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萬象森羅
北風凜冽,遍地塵沙。騾馬的口中呼著白氣,不時打出幾個響鼻。蹄聲噠噠中,大車駛出了崇文,沿著城牆根穿過東便門,來在了大通橋下。
那趕車的四下望了望,將大車趕在了一處僻靜之地。待喝停了騾馬,那趕車的把氈帽、暖耳統統一摘,露出了魯班頭的模樣。
聽車輿裏還沒有動靜,魯班頭開口道:“沒事了,都起來吧。”
話音方落,香瓜“噌”的一聲坐起身來。“哎呀,總算是能動彈了……俺渾身上下都已經麻得不行了……馮大哥,你也快起來吧!”
魯班頭也道:“是啊馮老弟,車上涼,快些起來吧!”
二人說完,馮慎依舊未動。香瓜與魯班頭大驚,急急圍上前去看。“呀?不會真的中槍了吧!?”
“我沒事……”馮慎拭了拭眼角,緩緩坐了起來。
香瓜氣得拍了馮慎一下,“沒事你怎麽不應聲?可把俺嚇死了……”
“唉……”馮慎回頭看看來路,歎道,“這一別,也不知何時才能與肅王爺相見了……我這心裏頭……唉……”
魯班頭拍了拍馮慎的肩頭,“行了,馮老弟,能活著就好啊……你沒見肅王爺剛才那難受的樣?他老人家也舍不得你啊……”
見馮慎眼眶又紅了,香瓜忙岔開話頭。“哎?魯班頭呀,你到底會不會趕車呐?好好一個大車叫你趕得七搖八晃的,把俺頭上都撞起一個大包來。”
魯班頭會意道:“我也是現學現賣,沒給趕到溝裏去就不錯了……對了香瓜,你在城門前裝得可算是絕了,那哭得真叫一個慘啊,我在一邊聽著,都差點兒掉了淚……”
“裝什麽?俺那就是在真哭……”香瓜看看馮慎,又道,“俺見那一槍下去,馮大哥前胸“噌”的就冒血了,心想萬一肅王爺打偏了,俺馮大哥可不就真死了嗎?那會兒俺越想越害怕,眼淚就直接止不住了……”
魯班頭點了點頭,“也幸虧肅王爺的槍法出神入化,換作二下旁人,你倆可就真懸了。”
“是啊,”香瓜也道,“隻要肅王爺手一哆嗦,那子彈就直接打在身上了。俺現在想想,還覺得有些後怕呢。”
魯班頭從車上拿出一個包袱打開,“你們那衣裳上都血呼啦的,趕緊換下來,套上件幹淨的吧。”
馮慎與香瓜接來,各自換好。原來,兩人之前穿的舊衣上,在胸口處皆綴著補丁,那補丁裏俱縫入了三塊銀洋和一包用豬尿脬盛著的豬血。子彈打過來,穿透豬尿脬使血液噴濺而出,卻最終為那三塊銀洋所擋,傷不得二人身體。並且,為了讓奕劻不起疑心,昨晚肅王還決定,讓馮慎在胸前再加了一塊“補丁”,這樣好多中一槍,方顯得更為逼真。
套好新衣後,馮慎又將那三顆嵌入銀洋中的彈頭取下,找塊小布包了,貼身納入懷中。
香瓜也係好了外扣,道:“馮大哥,那些子彈收著有什麽用呐?丟了就是了……”
馮慎搖了搖頭,“這三顆子彈是肅王爺的……我要留下來,就算是當個念想吧。”
魯班頭先是從車底下解下那柄遏必隆刀,又掏出肅王給的那幾錠銀子,塞在那包袱裏一並遞了過來。“馮老弟,刀和你們的東西都在這裏了……快拿好吧……”
馮慎接來,又緊緊地握住了魯班頭雙手。“魯大哥……”
魯班頭眼中含淚,卻偏要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來。“行了老弟,你怎麽變得婆婆媽媽起來了?之後的日子還長著呢,咱們哥倆……一準有再見麵的時候……”
香瓜也道:“魯班頭,你是個好人……不過你也別老打光棍啦,俺跟你說呀,夏竹姐可是還沒找婆家呢,你要沒事,就多往她那裏跑跑,沒準你倆有戲呢!”
魯班頭臉一紅,啐道:“你個小丫頭片子懂得什麽?別在這裏胡說八道!”
香瓜笑道:“你愛聽不聽,反正俺夏竹姐啊,最愛吃那瑞芳齋的桂花糕!”
“她愛吃就讓她自己買去,跟我說這些有什麽用?”魯班頭說完,從又懷裏摸出一個荷包。“馮老弟,你們路上使費多,這些是大哥的一點兒心意,你別嫌少!”
馮慎擺手道:“大哥,我們帶的銀兩已經夠了……你手頭向來不寬裕……”
“叫你拿著你就拿著!”魯班頭不由分說地將荷包塞進馮慎手中。
馮慎手握著荷包,泣下沾襟。“魯大哥……”
“大老爺們兒的,別老哭哭涕涕!行了行了,就送你們到這裏吧,我要走了!”魯班頭說完,背過身去擦了擦臉,跳上騾車便甩開了鞭子。“駕!”
“大哥……”
魯班頭肩膀聳動,頭也沒回,隻是將那鞭子抽得更響了。“駕!駕駕駕!”
那騾子吃痛,甩開蹄子奔了起來,載著魯班頭絕塵而去。
馮慎雙手顫抖著,把那荷包打開,見裏麵除了幾張皺巴巴的銀票外,還夾著一張紙條。
將那紙條展平後,上麵“珍重”二字,寫得是歪歪扭扭。馮慎把紙條緊緊貼在胸前,朝著魯班頭離去的方向輕聲道:“大哥,你也多珍重……”
正傷感著,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吟哦。“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啊……”
馮慎與香瓜一回頭,見是鹹觀、空如與花無聲三人,不知何時到了。
馮慎趕緊拭去淚水,衝著三人行禮。“鹹觀道長、空如師太、花先生……”
鹹觀道人與空如師太還沒開口,花無聲便搶先道:“失禮!失禮!你這笨小子簡直是失禮之極!”
馮慎一怔,“花先生……何出此言?”
花無聲搖頭晃腦道,“荀子雲:長幼有序。你先問候我掌門師哥,那是一點兒也沒錯的。可空如是我師妹,你反將她排在了我的前麵,豈不是大大的失禮嗎?”
馮慎滿胸悵悵,也無心與他爭辯。“花先生見教得是……確是晚輩的不是……”
花無聲哼道:“言不由衷,信口敷衍!”
“臭窮酸!”香瓜看不過眼,嗔道,“沒見俺馮大哥多難受啊?你怎麽還在雞蛋裏挑骨頭?”
“沒大沒小!不可理喻!”花無聲白了香瓜一眼,手臂輕輕一揮,便將魯班頭那荷包裏的銀票,盡數的夾在了指間。
“呀,你這臭窮酸還敢搶錢?”香瓜怒道,“快還來!那是魯班頭給俺馮大哥的!你功夫那麽高,想要錢,幹嗎不自己去掙?”
花無聲笑道:“我若是有錢,你這臭丫頭還能叫我‘窮酸’嗎?功夫高的窮酸要掙錢,自然是要用搶的……”
“還來!還來!”香瓜不依不饒,花無聲隻是左閃右避。
鹹觀道人咳嗽一聲,“無聲。”
馮慎也急忙止住香瓜,“不可與花先生胡鬧。”
待二人不再掙搶,空如師太又道:“慎兒,我們已經雇好了船隻,你與香瓜準備一下,咱們便要沿著運河南下了。”
“南下?”香瓜問道,“師太,咱們是要去南方嗎?”
空如師太微微一笑,將頭一點。
香瓜又問道:“南方哪裏呀?”
花無聲道:“問東問西的好不聒噪!你這臭丫頭不願意跟著,那就幹脆別來!”
香瓜兩手掐腰,“就不!俺偏要跟著!”
“真是一貼老膏藥!”花無聲撇了撇嘴,又向馮慎道,“小子,雇船的錢可是我拿酒錢先墊的,所以你這些銀票嗎……”
馮慎道:“花先生隻管拿去花用……若是不夠,晚輩這裏還有……”
花無聲喜道:“可造之材!端的是塊可造之材哪!”
香瓜捅了捅馮慎,悄聲道:“馮大哥,俺覺得他不像好人……你要拜師,就找那道長和師太吧……”
“別亂說話!”馮慎嗬斥一句,又向三人一揖。“敢問三位前輩,我爹爹他……”
鹹觀道人道:“放心吧慎兒,我們選了一處吉壤,已將二師弟葬下了。”
馮慎嗚咽著,跪倒叩頭。“多謝三位前輩了!”
“起來吧!”
鹹觀道人將大袖一拂,馮慎便頓受一股托抬之力,身子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馮慎又問道:“道長,我爹他葬在何處?在臨行前……晚輩想去他老人家墳前再磕個頭……”
鹹觀道人擺了擺手,“慎兒,你有這份心,已便足夠了,磕頭不磕頭的,那倒也不必……”
馮慎道:“可是……”
“阿彌陀佛。”空如師太道,“煩惱塵垢,本來無相。二師哥身登極樂,走得無掛無礙,慎兒你又何需戀戀不舍?該放下時,便應放下了。大千萬物,榮枯盈虧,有舍,才會有得。難舍能舍、無所不舍,方能難得能得、無所不得……一切有為法,當作如是觀。”
馮慎怔了半晌,這才點了點頭。“晚輩懂了……多謝師太指點迷津……”
“善哉善哉。”空如師太合掌,又道,“慎兒、香瓜,此處不宜久留,那船家也還在碼頭上等著,咱們這便去吧。”
“是!”馮慎與香瓜齊應一聲,將遏必隆刀與包袱背好,隨著三人來在了碼頭前。
所雇的船隻,原是一艘卸運漕糧的大躉船,後來因其老舊廢棄,便為現在的船家花低價錢買下。船家買下後,添板加木、立帆置櫓,將躉船翻修一新。而後,船家便在甲板上搭篷建屋,沿著運河南北載客。行程上雖然慢了些,但好在船身寬敞,船資也相對便宜些。
船老大是個五十多歲的本分漢子,手底下帶著三四個二十出頭的小夥計。見眾人到了碼頭,船老大忙將踏板搭在岸上。
眾人陸續跳上船後,船老大又引著給分配艙房,待各人都安頓好了,船老大一聲吆喝,小夥計們便拔錨起航。
躉船順著通惠河,緩緩向東開動,望著舷窗外慢慢後移的景色,馮慎心中五味雜陳。不知不覺間,躉船已進入了大運河裏,船老大一轉舵,命小夥計們趕緊張開風帆。受北風一吹,帆篷登時鼓滿,躉船破著水花浮淩,乘風南下。
船老大與夥計們,起居都擠在後艄,是以船頭的艙房中,反倒十分安靜。香瓜沒怎麽坐過船,在甲板上來回跑了幾趟,待覺得頭暈欲吐時,才由空如師太扶著回房休息。這一連幾日,馮慎都沒能好好合眼,與鹹觀道人和花無聲說了幾句話後,倦意頻頻催襲,也便展開被褥,上床歇息。
後腦剛一沾枕頭,馮慎便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待到醒來時,艙外已是暮色初籠、星鬥寥落。
馮慎揉了揉酸麻的肢體,慢慢走出艙門,見鹹觀道人與空如師太都在船頭甲板上,便過去行禮。“道長,師太。”
鹹觀道人微笑道:“慎兒,歇息的還好嗎?”
馮慎剛點了點頭,花無聲便拉著香瓜,怒氣衝衝的走上前來。“小子,你看看這事怎麽辦吧!”
馮慎一怔,忙問道:“花先生,莫非香瓜她又闖禍了?”
“她這禍闖大發了!”花無聲將一本書往馮慎腳底下一扔,“你自己瞧瞧吧,這臭丫頭居然敢向我這書上嘔吐!真真是有辱斯文,氣煞我也!簡直是氣煞我也!”
見花無聲那七竅生煙的模樣,馮慎還以為定是什麽古籍善本,可朝腳底下一看,發覺竟然是本最尋常不過的《笑林廣記》。不過那書頁上斑斑點點,倒確實是沾了不少的穢跡。
馮慎心裏稍安,衝香瓜道:“香瓜,你怎可如此胡鬧?”
香瓜臉色慘白,有氣無力地說道:“馮大哥,俺不是有意的……俺暈了一天的船,剛起來想到甲板上透透氣,那臭窮酸便跟在俺身後笑話俺……俺回過頭來正要找他理論,結果胸口一陣惡心,一個沒忍住,就吐在他那本書上了……”
花無聲氣道:“臭丫頭,誰笑話你了?你走你的道,我看我的書,我笑話你做什麽了?”
香瓜嗔道:“當俺沒聽見嗎?你笑得差點兒沒都喘上氣兒來!”
花無聲怒道:“我那是看書看的!那書中的笑話妙趣橫生,令人忍俊不禁,我不哈哈大笑,難道還要哇哇大哭嗎?”
“真的有那麽好笑嗎?”香瓜朝那書上看了一眼,又向花無聲道,“臭窮酸,要不你念上一個,讓俺也聽聽吧……”
花無聲愈發的怒不可遏,“還念給你聽聽?要不要唱給你聽聽!?”
馮慎見狀,忙上前勸道:“花先生不必動怒,不過是一本《笑林廣記》,待這船隻泊岸後,晚輩再去給花先生買本新的回來就是……”
花無聲將手一背,道:“光是買本新的就算完了嗎?”
馮慎道:“花先生還有什麽吩咐,晚輩一並照做就是了。”
“這還差不多!”花無聲轉怒為喜,“小子,待會我叫船家靠岸,你去整治些美酒佳肴來,就當是賠罪吧!”
香瓜忿道:“你這臭窮酸好不知羞!搶俺馮大哥的銀子不算,還想要騙酒喝?”
花無聲沒理會香瓜,又仰頭吟道:“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香瓜叫道:“馮大哥你瞧,說著說著,他那股窮酸氣又上來了!”
馮慎趕緊扯了扯香瓜,讓她別再說話。
花無聲不以為忤,指著香瓜接著道:“癡女焉知風雅事?隻會吐得哇哇哇!”
香瓜氣道:“馮大哥,他是不是在編詩罵俺呢?”
“我那是在誇你!”花無聲哈哈大笑著,走向船尾去找船老大。“船家!船家!”
空如師太與鹹觀道人相視一笑,又向馮慎和香瓜道:“慎兒、香瓜,我這三師哥生性詼諧,你們不必放在心上。”
馮慎忙道:“師太言重了,花先生說得沒錯,三位勞頓了一日,是該用些可口的飯食了……”
話未說完,花無聲已喜滋滋地跑了回來。“小子,快備好銀子!我問過船老大了,再往前行上不遠,就有個小埠,那裏能買到好酒好菜!”
“是,全憑花先生吩咐!”馮慎說完,又向鹹觀道人道,“師太應是用素齋的,但不知道長可有葷戒?”
鹹觀道人微微一笑,“我之所秉,乃正一一派,不戒葷腥。”
馮慎點了點頭,道:“好,那晚輩知道了。”
約莫一盞茶的工夫,前方果然出現了一個小埠。船家還未將躉船停穩,花無聲早已拉著馮慎跳上了岸去。
“等等俺!”香瓜見狀,忙跟著上岸。
花無聲眉頭一皺,“臭丫頭,你跟來做什麽?”
香瓜哼道:“這裏人生地不熟的,俺還怕你把俺馮大哥拐跑了呢!”
“這小子呆頭呆腦的,我就算想拐,也得有人肯要才行啊!”花無聲眼珠子一轉。“行了,你這臭丫頭願意跟著就跟著吧,多來些人,也好多搬上幾壇酒!”
說完,花無聲指著馮慎,又向船上那些夥計招呼道:“再來幾個人幫我們抬東西,晚上這小子請你們喝酒!”
一聽說有酒喝,小夥計們歡叫一聲,都爭先恐後地湧上岸來。花無聲帶著眾人在埠上大肆采購了一番,這才心滿意足地回到了船上。
除去酒菜,花無聲還買了好些零碎之物,見銀子花出去不少,香瓜不免有些肉疼。“馮大哥,幸虧這地方小,好多店鋪又打了烊……否則照臭窮酸這種大手大腳的花法,咱們明天就得喝西北風啦……”
馮慎擺擺手,“花先生此舉,定是有什麽深意……還有香瓜,你對花先生要恭敬一些,不可再叫他……再叫他那個什麽……”
“那個什麽?是臭窮酸嗎?”香瓜哼道,“他本來就是個臭窮酸嗎,不叫他那個,俺叫他什麽?”
“這臭丫頭愛怎麽叫便怎麽叫吧!”花無聲不知何時繞到了二人背後,一把拉住馮慎。“笨小子,快去陪我吃肉喝酒!”
馮慎忙道:“晚輩熱孝在身,不便茹葷飲酒,請花先生見諒……”
“迂腐不化!”花無聲雙眼一瞪,“真要論道起來,你豈不是還要披麻戴孝?咱們這是在路上,哪顧得上那些亂八七糟的講究?快走!快走!”
因尚在直隸地界,花無聲又吩咐船家吃喝一陣,便連夜趲程。船老大應了,帶著夥計們匆匆吃完,又輪流把著舵,將躉船緩緩開動。
躉船一離小埠,花無聲便急不可待地在艙房中鋪菜擺酒,空如師太不與眾人同桌,在旁邊單設了一張小素席。
花無聲酒量奇大,幾乎是唇到杯幹,沒一會兒工夫,便將一壇子老酒喝空。鹹觀道人自斟自飲,喝完幾杯後,便停杯不喝。
見馮慎心思往事、悶悶寡歡,花無聲打了個酒嗝,新取了一壇酒,將封泥拍開。“笨小子,你也快喝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香瓜夾起一口菜送入嘴中,使勁嚼的了幾下。“臭窮酸,你哪隻眼睛看見俺馮大哥得意啦?馮大哥你甭聽他的,多吃點兒菜!”
花無聲笑了笑,自顧自的吟道:“鍾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複醒。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哪!”
馮慎不為所動,隻是怔怔出神。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花無聲說著,將空杯推到馮慎麵前。“這小子,真沒個眼力見兒!我都念到這裏了,還不相識些,趕緊給我倒上酒?”
馮慎聽了,忙將那杯裏斟滿酒漿。豈料花無聲自己未喝,反趁馮慎不備,端起杯來直接灌入了馮慎嘴裏。“哈哈哈……與爾同銷萬古愁!”
香瓜怒道:“臭窮酸!你這年紀一大把,怎麽老愛捉弄人?道長,你也不管管他嗎!?”
鹹觀道人手捋長須,隻是微笑不語。
被酒水一灌,馮慎反而倒有些清醒,他長息一聲,抹幹了身上酒跡,向著花無聲開始舉杯相敬。花無聲大悅,哪還顧什麽前輩尊長的身份?與馮慎勾肩搭背、推杯換盞。
見馮慎動箸吃喝起來,眾人也便放心。空如見狀,又提醒道,“慎兒,夜間還有要事。菜可多吃,酒卻不可多飲。三師哥,你也收斂著些吧。”
“師妹放心!”花無聲說著,又將一杯酒喝了個底朝天。“你三師哥呀,這心裏頭自有分寸……”
“真是為老不尊!”香瓜小聲嘀咕了一句,又向空如道:“師太,還是你好,你瞧那臭窮酸,哪裏還有點兒當師兄的樣子啊?”
空如笑道:“香瓜,你若也想拜師,可不能再叫他‘臭窮酸’了。”
香瓜道:“哼,有道長和師太在,俺幹什麽非要拜他?”
空如道:“三師兄那一手接發暗器的本事,我與掌門師兄都有所不及啊!”
香瓜看了看花無聲,沒再說話。
對二人的談話,花無聲早聽在了耳朵裏,他故意沒做聲,從碟子裏抓出一顆花生米。“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香瓜不解其意,奇道:“臭窮酸,你對著一粒花生米嘰裏咕嚕地做什麽?”
花無聲又將杯中酒喝幹,將空杯置於桌上。“給你這臭丫頭開開眼!我一會兒便讓這粒花生米,老老實實的落入這空杯之中。”
香瓜不屑道:“離得那麽近,打進了空杯又有什麽露臉的?俺也能啊!”
“你也能?”花無聲哼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臭丫頭,就讓你瞧瞧我這手‘歸去來’吧!”
說完,花無聲信手一揚,那顆花生米便徑直地飛向一角的艙柱上。撞柱後,花生米頓時分成了兩半,並未墜地,反一左一右地向兩側繼續彈射。
兩半花生米來回彈個不住,艙壁上“劈裏啪啦”的聲音也就響不停。待彈跳的力道式微,那兩半花生米便斜射下來,一前一後地鑽入了那空杯之中。
在馮慎與香瓜的瞠目結舌中,花無聲將杯中花生米向嘴裏一倒,“嘎巴嘎巴”地嚼著吃了。“怎麽樣?我這手‘歸去來’,還不算壞吧?”
馮慎讚歎道:“花先生技藝通神,晚輩今夜始知天外有天。”
花無聲轉向香瓜道:“臭丫頭,你服了嗎?”
“俺服!”香瓜說著,朝花無聲“撲通”跪倒。“臭窮酸,你把那個歸什麽來的教了俺吧!”
“想得倒是挺美!”花無聲道,“教會了你,好讓你這臭丫頭打我的巴掌嗎?”
香瓜恍然道:“臭窮酸,你果然是在害怕這個!”
花無生怒道:“我會害怕你這臭丫頭?”
“那你教俺本事!”
“不教!”
“那你就是害怕……”
見二人一疊聲地爭個沒完,馮慎趕忙止住。“道長,晚輩還有一事,要向道長請教。”
鹹觀道人點點頭,“慎兒,你說吧。”
馮慎道:“在宮中,我見過一個叫葉禾的宮女,聽她說來,似乎與道長頗有淵源。”
“葉禾?”鹹觀道人一怔,撫須細思。“倒是沒什麽印象……”
馮慎忙道:“是晚輩糊塗,葉禾是她後來改的名字,她的本名叫作寇連葉。”
鹹觀道人道:“哦,原來是她。是了,幾年前我無意間將她救下,並傳了她一套百花驚鴻掌。慎兒,你胸口所受內傷,恐怕就是她之所為吧?”
馮慎將頭一點,“道長慧眼如炬……”
香瓜埋怨道:“道長啊,你是怎麽挑徒弟的?一學會了功夫,就要亂打人。”
馮慎趕緊道:“香瓜,不可對道長無禮,寇姑娘那實屬是無心。”
鹹觀道人不以為意,笑道:“連葉那小丫頭並非是我徒弟,香瓜,你嫌我挑徒弟的眼光太差,那依你之見,應該選什麽樣的呢?”
香瓜一指自己,“不說馮大哥,也起碼得是像俺這樣的!”
“哈哈哈哈……”鹹觀道人大笑道:“照這麽說來,現如今你們兩塊美質良材就在眼前,我們若是不收下,豈不是要暴殄天物了嗎?”
馮慎聞聽此言,急急拉著香瓜離案叩拜。“多謝道長……”
“且慢!”花無聲道,“掌門師哥,光是馮慎那小子也就罷了,可那臭丫頭蠢笨之極、刁蠻之至,實乃朽木不可雕也。”
鹹觀道人擺了擺手,笑道:“無聲啊,精工難加一飾,璞玉方好雕琢。再者說了,我猜你心裏早已明白,將來能夠傳你衣缽的,也正是香瓜這個小丫頭了。”
空如也道:“是啊三師哥,你就不必口是心非了,香瓜這孩子很有慧根,假以時日,定成大器。”
花無聲嘟囔道:“這臭丫頭瘋瘋癲癲的,師妹你究竟從哪裏看出她有慧根的?”
鹹觀道人向舷窗外望了一眼,道:“夜色已深,該說正事了。無聲,你去外麵瞧瞧吧。”
“是!”花無聲答應一聲,輕身躍出艙門,腳步敏捷,絲毫沒有半分醉態。
沒出一會兒,花無聲便轉了回來。他將艙門掩好,向鹹觀道人說道:“回稟掌門師哥,船老大等人都已睡下了,隻留了一個小夥計在後麵掌著舵。”
“好!”鹹觀道人點點頭,道,“慎兒、香瓜,從現在開始,你們兩個就算是我門下的弟子了。”
馮慎與香瓜再欲朝三人磕頭,鹹觀道人卻連連製止。“不必多禮,咱們門中隻求心質純良、行俠濟世,至於那些俗塵的規矩,倒沒有太多講究。你們兩個回座位上坐好吧。”
聽鹹觀道人說得鄭重,馮慎與香瓜也不再堅持,依言回位子上坐定。
鹹觀道人稍頓,又緩緩開口道:“你們既入我門派,那本門的名號不可不知。”
馮慎忙道:“還請道長……哦,還請大師父示知。”
鹹觀道人道:“你們聽好了,本門之名號,喚作‘萬象門’。”
馮慎與香瓜互望一眼。“萬象門?”
“正是!”鹹觀道人頷首道,“之所以用此名,是取那‘萬象森羅’之意。”
花無聲插口道:“夫萬象森羅,不離兩儀所育;百法紛湊,無越三教之境也。”
香瓜抓著腦袋問道:“大師父,俺還有一個事鬧不明白。”
鹹觀道人道:“何事?”
“你看啊,明明是一個門派,可大師父你是個道士,四師父是個尼姑……”香瓜說著,朝花無聲一指,“而他呢,卻偏偏是個臭窮酸!”
馮慎斥道:“香瓜,叫三師父!”
花無聲哼道:“誰稀罕她叫?”
香瓜也哼道:“俺也沒說要叫呀!”
“阿彌陀佛。”空如師太笑道,“你二人莫再鬥嘴了,快聽掌門說吧。”
“是!”香瓜瞪了花無聲一眼,向鹹觀道人道,“大師父,俺不再打岔了,請你接著說吧。”
“好。”鹹觀道人繼續道,“本門既稱萬象,自然是雜兼廣義、無所不包。是以門下有道、法、儒、釋,也便不足為奇了。”
“道法儒釋?”馮慎追問道,“大師父,這麽說來,先父所秉承的,乃是門下法學一支了?”
花無聲道:“笨小子,才明白過來嗎?二師哥若非得法學之精要,又如何善於刑名之術?當年他匿身順天府時,怕身份暴露,故未敢過度張揚。不過他僅僅牛刀小試,便已是名動京畿了。”
香瓜道:“原來馮伯伯查案也是那麽厲害啊!”
一提及父親,馮慎心下不免黯然,鹹觀道人見狀,忙道:“無聲啊,你將本門的師承與淵源,詳實地訴於慎兒和香瓜吧。”
“是!”花無聲接著道,“徒兒們聽好了,提起咱們萬象門,那真可謂是源遠流長呐。追溯到始祖,乃是戰國時的屍佼,也就是後世所說的‘屍子’了!”
“虱子?”香瓜怔道,“始祖怎麽取了這麽個怪名?還跳蚤呢……”
花無聲氣道:“不是那個字!是屍首的屍!”
香瓜一吐舌頭,“那不是更嚇人嗎……”
花無聲不再理她,又道:“咱們的始祖,為諸子百家之一,於百家之道無不貫綜。他老人家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兼容並蓄,博采眾長,嘔心瀝血,窮其一生,編寫了一部神書……”
馮慎問道:“三師父,是那部《屍子集本》嗎?”
“什麽《屍子集本》?”花無聲拍案道,“到底是你說還是我說?聽著!所謂的《屍子集本》都是偽作!沒有一本是真的!說起來我就生氣,那些後世文人,拿著一丁點兒皮毛就敢編書立卷,還口口聲聲說是咱們始祖所著,你們說,可氣是不可氣?”
馮慎忙勸道:“世人多寡智,三師父不必動氣。哦,始祖所著何書?還請三師父賜教。”
花無聲道:“咱們始祖寫的那部神書,喚作《軒轅訣》!”
“軒轅訣?!”馮慎大驚道,“就是‘得之得天下’的那‘軒轅訣’?!”
花無聲道:“那還有假?”
香瓜道:“得之得天下啊……咱們始祖真的有那麽厲害嗎?”
“始祖當然厲害!”花無聲道,“秦孝公時有個叫商鞅的,你這臭丫頭總該知道吧?”
“俺不知道啊!”香瓜一愣,又問道,“在宅子裏時,馮大哥不怎麽準俺出門……你說的那個人,也跟俺們住在同一條胡同兒裏嗎?”
聞聽此言,鹹觀道人與空如師太不禁莞爾,馮慎羞得麵紅耳赤。
“不學無術!”花無聲氣得臉色慘白了,跺著腳罵道,“你這臭丫頭簡直是無可救藥!”
香瓜嘴巴一翹,哼道:“就你有藥可救!”
馮慎急忙道:“三師父請息怒,哦,弟子有一事不明,還請三師父見告。”
花無聲揉著胸口順了順氣,“要問什麽?說吧!”
馮慎道:“據弟子所知,那商鞅乃是法家……”
花無聲道:“你這小子隻知其一,卻不知其二。那商鞅少時,曾以咱們始祖為師,他那些本事,多半是為始祖所授。隻不過後來,他又打著李悝法經的幌子在秦國變法。變法伊始,始祖便屢番告誡,說變法雖是正道,但切忌過嚴過苛,可那會他官做得大了,哪還聽得進始祖的話?結果呢,秦國是富強了,他自己個兒卻落了個車裂滅族的下場。因商鞅之故,始祖遂遷至蜀地,將所學融會貫通,加以修繕,終成神書傳世。始祖原想將其定名為《屍經》,然慮及此書集匯百家之精要,論透物理,參盡天機,非至尊大賢不可與之匹配,故而假托軒轅黃帝之名氏,易名為‘軒轅訣’。”
香瓜讚歎道:“不管那書叫什麽,咱們始祖都算是了不起的人物啊!”
“那是!”花無聲又道,“然因著此書,始祖也耗盡了心血,在書成不久,便撒手人寰了。臨終前,始祖將《軒轅訣》盡數授於一名家仆,那家仆便是咱們的二祖了,隻可惜他的名諱後人卻不得而知。而後短短幾年,二祖便已是一方人傑。再後來,秦王嬴政一統六合,得知有這麽一部奇書存世,生怕自己皇位坐不穩,便要千方百計地找出來。二祖提前算出《軒轅訣》會遭此一劫,便將刻有訣文的竹簡全部打散重串,混編在了其他學派的經卷裏。那《軒轅訣》涉獵百家,以類相雜,嬴政自然是不好分辨。結果他一怒之下,頒下了‘挾書律’與‘焚書令’,將醫藥、卜筮、諸子等經卷,統統收抄燒毀!”
聽到這裏,馮慎舌撟不下。“那秦王焚書的原因……竟會是為此?”
花無聲反問道:“不然呢?”
馮慎嘴巴張了又張,無言以對。怔了半晌,馮慎又問道:“三師父,後來如何?當時那《軒轅訣》真的被燒了嗎?”
花無聲歎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各家的經卷都被一燒而光,混編於其中的《軒轅訣》,又豈能幸免?”
馮慎不解道:“既然未能幸免,那如今的‘軒轅訣’,又是從何而來?”
“書燒了就不能傳世了嗎?”花無聲又道,“就拿儒家來說吧,當時《詩經》、《尚書》也在被焚之列,若秦朝的一場業火,便能將其燒得幹幹淨淨,那你入塾啟蒙時念的又是什麽?”
馮慎恍然醒悟道:“弟子知道了,定是二祖靠著記憶,將那《軒轅訣》背誦默寫了下來!”
香瓜道:“不能吧,那麽多的字,怎麽能記得住哇?”
花無聲道:“哼!你這臭丫頭自己蠢笨,就不許別人聰明了嗎?”
馮慎也道:“先秦那些古籍能夠流傳至今,確實也多虧了當時先賢們的口耳相傳。”
花無聲道:“然二祖終究不是仙人,最後隻記得了《軒轅訣》的十之五六……不過縱使如此,也是難能可貴了。”
馮慎點頭道:“三師父所言極是!”
花無聲頓了頓,又接著說道:“將所記的《軒轅訣》重新錄編後,二祖便按始祖之遺願,歸隱林泉,創下了門派萬象。創派之始,二祖不便聲張,隻是以黃老為遮掩,潛心修研。待到暮年,二祖雲遊至下邳,於橋畔黃石後得遇一佳徒,因其無姓無氏,二祖遂以‘黃石’賜其名,將生平所學悉數相授。二祖辭世之時,也曾留有遺訓:萬象門中,有教無類,但門下弟子學成之後,卻不可與外人道破師門名號。此後黃石公便謹遵二祖遺訓,嚴囑後學傳人。是以漢之張子房、蜀之諸葛亮、唐之楊筠鬆、明之劉伯溫等人,雖得我萬象門真傳,卻絲毫不露其師承來曆!”
馮慎大驚道:“那張良、劉基等人……都是咱們萬象門下的?弟子……弟子之前可是聞所未聞啊……”
“小子,在這世上,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花無聲繼續說道,“不過似他們那樣的不世之材,有如鳳毛麟角,百年也難出上一個。故而本門曆代的前輩,適才量力,若是資質不及,無法盡研,便由數人分學書中奧義,不單集於一人之身。《軒轅訣》雖有小半亡佚,但關於天文曆法、占卜星相、行兵布陣、定國權謀的部分卻未遺失,前輩高人們研至極致,一通百通,慢慢地,又悟出了高深莫測的武學……嘿嘿,你們倒說說看,那些市井裏流傳的《屍子集本》之類的偽作假書,能跟咱們本門中的《軒轅訣》相提並論嗎?實話與你們說了吧,那《軒轅訣》現存四卷,一曰《策陣》,二曰《決聞》,三曰《徹虛》,四曰《窺骨》。”
“那有何難?”花無聲說著,從懷裏掏出四本古卷。“你們自己瞧瞧吧,這便是那《軒轅訣》了。”
望著眼前頁冊焦黃的古卷,馮慎渾身一陣陣顫抖。“這……這就是《軒轅訣》嗎?可是三師父……你們是如何將那藏經筒打開的?”
空如師太搖頭道:“慎兒,那藏經筒尚未開啟。這四卷《軒轅訣》,一直在我們身邊帶著,並非那筒中之物。”
馮慎越發詫異,“可那藏經筒裏麵,又是什麽?難道這些年來,我一直守護的‘軒轅訣’也是假的?”
“無量壽福!”鹹觀道人宣聲道號,“藏經筒中,也是‘軒轅訣’。準確的說來,那是‘軒轅訣’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