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淚灑城關

自打馮宅上空騰起衝天的烈火後,周圍沉寂的民居,便開始喧囂起來。許多百姓尚在睡夢之中,家門卻被突然間撞開砸破。慶王府的親兵明火執仗,於城內挨家挨戶的排查。

親兵們一個個如狼似虎,也不管尋沒尋到人,隻要見到房裏有財有物,便老實不客氣地順手牽羊。平民家中沒多少值錢的物件,可那些做買賣的商戶們可都遭了殃。刀槍一亮,再幾個巴掌下去,櫃上的現錢便被摸搶一空,隻是忌憚著慶王府的熏天勢焰,那些掌櫃的和眾夥計皆是敢怒不敢言。

五營巡捕因有肅王嚴令,並不與慶王府的親兵胡攪在一處,穿街過巷的走了幾趟過場,便草草地收兵回營。

直過了一個時辰,慶王府的親兵們俱未查出馮慎的下落,又分作了幾路,各自轉赴四方城門。

天色漸明,可頭頂上卻依舊是鉛雲密布,北風怒號著,吹卷起無數塵沙。城南的崇文門尚未開啟,固山貝子載振便騎著高頭大馬,帶著一大隊親兵,浩浩****地抵至了城門下。

載振披著一件海龍拔針的大氅,出鋒的領子,微微向外翻著,黝黑發亮的絨毛上,長出一層三寸多長的銀毫。可這件厚厚的大氅,似乎抵禦不住這晨冬的寒意,載振呼出幾口白氣,跳下馬來跺了跺腳。見不遠處有家酒鋪,便縮著脖子闖進去,急拍著桌子讓店家速速添炭溫酒。

店家哪敢怠慢?忙將燙好的老酒呈上,又在載振腳下擺了隻火盆。載振就著火炭飲一口酒,眼睛卻一瞬不瞬的,望著鋪外的城門。

等時辰到了,城防兵弁便打開了城門。不想城門剛開,慶王府的親兵們便發一聲喊,將抬來的幾段鹿砦柵欄擋在門洞兩側。

“哎?你們要幹什麽?”

一名兵弁正要阻攔,幾個親兵衝上去劈手就是幾耳光。

“奶奶的!你算是個什麽東西?多管什麽閑事?”

那兵弁被打得一怔,指著城外的小商小販道:“可你們把城門攔了,叫他們那些做生意的怎麽入城呀?”

“入個屁城!”一個親兵道,“告訴你,爺爺們封了這城門,是為捉拿要犯!別說是入不能入,出更是不許出……”

那親兵話沒說完,身後傳來一聲大喝:“是誰給你們的膽子,敢跑來這裏撒野!?”

“嘿?哪個孫子嗓門兒這麽大?想把爺爺的耳朵震聾嗎?”那親兵一麵罵著,一麵回過頭去,可還沒等看清背後之人,眼眶上已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拳。

城防兵弁見是肅王,齊齊請安。“參見肅王爺!”

肅王向兵弁們擺擺手,一腳又將那親兵踢翻。“你那雙狗眼要是瞎了,不如讓本王幫你剜出來!”

那親兵嚇得膽裂魂飛,撲在地上連連磕頭。“小人不知是肅王爺駕到……求肅王爺開恩!求肅王爺開恩哪!”

肅王正欲再斥,酒鋪裏的載振已然走了出來。“喲,肅王爺好雅興啊,大清早的拿我一個小親兵舒展筋骨來了?”

見是載振,肅王臉色一沉。“振貝子,你在這裏做什麽?”

載振拱了拱手,道:“我受我阿瑪吩咐,特來這裏截拿謀反的逆賊馮慎,若有什麽衝撞的地方,就請肅王爺多多擔待吧。”

肅王大手一揮,“本王不管你受了誰的吩咐!這裏是崇文門,不是你們慶王府、貝子府!趕緊把那些破柵欄給本王撤了!”

在肅王麵前,載振不敢放肆,隻得低聲下氣的求道:“肅王爺,這是公務,還請您老行個方便……”

肅王冷笑道:“向本王討方便?哼哼,隻怕你小子還不夠格!”

話音方落,遠處突然響起慶王奕劻的聲音:“嘿嘿,他不夠格,那我夠不夠格呐?”

載振見是奕劻,頓時迎了上去。“阿瑪,還好你及時趕到……”

奕劻在載振的攙扶下,慢慢走上前來。“善耆,你難道連軍機處的批條都不放在眼裏了嗎?”

肅王“哼”了一聲,“那條子上隻寫了拿人,何曾說要封閉城門來著?慶王,你那手爪子伸得也太長了些吧?”

奕劻道:“不封城讓逆賊逃了怎麽辦?”

肅王喝道:“你要拿人,本王管不著!可你要關了這崇文門,那是想都不用想!商販往來,全仗著此門出入,你慶王權勢再大,也不能斷了老百姓的生計!”

此時,城門內外早已圍了不少百姓,聽到肅王這話,都不由得高聲叫起好來。

“肅王爺說得對!”

“快放我們出城!憑什麽封城門?我們要出城!我們要出城……”

載振衝著百姓罵道:“嚷嚷什麽?都他娘的瞎嚷嚷什麽?老實點兒!再敢起哄,將你們這群刁民全當逆黨抓起來!”

奕劻不理會眾人,隻是捏著山羊胡子,湊到肅王跟前小聲道:“善耆啊善耆,嘿嘿嘿,你小子也甭在這裏假公濟私了,你打的什麽主意,當我不知道嗎?”

肅王反唇譏道:“你慶王爺的鬼花活,本王也同樣是一清二楚!”

奕劻一愣,雙目射出兩道寒光。“善耆,你小子都知道些什麽?”

肅王兩手一背,正眼也不瞧奕劻。“本王知道你是隻老狐狸!”

奕劻突然有些心虛,“善耆,你小子到底想怎樣?”

肅王道:“慶王若是識相,就叫你的狗腿子把柵欄撤了!”

奕劻臉上肌肉一顫,“我要是說不呢?”

肅王傲然道:“那你就試試看!你慶王府有得力的狗腿子,難道本王麾下就沒有精兵強將嗎!?”

奕劻眼睛一瞪,“善耆!”

肅王也橫眉怒目,“奕劻!”

二人四目直對,僵持了好一陣,奕劻才慢慢地轉過頭。“行行行,我不跟你小子計較……載振,讓他們將柵欄撤了吧……”

載振急道:“可是阿瑪……”

“撤吧撤吧!”奕劻擺了擺手,歎道:“善耆那小子犯起渾來可不得了,咱們不去惹他……”

載振無奈,隻得示意親兵將柵欄搬開。

百姓們歡呼一聲,正要出入城關,奕劻卻突然叫道:“都慢著!”

肅王額頭一蹙,“慶王,你又想鬧什麽妖?”

奕劻白眼一翻,向親兵下令道:“都聽好了,讓進城的走左邊,出城的走右邊。無論是進是出,每個人都要盤查仔細了!”

“是!”親兵齊應,在城門下列隊設卡。

看著眾親兵開始嚴查細問起來,奕劻衝著肅王一笑。“怎麽樣善耆?城門我可是給你通了,你小子這下還有什麽話說?”

“哼!”肅王一甩衣袍,掉頭不理。

“嘿嘿嘿……”奕劻得意揚揚道:“那逆賊不來那便罷了,若是當場被我揪出來……哼哼,看看誰敢來包庇!?載振呐,去給阿瑪搬張椅子來,阿瑪就坐在這裏,跟他善耆耗上了!”

門禁一開,城內外的人便陸續地湧進湧出。離酒鋪不遠的早點棚中,一個屠夫模樣的大漢站起身來,向對麵的一男一女說道:“二位,那城門總算是開了,我得趕在晌午前,把那兩扇豬送到王家莊子去。”

那對男女正是喬裝後的馮慎與香瓜。馮慎向那屠夫點了點頭,道:“你有事隻管先去,我兄妹倆個還沒吃好。”

那屠夫笑道:“行咧,小哥你多吃些,吃飽了多砍柴火賣錢,別老買些下水給你妹子解饞……”

香瓜啃了一口餅,衝屠夫道:“俺就願意吃下水,你管得著嗎?快走你的吧!”

“這丫頭,嘿,人不大,脾氣倒是不真小……”屠夫笑著搖了搖頭,出門推起獨輪車走遠。

待那屠夫走後,馮慎慢慢將麵前的食物吃完,朝棚外望了一陣,悄聲道:“看來城門那邊查得很嚴……香瓜,你害怕嗎?”

香瓜沒作聲,默然地點了點頭。

馮慎歎了口氣,“事到如今,也沒有退路了。一會出城時,不用太過慌張……好在肅王爺也在那裏,有什麽事,他老人家也會幫襯一些……”

香瓜憂心忡忡道:“馮大哥,可是肅王爺他……”

馮慎拍了拍香瓜肩膀,“別可是了……現在咱們唯一要做的,就是要相信肅王爺!吃飽了嗎?”

香瓜將剩下的餅放在桌上,“馮大哥,俺心裏還是沒底兒,俺吃不下了……”

馮慎強顏一笑,“那就喝點粥吧,準備一下,將身上的衣服整理好,再過一炷香的工夫,咱們就出城!”

說完,二人又在棚中坐了好一會兒,見出城的人慢慢多起來了,這才將一枚銀幣拍在桌子上。“夥計,付賬!”

那夥計正在灶邊忙活著,拿眼一瞥,見桌上是枚七錢二分的無孔銀幣,不禁微微一怔。“喲,小哥,幾個大餅、兩碗白粥可值不了這些錢……稍等啊,我先往灶裏添點炭,再給你們找兌大子……”

“不必找了!”馮慎將鬥笠朝頭上一扣,與香瓜背起一旁的柴簍便出了棚。

望著二人背影,那夥計直納悶兒。“這年景,銀子就那麽好掙嗎?怎麽連個打柴的,出手都這麽大方啊……”

走出一段路後,馮慎與香瓜俯身在地上抓了把泥灰,各自將頭臉抹花。

準備停當,馮慎深吸一口氣,把鬥笠壓低,緊了緊背上柴簍,與香瓜混入了出城的人群中。

二人低頭掩臉,跟著人群,慢慢來到城門下。城下的親兵兩人一組,對過往的百姓挨個盤問、搜身。

馮慎與香瓜所穿的舊衣,俱是肅王備的,故而他倆才到城門下,肅王一瞅那服色,便一眼認了出來。

此時的肅王,心裏有如十五個吊桶打水,端的是七上八下。他唯恐二人露出破綻,便故意倒背了雙手,在奕劻父子麵前踱來踱去。

奕劻被肅王晃得心煩,沒好氣道:“善耆,你小子在我跟前瞎轉悠什麽呢?學驢拉磨嗎?”

肅王譏道:“你管本王學什麽?反正不學你慶王搖著尾巴汪汪叫喚!”

“嘿?”載振聽出了肅王的弦外之音,“阿瑪……他……他罵你是狗哪!”

奕劻白了載振一眼,氣道:“老大你快給我閉嘴!你拾他那話茬兒幹嗎?唉!真是塊不成器的東西,阿瑪的臉,都讓你給丟盡了!哦,別人一給根竿子,你就非得順著往上爬嗎?”

載振挨了罵,恨恨的瞧了瞧肅王,耷拉下了腦袋不再吭聲。

前麵受過盤查的百姓,一個接一個的出了城,轉眼便輪到了馮慎與香瓜。

一個親兵在馮慎周身上摸了個遍,又翻了翻他背後的簍子。“幹什麽的?”

馮慎忙把腰一彎,壓著嗓音道:“我兄妹二人,是出城去打柴火的……”

“打柴禾的?”那親兵狐疑的打量著馮慎,“天天都去嗎?”

馮慎點頭道:“是,天天都去,打回柴來,送到大戶人家裏換些散碎銀兩過活。”

“老子怎麽看著不像哪?”那親兵說著,從馮慎背簍裏摸出把柴刀,“這把柴刀都他娘鈍成這樣了,還砍得了柴嗎?”

馮慎一怔,忙道:“我們也帶上了磨石,正打算出城後再磨呢……”

“少他娘的廢話!”那親兵將馮慎一推,衝另外一名親兵道,“快把那逆賊的畫像拿過來!”

畫像拿來後,那親兵便對著馮慎開始比量起來。好在繪製那像的畫師從未見過馮慎,光憑借別人的口指而繪,畫出來的模樣難免與本人有所出入。再加上馮慎刻意喬裝,極力露出一副貧苦之相,故而不認識他的人,一時半會兒也難以辨清。

那親兵比對了半天,便收了畫像,打算揮手放行。肅王見狀,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是落回了肚子裏。

正暗喜著,奕劻突然探過頭來。“善耆啊,嘿嘿,你小子那口氣,先別急著鬆哪!”

肅王頓覺不妙,“慶王,你這話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哼,你小子心知肚明!”奕劻說罷,猛的從椅子上立了起來,手指馮慎,大聲向親兵喊道,“那個背簍打柴的就是逆賊馮慎,快給我拿下了!”

馮慎一聽,立馬將那親兵手裏的柴刀搶過,往他脖子上一架。其餘親兵回過神來,紛紛操刀拔劍,把馮慎與香瓜團團包圍在中央。

眼見要開打,百姓們都尖叫著避在一旁,香瓜將身上柴簍一扯,也摸出把柴刀來抵在那親兵身上。“都別動!誰要敢上前,俺順手就在他身子上戳一刀!”

沒有主子號令,眾親兵也都不輕舉妄動,隻是各將兵刃尖頭,齊刷刷衝向了馮慎與香瓜。

對區區一個小親兵的死活,奕劻豈會放在心上?他見馮慎二人反正也跑不掉,便向肅王冷笑道:“善耆啊,方才你一在我眼目前轉悠,我便疑心有貓膩兒,嘿嘿嘿……果不其然哪!若非你給‘提醒’,我還真是沒怎麽上心,此番能拿到逆賊,你小子也有一份大大的功勞哪!”

“阿瑪說的極是!”載振也直起了腰杆子,“肅王爺功不可沒哪!哈哈,哈哈哈哈……”

“奕劻,你這老狐狸!”肅王臉色鐵青,牙齒咬得格格直響。

奕劻不以為意,衝著載振說道:“走吧老大,咱們過去瞧瞧那逆賊去!”

“得嘞!”載振答應一聲,又朝肅王道,“肅王爺,您老也請?”

肅王心懸著馮慎,哪有閑情再與載振置氣?也不接言,陰沉著臉,同二人來在城門下。

見三人過來,包圍的親兵忙讓出一道空隙。

香瓜看到肅王,不由得欣喜道:“馮大哥,肅王爺救咱們來啦!”

馮慎眼望著奕劻,二目中似要眥出火來。“奕劻那老匹夫也來了!”

“混賬!”載振指著馮慎鼻子尖罵道,“大膽逆賊,死到臨頭了還敢口出狂言?”

馮慎冷冷看了載振一眼,“你又是何人?”

“我你都不認識麽?”載振驕橫道,“聽好嘍,我乃固山貝子,兼農工商部尚書,還兼著禦前大臣……”

奕劻忿道:“夠了老大!你跟個逆賊瞎抖摟什麽威風?”

載振急急收嘴,“是,阿瑪。”

“阿瑪?”馮慎頓時明白過來。“我當是誰?原來是老匹夫生的小匹夫!”

“你這廝嘴裏再敢不幹不淨試試……”

載振正欲再罵,奕劻卻揮手止住,他看了看馮慎,又瞧了瞧香瓜。“哼哼,自己都插翅難飛,還不忘帶著個小相好……馮慎啊,你道你倆兒抹成個泥猴,就能從我眼皮子底下跑嘍?哼,那孫猴子本事更大,也沒見他能逃出如來佛的‘五指山’啊!”

馮慎怒道:“奕劻老匹夫,我知道你所有的陰謀!”

奕劻不慌不忙地向載振道:“瞧見沒有?都瞧見沒有?這就叫狗急跳牆哪!我行得正、做得端,豈會怕你這逆賊反咬一口?”

馮慎朗聲道:“老匹夫,你若不心虛,咱們就去當堂對質吧!”

“還當堂對質?誰有那個閑工夫兒?”奕劻哼道,“軍機處的條子上寫的明明白白,你馮慎現如今是大奸大惡,一經拿住,就地格殺!行了,別費口舌了,有什麽話,到地底下慢慢跟閻王爺說去吧!”

眾親兵聞言,正要一湧而上,肅王趕緊跨前一步,大喝道:“且慢!”

“善耆!”奕劻大聲叫道,“看在宗室的分兒上,我對你一忍再忍!可你小子別不識抬舉,你想包庇逆賊重犯,那就等同於對抗朝廷!”

肅王尚未接腔,載振也假意勸道:“是呀肅王爺,我阿瑪可全是替您老著想啊。朝廷重犯,那是包庇不得的,咱們還是走遠些吧,待會別再濺上一身血……”

載振話音方落,馮慎便怒喝道:“我馮某人就算要命喪於此,也要拉奕劻那老匹夫來墊背!”

奕劻回罵道:“逆賊,還做什麽春秋大夢?馬上便讓你們兩個橫屍街頭……”

馮慎早就暗運了勁力,瞧準個機會,一腳踢開所挾持的親兵,又陡然將手中柴刀揮擲而出。

那柴刀在空中疾轉著,直直砍向奕劻麵門。載振的反應也當真算迅速,倉皇中扯過身邊一名親兵,急急擋在了奕劻身前。

“噗”的一聲,柴刀的大半截,全然沒入了親兵的胸膛,那親兵還沒來得及慘叫,便撲地而死。

奕劻死裏逃生,直嚇得魂飛魄散,一麵與載振連滾帶爬地逃出圈子,一麵哇哇大叫道:“快……快動手啊!殺了逆賊!快些殺了那兩個逆賊啊!”

眾親兵硬起頭皮正要上,突然被一聲槍響震得愣在原地。隻見肅王將舉著的槍口緩緩垂下,環指著眾親兵。“哪個敢先動上一動,本王就頭一個斃了他!”

奕劻氣極敗壞地爬將起來,在一個親兵身後一蹬。“還他娘的傻愣著做什麽?別聽他嚇唬……”

那親兵被奕劻一蹬,身子便踉蹌著往人圈裏衝去。不曾想剛跨出沒幾步,腳底下就迸起了一溜子石屑火花。

“啊呀!”

那親兵嚇得一聲怪叫,雙腿哆嗦一陣,熱尿噴流而出,頓時淋濕了褲襠。

肅王把冒著白煙的槍口一揚,厲聲喝道:“這一槍是警示!若再扣下扳機,本王便會直接射你腦袋!”

奕劻不敢進人圈,隻是躲在外麵跳著腳叫道:“善耆!你小子瘋了嗎!?你知不知道……你這就是公然造反哪!”

載振雙手扶住自己的官帽,也不敢直腰。“肅王爺呀,您老是何等身份呀,為那一對逆賊,犯不著這樣啊……”

肅王不退不讓,高聲道:“奕劻!你們爺倆兒打的什麽算盤,本王心裏清楚得很!當著這合街眾人的麵上,要逼著本王把你們的老底揭出來嗎!?”

“你小子亂喊什麽?”奕劻臉色一變,趕緊向四下瞧了瞧,見不遠處的百姓都在指指戳戳,便又向肅王招呼道,“善耆,你先出來,咱倆兒私底下商量商量!”

肅王哼道:“但凡想加害馮慎,那就沒得商量!”

“真是頭強驢!”奕劻低聲罵了一句,又催促道,“我不讓他們動手就是了!先出來!你這渾小子先出來成不成啊?”

載振也向眾親兵道:“全聽著了……沒有我阿瑪的號令……都先別亂動啊!肅王爺呀,這下總行了吧?”

“這還差不多!”肅王看一眼馮慎和香瓜,提著短槍,走出了人圈。

香瓜將手中另一把柴刀遞給馮慎後,自己衣袖一卷,也亮出了甩手弩。二人背靠著背,如履如臨,警惕的防範著周圍一眾虎視眈眈的親兵。

肅王剛走出來,奕劻和載振便一左一右的,將他架在僻靜處。

“有話快說,有屁就放!少跟本王拉拉扯扯的!”肅王掙開兩臂,甩了甩袖子。

奕劻開門見山道:“善耆,事到如今,你待怎麽樣?”

肅王道:“不是你們要商量的嗎?怎麽反而問起本王來了?”

奕劻道:“實話告訴你小子吧,想讓我放人,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肅王將短槍使勁一握,勃然怒道:“敢情你們是在消遣本王?”

“你喊什麽?誰消遣你了?”奕劻忙道,“我們隻是想給你點明利害,讓你這渾小子看清了局勢!”

“別裝模作樣了!”肅王道,“你這老狐狸除了想殺人滅口,能安什麽好心?”

“哎?”載振狡辯道,“肅王爺,我阿瑪可全都是公事公辦,殺什麽人?滅什麽口?那馮慎若非畏罪,為何要喬裝潛逃?並且他方才要行刺我阿瑪,您老也是眼睜睜瞧見的!任擇其罪之一,他都是難逃一死!”

肅王虎眼一瞪,直盯著奕劻父子。“就算馮慎真有罪,難道你們倆兒也是幹淨的麽?!”

“哼哼!”奕劻手掌一攤,擺出一副無賴相。“想誣賴我麽?成啊,拿出證據來啊!”

肅王道:“奕劻,你也別得意得太早了!本王就不信,你耍的那些鬼把戲,真就能隱瞞得天衣無縫!”

奕劻道:“善耆啊,就算到了最後,被你查出點兒蛛絲馬跡來又能怎麽樣?捅到老佛爺那裏,我們也可以說是逆賊馮慎懷恨在心,將我們倒打一耙!找不到真憑實據,誰能奈我何啊?”

“哼!”肅王忿道:“你們既然這般有恃無恐,為何又要對馮慎趕盡殺絕?!”

奕劻“嘿嘿”一笑,“因為他該死!”

肅王罵道:“你這老狐狸才該死!”

奕劻道:“先別急著開罵,我就把這其中的道道兒,說與你小子聽聽吧。”

肅王道:“看你能編出什麽鬼話來!”

奕劻道:“我也不瞞你了,在宮裏頭,有我的耳目。嘿嘿……所以我才知道,那妖畫流血一案的真凶,馮慎不是沒查出來,而是隱而未報啊!”

肅王道:“那定是你這老狐狸搞得鬼!”

“喲喲,我可沒那能耐!”奕劻趕緊撇清,“繪製那張珍妃畫像的,可是當今的萬歲爺呐!”

肅王心裏“咯噔”一下,沒再做聲。

奕劻接著道:“並且昨晚萬歲爺與那馮慎,還有過一番掏心掏肺的交談。若是那番話,傳到了老佛爺的耳朵裏,嘿嘿嘿……未免會有些大逆不道吧?”

肅王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道:“奕劻,你竟敢往皇上身上潑髒水!?”

奕劻皮笑肉不笑,“是不是潑髒水,你我說的都不算哪……要不這樣,咱們讓老佛爺給評評理兒?”

肅王恨道:“這全是你的一麵之詞!”

“還真不是!”奕劻道,“我不像你這渾小子,我辦事都講究個有理有據。昨晚我那耳目還說呀,他在瀛台的漱芳潤裏,瞧見個暗室,那裏頭藏了不少寶刀……不過現在,那暗室裏卻好像少了一柄遏必隆玲瓏刀,嘿嘿,也不知被萬歲爺賞賜給什麽人嘍……”

肅王後背頓時冒出了冷汗,“奕劻,你可別忘了,你也姓愛新覺羅!”

奕劻道:“我正是因為姓愛新覺羅,這才要設法除去逆賊馮慎呀。善耆啊,你仔細想想吧,若馮慎活著,那萬歲爺便會陷入險境,我們也少不了跟著擔些幹係……可他若是死了,我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昨晚瀛台所發生的一切,就當是不知道了。我們不知道,老佛爺也就不知道;老佛爺要是不知道了,萬歲爺自然也就高枕無憂了。”

肅王沉吟良久,黯然道:“唉……如此說來,馮慎他……他是非死不可了?”

“不錯!”奕劻將頭用力一點,“隻要馮慎一死,那就是皆大歡喜!善耆啊,馮慎與萬歲爺相比,究竟是孰輕孰重,你可得千萬掂量清楚了!”

載振也趁熱打鐵道:“肅王爺,單是為了皇上的安危,您老也得顧全大局哪……”

肅王的拳頭攥了鬆、鬆了又攥,始終下不了狠心。奕劻見狀,裝出一副語重心長的樣子,“善耆啊,你與那馮慎相交甚好,我也知道你不忍心……可是又有什麽法子呢?唉……他為了萬歲爺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行了行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給我們辦,你先走吧,省得一會兒見了難受……”

“你倆給本王滾一邊去!”肅王雙目血紅,似下了很大決心。“馮慎他一腔俠義,豈能死在你們這幹鼠輩的手中!?罷了罷了!本王與他相交一場,就親手送他上路吧!”

奕劻與載振相視一望,不由得心下竊喜。肅王長歎一聲,在臉上狠狠一抹,提著短槍又回到了人圈之中。

見肅王回來,馮慎問道:“王爺,奕劻那老匹夫認罪了嗎?”

肅王搖了搖頭,指著崇文門道:“馮慎啊,你隨著本王初登此城樓時的情形,還記得嗎?”

馮慎點點頭,“王爺那日登城作賦,指點江山、胸懷天下,光是那份憂國憂民之心,就足以令卑職永世難忘!”

“憂國憂民、胸懷天下……”肅王神馳了好一陣子,突然俯下身去,向著馮慎深鞠了一躬。

馮慎一驚,忙道:“王爺,你這是何意?萬不可如此!”

“馮慎啊,這第一拜,本王是代表天下蒼生百姓!”肅王說著,又連施兩禮。“再拜,是為了我大清的社稷;這第三拜,是為了祖宗的基業不絕啊!馮慎,為了黎民蒼生,為了江山社稷……本王……本王打算……打算向你討要一樣東西……”

馮慎問道:“卑職對王爺素來景仰,隻要是王爺開口,卑職無所不應!王爺想要什麽,您老隻管說吧!”

肅王以袖掩麵,已是泣不成聲。“本王要的是……要的是你的那條性命……”

“什麽?”馮慎目瞪口呆,手裏柴刀“咣當”墜地。“王爺……您老……您老也要卑職去死麽?”

香瓜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道:“肅王爺,這些年來……俺馮大哥跟著你出生入死,你不來救他,反而要殺他?你……你昨晚可不是這麽說的!你答應過,要救俺馮大哥出城的!”

“唉,那些過往,還說它做什麽?就當是本王無情無義,白白辜負了你們吧!”肅王說完,把心一橫,對著馮慎胸口,“砰”的就是一槍。

馮慎低頭看著胸前噴出的鮮血,滿臉的不可思議。“王爺……你……你居然真的……”

“馮慎……你別怪本王……本王也是迫不得已啊!馮慎啊!你一路走好啊!”肅王淚流滿麵,咬牙又扣下了扳機。

馮慎身子又是一震,左胸也“汩汩”的冒出了血水,隻搖了幾搖,便朝天仰倒。

“啊!”香瓜呆了半天,發瘋一般的撲向馮慎,“馮大哥!馮大哥啊……你說過要照顧俺一輩子的……你騙俺!你怎麽能騙俺啊……”

馮慎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雙眼猶未閉合。

香瓜死死地抱著馮慎,哭得肝腸寸斷,在場不少親兵見狀,也都不忍再看,紛紛別過頭去。

肅王哽咽著,失魂落魄的走上前。“香瓜丫頭……”

“你滾開!”香瓜哭著吼道,“肅王爺,你看到了嗎?俺馮大哥死不瞑目啊!馮大哥肯定是沒想到……他最最敬重的人,居然會親手打死他……肅王爺,你真是好狠的心啊!”

肅王垂淚道:“丫頭……那家國大事……你不懂啊……”

“那些俺是不懂,俺也不想懂!”香瓜輕輕放下馮慎,慢慢站起身來。“俺馮大哥說了,就算是死,也得拉奕劻那老王八蛋墊背!你快些滾開,俺要過去殺了他!”

肅王未動,緩緩地抬起槍,指向了香瓜。

“肅王爺!”香瓜驚怒交加,“俺還沒找你算賬呢,你反而要殺俺!?”

“丫頭啊”,肅王看了看地上的馮慎,又向香瓜道,“你既然對馮慎一往情深……那就也跟隨他去吧!”

香瓜正想打出釘箭,肅王的短槍卻已經響了。香瓜手捂著胸口,身子漸漸矮了下去,最終頭一歪,栽倒在了馮慎身上。

槍響過後,周遭鴉雀無聲,直過了好一陣子,奕劻與載振這才探頭探腦地走上前來。

載振拿塊手帕捂著鼻子,踢了踢馮慎的腳。“嘖嘖,這兩個逆賊,都死透了嗎……”

肅王雙睛暴血,當即將槍口抵在了載振的腦袋上。“能不能死透?你他娘的要不要也試上一試!”

載振嚇得屁滾尿流,“不試不試!肅王爺,您老可千萬別開槍……阿瑪,你倒是快救我呐……”

“善耆”,奕劻趕緊把手按在肅王槍身上,讓槍口移開了載振的腦袋。“人可是你親手打死的……你拿我們家老大撒什麽氣呢?快放下槍,快放下槍吧……”

“唉!”肅王痛惜一聲,將槍口垂下。

“咳咳!”奕劻清了清嗓子,向四下裏大聲道,“各位都聽好嘍!逆賊馮慎拒捕行凶,現已被肅王爺當街正法!嘿嘿嘿……暴徒伏誅,你們這些百姓才能安居樂業,這可是件大快人心的幸事呢!”

奕劻話落,除去載振拊掌相和外,周遭的百姓卻無一個應聲。見場麵有些尷尬,奕劻頓了頓,便向那些親兵下令道:“來啊,將那兩名逆賊的屍首,吊在城門樓子上示眾三日……”

肅王“騰”的又拔出槍來,“奕劻!你他娘的要有種,便將方才那話再說上一遍!”

奕劻倒退了幾步,“善耆你小子可別胡來……我不過是想走個過場……反正……反正他們死都死了……”

肅王猛地跨前一步,“隻要本王還有一口氣在,馮慎的屍身,就絕不會讓任何人侮辱!奕劻,本王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他娘的再敢得寸進尺,本王就算豁出性命,也要先在你那顆腦袋瓜子上射出一個洞來!”

見肅王滿臉的殺氣,奕劻心下早就怯了,又見二屍身上衣衫單薄,藏不住什麽,所背的柴簍裏也是無甚緊要,猶豫了再三,便道:“行行行,我帶人走就是了……”

肅王咆哮道:“滾!都他娘的滾得遠遠的!”

載振尚在遲疑,悄聲問奕劻道:“阿瑪,咱們真的要撤嗎?”

“不撤怎麽能辦?”奕劻拉著載振先走出幾丈遠,又故意抬高了音調,“老大啊,你方才沒瞧見嗎?善耆那小子下手可真是狠呐……那馮慎好歹也是跟過他的,可他開槍那會兒,連眼皮子都沒眨一下哪……反正逆賊死了,咱們就趕緊走吧!”

“沒錯!”載振牽過自己的馬來,向奕劻道,“阿瑪,我扶您上去。”

奕劻爬上馬背,剛坐穩了,又扭頭朝肅王道:“善耆,你小子今天也算是立了大功,回頭我到老佛爺那裏,去給你討賞啊……”

肅王一言不發,舉起槍來,將剩下的子彈,盡數射在那馬蹄周圍。

被槍聲一驚,那馬頓時激炸,前蹄陡然躍起,險些將奕劻掀下鞍去。

奕劻雖未摔下來,但已嚇得麵無血色,兩手死死地抱著馬脖子,整個人都貼在了馬背上。還沒等載振來護,那馬又是一聲嘶鳴,猛然間撒開四隻蹄子,馱著奕劻便朝前狂奔。

“阿瑪!阿瑪!”載振慌裏慌張地追出幾步,那馬卻早已跑得沒影兒,見那些親兵還在愣著,載振不禁氣得跺腳連連。“你們這幫子飯桶!都幹什麽吃的?別他娘的傻站著了!快去將老王爺救下來哪!”

“哦……聽貝子爺的,快去救老王爺!快救老王爺去啊!”

眾親兵回過神來,齊齊吆喝著,爭先恐後地朝那馬跑走的地方追去。

轉眼之間,載振與慶王府的眾親兵便跑了個幹幹淨淨。在馮慎與香瓜的屍首前呆立了良久,肅王才慢慢地抬起頭來。

此時附近除了那些城防兵弁,尚有不少百姓在遠遠地觀望,挑擔的、推車的、挎籃子的……不一而足。

一名兵弁走上前,向肅王請了個安。“肅王爺,有沒有我們能效勞的地方?”

肅王擺了擺手,道:“用不著你們……都回到崗哨上去吧……”

那兵弁瞧瞧地上的馮慎與香瓜,“可是這二位的屍身……”

“本王自會處理。”肅王說完,抬眼在百姓之中掃了一圈,發現裏麵還有個趕著騾馬大車的。那趕車的斜坐在車轅上,似乎是挺怕冷,隻見他戴著氈帽、套著暖耳,上身羊皮襖,下身大棉褲,從頭到腳,裹了個嚴嚴實實。

肅王思量片刻,便向那人招了招手。“車把式,你過來一下!”

見肅王叫他,那趕車的忙從車上跳下來,低著頭來在肅王麵前。“您老有什麽吩咐?”

肅王指著二屍道:“這裏的兩個人……勞你用車拉出城外,找一處好地葬了吧……”

聽了這話,那趕車的卻有些猶豫不決。“這個……這個……”

肅王見狀,問道:“怎麽?你是嫌拉死人忌諱嗎?”

那趕車的搖了搖頭,道:“忌諱倒是不忌諱,平時四鄰間若有白事,我也常去幫忙……隻是昨個兒,我跟城外村子裏的一個人約好,今天要過去幫他拉些家什,要是給耽誤了,我怕那車錢就拿不到了……”

肅王從懷裏掏出了幾大錠銀子,一並交與那趕車的。“把式,你拿了這些錢去給那二人治喪,不圖操辦,隻圖能讓他倆早些入土為安……剩下的,就當是抵你的工錢吧……”

那趕車的一聽,連忙拍著胸脯應下,也不用別人幫忙,自己依次搬起馮慎與香瓜的屍首,便先後放在了大車上。

待二屍安置好後,肅王手扶車輿,戀戀不舍地看了半晌,才向那趕車的揮了揮手。“走吧……”

“好!”那趕車的說完,將手裏長鞭“啪”的一甩,騾馬便邁開四蹄,拉著那大車,朝城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