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八月裂帛

情愛的經緯,絲絲縷縷纏繞,織就了帛絹,也織就了束縛層層。

曾以為,引刀一快,能夠讓裂帛之痛在心碎後成為塵封的回憶。卻不意想,小小的照片,在一瞬間,吐出了千絲萬縷,纏縛著,沒有退路。

我望著手中的照片,不知是哪個有心或者無心的人成就了這一刹那的永恒。

一群喧鬧的,舉杯的人。一群嬉笑的人,坐在那裏,東倒西歪。在這中間,有我,卻是低頭。很小的一個角落,看不清眉目,但我知道,那是我。還有,就是他,他在我的身側,是一個偏頭的姿勢,望著我,有一種入神的感覺。

空調吹出絲絲的冷風,將八月的夏,隔在窗外,我站在窗前,看著樓下,無聲無息來往的車,還有人,有百轉千回,急馳。

知道有同學會,是一種心慌。

是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去重溫逝去的光陰,去留戀那熟悉的臉龐。我在心中回憶,我有些害怕,我依舊能夠看到那一張有點漫不經心,有點孩子氣的笑臉,可是,是什麽樣的眉?又是什麽樣的眼?我的記憶,在時間中慢慢地模糊。我驚恐,我伸出手,卻隻是抓住了恐慌。

我坐臥不安,我忐忑的去設想重逢的畫麵。

你會嬉笑著,搭著同伴的肩,仿佛無意地經過我身邊,然後,說:“北京的天氣可好?”

或者,我會不自禁地,在你麵前,挑釁似的笑,我說:“你還記得我嗎?”

又或者,你會穿過重重的人群,徑自的來到我身邊,低頭,在我耳邊說:“我真的,想你。”

一切,都會帶一點心酸的刺激。但是,其實,都不是。

精心挑選了衣衫,準時來到了那個酒樓,也是懷了那份忐忑的喜悅。隻是,隻是,我還是不敢麵對你的臉。也是笑著,說著,但這一切,卻隻是背景,隻是舞台的道具,我的眼,隻是不時地用餘光,窺探你的眼。

卻不曾和你的眼神相遇,我看到你也是笑著,說著。

是的,同學的聚會,都是這樣的笑著說著,大家都是這樣。卻不知道,在這些說說笑笑的背後,隱藏了多少的過往。

就座。

知道是有心人刻意的安排。等我從洗手間出來,我隻看到你的身邊,留了空餘的位子。一個空缺的位子,在那裏,定定的,是對我的考驗。

於是,我走過去,衝著一桌的人微笑,然後,坐下來,自然的對你說Hi。

你也衝我微笑,低聲的問我可好。

我說,好。

是存了言語萬千,但在你麵前,卻是無言,這時候,才想到網絡的可愛,能和原本無言的人相對著說出萬語千言。

你朗聲的說笑,頻頻的舉杯,說著這位那位的故事,這廂那廂的傳奇。你講的繪聲繪色,你講的神采飛揚,你一直努力的去做焦點,今天,你也不甘隻是沉默。

我靜靜地聽,靜靜地看。在你起身舉杯的時候,我輕輕的將一張紙巾,送到你的碟前。

一飲而盡,你坐下來,卻沒有看到那一張,你回頭,說,Waiter(服務員),紙巾。

我看著那一片紙巾在那裏呆站成尷尬,委屈的慘白,如同我的臉。一句話,在腦中反複的吟誦:而當你終於無視的走過,在你的身後落了一地的,朋友啊那不是花瓣,而是我凋零的心。

我不動聲色,我依舊是輕輕地,將那張紙移過來,移到我身邊。我用了兩指將它提起來,看它在細細的風中,飄零如蝶,我再用了兩指,我仔細地看那曲曲折折的縫隙從中間開始蔓延,由上而下。

裂帛的聲音,在八月,無比的嘹亮。

“Annie,電話。”母親從樓下,喚我。

“好的。”我趕緊應聲,拿起了房裏的電話,然後衝著樓下喊,“媽,你掛吧。”

“Annie,你,你今天,好嗎?”

仿佛是熟悉的,卻又有些陌生。我知道是James,我說:“很好呀。”

“你們那裏,很熱吧?多喝點水,出門要記得打傘。還有……”

他那寬厚的聲音,絮叨著瑣碎的一切,有一點溫暖,在房間裏彌漫,我忘記了手中還握著那張相片,我伸手去抓電話線,仿佛想握住線那端的一點牽掛,但是,隻是瞬間,我看到那張相片從我手中滑落,我急切的,去接。不料,竟掛了電話。

而相片,也終究是飄落在地。

我把它撿起來,放在桌上。等著電話鈴繼續響。

然而,電話,也隻是靜靜的,不曾響。

我有些歉疚,卻也不想道歉。我想,我可以解釋成為,不小心,或者,電話線壞了。誰能說我單純呢?其實,我也有用不盡的謊言。

夜,隨著燈光而來。

我看到窗外有霓虹閃爍,在黑色的背景中,爭先恐後。

在家裏的時候,我不習慣出門,我從早到晚地在我的房間裏,睡覺看書,然後,上網。現在,就是上網的時間。

先是,開了信箱。很驚訝的,沒有看到James的信。

現在,看他的信仿佛已然成了必修的課,長的短的,無聊的,寒暄的,熱烈的,惘然的,都有。隻是,今天,卻沒有。

有一點點的失落,我開了QQ。

不久,有一個陌生人的message(消息),問:你好,今年浙江的狀元在北大嗎?

覺得有些無聊,於是不理。高考,讓我想起了去年的暑假,那寒冷的日光,我不寒而栗,我不想去回憶。

沒過多久,又是同樣的一個message,問,你好,今年浙江的狀元在北大嗎?

不在!!!用一種很不禮貌的口氣。

我在浙大,我要去北大了。

對方遲疑了一下,似乎害怕了我的粗魯。

一下子,拉近了距離,我看了看他的個人信息,昵稱是never mind,81年生,也是雙魚座,跟我仿佛年紀,看了IP,果然是浙大的,於是我好奇的問,是嗎?你考研?還是交流生。

還是那種很謹慎的語氣,他回道,經濟中心,我是保送的。

刮目相待,下半年,我不過大二,而他,卻已經研一。鍵盤上的手,霎時愣了一下。好像,還能算得上是個師兄呢。我也是經濟中心雙學位的學生。那個素來以學術嚴謹著稱的地方。北大門人想進都很難,掌門人說,這是培養未來諾貝爾獎獲得者的地方。而浙大的,可能就更不容易了吧。

於是,我問,你的導師是?

任其洲。

哦,也是牛人,新製度經濟學的巨擘。

師兄好,多多關照,我是那裏的雙學位學生。立刻的,換了一種語氣。

他送來一個笑臉:你才是師姐,我沒去過北大。

我還想問一些什麽,他又送過來一個message,他說,再見了。我還有點事情。

來去匆匆的,我覺得有些有趣。

夜慢慢地深,QQ上麵的人,也慢慢地多了。開始覺得沒趣起來,於是,我隱身。

忍不住地,依舊去看信箱,原來,原來關愛,也會成癮。

歎一口氣,我關了計算機,然後,去翻一本書。

“並且因我看清了自己在人世間的種種不願舍棄的熱望以及每次追求而得來的懊喪,所以連自己也不願再同情這未能徹悟所引起的傷心……我隻想哭,想有那麽一個人來讓我倒在他懷裏哭,並告訴他:‘我又糟踏我自己了!’不過誰能了解我,抱我,撫慰我呢?是以我隻能在笑聲中咽住‘我又糟踏我自己了’的哭聲。”

這是《莎菲女士的日記》。

從前,是不喜歡的,而今,卻看出了可愛。這一年來,我習慣了眼淚,甚至喜歡上了眼淚。我忽而喜歡看著淚,從頰邊流下,覺得很美。是自戀或者是臆想症。我也不明白。我隻是,隱約期待著。

我想,這世上,或許會有一個人,會在我喃喃講完之後,輕輕攬我在懷裏,擦幹我的淚。他會說:“都怪我,為什麽我不早些到你身邊來呢?讓你受了這麽多苦。”

我不知道我等多久你會來。但是我知道你會來的。你知道我有多想你,你知道的,你會心疼我的,你會再也離不開我。

隻是,你在哪裏呢?

我望著窗外,霓虹依舊閃爍,卻有些暗舊的顏色,仿佛開到荼 後的顏色。

是電話鈴。

這樣深的夜,我知道,是我的電話。怕吵醒了父母,我趕緊拿起了聽筒。

“Annie,是我。”那端,小心翼翼的,仿佛是帶著歉疚。是James。

然而,為什麽是那樣歉疚的聲音?我想,如果,是做錯了,那也是我呀。我不解。於是我問:“什麽事?”

“因為剛才,我竟然有些生氣。”依然是小心翼翼的,“其實沒什麽理由的,因為,也許,是因為你不小心。”

我聽到他說:“可是,我真的感到你有些心不在焉。Annie,你是我的女朋友呀。”

我竟然忘記了,我,還有一個身份,是James的女朋友。

還是,我完全沒有進入這個角色呢?我在這邊聽著,帶一些迷茫和歉疚。

“我跟你說過,我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可是,我想,大約是你還不習慣吧。”James在那邊說著,斷斷續續的,有一些猶豫,他說,“我真的很愛你。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那麽愛你。”

“當第一次牽你手的時候,我就決定了,我要好好照顧你,我希望,我們有真正的,心靈的溝通。”James說的很誠懇。

然後,他問我:“Annie,你愛我嗎?”

“我。”我握著電話,卻有些茫然,我,我愛嗎?我想對他說,我愛你,卻是怯生生的,難以出口,我隻好重複著,“我……”

“Annie,你太害羞了。”James在那一端,歎了口氣,他說,“我知道你愛我的。我知道的,隻是,隻是有時候,大約是我太敏感了。”

我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麽,我隻在想,我,居然忘記了,我是James的女朋友呢。

“好了,今天,我也不知道怎麽了。大約是因為喝了點酒,有點暈,想太多了。Annie,晚安。”

我,握著電話線,說:“不要喝太多酒呀。”

“好的。Annie,晚安。”

我居然聽出了一點感動,其實,我隻是說了一句話。

我還是覺得有些歉疚。我掛了電話,拉上了窗簾,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想,呀,我居然是James的,女朋友。

是那個同學會後嗎?是的。

是在軍訓中嗎?是的。

顛顛簸簸的車,將一群灰頭土臉的人,帶到了大興的軍營。

一色的綠色軍裝,一色的綠色軍鞋。發,拘束在腦後,首飾,也都留在了宿舍。除了高矮胖瘦,大約,一個一個的,沒有什麽分別吧?

在炎炎的烈日下,站軍姿,踢正步,喊口令,或者有時候,去拉練,在一望無垠的鄉間田邊。

飯菜,是統一的,每日裏,有值日生給一個宿舍的人打菜和飯,然後,在例行的,飯前祈禱般的軍歌聲後,狼吞虎咽的,吃下不知所以的東西。有時候,會有連長嫌你唱得不夠響亮,那麽,你們就應該一直唱一直唱,直到他們露出滿意的目光。

沒有網絡,沒有電話,八個人一間的宿舍沒有床簾。11點熄燈了,就不許談笑。

這樣的日子,過的很無聊。

我是不喜歡軍隊的,因為我已經很習慣散漫的,很北大的生活。把一個一個的人,訓練成一色的,會聽口令的機器,我不知道這又有什麽意義。

我看著班長聲嘶力竭的強調著集體榮譽,可是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麽把口令喊響了,就是榮耀?我覺得可笑,於是,我的嘴角,就有了一點冷笑。

小賣部,是唯一的。沒什麽東西,當然,有一台公用電話。所以,每日裏,是堆滿了人的。隻要是自由活動時間,小賣部總是人山人海。

小賣部的女子,也是唯一不用穿綠色軍裝的女孩,我看到她的時候,感到很羨慕。

沒有地方充電,Mobile也沒有了用武之地,所以隻有小賣部,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光明之路。

**,也是不能放什麽雜物的,於是我把枕心拿出來,代之以各種各樣的零碎物件。比如書,比如筆,比如一些護膚品。每一天,熄燈以前,我就拿著筆,在紙上感歎,又過了一天,多麽無聊的一天。然後,一天一天的數數,計算著,還有幾天,可以回家。

實在無聊的慌的時候,我就打算生病。於是,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對著善良的女醫生說難受,於是她手忙腳亂的給我量體溫,測血壓,給我開假條。因為她們都知道北大無小事,生命是至上。這樣,我就會有一個悠閑的下午,一個人在宿舍,喝一杯水,看一本書。

正是這樣的時候,我看到了James。

拉練,走了一個上午,是一次不大美妙的遠足。

遙遙的,看到軍營的門,總算,是舒了一口氣。

門口,看到一個不著綠色的人,依稀的,他是在衝我微笑。不免多看了幾眼,果然的,那個人,就是James。

他衝我微笑,是一種寬厚的微笑。

我不免激動,我衝他揮手,我跑出了隊伍,我衝他叫:“居然是你!”

他帶著點憐惜的,遞給我一瓶水,他說:“你不是給我打過一個電話嗎?就憑著這個號碼,我就找到了這裏。”

然後,他的聲音中開始有了無盡的溫柔,他說:“無論你在哪裏,我都能夠找到你,一定的。”

十餘天來,在軍營中日漸粗糙的心,忽而變得細膩起來,我感受到了奇妙的心跳,我大概有些臉紅,於是,我就低下了頭。

“Annie。”James忽然的,牽住了我的手,他對我說:“做我的女朋友,好嗎?”

身後,是依舊在行進的綠色的隊伍,我站在那裏,睜大了眼。我看到了一張白色的紙巾,在細細的風中,慢慢地跌落,裂帛的聲音,在八月的天紛飛,我看到了James的眼睛,閃閃的,他的臉,滿是摯誠。

“我,我會讓你很幸福。”James望著我,小聲地說。

我終於點了點頭,有些羞澀也有些類似於報複的快感,我微笑地說:“好的。隻是,隻是你要先把我的手放開。”

James的臉上,有著無比的燦爛,他忙碌的轉身,他說,你等等。

他跑到附近的一輛車前,打開了車門,從車上取下一個很大的包,又跑到我身邊:“我借了同學的車,開到了這裏。這是我買的一些零食,我,我怕你,吃得不習慣。”

我覺得很溫暖,我接過了那個登山包,沉甸甸的,幾乎提不動。

我感激的望著他,笑。

他於是說:“快回去吧。小心教官發現。記得要想我呀。”

我微笑著和他道別,一路上,笑得甜蜜也有些心酸,居然,這樣,就應允了。我甚至還不大清楚,他五官的分布。我無奈的微笑,我回頭,看到他,依然站在軍營門前,望著這一邊。我回頭,歎一口氣,我想,James,這個名字,我要慢慢去熟悉。

從大興到了家,覺得一切恍惚的有些可怕。

隻有一點,卻是真實地,James每天都有電話,每天,都給我發mail。這一切,都在提醒我,他,是我的BF。

有時候,會覺得很陌生。有時候,也會覺得溫暖和驕傲。

有時候,想起那一張微笑地,帶點孩子氣的臉,我的嘴角就會有笑靨,我很想打一個電話,告訴他,我,已經有這樣的一個BF,我不知道他會說什麽,他會淡淡的恭喜?或者,他會說,好呀,讓我看看他?或者,他會問我,為什麽?

然而,我隻敢想象,我不敢去撥那個電話,也不忍。

我想到一行文字“為了你,我吃過不少苦,那些都不提。我太清楚存在於我們之間的困難,遂不敢有所等待,幾次想忘於世,總在山窮水盡處又悄然相見,算來即是一種不舍。”

我想,悄然相見,卻仍是默然。那麽,隻在幻夢中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