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喉囀擬音

屋內的咀嚼聲越來越響,直叫人聽得頭皮發麻。莫說香瓜一個女孩子家,就連霸海雙蛟的心裏頭都有些發怵。

香瓜拉了拉馮慎衣角,瑟瑟道:“馮大哥……那妖怪在吃人呐……”

馮慎搖頭道:“這世上哪有什麽妖怪?”

霸海雙蛟道:“馮老弟,那你說屋裏頭的是什麽?”

“我進去瞧瞧就知道了!”馮慎將衣襟往腰間一掖,從背後解下遏必隆刀。

香瓜一把拖住,“馮大哥,你別去!”

霸海雙蛟也勸道:“是啊馮老弟,不可冒險!”

“放心,我自有分寸!”馮慎說完,刀已出鞘。隻見他閃身至院牆前,“唰唰”揮砍數下,幾塊牆磚便掉落下來。還沒等牆磚墜地,馮慎腳尖連動,將磚塊盡數踢向屋中。

“砰砰”數聲大響後,北屋的門窗便被砸得洞開,然而屋內卻重歸於沉寂,別說是妖物的身影,就連方才那噬骨之音都已消失不聞。

越是如此,馮慎便越不敢放鬆警惕,他一麵小心戒備,一麵挺刀摸進了屋中。

恐馮慎有什麽閃失,香瓜早取了一大把暗器在手,見暫時沒什麽異樣,便與霸海雙蛟一起,也跟著前後腳的入屋。

屋中箱櫃淩亂、桌倒椅翻,仿佛被洗劫過一般。地麵上狼藉不堪,俯臥著幾具屍首。

香瓜顫聲道:“他們果然都死了……可那妖怪哪裏去了?”

霸海雙蛟抬頭看了看屋頂,“之前聽那娘們兒喊過‘房梁’,該不是躲在上麵吧?”

“我已看過了,房梁上並無異常。”馮慎又道,“這屋中有些昏暗,勞兩位大哥上個亮子吧,咱們也好瞧得真切。”

“我身上帶著火燭。”劉占海往懷中一掏,取了火石將蠟燭點亮。

經燭光一照,屋內頓時亮堂起來。馮慎又打探了數眼,連道奇怪。

香瓜道:“這些人全被妖怪害了,還能不奇怪嗎?”

馮慎擺手道:“我說的奇怪,並非指那些……”

劉占海急道:“馮老弟,你就別賣關子了,快說說怪從何來?”

馮慎道:“其一,是這屋中蛛網遍布、擺設蒙塵,顯然是久無人居,又怎會是群匪藏身的窩點?”

“說的是!”劉占川追問道,“還有呢?”

馮慎道:“方才咱們在外頭聽到,群匪在這屋內與什麽東西開槍搏鬥,可此處既無槍支彈殼,又無血跡印痕,這便是那第二怪了。”

霸海雙蛟恍然道:“對啊!真他奶奶的邪門了!”

馮慎一指地上屍首,“還有就是,我曾依聲而辨,推算出屋中起碼有十幾號人,然眼下卻隻有屍身五具,其他人又哪裏去了?”

香瓜心中一緊,“馮大哥……其他的是不是已被妖怪吞下肚了?”

馮慎淡然一笑,“我說過,這世上並無妖怪。”

劉占川道:“不管那麽多了!先瞧瞧地上這些屍首裏,有沒有那賊小子的吧。”

說著,劉占川便彎腰伸手,將附近的一具屍身翻過。誰料那屍身的頭臉剛露出來,劉占川竟被駭得一蹦三尺高。

劉占海趕忙扶住自家兄弟,“怎麽了?”

劉占川驚魂甫定,“大哥,你自己瞧吧!”

霸海雙蛟過慣了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能將其嚇了一跳的屍首,定然是不比尋常。馮慎與香瓜同樣納悶兒,便與劉占海一起,朝那屍身的頭臉上打量。

等看清了屍體麵目,三人心裏皆是“咯噔”一下。隻見那屍首的整張臉都快爛沒了,僅存的皮肉,也全幹皺成了老橘皮,勉強還連接著一截枯草般的辮子。

劉占海呆了半晌,又將邊上另一具屍體踢翻過來。不曾想力氣使得大了些,那屍身的頭顱竟被踢斷,“骨碌骨碌”地滾出好遠。

香瓜驚呼道:“啊,這個都成骷髏頭了……”

望著那骷髏頭的兩個黑眼窩,幾人都有些不寒而栗。倒不是因這些屍首可怖猙獰,隻是他們想不通,方才還在屋中高呼叫喝的群匪,如何會在眨眼的工夫變成了這副模樣。

劉占海道:“真他娘的邪門!瞧這樣子,他們像是死了很久了啊!”

劉占川道:“是怪,我明明見那賊小子跑進來了。奶奶的!之前跟咱們說話的那什麽杜老大、小娘們兒……不會都是些鬼魂吧?”

香瓜急道:“管他們是人是鬼啊,馮大哥,咱們快離開這裏吧,俺害怕……”

霸海雙蛟也道:“沒錯,這破宅子是邪得很,咱們得趕緊走!”

“不急,待我再查驗一下其他的!”馮慎說完,以刀身翻挑所餘屍骸。

見這兩具亦是陳屍,香瓜又連連催促:“馮大哥,你好了沒有啊?”

馮慎道:“牆角還剩一具,驗完再說!”

話音剛落,牆角竟陡然響起那野獸的低吼聲。

“妖怪又出現了!”

香瓜和霸海雙蛟齊齊打個激靈,不禁倒退了兩步。

馮慎一言不發,揮起遏必隆刀便尋聲斫去。可未等寒鋒砍到,牆角那具屍體竟跳將起來,向著門口疾疾衝去。

見死屍居然活轉,香瓜腦袋裏“嗡”的一聲,與霸海雙蛟傻愣在當場。

說時遲那時快,眼看那死屍就要奪門而逃,馮慎急忙回手一擲,遏必隆刀便直直地飛插在門框上。刀尖入木,鋒刃衝裏,若非那死屍遽然止步,早已被那鋒利的寶刀切為兩截。

“那是個活人,莫讓他跑了!”

馮慎又大喝一聲,霸海雙蛟才回過神兒來,雙雙撲上去,將那人按倒在地。

“賊小子,原來是你!”

香瓜見果是那偷銀兩的漢子,氣的踢了他一腳。“讓你嚇唬俺!你那些同夥呢?快說!”

那漢子抬起頭,陰惻惻地笑道:“怎麽,你瞧不見嗎?他們就在你旁邊站著呢!”

“啊?”香瓜打個哆嗦,“俺身邊哪有人啊……”

“別再裝神弄鬼了!”馮慎冷哼一聲,將遏必隆刀從門框上拔下。“你那些個所謂的‘同夥’,其實就在你的口中吧?”

“口中?!”霸海雙蛟大驚,“馮老弟,你是說方才吃人的妖怪……是這小子變的?!”

馮慎苦笑道:“兩位大哥想到哪裏去了?據我推測,這屋中一無妖怪、二無群匪,之前咱們所聽到的古怪動靜,都是他用口技擬音,生生造出來的假象!”

“嘿嘿。”那漢子道,“居然被你發覺了?罷了罷了,銀子還你們就是,現在該放了我吧?”

“還放了你?做你奶奶的春秋大夢去吧!”劉占海抓著那漢子的胳膊一擰,“說!方才究竟是怎麽回事?你這賊小子先一五一十地講明白了!”

那漢子疼得齜牙咧嘴,“別擰別擰,我說就是了……”

“算你識相!”劉占川喝道,“要敢有半句假話,老子卸了你這條膀子!快說!”

那漢子點點頭,道出始末。原來這漢子名叫喬五,非但是個神偷,並且極擅口技,男腔女調也好,鳥鳴獸語也罷,凡經他嗓子學出來的聲音,無一不是惟妙惟肖。先前他被四人圍堵,亂闖進了這所荒宅中,剛躲入正屋,便見地麵上橫著四具屍首。

經那日俄一戰,遼東不少村落幾近空絕,許多無辜百姓枉死家中,屍首卻無人收殮。那情形喬五見得慣了,故而也沒大驚小怪。

眼看著霸海雙蛟就要破門而入,喬五趕緊使出擬音絕技,營造出人多勢眾的樣子,想讓馮慎等人知難而退。豈料“槍聲”一響,馮慎等人依然沒有離開的意思,無奈之下,喬五隻好故弄玄虛,指望讓那“食人妖獸”,嚇得四人不敢闖門。

“妖聲”一出,香瓜與霸海雙蛟果然信以為真,奈何馮慎不信神鬼,執意要探查究竟。情急中,喬五靈機一動,裝成屍首躺在了地上,隻可惜,最終還是被馮慎識破了。

劉占川聽完,有些將信將疑。“小子,剛才那些動靜真是你一個人學的?你個大老爺們兒,如何能發出那女人的脆嗓音來?”

“那有何難?”喬五說著,便尖聲嬌氣地學起那“壓寨夫人”的聲音,“大當家的,快讓弟兄們開槍打他們呀!”

“嘿!”劉占川樂了,“絕了!真他奶奶的絕了!若沒親眼瞧著,誰敢信這番嬌滴滴的話,是從這賊小子嘴裏說出來的?”

劉占海意猶未盡,“賊小子,你再學學那打槍!”

“成!”喬五嘴唇疾翻,又是一陣“劈裏啪啦”的槍響。

“閉嘴!”香瓜突然拎起喬五,劈手就是一耳光。“再嗚裏哇啦的煩人,俺就把你那張破嘴給縫上!”

不光是喬五,霸海雙蛟也是一愣。“香瓜妹子,你怎麽忽然間這麽大的火氣?”

“還怪俺火氣大?你倆可別忘了,他是個摸包的賊!”香瓜向喬五一伸手,“銀子呢?還來!”

喬五從懷中掏出所盜之物,雙手奉還。“姑娘,我喬五有眼不識泰山,之前種種不是,還請你多多恕罪吧。”

香瓜一把奪回銀兩,“哼,現在才知道害怕嗎?晚了!你早幹什麽去了?偷錢的時候你可不這樣!”

喬五歎道:“實不相瞞,在遇到你們之前,我身無分文,已經餓了兩天了……可我要去奉天城辦一件大事,不能餓死在路上!”

霸海雙蛟道:“你既然要去奉天,怎麽不提前備下點兒盤纏?”

喬五道:“臨行前,我是帶足了盤纏的。可兩天前,我在途中碰上了一夥闖關東的饑民,腦瓜子一熱,便將銀兩與食物留給他們了。”

香瓜啐道:“呸!你沒去偷別人就不錯了,怎麽可能把錢白白送人?”

“就知道姑娘不會相信。”喬五苦笑一聲,“我喬五打生下來,是沒辦過什麽好事,把錢財送給饑民,也無非是‘閑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就想著積下份陰德,讓神靈保佑我把那件大事辦成了。”

劉占海道:“你倒是能豁得出去,一點兒也沒給自己留嗎?”

“別提了。”喬五道,“當時之所以一點兒沒留,是尋思著在路上總能再偷到點兒花費……可誰知道一路走來,皆是荒村廢鎮,連個人影都沒碰到……若非如此,我也不會冒險來打你們的主意啊。”

霸海雙蛟道:“奶奶的,要真是這樣,你這賊小子倒是情有可原……”

香瓜嗔道:“他滿嘴裏跑舌頭,誰知是不是又在騙人?”

喬五道:“信也好,不信也罷。反正栽在你們的手裏,要打要罵,我都認了。”

“好,這可是你說的!”香瓜喝道:“大龍、二龍,你倆拗斷他兩根手指,叫他今後再也偷不成東西!”

“什麽?”霸海雙蛟愣道,“要廢他兩根手指?”

馮慎也皺起了眉頭,“香瓜,對於這喬五,略施懲戒也就是了,你何苦要咄咄相逼?”

香瓜眼圈驀地紅了,哽咽道:“馮大哥,難道你忘了嗎?當年俺和爺爺去京城投奔石勝昆大哥,在半道上卻被賊盜去了盤纏,若不是遇上了你,俺現在早就成陰間的鬼了!所以,俺這輩子最恨摸包賊!隻要撞在俺手裏,就絕不輕饒!”

還沒等其他人開口,喬五“撲通”一聲,雙膝跪倒。

香瓜將臉別過一邊,“真是個軟骨頭,別動不動就下跪討饒,你以為這樣,俺就會放過你嗎?”

喬五道:“按說做賊的落在別人手上,被打被殺,都是自己找的……可我喬五身負血海深仇,還得指著這雙手去報。求姑娘暫且饒我這一回,等我報了大仇,再來找姑娘領罪。”

霸海雙蛟問道:“賊小子,你說的大事是報仇?”

“沒錯!”喬五咬牙切齒道:“我已經打聽好了,那仇家就躲在奉天城!要不能殺了他,我喬五誓不為人!姑娘、三位好漢,放了我吧!我要去報仇啊!”

說著,喬五眼角含淚,以頭杵地,前額撞在磚地發出“咚咚”大響,讓人聽著都疼。

香瓜本就不是鐵石心腸,見喬五額頭上都磕出了血,不由得心軟。她一跺腳,嬌喝道:“夠了!你起來吧!”

喬五道:“姑娘的意思……是肯饒過我了嗎?”

“唉,俺真是沒用。”香瓜輕歎一聲,道,“將你這摸包賊放走,也不知還要禍害多少人……”

喬五舉起一掌,正色道:“姑娘放心,我喬五對天發誓,若今後再去偷別人的東西,就讓我亂刀分屍、不得好死!”

香瓜哼道:“不用紅口白牙的那勞什子毒誓,若起誓真有用,那這世上也不會有那麽多冤死的鬼了!趁俺還沒改變主意,你快些滾吧!”

“那好,姑娘、三位好漢,喬五這便告辭了!”喬五向四人抱拳後,轉身欲走。

香瓜又道:“等等!”

喬五一怔,“怎麽,姑娘這是要變卦嗎?”

香瓜沒理他,從包袱取出些幹糧,連同兩錠銀子一起拋了過去。“到奉天城還有老遠一段路,你先拿著去使吧!”

霸海雙蛟笑道:“拿著吧!賊小子,真他奶奶的便宜你了!”

喬五身子一顫,“幾位的情義……”

“誰跟你有情義?”香瓜斥道:“給你吃用,是怕你路上再去偷!滾吧,俺不想再看見你!”

“大恩不言謝,告辭!”喬五抹了把臉,消失在暮色之中。

喬五走後,香瓜仍是悶悶不樂,馮慎與霸海雙蛟又勸了一陣,這才稍稍平複了些。而後,四人尋至偏房,收拾了處幹淨的地方過夜。各自安歇,一宿無話。

待到天明,四人簡單收拾一下,又踏上了行程。連過了幾個鎮甸,漸漸的有了些生氣。見前麵一個村子居戶不少,霸海雙蛟便想著去雇上輛大車,然而進村找了半天,竟沒尋見一頭大牲口。一問才知,原來是村裏口糧不多,那些牲畜早已被殺來吃了。

無奈之下,四人隻得繼續步行。接下來的日子裏,無外乎打尖補給、曉行夜宿,好在越往西北,人煙便越發的稠密,四人安步當車,也不必去忙投急趁。

又行數日,前方出現了一座曆盡滄桑的古城。不消說,這是奉天城到了。

城中車馬輻輳,縱橫四條井字長街,各抵八個城門。東城二門,名曰“內治”、“撫近”;西城二門,是為“外攘”、“懷遠”;南城二門,喚作“天佑”、“德盛”;北城二門,則稱“地載”、“福勝”。

與沿途的凋敝景象不同,這奉天城內外,盡是異樣的繁華。一入城中,放眼望去皆為各色店鋪。然畫棟閣樓間,雜混著不少商行、劇院、教堂、照相館等洋式建築,頗有些不倫不類。

再穿過幾條巷子,飯菜的香味伴著招徠聲撲麵而來。香瓜使勁地嗅了嗅,笑道:“真香呐,前麵定是有好吃的!”

果不其然。一轉過巷口,便瞧見道路的兩旁,設著數不清的飯鋪食攤。雞鴨魚肉自是不必提,像什麽老邊餃子、海城餡兒餅、老滿洲的血腸白肉,朝鮮族的打糕冷麵,也都是應有盡有。

聞著陣陣香氣,霸海雙蛟垂涎欲滴。“他奶奶的,這陣子光啃些肉幹、饅頭,嘴巴裏都快淡出鳥來啦。走走走,先找家好館子,去祭祭那五髒廟再說!”

馮慎點點頭,笑道:“就依二位大哥的。”

四人沿街走了一氣,尋了處門臉大的酒樓坐下。

還沒等跑堂的招呼,霸海雙蛟早已拍著桌子大叫道:“好酒好肉趕緊上,要快!要快!”

見他二人生得彪悍,跑堂的哪裏敢怠慢?沒出片晌,便整治出四盤八碗,連同兩壇老酒端了上來。

酒醇菜美,足讓人食指大動。四人正吃喝著,對麵酒樓上卻突然叮咣五四地鬧將起來。

一聽有動靜,食客們“呼啦”全湧到門口朝對麵觀瞧。掌櫃的見狀,趕緊上前勸道:“老少爺們兒,咱這奉天城裏魚龍混雜,一天下來哪裏不鬧點兒事?有什麽好瞧的呀?快各自回桌吃著喝著吧。”

食客們哪裏肯聽?將那掌櫃的趕到一邊。“去去去,別耽誤我們看熱鬧,又不會少了你的酒錢!”

正推攘著,“啪啪”兩聲槍響,隻聽一聲慘叫,從對麵二樓的窗戶裏,滾下個漢子來。

食客們全炸了鍋。“媽呀!還打上槍了?像是當兵的幹仗哪!”

“別瞧啦!傻站在這裏等著挨槍子嗎?快跑哇……”

也不知是誰帶了頭,食客們一眨眼跑了個幹淨。

掌櫃的哭喪著臉叫罵道:“一群王八犢子,倒是把賬給結了啊……唉,今天的酒菜,算是都喂狗了!”

“你他奶奶的說什麽?!”劉占川正要發作,眼珠子卻直直衝外。

掌櫃的急忙上來賠罪:“爺,我可不是在罵您……”

“別擋著!”劉占川大手一撥,那掌櫃的便滾到了一邊。“你們快瞧瞧那漢子是誰?”

馮慎等人望去,不禁也愣了。“是喬五?”

喬五身旁,落著一把沾血的尖刀,隻見他腿肚子冒血,顯然是中槍了,又加上高處摔下,仰在地上半天沒爬起來。

緊接著,對麵酒樓裏湧出來十幾個兵勇,將長槍短械指住了喬五。喬五掙紮了幾下,還想去摸刀,卻被兵勇一槍托砸在頭上。

正當這時,一個小個子捂著肩膀罵罵咧咧地走了出來。“媽了個巴子的!給我綁啦!”

兵勇們齊應,當即抽了喬五腰帶,將他捆了個結實。

喬五拚命反抗著,“姓張的!老子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看把你能耐的!”那小個子冷哼一聲,吩咐手下,“把刺客帶走!”

霸海雙蛟互視一眼,向馮慎道:“馮老弟,咱們管是不管?”

沒等馮慎回話,那掌櫃的便驚呼道:“啥玩意兒?你們跟那刺客認識?”

掌櫃的這一嗓子喊得太高,被外頭聽了個一清二楚。喬五扭頭一瞧,眼神兒大亮,他見識過馮慎幾人的身手,忙大叫道:“好漢救我!喬五大仇未報,死了心不甘哪!”

“還有同夥?”那小個子怒道,“還杵著幹啥?都給我圍啦!”

兵勇們得令,齊衝進店來。掌櫃的和跑堂見勢不好,早躲進了後廚,隻剩下馮慎四人,還波瀾不驚地坐在廳上。

見馮慎尚在自斟自飲,一個兵勇罵道:“少擱這旮瘩整景兒!乖乖讓我們綁了!”

喬五哈哈笑道:“就憑你們這幾塊貨,也想抓住他們?”

“埋汰誰呢?”那兵勇照喬五肚子打了一拳後,徑直走到馮慎桌前一拍。“都他娘的聾了嗎?沒聽見老子……”

“奶奶的!”劉占川“噌”的站起身,揪著那兵勇的腦袋便按在了桌上。“爺爺還沒動手,你們反倒先惹上門了!”

“他娘的!”眾兵勇全舉起槍來,“要嚐嚐槍子的滋味嗎?!”

香瓜從桌上抓起一把筷子,手腕疾揚數下。“不怕炸膛的話,你們隻管開槍就是!”

“炸膛?”眾兵勇趕緊掉轉槍口。一看之下,皆臉色大變。原來每個人的槍管裏,都牢牢地塞著根筷子。

那小個子一指香瓜,“是那丫頭搞的鬼!快把槍眼清理出來,拿下這夥賊人!”

事到如今,就算馮慎不想插手也是不行了,他剛喊聲“動手”,劉占川便舉起所挾持的兵勇,狠狠向其他人砸去。

那兵勇哇哇怪叫著,登時撞翻了幾個。馮慎指疾如風,香瓜身輕似燕,眾兵勇隻覺眼前人影繚亂,便一個接一個地被擊暈在地上。霸海雙蛟也沒閑著,齊齊搶出酒樓,將那小個子與喬五拎了回來。

才一眨眼工夫,十幾個荷槍實彈的手下便全被製伏,那小個子目瞪口呆,就如同是見了鬼一般。

喬五樂道:“姓張的,老子說什麽來著?還想抓他們?哈哈,門兒也沒有啊!哎,姑娘、三位好漢,你們誰幫我把腰帶解開吧?”

“先綁著吧,俺還沒找你算賬呢!”香瓜白了他一眼,又指著那小個子道,“這就是你那仇家嗎?”

“是!”喬五二目似刀,恨不能在那小個子身上剜下塊肉來。“幾位快把我放了,讓我來宰了他!這王八蛋現在是個大官,別把你們牽扯進來。”

劉占海哼道:“眼下兵也打了,將也抓了,你他奶奶的又來放馬後炮了?有能耐剛才別喊救命啊!不過話說回來,他是官又怎麽了?嘿嘿,兄弟,死在咱哥倆手上的狗官還少嗎?”

“哈哈,大哥說的是!”劉占川盯著那小個子道,“老規矩,你小子先報報你是個什麽鳥官吧!”

劉占川虎背熊腰,足足比那小個子高了一個頭去,沒想到那小個子一點兒沒怵,反仰起臉冷冷說道:“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是這奉天巡防營的前路統領——張作霖!”

這張作霖其貌不揚,氣度卻是不凡。馮慎見他眉宇含煞,隱約有梟雄之相,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喬五罵道:“姓張的!都死到臨頭了,你他娘的還瞎神氣什麽?”

張作霖沒理會喬五,眼朝著馮慎等人掃了一圈。“看樣子,這渾水幾位是要蹚定了?”

“你他奶奶的……”霸海雙蛟正要發火,卻被馮慎攔住。

馮慎道:“你與喬五之間,雖屬恩怨私仇。可天下之事,天下人管得,既然被我們遇上了,也不好袖手旁觀。”

霸海雙蛟道:“馮老弟說的沒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你姓張的仗著有幾條破槍,便想欺負人嗎?”

“老子欺負人?”張作霖一指肩膀上的傷口,“他喬五操著刀子來殺我,我不讓兄弟們抓他,還要等著他再捅上一刀嗎?幾位都是是非分明的好漢,你們倒是說說,天底下有沒有任打任殺不還手的道理?”

喬五啐道:“姓張的,你怎麽不說說老子為啥要取你的狗命?”

張作霖哼道:“你不就想給杜立三報仇嗎?杜立三是個胡匪,老子吃的是朝廷的皇糧,把他剿了也是天經地義!”

喬五眼睛裏快要眥出血來,“才披了幾天官皮,你這王八犢子就忘起本來?!”

“都別吵!”香瓜嬌喝一聲,“喬五,你先說是怎麽回事!”

“行!那我就讓姑娘和三位好漢聽聽!”喬五又道,“姓張的,你原來是做什麽的?你他娘的敢說出來嗎?”

“那有什麽不敢?”張作霖笑道,“我老張出身於綠林響馬,之前是個不折不扣的胡子!”

“你認了就好!”喬五轉向馮慎等人道,“幾位好漢,那天在荒宅中,我曾模仿過一個人說話,叫他大掌盤子……”

劉占海道:“是那個杜老大?”

“對!”喬五點了點頭,“他叫杜立三,曾是雄霸那三界溝的大豪傑。我在他手下,坐著第五把交椅。”

香瓜哼道:“第五把交椅?原來你不光會偷東西,還是個土匪小頭目!”

馮慎擺了擺手,“讓他說下去吧。”

喬五接著道:“兩年前,因老母病重癱瘓,家中無人奉養。無奈之下,我隻好拔了香頭下山,回到莊河老家去照料。”

劉占川點了點頭,道:“看不出你這賊小子還挺孝順。”

喬五道:“要連自己的爹娘都不顧,那還算是個人嗎?然正因如此,我才躲過了一劫。幾個月前,癱瘓已久的老母病故,我匆匆料理了後事,便打算重回三界溝‘掛柱’。然我們綹子裏有個規矩,拔過香的要想再回山寨入夥,得提前跟大掌盤子打聲招呼。於是,我便寫了封密信,托人帶到奉天城的一家裁縫鋪去……”

香瓜奇道:“你送信不去三界溝,到裁縫鋪做什麽?”

喬五道:“姑娘有所不知,那家裁縫鋪的掌櫃,是我們安插在奉天的眼線。又等了一陣子,那送信人卻將密信原封不動地捎了回來。當時我感覺到不對勁兒,忙問起原因。那送信的說,那裁縫鋪暗通三界溝的土匪,已被官軍查封了,並且那土匪頭子杜立三和手下一幫弟兄,也早讓他姓張的盡數害死……你們說,我杜老大與那幾百條弟兄的性命,該不該找這姓張的討?!”

張作霖道:“我既然從戎投軍,就該保境安民,為地方百姓除去匪患,也是理所應當!”

“呸!”喬五怒道,“姓張的,你他娘嘴上說的好聽!你可別忘記了,杜老大曾是你結義的大哥!”

霸海雙蛟一怔,“怎麽?他倆還拜過把子?奶奶的,你這姓張的不講義氣,真是個不要臉的狗東西!”

喬五忿道:“他不要臉的地方多了!他姓張的若是真刀真槍地去火並,那倒也沒什麽。可他偏偏要使那下三濫的伎倆,打著招安的旗號,誆我們杜老大去新民府赴宴。因是結義兄弟,杜老大壓根兒就沒懷疑過他……唉,可憐我們杜老大剛到了宴席上,便被他暗派的殺手砍去了頭顱!”

“他奶奶的!”霸海雙蛟義憤填膺,“姓張的,咱哥倆生平最恨那種背信棄義的鳥人!說吧,你想怎麽死?”

“媽了個巴子的!你們倆知道個屁!”張作霖把桌子一拍,喝道,“他杜立三不仁,就別怪我張作霖不義!受招安的胡子不少,為啥老子偏偏要殺他?還不是因為他吃裏扒外,去勾結洋人?!”

“放你娘的狗臭屁!”喬五火冒三丈,“整個東三省,誰不知我們杜老大的外號叫‘包打洋人’?”

張作霖冷笑道:“他叫‘包打洋人’是不假,可惜他隻打俄國佬!”

喬五道:“那……那又怎麽樣?俄國佬不是洋人嗎?”

張作霖兩眼一瞪,“杜立三專門跟俄國佬作對的原因,那些無知百姓是不知道,可你喬五,難道也不清楚嗎?”

喬五有些吞吐起來:“杜老大他……他……”

霸海雙蛟急道:“他什麽?賊小子你怎麽結巴了?”

“他沒臉講,那我就替他說吧!”張作霖道,“杜立三打俄國人,其實是在給東洋鬼子賣命!日本人給他槍支、許他地盤,他便投靠小日本當漢奸!俄國人不是玩意兒,可那東洋人就是好東西了?當時老子勸過他多少回,可他就是不聽!媽了個巴子的!喬五你自己說,你們杜老大算不算勾結洋人?老子冤枉他了沒?!”

霸海雙蛟齊向喬五問道:“這姓張的說的是真的?”

喬五沒作聲,算是默認。

霸海雙蛟數落道:“你這賊小子還報個屁仇!與東洋人勾結的下賤胚子,咱哥倆撞見了也得宰了他!”

張作霖向霸海雙蛟一拱手,“還是這兩位好漢識大體!行了,反正現在都講清楚了,方才的事嘛,就當是場誤會,我與幾位算是不打不成交,隻要把這喬五交在我手上,咱們的恩怨就一筆勾銷!”

馮慎道:“且不論孰是孰非,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結’,在下雖然不才,卻想給二位當個‘和事佬’!”

張作霖看著馮慎,冷眼道:“怎麽個‘和’法,不妨說來聽聽。”

馮慎道:“依在下看來,喬五為舊主複仇,無非是出於義憤,沒失那丈夫行徑。所以請張統領高抬貴手,不要再去難為他;至於喬五嘛,則不得再向張統領行刺,你二人的宿仇舊恨,從此兩清……”

沒等馮慎說完,喬五已高喊起來:“血仇不共戴天!但凡我喬五還有一口氣在,就要取那姓張的狗命!”

“幾位聽到了沒?”張作霖道,“不是我老張不給你們麵子,是他喬五逼我太甚!好!既然如此,那我老張也半步不讓!哼哼,自古水火不相容、官匪不兩立!今日就算你們說下大天來,這喬五我也是非帶走不可!”

霸海雙蛟怒道:“姓張的,我馮老弟好言相勸,你當還真是跟你商量呢?再敢抖摟官威,咱哥倆送你去見閻王爺!”

張作霖道:“當我老張是嚇大的嗎?反正馬耳山那股綹子剿不了,我老張的腦袋也保不住了。早死晚死都一樣,媽了個巴子的!有種你們就弄死我!”

“那爺爺就成全你!”劉占川掄起拳頭,狠狠砸向了張作霖。

鐵拳如缽,眼見便要砸中張作霖的太陽穴,馮慎手臂一揮,將劉占川的拳頭生生帶偏。

這一拳雖然放空,可被拳風擦過,張作霖也覺腮幫子生疼。他心裏清楚,自己方才已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若挨實了劉占川那一拳頭,他現今必是腦瓜迸裂、撲地而亡。想到這裏,張作霖不免有些後怕,隻是強咬著牙,不使自己露怯。

劉占川忿忿不平道:“馮老弟!你攔著我做什麽?”

“容小弟再問他幾句。”馮慎轉向張作霖道:“張統領,方才在下聽你的話中,似乎有難言之隱。”

張作霖歎了口氣,道:“唉!豈止是難言之隱?於我老張,可謂是性命之憂啊!”

馮慎又問道:“是與剿匪有關?張統領不妨詳細說說。”

“那好吧……這通苦水,跟誰也是訴。”張作霖點了點頭,道,“在這奉天城八十裏外,有個馬耳山。山上有股綹子,挑頭的叫什麽石敢當。最近見他們鬧得太猖狂,官軍便去圍剿了幾回,都被打得落花流水。上頭見狀,便把我老張調了過來。也怪我目空一切,還沒開打,便拍著胸脯保證說定要將土匪十日內肅清。唉……沒曾想那石敢當好像懂些兵法,與他們一接仗,弟兄們便吃了大虧,扔下上百具屍首,狼狽逃回了奉天城。總督錫良大人得知這事,大為光火,把我叫去臭罵一通後,又下了最後通牒,說半個月後若還拿不下馬耳山,就將我老張按軍法處治。這不,今天我剛從總督府出來,尋思和手下喝個悶酒解解愁,就遇上他喬五過來行刺……媽了個巴子的!你們說,我他娘的怎麽這麽命苦啊?”

“原來是這樣。”馮慎稍加思索,又道,“對於那行軍布陣之法,在下略知一二。如蒙不棄,或可助你在時限之內,剿滅那股土匪!”

張作霖心中一動,大喜道:“少俠,你所言當真?”

馮慎淡笑道:“千真萬確!”

香瓜道:“馮大哥,咱們憑什麽要幫他?”

霸海雙蛟也道:“是啊馮老弟,犯不上為了一個狗官,就與那綠林結怨啊!”

馮慎擺了擺手,“你們不必多言,我自有用意。”

張作霖見狀,趕緊道:“我明白了!說吧馮少俠,你有什麽條件?”

“很簡單!”馮慎一指喬五,“待事成之後,還請張統領放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