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疑犯

聖堂傳來一陣沉穆的鍾聲,時間已到了6點45分,屋內壁爐架上的掛鍾也指到了相同的時間,而桑戴克仍舊沒有回來。這著實令人感到奇怪——他的確是個守時的人,我也迫不及待地想把我的新發現告訴他,而加之此前比德陰魂不散地在一旁唉聲歎氣,我的神經早被他折磨得緊繃繃的了。我把頭探出窗口,望向下方的草坪,想窮極目力望穿這皚皚的濃霧。最後實在忍不住,幹脆敞著門等待桑戴克歸來的聲響。

突然一個人影出現在了實驗室的樓梯口。待我看清來人是比德時,才重重地舒了一口氣,這家夥著實把我嚇了一跳。我正要回到房裏,忽聽見一陣馬車聲從培伯大樓那邊傳來,聲音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馬車終於停到了房子對麵,比德迫不及待地從樓梯上一躍而下。過了幾分鍾,我就聽到從大廳裏傳來他洪亮的聲音:“您的傷要不要緊,先生?”

我立刻跑到樓下,看見比德扶著桑戴克,步履蹣跚地踏上樓梯。他的右手正搭在比德的肩膀上,渾身沾滿了汙泥,左手吊著繃帶,帽簷下壓著一條黑手絹,顯然頭上也纏著繃帶。

“沒什麽大事兒,”桑戴克口氣輕鬆地回答道,好像受傷的人並不是自己,“看起來確實有點礙眼,就像個剛從田地裏爬出來的莊稼漢。是不是,裏維斯?”他一見我驚慌的神情,便自我解嘲道,“此刻,一頓晚飯、一把衣刷就能滿足我所有的願望。”

可一進到屋裏,在明亮的燈光下他的臉顯得十分蒼白,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渾身虛脫了似的一下子倒在安樂椅上,顯然他已疲憊至極。

“怎麽會弄成這樣?”我關切地問。

看到主人已經安全歸來,勤快的比德立即跑到廚房為我們準備晚餐。

桑戴克疲憊地抬起眼皮,在確定自己忠實的仆人已經離開後,他開口道:“實在是太古怪了,裏維斯。下午我從比魯區那邊兒往這邊兒趕,一直小心翼翼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這種天氣簡直糟透了,到處泥濘不堪,濕滑難走。就在我走上倫敦橋時,一輛全速奔跑的大馬車,突然呼嘯著從橋下衝過來。要知道在這種天氣下,十二碼以外的地方根本看不清。我連忙躲到街邊的石頭上,想等馬車通過了之後再走。可就在馬車逐漸駛近時,我突然被人猛地撞了一下,腳下也被絆了一跤,結果我整個人就橫摔到馬路上,戴的新帽子也被摔脫了。我還沒來得及爬起來,那輛馬車就飛奔而至——我的帽子是徹底完了,出門的時候還是全新的呢——我都快被嚇暈過去了。緊接著我就感到我的頭部一陣劇痛——就是這個醜陋的傷口造成的;然後又卷起袖子查看手臂,因為我整個身子都曾被馬車拖著走,手臂上被磨掉了一塊皮。這真是不幸之中的萬幸,裏維斯,我差一點就去見上帝了。如果被摔得更遠點,我可能就被完全碾平了,就跟海星一樣。”

“那個推你的人呢?”我問。

“早沒影兒了,看樣子好像是個點燈的燈夫。有個喝醉酒的紅臉女人救了我,是她把我送到了醫院——多麽令人感動啊!”

他苦笑道。

“然後直至你從傷痛中恢複過來?”

“當然。我被推進了手術室。之後老蘭德讓我在那兒躺了一個小時,觀察我是否會留有腦震**的後遺症,實際上我隻是受到一些驚嚇罷了。但這事真讓人想不通。”

“你指的是那個推你的人嗎?”

“沒錯,而且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絆倒我。”

“你覺得他不是故意的,是不是?”我又問。

“不,不是。”他對此並不是很肯定。

我本來有機會繼續追問下去的。可這時比德出現了,桑戴克也就故意岔開了話題。

吃完晚飯後,我把從華科.霍比那兒聽到的事兒告訴了他。此後我一直盯著桑戴克,想看看他對這件事會有什麽反應,可結果令我很失望。他聽得認真,卻沒有表現出絲毫的興奮或者意外的情緒。

“因為這樣,約翰.霍比就冒險投資礦業?”等我一說完,他就開口道,“都一大把年紀了還這麽冒失!那麽,他這種資金短缺的狀況持續多久了?”

“還不清楚,不過估計不是突如其來的災禍影響,應該經曆了一番過程。”

“我也覺得應該是這樣。”桑戴克也表示讚同道,“或許在股市上有時會出現突然的災難,一夜之間富翁變成窮光蛋。而照此看來,霍比是真的買下了這些礦準備生產開發,而不僅僅是投機的行為,因而這樣的損失不能等同於股票折價的情況。假如能搞清楚其中的原因,也是挺有趣的一件事兒。”

“這事兒肯定和鑽石失竊案有關聯,對不對?”

“毫無疑問,”桑戴克肯定道,“它們兩者之間的關係可能比較複雜,不過,顯然你已經有了自己的見解。”

“的確如此,我覺得,假如虧損局麵已不是短時間的情況,那麽在案發之前,他們很可能已經打算實施一些激烈的手段。”

“這倒是很可能的事,”桑戴克點頭道,“可這一點與案件本身有什麽聯係嗎?”

“如果這一事實成立的話,也就意味著霍比先生在案子發生前已經陷入財務危機,那麽行竊者的身份也就多了一個可能。”

“我倒想聽聽閣下的高論。”桑戴克表示十分感興趣。

“但這似乎又不太可能,”他擺出一副虛心求教的模樣,倒使我生出幾分怯意,“這隻是我個人的想法而已。”

“這有什麽關係,”他激勵我道,“在一名智慧的思想者麵前,可能與不可能的事都將得到同等的機會。”

有他這句話的鼓勵,我便開始滔滔不絕,將剛才在回來的路上所想到的那套理論全部說了出來。桑戴克專注的神情以及他不時的點頭示意,都令我感到無比的興奮。

等我說完後,桑戴克默默地望著壁爐裏的火,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顯然是在思考我的這項新論題與其他的線索如何掛上鉤。他思索了好一陣子,最後雙眼依然緊盯著那團火焰的餘燼,緩緩開口道:“裏維斯,你的這份新論題的確證明了你的聰明才智。我們先假設各種理論都具有同等的實踐性,然後根據搜集來的這些線索作出判定。我很高興能看到你擁有這般科學合理的想象力,能將各種事件串連到一起。實際上,挑戰性越強,獲得的成就感也就越大。表麵的事實誰都能發現得了——諸如指紋這類的東西。祝賀你,你的表現非常好!你已擺脫了那貌似不可撼動的指紋命題——自從郝賀德發表了他那篇著名的論文後,指紋理論便奪取了許多法律工作者的理性。我記得他在那篇論文中指出,隻要提供出指紋證據就無須進一步證實——這是最誤導人的觀點,而警方卻奉若神明。他們似乎終於找到了一塊靈便的試金石,為此他們可以省去不少繁複的調查工作。可實際上任何證據都不可能‘無須進一步證實’,這就好比在邏輯學中不可能存在用單一前提條件推導出三段論法的實例。”

“這也太誇張了吧?”我笑道。

“是有點。不過,”他回答道,“現在他們的三段論法就是這麽推導出來的。”

“也就是說,作案的人留下了紅拇指印。”

“而某人的指紋與此吻合。”

“因而某人即是這件案子的案犯。”

“噢,多麽完美的三段論法!”我說道。

“完美?”桑戴克帶著疑問的語氣,說道,“這一推斷的前提條件忽視了這樣一個問題:‘案子真是由指紋的主人做下的嗎?’這一點並沒有得到證實。”

“如此說來,指紋作為證據已經沒有什麽價值了。”

“也不是這麽說,”桑戴克答道,“我的意思是不要隨意誇大指紋對確定案犯的意義。指紋對破案無疑是很有價值的。就目前這個案件來說,假如沒有這個拇指印,那麽任何人都有作案的嫌疑,這也就意味著沒有任何線索。正因為有了這個拇指印,懷疑的對象才被鎖定在諾柏本人或者某個能夠獲取其指紋的人。”

“這麽說來,你覺得我的那套理論是說得通的囉?”

“當然,”桑戴克答道,“打一聽你說起,我就一直在思考這個理論是否可行;而你所打聽到的這條新線索也增加了它的可能性。你還記得我說過的那四個假設嗎?即諾柏、華科、約翰.霍比或其他人都有可能作案。現在還未排除前三個人的作案嫌疑,因而可以先不去考慮‘其他人’的可能性。假如排除指紋的證據,那麽約翰.霍比的嫌疑最大。他可以取得鑽石,因為他拿著保險櫃的鑰匙,而那兩個人則沒有這項條件。可那個拇指印卻讓諾柏百口莫辯;不過,以你的理論推導,約翰.霍比還是不能被完全排除掉。所以我們可以這樣分析:約翰.霍比的鑰匙能夠打開保險櫃獲取鑽石,因而他可能成為作案者。可假如那枚指印是在他鎖上櫃子之後留下的,那也就意味著在他再度打開保險櫃之前,某人也打開過。而這個人也可能是盜賊。

“法律指控諾柏.霍比的基礎就是那張紙上留有的拇指印。但並沒有證據能夠說明他是通過何種方式獲取鑽石的。假如他並沒有盜竊的行徑,那麽便不可能在那一時段留下自己的指印。

“但也不排除這樣的可能:約翰.霍比事先已取得了諾柏的指紋,作案時便加以利用。如果這種假設成立的話,那他就是盜賊。

“而華科.霍比雖然也有可能取得諾柏的指紋,可並沒有證據顯示他能夠取得霍比先生的備忘錄或者鑽石。因而指控他的可能性相對較小。”

“所以我們辯護的關鍵點就在於,”我強調道,“諾柏是否有打開保險櫃的可能性?而霍比先生是否可能使自己的備忘錄上留有沾著諾柏血漬的拇指印?”

“沒錯,”桑戴克肯定道,“這些都是要深入分析的重點,雖然還有其他的疑點,但一時還無法弄清楚。諾柏的房間已被警方搜查過了,在那裏並沒有發現複製的鑰匙或萬能鑰匙;不過這並不能說明問題,他也可能在得知拇指印被發現後,將鑰匙處理掉了。至於另一個問題,我曾經問過諾柏,他說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否按過這樣的血指印,所以這兩個問題都沒有確切的線索。”

“那霍比先生應對鑽石的失竊負有怎樣的責任呢?”

“關於這一點,我們可以不予考慮。”桑戴克答道,“他沒有負擔任何義務,也沒有疏忽之處,所以他並不需要負法律責任。”

討論了許久之後,桑戴克覺得有些累了,便回房休息去了。隻留下我一個人獨自苦苦思索這起謎案,越想越覺得案情錯綜複雜,撲朔迷離。倘若桑戴克今晚所說的這些便是他腦中所想,那麽為諾柏洗冤的可能性實在微乎其微。而他對指紋論提出的那番質疑,恐怕也不會受到法院的采納,但此前他卻對諾柏下了那樣的保證。我知道我的這位朋友並不是意氣用事的人,不可能平白無故說出那樣的話。因而我確信他一定隱藏了某些我未曾獲知的線索信息。想到此處,我便不再多想。弄滅了煙鬥,上床睡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