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枚棋子
幸運的是,這次發生的意外並沒有使桑戴克留下任何後遺症,傷口愈合的情況也很好,沒過幾天,他就恢複到了以前的忙碌狀態。
吉伯爾小姐的來訪——等一下,我為何還用如此正式的叫法來稱呼她呢?每當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她時,“朱麗葉”就是能夠勾起我美好情感的名字,我頂多會在這之前加上若幹個美妙的形容詞,而不是吉伯爾小姐。所以,為了更為坦誠,在以後的敘述中,我將以“朱麗葉”來稱呼我的這位女神。是的,朱麗葉的這次來訪使我的朋友感到非常高興,而且我們三人相談甚歡。
談話中,桑戴克總是有意無意地提到諾柏。這家夥顯然想探測出諾柏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可最終還是得不出什麽結論。此後她再未來過這兒,這令我感到遺憾——就像我之前說的那樣,沒過幾天桑戴克的傷勢就已恢複得差不多了,重新又過上了原來的忙碌生活。
他恢複精力的第一個跡象就是,某一天早上十一點,我一回到家裏,就看到比德耷拉著腦袋在收拾客廳,神情沮喪。
“喂,比德!”我叫道,“今天真是奇怪,你怎麽舍得離開實驗室?”
“不,先生,”他愁眉苦臉地答道,“不是我離開了它,是它拋棄了我。”
“發生了什麽事嗎?”我好奇地問道。
“醫師把自己反鎖在裏麵,還警告我不要去騷擾他。唉,我看他又得在那裏麵待上一整天了。”
“那麽,他在裏麵做什麽?”
“我也感到很好奇,”比德說道,“可能和他辦的案子有關吧。不過他每次這樣關起門來做實驗,之後總會發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我真的很想知道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兒。”
“實驗室的門上不是有個鑰匙孔嗎?”我對他擠擠眼睛。
“噢,先生!”他憤然道,“裏維斯醫師,我真不敢相信這樣的話會出自你的口中。”但他很快就看出我是在跟他開玩笑,隨即也對我笑著說道,“沒錯,是有個鑰匙孔,如果你想去試試的話,我敢打賭,醫師一定比你看得更清楚。”
“你和醫師都一樣,行為詭秘。”我說道。
“當然,”他毫不否認,“醫師可是個高深莫測的人,他做任何事情都是這樣。比如——你看看這是什麽?”
說著,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皮夾,從裏麵取出一張紙遞給我。上麵畫著一個類似棋子的東西,四周標著尺碼。
“看起來像枚棋子。”我說道。
“我原來也和你想的一樣,可這並不是棋子。醫師要我做二十四個這樣的東西。這真讓人搞不懂。”
“沒準他正在研究一項新的遊戲。”我開玩笑道。
“他總是把發明的新遊戲拿到法庭上做實驗,而且通常都會贏。不過這回很難說。上好的黃楊木就用來做這種東西嗎?到底是什麽呢?一定會用到他現在做的實驗裏。”他遺憾地搖搖頭,小心地將紙片放回皮夾裏。
“先生,”比德頓時變得十分嚴肅,“有時候,我被醫師的神秘實驗攪得都快發瘋了——就像現在這樣。”
盡管我並沒有像比德那般好奇,不過還是忍不住想知道這家夥到底在搞什麽鬼——他要比德做的那二十四個小東西會在實驗中派上什麽用處呢?我對醫師過去接手的案子幾乎一無所知——除了諾柏這件事兒。可那二十四枚棋子好像也和這案子扯不上什麽關係呀,因而我也搞不清楚他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不過此時我的心已被另一件事兒所占據——我要再次陪朱麗葉去一趟赫維監獄看望諾柏。我早已沒有心思去猜桑戴克的神秘實驗了。
吃午飯的時候,桑戴克話特別多,但對實驗的事卻絕口不提,隻說自己有一項“一定要親手做的實驗”。一吃完飯,他就立刻鑽進他的那間實驗室去了。而我則心神不寧地獨自徘徊在外麵的街道上,每聽到依稀的馬車聲就神經兮兮地四下張望。噢,我那奔跑的馬車啊!我將搭乘你經曆一段幸福的旅程,卻又不得不到達幸福的終點站——赫維監獄。
當我重新又回到家裏時,客廳已被比德打掃得一塵不染。整個屋子靜悄悄的,我的朋友顯然已處於另一個世界,而比德則忠實地準備著茶點,看起來很忙的樣子。
我自己默默地泡了一杯茶,在陣陣的茶香中細細品嚐這午後甜蜜而痛苦的等待。
朱麗葉的坦誠與柔順,以及她毫不矯情的做派,都使我萬分著迷。顯然她喜歡我,而且毫不掩飾這種感覺——何必掩飾呢?
但我知道,她對我隻有親密的兄妹之情,倘若我也能夠隻將我們之間的關係限定於此,我敢說再沒有比我們更加親密的兄妹了。而她對我的感覺是最為純真的,因為此情無關風月,令人心頭一片清明。朱麗葉的性格一如孩童,單純而率真,她從不懷疑別人會有任何不良動機,因為她自己就是這樣。我知道自己這樣做隻會越陷越深,而她亦不會察覺到我的心思。從頭至尾都隻是我徹底的一相情願。我終有一天會告別這裏,重新回到四處漂泊的生活中。而在無數個輾轉反側的夜晚,這段往事都將成為我心靈最深處的隱痛。我明知這樣下去,我隻會在情感的旋渦中越陷越深,可我一點兒也不在乎,也不願就此忘掉這一切。
與前次去往赫維監獄的心情略有不同的是,除了單方麵的癡迷外,更多了些實際的思考。
“真是雪上加霜,”提到她養父的事時,朱麗葉略帶憤懣地說,“諾柏的事已經夠糟糕的了,想不到連帶其他的事也被傳得沸沸揚揚——你也聽說了嗎?”
我告訴她我已從華科那裏知道了。
“真是的,”她憤憤地說,“我真是搞不懂,在這件事情上那位紳士充當的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物。事情發生得如此出人意料,而他卻能未卜先知,搶先一步把手上的股權擺脫得幹幹淨淨。可讓人感到納悶的是,他怎麽能負擔得起那麽大的差額——肯定是從什麽地方籌來的資金。”
“你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礦業的經營變得困難的嗎?”我問道。
“是的,我知道這事兒。就在失竊案發生的前幾天,發生了件非常突然的事情——華科把它形象地稱為‘暴跌’。我也是昨天剛從霍比先生那兒知道的,而且那一天在我身上也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奇怪的事情?”我問道。
“不知道是怎麽弄的,我割傷了手指,而且差點暈過去,”
她顯得有些不好意思,“雖然傷得很嚴重,可我自己卻一直都沒有覺察到,直到滿手都是血。一見到血,我就感到一陣眩暈,頓時倒在了壁爐邊的地毯上——當時我正在打掃霍比先生的書房。是諾柏發現了我,他嚇了一跳,然後馬上用手帕包上了我的傷口——他的手帕向來都是非常潔淨的。可憐的諾柏,從當時的情形來看,他這樣做簡直會被當做凶手遭到逮捕。可他卻毫無顧忌地扯下桌上一本《聖經》的紅線帶,當做繃帶來用——如果讓你們這些醫藥專家看到這種急救做法,一定會嗤之以鼻的。
“他做完這些之後就出去了。我試著整理桌麵上的東西,以使它們恢複原狀。當時的情景真是驚心動魄——如果你看到那張桌子的話,一定會認為剛剛發生了一起慘案:桌上的紙張、信封到處沾滿了血跡,還有一些沾上了汙漬的手指印。當諾柏的指紋被當做罪證出現在法庭上時,我一下子就想到了這件事兒,或許有一張印著拇指印的紙張偶然掉進了保險櫃裏;可霍比先生卻認為這完全不可能,因為那張紙是他在將鑽石放入保險櫃的時候,才從備忘錄上撕下來的。”
在去往赫維的路上,我們談的主要就是這些事兒;這也使我暫時擺脫了我那痛苦而甜蜜的幻想,轉而考慮一些與現實案情較為相關的內容。在回到家後,我突然想到自己負有筆錄的責任,因而很快在簿子上把這些記錄下來。
“你專心做你的事情吧,裏維斯,”桑戴克來到我的房間,說道,“我先去泡杯茶,等你整理完後我再瞧瞧你今天的收獲。”
泡茶的水剛燒開,我就寫完了。我急於想知道桑戴克對這條新線索的看法,因而挑出我和朱麗葉對話的重點部分講給他聽。
他還像往常那樣,帶著審慎的目光聚精會神地傾聽。
“這是件相當有趣的事,而且也非常重要。”他表示道,“親愛的裏維斯,對我來說,你是個不可多得的好搭檔。那些可能被刻意掩蓋起來的真相,都會不請自來地傳入你的耳朵裏。現在,你的猜想獲得了證實,我想你一定感到非常高興吧。”
“當然。”我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之色。
“這條思路也非常合理。當你決定放棄那些固有的思維模式去抓住各種的可能性時,那些原本看起來進入死胡同的事兒,就會閃現出一線生機。你所搜集到的新線索已能夠為你的猜想提供一個合乎情理的解釋,現在如果能找到霍比先生的備忘錄當天也在桌上的證據,那麽這一猜想成立的可能性就更大了。對我們而言,最重要的就是絕不能忽視那些看似不可能的事情。可奇怪的是,諾柏為什麽會想不起有這件事兒呢?當然,這些指紋或許是在他出去後,吉伯爾小姐才發現的。可在我特別強調地問是否在紙張上留有指紋的問題時,他應該會想到這件事兒才對。”
“當時霍比先生的備忘錄是否就在桌上,或是隱藏在那些沾了血漬的紙堆裏,我應該去調查一下。”
“沒錯,是個好主意,”他隨即又說道,“可我覺得這樣做會收獲甚微。”
桑戴克的這番話,令我感到有些失望。盡管他已認真聽取了我的匯報,並且熱心地與我討論,可我感到他對這些線索的關注還隻是停留在學術研究的層麵上,而並非認可它的可行性。也許他隻是假裝鎮定,可這並不像他的作風。我知道,約翰.桑戴克是個正直的人,這種性格的人不可能在私底下像個演員般矯揉造作。在陌生人眼裏,他是個沉穩而冷靜的人,這是他與生俱來的氣質,也和他清明的內心世界相呼應。
噢,情況也許並非我想的那樣。他未對我所發現的這些驚人的線索作出更為積極的反應,或許有兩方麵的原因:第一,他已事先了解到了這些情況——這很有可能;第二,他有更為接近事實的解釋。我反複思考著這兩種可能性,當然,這一切自然沒能逃過他的火眼金睛。就在這時,比德笑嘻嘻地進來了,雙手捧著個製圖桶,裏麵整齊地碼著二十四枚黃楊木的棋子。
一見到手下那副傻樣兒,桑戴克立刻也擺出一臉頑皮相。
“裏維斯,比德一直想知道一個問題,”他笑著說道,“他猜我發明了一項新的遊戲,而且對新遊戲的玩法非常好奇。那麽,比德,你知道怎麽玩了嗎?”
“目前還沒有想到,先生,不過我猜,下棋的另一方一定是個穿長袍戴假發的家夥。”
“有些接近正確答案了,不過並不完全對。裏維斯醫師,你是怎麽想的呢?”
“我對此沒什麽想法,”我答道,“我今天早上才看到這種古怪的東西,而比德又是一副慎言的模樣,生怕泄露了什麽天大的秘密似的。雖然我也很好奇它們的用處,可一直都猜不出來。”
“是嗎,”桑戴克嘴裏咕噥著,手裏端著茶杯,在房間裏來回踱著步子,“你是說‘猜’嗎?我可不希望一個科學家總把這個詞掛在嘴邊。那麽,你所謂的‘猜’代表著什麽呢?”
顯而易見,他有意揶揄我,可我還是以嚴肅的態度回答了他的問題:“所謂‘猜’,就是在沒有事實證據的情況下得出結論。”
“噢,這怎麽可能!”他故作驚訝地說,“除了傻瓜,誰會沒有事實證據就胡說八道。”
“需要修正一下,”我連忙改口,“‘猜’即是指從不足的事實證據中得出結論。”
“這麽說還可以理解,”他說道,“不過更為確切的說法應該是:當已掌握的事實證據隻能得出籠統而不確切的結論時,‘猜’卻能幫助得出確定的結論。舉個例子來說,”他指指窗外,“我看到一個人正沿著培伯大樓的牆根兒走。如果我是個浪漫主義的偵探,就會說‘下麵這個人是個查票員或者鐵路站長’,毫無疑問這隻是種猜測。僅僅從我們所觀察到的現象本身並不能說出這個結論,而我們所作出的結論也是廣義的。”
“可您猜對了,先生!”比德興奮地叫道,“那個人真的是一名站長,薩埠維車站的。我記得清清楚楚。”
比德對醫師的敬意顯然又增加了一分。
“隻是碰巧猜對了,”桑戴克微笑著說,“而我也可能猜錯了。”
“不會有錯,先生,”比德肯定道,“您看一眼就猜出來了!”
“那麽,你知道我為什麽會說他是個站長嗎?”對於手下的恭維,桑戴克並未理會。
“我認為,是他走路的樣子給了你靈感,”我說道,“我曾經看到過像他那樣外八字走路的扁平足的車站站長。”
“差不多就是這樣。足弓逐漸變平,韌帶也被繃緊,深層的肌肉也變得鬆弛。因為彎曲變平的足弓會使人感到不舒服,所以足部就會向外彎,以減小足弓的弧度;而他的左腳板很平,向外彎的幅度就會很大,以至於整隻腳到小腿部分都向外彎。這個人長得這麽高,發生這樣的變化就更容易看出來了。
“長時間的站立是造成這種足弓變化的主要原因。長期對身體各組成部分連續施壓會造成機能衰弱,可如果是間斷性的施壓則會強化它。所以需要長時間站立工作的人很多都是扁平足,且伴有內肌虛弱的情況。像侍應生、看門人、小商販、警察、店員、銷售人員以及車站的工作人員都是這方麵的例子,而運動員和舞蹈家則與之相反。不過侍應生走路的姿勢自有其特點:因為經常會托盤而行,為了避免碗盤內的湯汁濺出來,他們的步態十分穩健。相比較之下,這個人走路步子拖得很長,兩臂擺動的幅度也很大,不似服務生的步態;從他的著裝看,也不像小商販或者看門人;而他不甚強健的體格也不似警察;而店員和銷售人員因為需要在有限的空間內來回走動,所以走路的步子既小又快;再者,這個人的穿著比起他們來也較為體麵。而作為鐵路站長,需要經常在長長的月台上來回快步走動,因而步子會邁得比較大;此外他的穿著也樸素整潔。這個人外表所反映出的種種特征,都較為符合一名站長的細部描述。不過如果我們僅僅因為這些就斷定他是一名站長,很有可能會因為慣性思維而犯下邏輯性的錯誤。在人們日常的生活,甚至在偵探辦案的推理中都會出現這樣的失誤。除了從觀察中推斷出這個人需要經常站立外,其餘的都隻是猜測而已。”
“說得非常好!”比德一邊望著窗外那個人漸漸遠去的背影,一邊說道,“真是太厲害了。無論如何,我也不會通過這些知道他是一名車站站長。”
他用萬分崇拜的目光望了主人一陣兒,隨後準備離開。
“你要知道,”桑戴克麵帶微笑地說道,“比起固守舊規、按部就班的推理來,一次大膽幸運的猜測更能贏得掌聲。通過嚴謹周密的推斷所獲得的結果,總是會帶來出人意料的驚喜。”
“不幸的是,你說的都是事實,目前就有一個這樣的例子——你在比德心目中處於至高無上的地位。對他而言,世上沒有比桑戴克醫師更偉大的人了。好了,回到眼前的問題上——怎麽說呢——就稱它們為小棋子吧,我實在無從猜想它們的用途。難道我應該對此有所看法嗎?”
桑戴克謹慎地捏起一枚棋子,放入手中把玩著。在仔細地察看了一番它後又放回原來的位置,繼續沉思了一陣兒,終於開口道:“假如你已掌握了所有的線索信息,便能推斷出案件中所有的因果聯係。我想,你現在已經大概掌握了能夠推測案情的資料——或許這並不準確,可我覺得在經曆了這些事情後,你已有解開這起謎案的能力——建設性的想象力以及嚴謹精確的推理。我可以斷定,你具有優秀的推理潛質。在這段時間裏,你也展示出了自己卓越的想象力,缺乏的隻是實踐經驗而已。等你明白了這些東西的用途——我想這也不會等得太久——你就會反問自己‘為什麽這種方法不是我想出來的’。好了,我們現在何不出去散散步,來緩解一下這一天的緊張神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