鹹觀道人長息一聲,歎道:“那刺身之痛,與延悔大師之後所承受的苦難相較起來,又不可同日而語了。”
空如師太雙掌合十,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延悔大師舍己忘身、大覺大勇,已修得禪宗正果,亦受無量功德。南無阿彌陀佛,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
花無聲也一改常態,恭敬道:“忍人之所不忍,能人之所不能,實無愧頂天立地的大丈夫也!”
香瓜好奇道:“延悔大師後來又怎麽了?請大師父你接著說吧。”
“好。”鹹觀道人道,“延悔大師將天鴻真人安葬後,又將那《軒轅訣》四卷悉數研習,因沒有師長點撥,延悔大師隻能邊悟邊習,進程自然也就慢了許多。待到數年之後,延悔大師所習已有所小成。可就在那時,外界突然生出個‘秘訣軒轅,得之可問鼎天下’的流言。”
馮慎歎道:“這個流言,至今還在暗中流傳著,否則,也不會有那麽多居心叵測的歹徒,趨之若鶩地來滋擾了。唉……大師父,那‘軒轅訣’,真的有改天換地之能嗎?”
鹹觀道人尚未開口,花無聲已搶先道:“癡哉癡哉!豈不聞那流丸止於甌臾,流言止於智者?單憑一部‘軒轅訣’,便想問鼎天下,何異於癡人說夢?”
鹹觀道人也點了點頭,“是啊。即便‘軒轅訣’再神妙,也不至於能夠更朝易代。”
馮慎反應過來,“二位師父見教的是,如此想來,那流言確實是不合常理。”
“總算是開了點兒竅!”花無聲又道,“然那不合常理的地方,可遠不止一處!小子,你想想看,咱們萬象門人曆來是匿跡潛形,外界又如何知道這世上有部‘軒轅訣’?並且本門在創派後的千百年間,世上不曾有過半點兒關於萬象的傳聞,然為何偏偏在康熙朝,卻憑空生出了那樣的流言?”
馮慎沉吟半晌,道:“莫非……與天鴻真人尋訪龍脈一事有關?”
“恐怕是這樣!”鹹觀道人道,“當時延悔大師也是這般懷疑。想到天鴻真人留在那《窺骨》後頁上的血跡,延悔大師便決定要查出真相。因此事與滿清皇室有關,故而延悔大師動身去了京畿。康熙帝居於深宮,常人輕易無法接觸,所以延悔大師找了個門路,投在了雍親王府邸之中。”
馮慎道:“那雍親王,便是後來的雍正皇帝了。”
“不錯!”鹹觀道人又道,“延悔大師投在雍王府,本想著能順藤摸瓜,伺機打探些皇宮內幕,沒想到自己那一身武藝,卻為胤禛相中。再後來,胤禛在王府內暗中組建了粘杆處,命延悔大師為首任頭領。為使身份不暴露,延悔大師隻得暫時應下。然胤禛建那粘杆處是另有圖謀,延悔大師身為‘粘杆拜唐’之首,也難免做過幾樁違心之事……最後見殺業太過,延悔大師便放棄了追查流言,偷偷離開雍王府,匿於門頭溝的戒台寺,從此隱姓埋名、落發為僧。”
馮慎道:“弟子想來,那延悔大師的行蹤,最終還是被發現了。”
“是啊。”鹹觀道人歎道,“又過了十多年,胤禛也不知用了什麽手段,查出那‘軒轅訣’,竟與延悔大師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因聽過那‘秘訣軒轅,得之可問鼎天下’的傳聞,胤禛自然是千方百計地找尋延悔大師的下落,最後,便找到了戒台寺裏。那時候,延悔大師已為寺中住持,雖收了幾名佛家僧徒,卻未將本門精要所授。危難之際,延悔大師將合寺僧眾提前遣散,可剩下一名小沙彌卻死活不肯離去。”
馮慎想起密室畫像上的題跋,忙道:“敢問大師父,當時那名小沙彌,可是那慧存大師?”
“正是!”鹹觀道人接著說道,“見慧存大師一片赤誠,延悔大師便趁著胤禛到來之前,將他正式收入門下,將萬象門的傳承和淵源一並訴之。而後,延悔大師交出四卷《軒轅訣》,又恐背後所文‘血跡密圖’才是胤禛想要的‘軒轅訣’,這才讓慧存大師將自己背後整塊皮都剝下來,一並帶出寺去。”
香瓜吃驚道:“剝皮啊……慧存大師,當時怎麽能下的去手呀……”
花無聲黯然道:“慧存大師剛入門,便要親手將自己師父的背皮剝下,你當他心裏會好過嗎?那比割在他自己身上還要痛苦萬倍啊!可那夜,萬象門的存亡全係於他一身,哪怕再下不去手,也隻能硬著頭皮做了……為了門派不絕,慧存大師獨抗了千鈞重擔,此後的餘生,習經授徒、緬懷恩師,辛苦了一輩子,也悲苦了一輩子啊……”
聽到這裏,馮慎百感交集,動容道,“追念先賢,可歌可泣啊……弟子日後,當效仿門中曆代前輩,為我萬象門的傳承,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好啊……”鹹觀道人欣慰道:“有子如此,二師弟必會含笑九泉。慎兒、香瓜,從今往後,你二人要勤習苦修,將來以所學造福蒼生,莫辜負了前輩祖師們的這番心血!”
馮慎與香瓜齊道:“弟子遵命!”
鹹觀道人又道:“慎兒,現在你知道了吧,那藏經筒中的人皮,正是從延悔大師背後剝下的,上麵所紋刺的,也便是天鴻真人留在‘軒轅訣’上的‘血跡密圖’。”
馮慎道:“大師父,延悔大師背後所文‘血跡密圖’,究竟是何意?”
鹹觀道人搖了搖頭,道:“當年延悔大師沒有悟透,慧存大師也沒有悟透,此後曆代祖師,更是不明真相。漸漸地,那‘血跡密圖’便被叫成了‘軒轅天書’,傳到我們這一輩,別說是參悟其中玄機了,就連見都沒能見上一麵啊!”
馮慎驚道:“怎麽?那藏經筒中的‘軒轅天書’,幾位師父都沒能見到過?”
鹹觀道人歎道:“隻見藏經長筒,未見‘軒轅天書’啊!”
馮慎奇道:“當年前輩們封皮入筒,難道就沒傳下開啟那藏經筒的方法嗎?”
鹹觀道人道:“封皮入筒的,非本門中的前輩,打造那隻藏經筒的,另有其人啊。”
“另有其人?”馮慎愈發奇怪,追問道,“大師父,那隻藏經筒,究竟是何人所造?”
鹹觀道人道:“那人原名叫作洪仁坤,也就是後來的太平天國的天王——洪秀全!”
“洪秀全!?”馮慎愣道,“怎麽會是他?難不成……洪秀全與咱們萬象門也有關係?”
鹹觀道人點了點頭,“他與我們的師父,也就是你們的太師父,算是有過一段淵源。”
香瓜問道:“那俺太師父叫什麽呀?”
鹹觀道人微微一笑,道:“你們的太師父,亦修黃老之學,他老人家的道號為‘華清子’。”
一聽提及先師,空如師太連連念佛祈祝,就連花無聲也將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收起,道貌儼然、正襟危坐。
鹹觀道人看了看馮慎與香瓜,接著說道:“想當年,你們的太師父臨危受命,將我萬象門一脈單承。其時,他老人家正方年少,一麵行俠仗義,一麵周遊列地山川。行至廣州城外,遇見了一名懸繩尋死的男子。”
馮慎道:“那男子便是洪秀全了。”
“不錯。”鹹觀道人又道,“不過那時,他還叫作洪仁坤。你們太師父古道熱腸,豈會見死不救?當即飛石將那樹枝打斷,把那洪仁坤救了下來。一問之下,洪仁坤稱自己屢試不第,自覺無顏回鄉,心灰意懶下,這才尋了短見。”
花無聲忍不住道:“哼!就憑他那點草包才學,還想著中第入榜?真當那些學政考官是瞎子嗎?”
香瓜問道:“怎麽?他書念得真是不好嗎?”
“豈止是書念得不好?”花無聲忿道,“作出的詩來,都是鄙俚粗俗、狗屁不通!”
香瓜撇了撇嘴,“定是你們這些念書的相互瞧不上,俺馮大哥原來常說什麽‘文人相親’……”
“相親?”花無聲氣道,“還下聘呢!那個詞,叫作‘文人相輕’!”
香瓜道:“是了,你們就是文人相輕!”
“你這臭丫頭居然敢拿我跟他比?”花無聲怒道,“他詩才如何,我給你念兩首聽聽,你這臭丫頭就知道了!”
香瓜道:“那你念吧,俺聽著!”
“聽好了!”花無聲念道,“練好道理做娘娘,天下萬國盡傳揚。金磚金屋有爾住,永遠威風配天王……”
香瓜秀眉一蹙,若有所思。“嗯……還有別的嗎?”
花無聲又道:“一眼看見心花開,大福娘娘天上來。一眼看見心火起,薄福娘娘該打死!臭丫頭,你倒說說看,他這些破詩作得好是不好?”
香瓜道:“俺感覺還不錯呀!”
“這樣的都叫還不錯!?”花無聲罵道,“你這臭丫頭成心跟我對著幹是吧?”
香瓜道:“不是呀,俺覺得他真的比你寫得好。你念的那些,俺都聽不太懂在說什麽,可他寫的詩,俺卻能聽得明白。”
“你……”花無聲麵色鐵青,氣得說不出話來。
鹹觀道人微然笑道:“好了無聲,香瓜不擅格律,日後你再慢慢提點就是了,現在我們還是接著說本門舊故吧。”
“就是!”香瓜白了花無聲一眼,“聽大師父的,你別總打岔!”
“哼!”花無聲忍氣吞聲,憤憤不語。
鹹觀道人繼續說道:“不管怎麽樣,那洪仁坤總還算是個梟雄,一被救下,死意頓消。當他發現那碗口粗的樹枝,居然被你們太師父用小小一塊石子擊斷後,立即就在地上叩頭,要拜你們太師父為師。”
香瓜問道:“那太師父收下他了嗎?”
花無聲又道:“這還用得著問嗎?就他那樣的,你們太師父怎麽可能會收?”
“你又來打岔!”香瓜道,“俺不聽你說,俺要聽大師父說!”
鹹觀道人道:“香瓜,你三師父說的沒錯。一來那洪仁坤與你們太師父年歲相若,這二來是因本門對授徒之事極為慎重,若非嚴挑遴選,不會輕易收徒。”
聽到這裏,香瓜突然將胸脯一挺,滿臉得意。花無聲見狀,不禁又道:“臭丫頭你吃錯藥了嗎?平白無故地瞎神氣個什麽勁兒?”
香瓜道:“沒聽大師父說麽?一般人想要拜師,本門還不收呢!俺現在就是本門的弟子,不正說明俺不是一般人嗎?嘿嘿,嘿嘿嘿……大師父、四師父,你們可真是有眼光呀,不像那個臭窮酸……”
花無聲嗤之以鼻,“你這臭丫頭少在那裏臭美!將你收入門下,實屬買瓜添棗,順帶著搭補斤兩的!”
空如師太勸道:“好了好了,你們兩個再這樣鬧下去,掌門就算說到天亮怕也說不完了。”
“哼!”香瓜與花無聲互視一眼,各自別過頭去。
鹹觀道人撫須笑道:“哈哈哈,看來本門之後的日子,不會再冷冷清清的了。”
馮慎又問道:“大師父,洪仁坤拜師不成,應該不會作罷吧?”
鹹觀道人將頭點了點,“是的。不過那洪仁坤心術玲瓏,當時見你們太師父不肯應,麵上也不再強求。反裝出一副俯首貼耳的樣子,要追隨在你們太師父左右。可你們太師父自由自在慣了,不喜與旁人結伴,便找了個借口甩掉洪仁坤,一個人繼續遊曆。豈料那洪仁坤也當真是鍥而不舍,時隔了一年多,竟又找到了你們太師父的蹤跡。見他用心如斯,你們太師父也不忍再拒,就暫時將他留在身邊隨行了。”
馮慎道:“洪仁坤這般苦心孤詣,想必有所圖謀。”
“沒錯!”鹹觀道人道:“當年你們太師父也隱約察覺到不對勁,故而對那洪仁坤,絕口不談本門中事。實在被纏不過了,你們太師父便拿一些‘滴水成冰’、‘空杯來酒’、‘焚煙化鶴’之類的障眼法來應付他。可那洪仁坤卻如獲至寶,將那些小法門一一記錄在冊,並取名為“秘術寶鑒”。對他的那番舉動,你們太師父也不以為意,就任由他願了。後來二人雲遊之時,途經一片農田,望著那生機盎然的禾苗,你們太師父大興感慨,當時手指田地,對洪仁坤笑道:‘有道是民以食為天,照此說來,那青青的禾苗,也算得上是百姓之王了。禾乃人王,禾乃人王啊!’不想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你們太師父隨口一句玩笑話,卻讓那洪仁坤動了別的心思。之後,洪仁坤便要將自己的名字改為‘秀全’,說是要時刻銘記你們太師父的訓示。”
香瓜不解道:“大師父,他新改的名字,與俺太師父的訓示有什麽關係啊?”
鹹觀道人道:“那‘禾’字與‘乃’字,加起來便是一個‘秀’字;而那‘人’字與‘王’字,合在一處正是一個‘全’字。將‘秀全’二字拆開,不就是你們太師父所說的‘禾乃人王’嗎?”
馮慎道:“原來他是為此事而改名的。看來那時,他對太師父倒也尊崇得緊,太師父隨口之言,他便能以之易名。”
鹹觀道人歎道,“慎兒你有所不知,他之所以更名‘秀全’,其實是有另外一層用意啊!”
“哦?”馮慎怔道:“他是何種用意?還請大師父指教。”
鹹觀道人道:“洪仁坤是粵嶠客家人,那個‘禾’字,在他們的腔調裏,與‘我’字的讀音極像。那‘秀全’二字,明著是‘禾乃人王’,可在他自己心中,卻是‘我乃人王’!”
馮慎道:“好一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啊,看來他那時,便已經暗生了稱雄圖霸之心!”
“是啊。”鹹觀道人又道,“從那之後不久,就發生了洪仁坤盜書訣潛逃的禍事。”
“什麽?”馮慎大驚道,“那書訣曾被他盜去過?可他又是如何得知太師父手中有《軒轅訣》的?”
鹹觀道人緩緩道:“那《軒轅訣》與‘軒轅天書’,你太師父一直隨身攜帶、從不離身。有時候趁著洪仁坤不在旁邊,他便悄悄取出‘軒轅天書’來參研,打算在有生之年,悟出其中奧秘。誰曾想百密一疏,有一次你太師父在參悟時,卻被洪仁坤偷偷撞見。那洪仁坤陰險狡詐、城府極深,也不當即說破,隻裝作不知,之後便暗中留心,盤算著如何把那書、訣弄到手。再後來,二人路過一處山澗,值時正逢盛夏,二人趕路趕得渾身燥熱。洪仁坤瞧出機會,便謊稱自己要先去找些吃食。你們太師父見他果真離去,便放心的把書、訣、衣物留在岸上,跳入澗中沐浴。然洪仁坤並未走遠,趁著你們太師父不備,便潛回來當先抓起那‘軒轅天書’。你們太師父聞聽有異動,急急衝上岸來。洪仁坤沒想到你們太師父會如此警覺,害怕自己逃不掉,又胡亂抓起一卷經訣,然後將剩下的三卷,盡數踢入澗中。書卷浸水一久,上麵的字跡必然會變得一團模糊,眼看那三卷經書就要泡毀,你們太師父也顧不上別的,隻好回澗搶經。就是這麽一耽擱,那洪仁坤便帶著‘軒轅天書’與另外一本經訣,逃得無影無蹤了。”
馮慎恨道:“這洪仁坤也當真是狡猾至極!大師父,他所盜去的,是《軒轅訣》中的哪一卷?”
鹹觀道人說道:“是那《策陣》一卷。”
馮慎歎道:“他倒是會挑……難怪那些太平軍剛放下鋤頭,便形成了燎原之勢。”
鹹觀道人長息一聲,道:“或許,這便是冥冥中的天意吧……盜走了‘軒轅天書’與《策陣》,洪仁坤便逃到了了兩廣的深山老林裏,此後數年裏,你們太師父追查了多地,都沒能找到他的蹤跡。再後來,那洪仁坤暗中創立了一個‘拜上帝會’,利用從你們太師父那裏學來的障眼法,迷惑了不少鄉民。鄉民們見洪仁坤有如此‘神通’,自然對他視若神明,這樣一來,那‘拜上帝會’的信徒,便與日俱增。漸漸地,會中信眾已逾萬人之多,洪仁坤見時機成熟,就於廣西桂平發動了起義。因有《策陣》作為指引,洪仁坤帶著信眾一路攻州克縣、勢如破竹。義事一起,舉國震驚,沒過多久,那‘洪秀全’的名頭便傳遍了天下。直到那時,你們太師父華清子,才算是得知了那‘盜書賊’的下落。”
鹹觀道人稍頓,又接著說道:“那時,信眾們已改稱‘太平軍’,攻占了永安城。洪仁坤那會兒也在永安封王建製,坐擁精兵數萬。然你們的太師父一心要取回‘軒轅天書’與《策陣》,便甘冒奇險,隻身潛入永安城。”
花無聲情不自禁地感慨道:“每每聽到你們太師父當年的此番壯舉,我便忍不住地熱血沸騰啊!道之所在,雖萬千人逆之,吾往矣!”
鹹觀道人點點頭,繼續對馮慎和香瓜道:“你們的太師父曆盡千難萬險,最終將那洪仁坤堵在了內室中。見身邊侍衛們都被製伏,洪仁坤唯有老老實實地討饒。麵對你們太師父的質問,洪仁坤說他之所以盜書,全是為了趕跑滿清韃子,恢複我漢室江山。你們太師父心係百姓,聽了洪仁坤那套說辭後,非但對其既往不咎,反要幫著太平軍逐鹿稱雄。你們太師父光明磊落,可那洪仁坤卻生起小人之心。那時太平軍已初具氣候,洪仁坤怕你們太師父將來會功高蓋主,於是便一力婉拒。你們太師父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便不再強求,打算讓洪仁坤歸還了《策陣》與‘軒轅天書’,自己即刻離去。對於那《策陣》,洪仁坤早已熟記於心,當即便取了出來。而那‘軒轅天書’,洪仁坤卻說已失落於戰火中,不複存在了。”
馮慎道:“這人當真可恨,他又對太師父撒了謊!”
鹹觀道人道:“是啊,當時你們太師父也不盡信,然為了抗清大業,也便任由著洪仁坤去了。”
馮慎又道:“對那《策陣》,恐怕那洪仁坤也另行抄錄了副本。”
鹹觀道人搖了搖頭,道:“這倒沒有。隻因那洪仁坤生性多疑,對身邊的親眷也不能放心。他怕一旦《策陣》外泄,麾下的將帥王候會篡位謀權。故而一直藏於身側、秘而不宣。也還好如此,《策陣》最終才未泄露於世。”
馮慎奇道:“難道他連自己的兒子也不肯傳嗎?”
鹹觀道人道:“征戰之時,洪仁坤對經上所載的兵法諱莫如深,跟任何人都不透口風。待到打下了天京,他又沉湎於花天酒地,自然也就無暇想《策陣》的事了。等後來天國勢敗、滿清反撲,他這才想將兵法戰略留給後人,可是那時他年老病重,想寫卻已提不動筆,想述也是口不能言了。”
馮慎沉吟片刻,又道:“大師父,當年那‘軒轅天書’被那洪仁坤昧下,後來又是如何回到本門之中的?”
“我正欲詳說此事。”鹹觀道人說道,“那洪仁坤當年之所以昧下‘軒轅天書’,也正是因為他聽說了那個‘秘訣軒轅,得之可問鼎天下’的傳聞了。”
馮慎不解道:“那人皮上並無可辨識的字跡,洪仁坤何以得知上麵所文的是‘軒轅天書’?”
鹹觀道人道:“說來也是陰差陽錯,那《策陣》雖是《軒轅訣》之一,但其書封上卻無‘軒轅訣’等字樣;反是在永安內室中,你們太師父曾稱那張人皮為‘軒轅天書’,故而洪仁坤便以為人皮就是‘軒轅訣’。並且,洪仁坤認為,與《策陣》相較,那‘軒轅天書’更為神異,否則你們太師父也不會總是對著它苦苦冥思。”
馮慎恍然道:“原來是這樣……”
鹹觀道人又道:“自永安後,太平軍又揮師北上,如入無人之境。才短短兩年光景,就將金陵定為天京國都,與清廷劃疆而治。尚未參破‘軒轅天書’中的奧秘,便已囊括了半壁江山,所以洪仁坤對那‘秘訣軒轅,得之可問鼎天下’的傳聞,愈發的深信不疑,遂將那‘軒轅天書’匿於深宮密室、奉為鎮國至寶。”
馮慎道:“那洪仁坤對‘軒轅天書’看得如此珍重,自然不會主動交還。”
鹹觀道人說道:“對那‘軒轅天書’,他不但看得極重,並且藏得極深。那時的天王宮中,光是有名號的妃嬪便有數十人之多,更別說加上那些‘統教’、‘提教’、‘通禦’、‘正副看’之類的女官了。人多眼雜,洪仁坤唯恐那‘軒轅天書’有失,便下了一道密詔,遍羅江南的能工巧匠。”
香瓜問道:“大師父,他找工匠做什麽呀?嫌屋子不夠大,還想起宮殿嗎?”
“不是。”鹹觀道人擺了擺手,又道,“洪仁坤將巧匠找來,便是要打製那隻‘藏經筒’了。香瓜,你可不要輕視了那隻藏經筒,那小小一隻長筒裏,凝聚著百餘名巧匠畢生的心血。按照洪仁坤的要求,巧匠們集眾人之智,光是繪圖打樣就籌劃了整整一年,而後又用了兩年的光景,才製成了現在的那隻藏經筒。”
香瓜又道:“俺聽馮大哥說過,那藏經筒沒鑰匙就打不開,要是硬砸,裏麵的東西就會沒了的……”
“沒錯!”鹹觀道人點頭道,“對那‘軒轅天書’,洪仁坤看得比什麽都重,寧可毀去,也欲不落在他人之手。那隻藏經筒內,設著水銀機關,內含無數片棘刃齒輪。若無鑰匙便想硬砸硬開,隻會讓裏麵的‘軒轅天書’絞成一堆殘末!”
香瓜喜道:“那也不打緊哪,俺馮大哥就能配出那藏經筒的鑰匙!”
乍聞此語,不光是鹹觀道人,就連花無聲與空如師太也大為詫異。“什麽?慎兒你居然能夠配出鑰匙?”
馮慎見狀,趕忙向三人道:“三位師父莫要聽香瓜胡言亂語,連本門前輩都無法將那藏經筒開啟,弟子又何來的本事,能配出鑰匙?”
香瓜急道:“不是啊馮大哥,當時那些死士包圍咱們時,你跟曾三說過的,那藏經筒的鑰匙隻有你才能配出來……”
馮慎道:“我那時是在騙他,好讓他們有所顧忌。”
花無聲氣道:“你這臭丫頭真會以訛傳訛,害得我們白白歡喜了一場。”
香瓜委屈道:“俺那時當真話信了,誰知道俺馮大哥也會騙人呀……”
空如師太笑道:“香瓜,你也真是淳樸……”
花無聲道:“師妹你也甭給她找補,還什麽淳樸?她那就是蠢!”
香瓜嗔道:“就你精!”
“好了香瓜!”馮慎向鹹觀道人道,“大師父,依那洪仁坤的性子,最後那批能工巧匠,想必會遭受他的毒手。”
“是啊!”鹹觀道人道,“藏經筒造成之日,便是那些巧匠們的喪命之時啊。不過他們中間,有一名姓劉的匠人,在筒成之前,便已料得會有此番下場,因而提前做了準備。待洪仁坤下令滅口時,那姓劉的匠人就從暗中挖好的地道逃出天王宮外。洪仁坤一發覺有人逃脫,立即派人追殺。最後殺手把那姓劉的匠人追上,在他身上砍了數刀,卻為你們的太師父撞見。你們太師父將殺手打發後,那姓劉的匠人也是重傷垂危。見那些殺手皆是長發包巾,你們太師父便知與太平軍有關,忙問其原因。於是,那姓劉的匠人說出了天王洪秀全‘造筒封皮’的事。你們太師父見他氣息越來越弱,又急急追問他的故裏,那姓劉的匠人說了個地名後,就咽了氣。再後來,你們太師父將他的屍首帶回了他的家鄉,為防萬一,又讓他的家眷連夜逃離。”
馮慎歎道:“真乃上蒼注定啊。若非太師父遇見那姓劉的匠人,又如何能得知‘軒轅天書’,藏於經筒之事?”
鹹觀道人頷首道:“你們太師父兩相對照,便斷定洪仁坤封起的那塊皮,就是他昧下的‘軒轅天書’,大怒之下,決定去天京找洪仁坤。你們太師父那一行,除了要奪回‘軒轅天書’外,還打算對洪仁坤略施小戒,好讓他早些完成抗清大業,別終日窩在天王宮裏貪圖享樂、不思進取。然而那會兒的洪仁坤,非比在永安城時,那天京晝警暮巡、護衛森嚴,你們太師父剛到城外,便被眾軍攔下。洪仁坤狼心狗肺,得知你們太師父找上門來,居然下令三軍將其格殺。你們太師父見狀,當即使出渾身解數,與太平軍殊死血戰,可他的本事再大,也無法與那千軍萬馬相抗啊。好歹逃得了一命,但已是遭受重創、手足筋脈皆斷,一身的武功,便就此失了。”
香瓜道:“太師父好可憐啊……”
鹹觀道人正色道:“你們太師父武功雖失,但誌向不改。隨後便收了兩個徒弟,將本門所學精要,口傳心授。”
馮慎道:“太師父所收的兩名弟子,想必就是大師父與先父了。”
鹹觀道人道:“正是如此。”
香瓜奇道:“那俺四師父跟那臭窮酸呢?”
鹹觀道人笑道:“你三師父與四師父,是你們太師父晚年才收的弟子,入門之時,你三師父還是個十來歲的孩童,而你四師父,則為繈褓中的嬰兒。”
“啊?”香瓜半信半疑,“他們那會兒才那麽小啊?大師父呀,按年紀來看,他們都能拜你跟馮伯伯為師啦,為何卻成了你們的師弟、師妹呀?”
鹹觀道人微然一笑,說道:“你三師父與四師父都是孤兒,那年他們的家鄉發了水災,是我從洪流中,將他們救出來的。”
香瓜聞言,也想起了自己的身世,黯然道:“四師父、臭窮酸……原來你們跟俺也差不多啊。當年俺家鄉也是鬧了水災、瘟疫,俺爹俺娘就是那會兒沒的……唉,四師父你更命苦,好歹俺還見過爹娘的模樣,可你……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