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襲來
盡管我與吉伯爾小姐之間的特殊關係的確會令她處於危險的境地,但桑戴克對此的暗示還是令我感到不快——這完全是人身攻擊。不過他的話還是有道理的。我開始感到不安——難道我朋友那雙警覺的雙眼已經覺察到了我未知的感情?
這的確是一起荒謬透頂的事情。到目前為止,我隻見過她三次,而且都是因為公事。怎麽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產生愛情呢?但當我冷靜下來,客觀地審視自己的情感時,卻發現自己的確被她吸引著——這無關她在這起撲朔迷離的案情中所扮演的角色。毫無疑問,她很迷人,氣質高雅而個性獨特,即使臨近中年,仍然風姿綽約——正是我最喜歡的那一類。她所散發的人格魅力毫不遜色於她的美貌:聰穎開朗,自主獨立,同時不失女子的柔情。
我不得不承認,她是我心儀的女人——倘若我們之間不存在諾柏.霍比這個人的話。
遺憾的是,諾柏是個真實存在的角色。而他的悲慘境遇,使得每一個有良心的男人,都不忍對他落井下石。當然,吉伯爾小姐曾矢口否認自己對諾柏的感情,可對年輕女孩而言,她們未必能夠看清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作為一個閱曆豐富的男人,我敢肯定這一點——桑戴克也一定有著同樣的想法。在對發生的所有事情進行了一番梳理之後,我的結論是:我是一頭自私自利的蠢驢;無論是過去還是將來,吉伯爾小姐和我之間的關係都不可能有更進一步的發展。既然答應了諾柏.霍比,就應該負起責任來——他的利益,即是我們之間交往的最高原則。
“但願,”桑戴克一邊說著,一邊拿過我的茶杯,“諾柏先生的事能與你這段深沉的思索有關;倘若真是如此,我希望一切已有答案,神秘已趨平凡。”
“這話什麽意思?”我感到十分疑惑。
當我的目光碰觸到他那雙明亮的眼睛時,臉上不自覺地發熱,他那副明顯在取笑我的神情令我坐立不安;一想到已被他看穿自己的心事,更是感到窘迫。我就像是一粒水中的海藻,被顯微鏡無情的放大,**裸地暴露在別人的觀察之下。
“親愛的老夥計,”桑戴克笑道,“在過去的十五分鍾,你一直‘埋頭苦幹’,像一台冷酷的臘腸機一般對待你麵前的美食。你那副吃相,簡直慘不忍睹。不僅如此,你還用那副該死的表情傻傻地盯著咖啡壺,我敢打賭,此時它也對你心存不滿——如果以壺上的反影來作判斷的話。”
我猛然間驚醒過來,覺得桑戴克那超凡的想象實在荒唐,但還是忍不住和那銀器上的怪相對望了一眼。
“對不起,今天早上,我的表現實在是遭透了。”我表示抱歉。
“怎麽會呢,”桑戴克咧嘴笑道,“與此剛好相反,你讓我了解到沉默的娛樂作用,既好玩又具有啟發性,直至我的好奇心全部被你所滿足,我才決定開口的。”
“說得倒好聽。要知道你的娛樂項目可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的!”我諷刺道。
“這個代價不算什麽,”他反駁道,“我正好和你一同分享你的思考結晶——啊哈,安薩塔到了。”
一陣極其特別的敲門聲從大門外傳過來,顯然是用拐杖代替了傳統的敲門方式。當大門被桑戴克打開時,一陣悅耳的說話聲隨即傳進房裏,那抑揚頓挫的音調表明來訪者是一位專業的演講家。
“你好,我博學的兄弟!”來人高聲說道,“我打擾到你的研究了嗎?”他走了進來,同時用一種挑剔的神色掃視著屋內的擺設。
“你的求知欲還真是旺盛啊!”他微微笑道,“從未忘記過生物化學的效用,還一直用生化的觀點考量烤肉與煎蛋的特性……這是另一位誌趣相投的仁兄嗎?”
在他的夾鼻眼鏡下麵,是一對窺視的眼睛;我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這是裏維斯,我的朋友——我曾向你提起過,”桑戴克介紹道,“你知道,他和我們一起辦這件案子。”
“久仰久仰,”安薩塔友好地伸出右手,“很高興認識你。從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誰了。你和你那受萬人哀悼的叔叔有幾分神似,我曾在格林威治醫院看到過他的肖像。”
“他就是這麽愛開玩笑,”桑戴克解釋道,“不過偶爾也有神經正常的時候——假如我們有足夠的耐性的話。”
“哼,耐性!”我們這位古怪的訪客對此不屑一顧,“當我被拖到法庭或類似的鬼地方為那些盜賊和搶匪做辯護時,那才叫真正的耐性呢!”
“這麽說,你已經和魯克見過麵了?”桑戴克問道。
“當然,不過他說我們很難獲勝。”
“智者都是用這兒——”他指指頭部,“來思考,而不是用腳。魯克對此卻一無所知。”
“他覺得自己才是百事通。”安薩塔強調道。
“隻有蠢人才認為自己無所不知呢,”桑戴克諷刺地說,“他們隻憑可怕的直覺下論斷——極其愚蠢而廉價的方法。我們應該把辯護日期延後——你不會反對吧?”
“當然不會。但如果你拿不出確鑿的不在場證明,恐怕他還是難免牢獄之災。”
“這一點我們已經考慮到了,但並不是我們主攻的對象。”
“那隻好申請延期了,”安薩塔說道,“唉,辯護尚未成功,同誌仍需努力。哦,對了,我們和魯克的約會在十點半——裏維斯也要去嗎?”
“當然,你最好也一起去。”桑戴克解釋道,“這是案件保釋期的調查會,我們這邊不用特別作準備,但也許能從控告條款中找到別的線索。”
“對此我也很感興趣。”我表示道。
於是,大家便一起往林肯小棧的方向走去——林肯小棧的北麵即是魯克辦公室的所在地。
“哈囉!”我們剛一出現在門口,魯克便熱情地和我們打招呼,“你們能來,我真是高興;剛才我還在擔心呢。讓我想一想——你們知道華科.霍比先生嗎?或許你們還沒見過麵吧?”
隨後他為我們一一介紹,而我們則饒有趣味地相互打量著對方。
“從嬸嬸那兒,我聽說了你們的事。”華科的話似乎是專門對著我說的,“顯然你們在她的心目中具有神聖的地位。我也同樣希望你們能從我堂弟這件事上開創一項奇跡。唉,可憐的諾柏,看起來他的精神一點也不好,是不是?”
諾柏正在和桑戴克說著話。我望向他那邊。一接觸到我的目光,他便伸過手來。我感受到了他一如既往的溫暖,然而卻異常的虛弱。同上一次見麵時的情形比起來,他明顯衰老了,蒼白而瘦弱,然而依然是那麽沉穩和鎮定。
“先生,馬車已經到了。”服務生進來通報道。
“馬車?”魯克先生猶疑地望著我,“大型的公共馬車才是我想要的。”
“不用再費事了,我和裏維斯醫師走過去好了,”華科.霍比建議道,“也許我們能夠一塊到達,但晚到些也沒什麽關係。”
“好吧,就照你說的辦,”魯克先生同意道,“你們步行過去。現在就走吧!”
我們出了大門,就看到一輛蓄勢待發的四輪馬車。在其他人鑽進馬車的時候,桑戴克突然靠近我,低聲說道:“小心,別說漏了嘴。”
一邊說著,一邊用眼角的餘光掃視著四周。然後他上了馬車,關上了車門。
“這件案子相當怪異,”走了一段路後,華科.霍比突然開口道,“我不得不承認,我實在弄不明白。”
“為什麽?”我好奇地問道。
“為什麽?你想想看,隻有兩種理由可以解釋這樣的罪行,然而兩者卻相互對立。以我的經驗來看,諾柏是個正人君子,他並不貧窮,也不是貪婪的財主。根本想不出他有什麽樣的理由犯下這樣的醜惡罪行;但據專家的論斷,那個拇指印就像目擊證人一般——成為諾柏行竊的鐵證。這實在太讓人感到不可思議了,你不這樣認為嗎?”
“正像你說的那樣,這起案件的確讓人無法理解。”我答道。
“除此之外,還能有別的可能嗎?”他困惑地問道,語氣中帶著一絲急切的情緒。
“倘若諾柏真是你所認識的那樣,那麽這件事實在是說不通。”
“的確如此。”他隻平淡地回應道,看得出,我的回答令他失望不已。
沉默了一陣兒之後,他突然又開口道:“請恕我多嘴,可我還是想問一問,你們是否已有擺脫眼下困難局麵的辦法了?諾柏是我們的朋友,我們都急切地想知道事情的結果。”
“這是人之常情,我當然能夠理解你的心情。可我不得不告訴你,我並不比你知道得更多。而像桑戴克那樣的人,要是你想從他那兒打探出什麽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朱麗葉和你的態度一樣。可我覺得,你們總該從實驗室的顯微鏡和照片上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吧?”
“昨晚,在我和你嬸嬸還有吉伯爾小姐跟著桑戴克進到實驗室之前,我也從未去過那裏;有一位實驗助理在那裏負責一切的工作。而我敢打賭,他對案情的了解就和排字工人對自己的排版工作的了解一樣。桑戴克是個獨行俠,除非他自己願意攤牌,否則誰也別想知道他手裏拿的是什麽牌。”
他默默地掂量著我這些話的分量,而我則在一旁為自己“大智若愚”的智慧感到滿意,可很快我又深深地陷入了自責中,為我自己過於明顯的做戲成分感到擔心。
“唉,”他感歎道,“隻能用‘悲慘’一詞來形容我叔叔目前的遭遇。原本他自己就有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現在真是雪上加霜。”
“除此之外,他還有別的什麽煩惱嗎?”我好奇地問道。
“難道你不知道嗎?是我多嘴了。但這早已不是什麽秘密了——他在財務上出了點狀況。”
“是真的嗎?”我對此不太敢相信。
“當然了,而且情況很糟,但我相信,他一定能夠挽回敗局的。你也知道,投資嘛,總會有風險的。他在礦產上投了一大筆款子。盡管在這一行裏,他已經算是‘輕車熟路’了,不過也不盡然。總的來說,事情越來越糟,無論如何他是撈不回老本了:不是被套牢在那裏,就是損失掉很多錢,無論哪一樣都夠他受的了。這起鑽石疑案無疑是火上澆油。雖然他不需要負道德上的責任,然而他能擺脫掉法律上的責任嗎?盡管律師是這麽認為的,可我們心裏還是沒底。哦,對了,他們的債權人會議將在明天舉行。”
“你認為他們會持什麽態度?”
“照目前的狀況看,他們很可能會放過他;可假如他要為那起鑽石失竊案負法律責任的話,恐怕就像那些大戶的投機商們所言,從此要‘受苦受難’嘍。”
“那些鑽石一定價值不菲吧?”
“是啊,值兩三萬英鎊呢。”
我驚得打起一聲呼哨——事情遠比我想象的嚴重,真不知道桑戴克對這事的嚴重性有沒有底。不知不覺,違警法庭已經在我們眼前。
“我猜他們一定已經先進去了,”華科說道,“四條腿的總要比兩條腿的跑得快。”
我們的猜想得到了一位警員的證實,他將我們帶到法庭入口處。一路走來,總有一些閑人在我們的身邊晃來晃去。穿過一條走廊,我們來到律師席,剛剛坐定,法官就宣布開庭了。
剛開始時,法庭上的氣氛十分沉悶而無情,即便被告是清白的,恐怕也要被這種氣氛逼到自首的地步——嚴密的法網已將他罩住,無情的司法機器也為他開啟。
站在被告席上的正是處於保釋期的諾柏,控告他的訴狀正在他頭頂上念著,主席法官則麵無表情地握著手中的筆。控方的法律顧問宣讀案情摘要的過程十分枯燥,如同房屋中介在介紹房子一樣。最終進行到了“無罪”抗辯這一環節。約翰.霍比是第一位出庭證人,我好奇地望向證人席。
一位體形高大、正派體麵的年老男子出現在證人席上——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霍比先生。但是他顯得十分激動,說話很急切,偶爾還會神經質地顫抖。他的表現正與被告的冷靜沉穩形成鮮明的對比。雖然情緒緊張,但交代的證詞還是比較有條理性的,人們能從他的描述中了解案發的經過。總的來說,和我從魯克先生那兒聽來的情況差不多,而且更加強調疑犯的馴良品質。
接下來一位是西德爾先生,他是蘇格蘭場指紋科的人。他的證詞引起了我的關注。他舉出那張經由霍比先生指認、帶有血指印的紙片,以及他取自疑犯左拇指的指紋。以此來證實兩者完全吻合。
“因而你就此判定,霍比先生在保險櫃裏發現的那張紙片上的指紋即是疑犯左拇指留下來的嗎?”法官麵無表情地問道,不摻雜絲毫的情感因素。
“是的。”
“那麽是否有誤斷的可能?”
“法官大人,我確定不會有這種可能,這就是事實。”
法官朝向安薩塔這邊,以詢問的目光看著他。安薩塔隨即站起身說道:“法官大人,我們申請辯護延期。”
隨後,法官以他慣常的公事公辦的態度宣布這起案件將在中央刑事法庭進行審判。在押期間,不得保釋疑犯。於是諾柏被帶離法庭,法官繼續處理下一個案子。
法庭特別恩準,允許諾柏乘坐馬車前往監獄,而不必擠在肮髒的囚車裏,這樣一來,他的這些好友還能夠送送他。
“這段日子很難熬,諾柏。”等隻有我們三個人的時候,一向冷峻的桑戴克突然關切起諾柏來,“但一定要堅持住,保持樂觀的心態。我知道你是無辜的,總有一天,我會向全世界證明這一點的——這話我隻對你說,千萬不要告訴其他人。”
諾柏伸出手與這位患難與共的朋友緊緊地握在一起,他強忍著幾近崩潰的情緒,激動得說不出話來。而恢複理性的桑戴克察覺到了這一點,連忙把他的手交給我,匆匆告別後轉身離去。
“我原以為能為這可憐的人減少些無謂的痛苦,特別是使他不用再忍受牢獄的恥辱。”在我們走回街上的時候,桑戴克懊惱地說道。
“被指控並不意味著遭受恥辱。”我說,但話一出口,我就知道這話絲毫沒有說服力。“每個人都可能遭遇這樣的事情,而且到目前為止,他仍然是無罪的。”
“別再自欺欺人了,裏維斯。你我都很清楚,這種說法隻不過是自我安慰而已。”他說道,“盡管法律麵前,未定罪的人都應視為無罪,可法律又是如何對待這樣一個可憐人的?你也聽到了法官把我們的朋友叫做什麽,而出了法庭,他或許又會稱他為霍比先生呢!我想你也很清楚,對諾柏這樣的人,赫維監獄可不是個什麽好去處。獄卒會對他趾高氣揚,還要穿上那種別著號碼牌的外衣——隻是一個號碼,而不是名字。整天被關在一個小方洞裏,任何人經過時,都可以從門上的小洞窺看他在幹什麽。而所吃的食物則盛在一個錫盆裏,配上湯匙送進去。有時候,他不得不和混雜著社會垃圾的囚犯們一起在操場上跑步;倘若將來真的有一天被判無罪,他當然會獲得人身自由;可對於他在那裏麵所遭受的傷害和恥辱,以及因拘留而蒙受的損失,都不會得到任何的補償。”
“但我覺得,在他的人生中,這都是無法避免的。”我表示道。
“可免不可免,都不重要。”他嚴肅地說道,“我要說的是,法律條款上的假定無罪根本就是放屁;從被起訴者被逮捕的那一刻起,他所獲得的待遇就與罪犯無異。好了,我們這一話題的討論到此為止,再磨蹭的話,我去醫院就要遲到了。”他抬手招呼一輛馬車。
“你準備做什麽?”在將要上馬車之際,他突然問我。
“先填飽肚子,然後再去吉伯爾小姐那兒,向她說明這件事情。”
“很好。但要有分寸。這對她來說可不是什麽好消息。剛才在法庭上,我實在太激動了,差一點兒就把一些事情抖出來,幸好還有些理智,否則後果不堪設想。他的案子最終會送審,到時候我們再還以對方顏色。”
當桑戴克的馬車淹沒於喧囂的街道之後,我按原道返回違警法庭,詢問探監的相關規定。在法庭門口,我碰巧遇到了那位蘇格蘭場的證人,於是順便向他打聽相關的一些信息。做完這件事情後,我咕咕叫的肚子使我想到了一家溫馨的法國餐廳,於是便去了蘇活區。
迷霧重重
當我到愛簦森公園的時候,吉伯爾小姐正好在家,而霍比太太外出了,這讓我不自覺地放鬆下來。我承認那位女士具有高尚的道德貞操,可她那滔滔不絕的言論簡直都快把人逼瘋了,恨不得了結了她的性命!
“謝謝你能來看我,”吉伯爾小姐感激地說,“你是個富於同情心的人,就像桑戴克醫師一樣,一點兒也沒有專家的架子。我伯母剛剛收到華科的電報,就馬上去找魯克先生了。”
“對霍比太太的不幸遭遇,我深表同情。”我差點兒連“也同情魯克先生”這句也吐出來,幸好理智及時捆住了我的舌頭,“可他卻是個枯燥無趣的人。”
“沒錯,我也是這麽想的。你知道嗎,他竟然勸諾柏承認有罪!真是個無恥之徒!”
“他也對我們提過這事,結果被桑戴克罵得狗血噴頭。”
“真讓人解氣。”她憤憤地提高了嗓門,“快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華科不肯告訴我,隻說案子‘轉到了高等法院’,我知道這意味著‘等候判決’。難道辯護失敗了嗎?諾柏到底在哪兒?”
“辯護被延期了。桑戴克醫師覺得案子勢必被送上高等法院,所以認為沒必要在這個時候暴露辯護線索——你知道,一旦控方掌握了我們的動作,他們勢必會相機而動。”
“我當然知道,”她回答道,臉上顯出沮喪的神情,“但我仍然很失望。我原來以為桑戴克醫師會提出足夠的證據,使法院不受理此案。告訴我,諾柏到底怎麽了?”
這正是我所擔心的,也是我最難以回答的問題。我清了清嗓子,眼睛緊盯著地板,不敢迎向她的目光。
“法院拒絕保釋。”一陣難耐的沉默後,我還是說了。
“什麽?”
“諾柏他……被羈押了。”
“你是說諾柏被關在了監獄裏?”她瞪大了眼睛,呼吸急促。
“並不像你想的那樣,他隻是被暫時羈押,等待著最終的審判。”
“可還是一樣被關在監獄裏?”
“的確,”我不得不承認,“在赫維監獄裏。”
她頓時麵無血色,呆呆地看著我。不久她清醒過來,突然回身靠在鐵架上,把頭埋進臂膀裏,小聲地啜泣著。
我不是那種易於激動的男人,可也不是鐵石心腸、對任何事情都無動於衷。看到眼前這位堅強而忠貞的女子如此悲戚,我頓時心生愛憐,輕輕地走到她的身邊,將她那雙冰冷無力的雙手緊緊地握在我的掌心,盡管顯得有些笨拙,我還是以沙啞的聲音,說出了幾句安慰的話。
她勉強打起精神,從我的手中抽回了她的手,轉身拭去眼淚,對我說道:“對不起,害你擔心了。我真為我和諾柏有你這樣的朋友感到高興。”
“我們當然是朋友了,親愛的吉伯爾小姐,”我答道,“不僅有我,桑戴克同樣也是你們的朋友。”
“我相信你,”她點點頭,可又不安地說道,“但這個消息對我來說實在太突然了——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麽,也許從一開始,我就十分信賴桑戴克醫師……可結果讓我感到如此恐懼,這不禁使我對之後的庭審感到萬分憂慮。整件事情給我的感覺就像是一場夢魘,恐怖而虛幻,好像永遠都逃不出去。如今卻噩夢成真,這實在太可怕了——他竟然被送進了監獄!啊!可憐的諾柏!他會怎麽樣?請你告訴我,他到底會怎麽樣?”
我該怎麽辦呢?我知道桑戴克對諾柏說了什麽話,也知道他不會無緣無故說這些。我當然應該守口如瓶,編些別的話來敷衍吉伯爾小姐。可我不能那麽做,她是我們值得信賴的人。
“沒什麽好擔心的,你不必對將來的事心生恐慌,”我安慰道,“桑戴克醫師已確信諾柏是無辜的,他會有辦法還諾柏清白的。不過請不要把這些話告訴其他人。”在我加了最後麵的一句話時,我感到有些忐忑不安。
“我明白,”她柔聲說道,“真是太感謝你了。”
“雖然目前的狀況讓人感到很痛苦,但也不必過分擔心,這就像生病動手術一樣,盡管很可怕,可為了解除病痛,這也是必須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會控製好自己的情緒的,”她順從地說道,“可一想到像諾柏這麽有教養的人,竟然要被關在獸籠似的牢房裏,而且和一群邪惡的搶匪、盜賊、殺人犯待在一起,我就感到不寒而栗。這真是奇恥大辱!”
“遭受錯誤的指控並不是可恥的,”話一出口,桑戴克曾對我說過的那些話就在我腦子裏轟然蓋過來,雖然感到心虛,我還是繼續說道,“隻要被判定無罪,他還是可以和原來一樣清白的,這段不愉快的經曆很快就會過去的。”
她再一次拭去淚水,便絕然地將手帕丟到一邊。
“是你給了我力量和勇氣,”她堅定地說道,“使我擺脫這場噩夢。真不知道該怎樣表達我現在的心情。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堅強起來,無論發生什麽樣的事情,我都不會動搖的。”
盈盈的笑顏又重新回到她紅潤的臉龐,看起來是那麽舒心甜美,風姿綽約。我的心也隨之**漾,有股想將她攬入懷中的衝動,但這畢竟隻是想想而已。恍惚間,我對她說道:“很高興能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但我隻是充當了代言人的角色,真正有能力使諾柏重獲新生的人是桑戴克醫師。”
“我明白桑戴克醫師對諾柏的意義,可現在使我振作起來的人是你,因而你們各有功勞,但在我心中的分量卻不一樣——或許因為女人天生隻憑直覺來作判斷——無疑是你使我明白了這點。唔——好像是伯母回來了,我想你還是先避避為好,免得又被她纏上。不過在你離開之前請先告訴我——什麽時候我才能見到諾柏?我決不讓他有被朋友遺棄的想法。”
“明天就可以——假如你想的話。”我迫不及待地說道,同時不自覺地又加上一句,“我也要去的,桑戴克醫師可能也會過去看望他。”
“我也可以和你們一同過去嗎?會不會覺得我去那裏太多餘?可要是我獨自一人去的話,我實在感到可怕。”
“你當然可以和我們一道去,而且一點兒也不多餘,”我笑著說,“如果你能順路到法學院來,我們就可以一起坐馬車到那裏。怎麽樣?不過說實話,待在那種地方可不怎麽好受,我想你也應該明白。”
“我已經想好了。我們什麽時候在法學院會合?”
“如果可以的話,下午兩點左右。”
“當然,我會按時到的;現在你必須得走了,否則就走不掉了。”她輕輕地把我推向門外,然後跟我道別,“你對我的幫助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的。明天見!”
她靜靜地走了,隻留下我一個人孤獨的身影矗立在街頭,傍晚的薄霧漸漸升起。當我走進那間小屋的時候,外麵還是一片晴朗,而此刻夕陽西下,天邊飄過幾朵灰雲。那間小屋漸漸被陰沉的暮色所籠罩,依稀隻辨得出淡淡的輪廓。此刻,我像是個真正的年輕人一樣,心中熱情如火,步履輕快地走在大街上。確實,我的心總被許多紛亂的事情所困擾;而一如常人般,最先籠上心頭的,卻是與個人聯係最為緊密的事情。
我們之間的關係到底會有怎樣的發展呢?我在她的心裏,會處於什麽樣的位置?在她看來,我們的關係是再單純不過的,她的心完全為諾柏所獨有,我隻是她的好朋友,因為我是諾柏的朋友,僅此而已。而我的感受呢?我無法再為自己找任何理由了——對她的感情已使我坐臥不安。
在我過去的人生中,我從未遇到過如她這般美妙的女子,簡直是我心目中理想女性的完美化身。她的美麗與高貴,她的堅強與柔情——我已被她徹底地征服。是的,徹徹底底地——這沒什麽不能承認的。可即使是這樣,我仍然感到痛徹心扉——當她不再需要我的時候,我隻能獨自一人轉身離去——別無選擇,並試著痛苦地將她遺忘。
我是否選對了方向呢?我認為自己這麽做並無可指責之處,目前與她所有的接觸都限於公事需要,無可避免。除此之外,我隻是一相情願地經曆著情感冒險,並沒有傷害到任何人——除了我自己,而我也有權這樣對待自己——即便是桑戴克,也無法指控我的行為不正當。
我的思緒帶著無盡的傷感終於繞回到了正事上,我忽然想到華科提到的有關霍比先生的事。這真是個意外的發現,但我並不認為這會影響到桑戴克的假設——對此我也還未得到機會一窺究竟,可走在這被濃霧包裹著的街道上,我還是不自覺地將這一新發現與已有的材料聯係到一起,思索著其中的意義。
在一番苦思冥想之後,我承認自己還是失敗了。那枚血紅的拇指印占據著我所有的思維,似乎它足以說明一切。除了我和桑戴克之外,所有人都認為這件事早已水落石出,毫無懸念。可當我將整個事件重新想過之後,突然靈光一閃,生發出一個全新的想法。
霍比先生自己會不會就是那個賊呢?在外界看來,他事業上的失利似乎完全是一場意外,可他自己實際早已料到會如此,而且留有拇指印的那張紙畢竟是他備忘錄上的。沒錯,一定是這樣的!可誰又能證明那張紙是他撕下來的呢?這件事完全是他自己說出來的。
而那枚指印又該如何解釋呢?盡管看起來不太可能,可也不能完全否定,指印也可能是以前諾柏偶然間留下的,隻是他自己沒有注意到,也不記得了而已。而霍比先生發現了拇指印,而且他自己的指紋也留在了上麵。他知道指紋鑒定對指控罪犯的重要性,所以就保留著那張紙以備將來用得上。在盜取鑽石時,就用鉛筆在那張紙上寫上日期,然後放入保險櫃裏,以此來嫁禍於人。盡管這種情況發生的可能性很小,但其他案件又何嚐不是這般匪夷所思?或許也有人會覺得不可能有如此齷齪的小人,可當一個人被逼上絕境時,什麽事不可能發生呢?
我不禁為自己如此豐富的想象力開始手舞足蹈起來,恨不能即刻飛回家,把這個想法告訴桑戴克,看看他會怎麽說。在穿過市中心時,我的眼前一片混濁——霧氣變得更濃了。我小心翼翼地摸索在霧氣重重的街道上,路邊的標示都已模糊不清,我不得不停下腳步,辨別方向。直到過了六點鍾,我才摸索著走出了市中心,到了中殿大道,穿過王廳街,回到家中。
剛到門口,我就看見比德站在那兒急切地四處張望著。
“先生,醫師外出還沒回來呢,”他開口道,“也許是霧太濃的緣故。”
在此我必須說明一下:在比德看來,桑戴克就是醫師,醫師就是桑戴克,這個名詞為桑戴克所獨有;至於其他那些帶著“醫師”名號的低等生物,他根本就不放在眼裏,認為叫他們“先生”
已足矣。
“啊,是啊,”我答道,“今天的霧可真大。”
我走上階梯,在飽受濕霧所引起的那份窒息後,想到有一間明亮溫暖的房間正等著我,我就感到十分舒服。比德站在街頭望了又望,最終帶著十分不情願的神色跟著上了樓。
“要喝點茶嗎,先生?”他一邊問我,一邊替我打開門,盡管我也帶著鑰匙。
我告訴他我的確想喝茶。在為我準備好茶點之後,他仍舊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這種情況令人感到驚奇。
“醫師說五點鍾之前會趕回來的。”當他將茶壺放回托盤上時,對我說道。
“這家夥真是不守信用。”我答道,“為了給他提個醒,我們應該把他的茶衝得淡些。”
“醫師可是個守時的人,先生。”比德積極地為醫師辯護道,“分秒不差。”
“但在倫敦這種地方,幾乎不可能做到這點。”我感到有點不耐煩。
我回來是希望自己能夠單獨待一會兒,從頭到尾把事情好好想一遍。可比德這家夥嘮叨個不停,讓我無法安靜下來。他簡直就像個囉唆的女管家一樣。
這矮小的男人最終還是覺悟了,默默地退到一旁,留下我一個人獨自在那兒自怨自艾。直到他看到我往窗外張望,才又回到門口等待。不久,他上來收拾茶具,此時外麵已是黑霧重重了,可我知道他仍舊在心神不寧地跑上跑下,一會兒心情鬱悶地踱進屋內,一會兒又跑到大門口張望一番。最後連我也不禁被他的舉動搞得神經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