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情非得已
你有沒有想過,其實人生隻是一場虛無,發生的一切全部都是幻境。隻有當你死去的時候才會恍然大悟——從來就沒有母體孕育,沒有呱呱墜地,沒有深仇大恨,沒有生老病死,一切的一切不過是一次隔天就會淡忘的夢。夢散了,人也消失了。我是誰,從哪裏來,要去往何方。這些都不複存在,一切不過虛妄而已。
很長時間以後,我還是會忍不住回憶那天和顏徊的對話。果真應了那句話,人們隻願意相信他們想相信的,而非真相。在此之前,我一向認為自己和別人不一樣,我理性,勇敢,從不畏懼任何真相。直到現在我才真正明白自己才是真正的愚蠢。這世界上的大多數人隻是假裝愚昧而已,畢竟傻子的生活總是輕鬆而省力的。
那天以後我頹廢了好一陣子,整日在小胖妞家混吃等死。
小胖妞對於我這種每天不吃不喝、不洗澡不刷牙的生活方式始終抱著極大的反對態度。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她才十五歲,從那會兒開始她就養生——熱水泡腳,每天一個蘋果和一杯深綠色的蔬菜混合汁,絕對不會落下一頓早飯以及晚上10點之前必須睡著。
“你每天這麽按部就班地活著不累嗎?”高二那會兒我坐在班級的角落裏吃著泡麵,她跑來製止我,告訴我這東西是垃圾食品,我記得我是這樣問她的。?“不累啊。就你天天吃這東西,肯定沒我活得長。”她總是振振有詞。
“像你這麽活著,還不如不活。”我沒再理她,把泡麵碗裏的湯都喝個幹淨。
那是我們第一次吵架。冷戰了三四天,後來我給她寫了一封很長的道歉信,這件事才算過去。
我躺在**回憶著這些,痛苦無比。我本就不是初鋅,卻總是割舍不掉那些曾經在她身體中發生過的事情。
事情的進展發生在2016年4月22日。北方的春天原本就喜歡遲到,在這個過渡的時期,天氣總是很幹燥,風很大,要是站在空曠的廣場上,魂都能給吹飛了。
可這天偏偏下了一場空前絕後的暴雨。電閃雷鳴,有點恐怖電影的味道。
小胖妞和宋煬窩在家裏看電視劇。在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裏,他們已經習慣了我的存在,並把我視作新的朋友。
他們為我的鬱鬱寡歡而擔心,宋煬甚至拐彎抹角地找了個在做心理醫生的同學來為我開解。雖然沒什麽用,卻是這段黑暗的時光中唯一的一絲溫暖。
當董春雨渾身濕淋淋地站在門口的時候,我竟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腦子裏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她和那個女孩接吻的畫麵。
如果真的可以實現永生的話,人類就不再把繁衍後代當成一種使命,那個時候,愛是不是就可以更加廣闊了呢?那個時候的世界會不會更加寬容、更加自由呢?
“你得跟我們走。”董春雨直接無視了小胖妞和宋煬的熱情招待,用她濕漉漉的手抓住了我的肩膀。她的語氣還是那麽強硬,不給人回應的機會。
“去哪兒啊?”小胖妞大大咧咧地問。
“去我們公司,現在有急事,我們需要她。”董春雨回答的時候,已經拉著我出了門。
“那你也得讓她再穿件衣服啊,外麵那麽冷,隻穿睡衣怎麽行。”小胖妞說著,便跑回臥室幫我找起衣服來。
“這麽晚了,還去公司啊。”說話的是宋煬,他站在門口看著我們,語氣充滿了疑惑。
董春雨雖然還是一副很著急的樣子,卻也不得不停下來。
“嗯,有點急事。”她心不在焉地回答著。
這時候小胖妞拎了件大衣跑了出來,遞給我的時候,還不忘了囑咐董春雨:“那個,她最近心情不大好,你……你對她好點。”
董春雨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沒再說什麽。
車裏的暖氣開得很足。我仍然裹緊了大衣,死死地抱住自己的身體。
“到底什麽事?”
“郭易可能快死了。”董春雨說。
我心頭一緊,後來想起此郭易非彼郭易,稍微放鬆了一下。果然人都是自私的吧,永遠也無法做到平等。
“怎麽回事?”
“還記得他當時替你擋了一刀嗎?沒及時去醫院,導致傷口感染,前幾天也不知怎麽的,他媽突然發起瘋來,對著病**的他砍了幾刀。現在的他已經奄奄一息了。”
“我們就算去看他也應該去黑省啊,去你們公司幹嗎?”
“他在我們公司,現在隻有你能救他。”
“你開什麽玩笑!”
“你覺得我會拿人命開玩笑嗎?”董春雨有些生氣,“我們公司一直在研究如何延長人類壽命,這你也是知道的。而永生計劃,你多少也了解一些吧。我們目前在這方麵是國內甚至是全世界具有最前沿的力量。完全有足夠的實力對抗大多數絕症,甚至可以創造起死回生的奇跡。現在任何醫院都救不了他了,隻有你。我們已經用最快的速度把郭易轉移過來。現在萬事俱備,隻差……”
“隻差我?”
“千萬不要參與董明光的實驗!”
“不要同意!”
顏徊和阿馳的話再一次在我耳邊響起。
當時我還覺得莫名其妙,信誓旦旦地認為這種情況根本就不可能發生。
如今當董春雨告訴我,隻有我才能救郭易的時候。如同被閃電擊中一般,那些細小的事情拚湊起來,我終於知道這個所謂的“永生”項目到底是如何進行的了。
車子一路向南,街邊的房子越來越稀疏,車輛越來越少。沒有人說話,隻有機械的聲音。
“咚咚”,是敲窗戶的聲音。我轉頭去看,外麵漆黑一片。
“什麽聲音?”我問。
還沒聽到回答,便看到正前方的車窗上緊緊地貼著一張碩大的臉。
那張臉足有洗臉盆大小,眼睛處隻是兩個漆黑的窟窿。它的舌頭很長,耷拉到胸前,我甚至可以腦補那東西身上散發著惡心的腥臭。
董春雨立刻踩住刹車,我由於慣性向前晃了一下。後麵緊跟著的一輛車,立刻貼上了我們的車屁股。
一時間鳴笛聲、叫罵聲此起彼伏。
董春雨下車,抓住那東西雜亂的毛發,將它從車窗上撕扯下來,狠狠地摔到地上。
它的身體很扁,好像一個被什麽壓得扁平的人。下半身像被子一樣疊在地上,支撐著沒有骨頭的身體。
這是火車上那個……
那人皮被董春雨打得連連慘叫。我也走下了車,想去看一看情況。
卻看到孫悟空從後麵剛剛追尾的那輛車上走下來,不由分說地將我攔腰抱起扛在肩上,以飛快的速度向路邊的樹林深處跑去。
“你幹什麽啊?放我下來!”我耷拉在孫悟空的肩膀上,拚命地捶打著他的後背。
他終於逐漸減速,回過身來望向過來的方向,見沒人過來,終於把我放下。我還沒等站穩,他忽然跪在我的麵前,捂著胸口氣喘籲籲,看起來非常痛苦。我本想關心一下,就在這個時候,他的臉上、手上,忽然長出了密密麻麻的毛。最後變成了那日在小胖妞樓道中襲擊我們的猴子。
我嚇得連連後退了幾步。
“永生。是永生把我變成這個樣子的。”猴子說。是的,猴子開口說話了。他還在繼續說話:“永生後,我的身體裏多了一種能夠產生迷幻效果的能力。隻要我散發這種物質,傳達到對方的大腦,人們看我的樣子就是人類的樣子。其實我本身還是猴子。不過這種能力非常不好掌握,需要消耗很多精力和體力。所以總是維持不了太久的。”
“我要回去了。”我不知道為什麽要在這裏聽他說這些奇怪的話,我轉過身要逃,卻被他攔住。
“姐姐,隻要你想,我馬上就帶你走。這個實驗有不可預料的災難,不要去。”他雖然跪著,可眼神卻很堅定。他看著我,讓我有些動容。
“可是……可是我走了以後,郭易怎麽辦?再說,我也確實是好奇到底憑什麽這個實驗我說可以就可以。”
“因為,你才是永生的源頭。你是我們的神。”
“神什麽神,我看你是神經病吧!”我大罵著。
可那猴子並不為所動,它緩緩地抬起手,指了指我的身後。
在此之前的某一時刻,或許我也曾想過這樣一個場景——我站在高處,睥睨著腳下那些虔誠地跪拜的人們,高傲而冷漠。
當這一切變成真的時候,我卻隻感到荒亂和不安。
悟空站在我身後,扶著我的胳膊,以凸顯我的身份。而我卻隻是借著那微弱的力氣,防止自己腿軟而癱倒在地上。
眼前跪在首位的是一個彪形大漢。他沒有抬頭,借助月光,我卻可以看到他顫抖的肩膀。
他的身後黑壓壓一片,跪著的、匍匐著的奇形怪狀的人影。
“這到底怎麽回事?”我轉過頭小聲地問悟空。
“您賜予我們永生,就是我們的神,跪拜是很正常的事情。”離我不遠的大漢忽然抬起頭來。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臉,僅聽聲音便覺得此人相貌也一定恐怖至極。
正在我努力消化這些話的含義時,忽然感到臉上癢癢的,用手劃拉了一下,竟是一隻巴掌大的蜘蛛。
我頓時大驚失色,甩掉它,驚聲尖叫。
“不得無理!”大漢忽然站起來,動作極其迅速,抓住那隻蜘蛛扔到地上,像搗蒜一樣,對準它飛快地跺腳。
一分鍾後,大漢再一次跪了下去:“小辛,大家看您回來了興奮,隻是想湊近了看看您,嚇到您了吧。現在屬下已經懲罰它了。”
我看著那隻支離破碎、慘不忍睹的大蜘蛛,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麽。幾秒鍾之後,那家夥的身體一點一點地恢複了原狀,飛速地跑到大漢身後去了。
“小辛,我們知道您把以前的事都給忘了,所以不敢展現自己的本來麵貌見您,可是我們能力有限,無法維持這種狀態太久。您有個心理準備,我們可能要變回去了。”大漢一口一個小辛,叫得親近,可又“您”“您”的,把這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親近給拉遠了。
我還沒來得及對他的話做出反應,大漢的身體忽然膨脹了起來,不斷有黑色的毛發鑽出他的衣服。眼前一片跪著的人影也都開始扭曲著身體。一時間呻吟聲、衣服撕破的聲音此起彼伏。
這讓我想起了午夜變身的狼人傳說。
幾分鍾後,那大漢變成了一頭兩米多高的大熊。
“你……你們到底想要幹什麽呢?”我弱弱地問著,一邊尋找著逃跑的機會。
“我們隻是在保護你。”是悟空的聲音,可是他的嘴卻沒有動。我不知道他是從哪裏發出的聲音,這一切詭異極了。他繼續說道:“你不要害怕,這是我們之間溝通的方式。這仍然是依靠你賜予我們的那種物質,直接將思想傳遞給對方的大腦,讓對方以為聽見了我們的聲音。”
董明光曾經說過大自然中有很多動物和植物都會揮發出一些帶有迷幻作用的分子,亙所產生的最強,那是一種叫作聚唑侖的化學物質。
我忽然想起當時在董春雨家遇到那些蟲子,它們當時好像一直在叫我的名字,而董春雨卻聽不到,原來是這樣。
難怪強仔的老婆直接來罵我,他們早就知道這些蟲子是針對我而來的啊。
“不……你們是妖怪!”就像別人說我一樣,我也用上了這個詞語。
妖怪,到底誰是妖怪呢?對於那些不斷傷害我的人們來說,他們反而更像妖怪呢。
“孩子,我們不是妖怪,‘妖怪’這個詞是人類對我們的詬罵。我們隻是一些變異者而已。”熊瞎子伸出手想要摸摸我的頭。我本能地躲開了。
他訕訕地縮回手繼續說道:“當年秦始皇求長生做了很多試驗。而我們不過是沾了那個試驗的光而已。”
這時,我想起了老張頭講的故事。
“你不會是當年原始森林裏的那頭熊瞎子吧。”他點了點頭。
“幾千年了,我們一直守在你的屍體身邊,你是我們的希望,我們一直等待著你成為人的這一天。期盼著你能帶領我們開疆拓土,創建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國度,而不用像這樣東躲西藏的。”熊瞎子繼續說道。
“不管真相到底是什麽,我想我都不會帶你們做這些的……”
空氣仿佛凝固一般,沒有人再說話。我可以強烈感受到他們的失望,我甚至看到了熊瞎子轉過身去抽泣的樣子。
許久,他嗚咽著轉過身來:“小辛啊,你可以不帶我們創建國度,也可以自作主張地割舍掉我們幾千年的感情。我們活得也夠久了,可以偶爾承受一下這樣小小的失望。”他嘴上這麽說著,可但凡有點智商都能看出來他的委屈。
“可是想起那些事情會給你帶來巨大的痛苦。所以我們一致決定,阻止你再參與‘永生’實驗。”
“為什麽?”
“因為你一定會回想起來那些被你刻意忘掉的事情。”說話的是悟空。
“我記得在黑省見到你的時候,你不是希望我想起來嗎?”
“那是我的私心。”悟空說到這裏,頓了頓,看著我的眼睛繼續說道,“可是想起來你會痛苦。我不願意你痛苦。”
“哎呀,哎呀,我好像錯過了什麽……”是誰?那人皮從不遠處的黑暗中出現,“剛來個調虎離山,沒想到竟然錯過了這種精彩的畫麵。”
我身體不由一抖。雖然夜色中的光線原本就弱,卻仍然沒有掩蓋住人皮相貌上的恐怖。後來我才知道,人皮曾經也是人。所有的變故都發生在秦始皇時期的第一次永生試驗中。人皮是當年試驗品中的一員,不過是個失敗品,就像強仔一樣。雖然他得到了永生,卻是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哎,要我說小辛回憶不回憶起來跟你都沒關係。人家自始至終都沒看上過你啊。”人皮原本是對著悟空說著,忽然把頭轉向我,嚇了我一跳。他還是和火車上一樣,喜歡一驚一乍。等等,難道在火車上用幻覺傳遞給我信息的不僅僅是孫悟空,還有他?
想到這裏,我好像受到了些啟發,之前經曆的種種,一時間全部跑到腦子裏。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感覺有一雙大手,在我的後背上,一直推著我前行。原來這一切都不是巧合。
於是我站直了身體,堅定無比。
“你們越是告訴我全部想起來會痛苦,我就越想知道我到底忘記了什麽。不管你們怎麽說,我還是會去的,去救郭易,去找回自己。”
悟空還拉著我,不願放開。這時人皮插了進來,硬生生把悟空的手從我的手上拿下來。
“對,現在這種情況是,我們希望她想起來,小辛也希望能想起來。我們要做的就是完全支持她本人的意願。”最終,人皮得出了結論,並且提出了解決辦法,“其實這世界上還有個人跟小辛的情況一樣,她當年也吃下了亙。不過現在為止還沒有人找到她。反正我們的時間長著呢,我們可以去找她。讓她帶我們建立屬於我們自己的國家。”
“這個人是誰?”我問這話完全是出於好奇,原來這個世界上,我也不是孤獨的存在了。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悟空把我重新送回路邊的時候,董春雨已經找來很多幫手進到樹林裏去找我。她神色慌張,看樣子她也並沒有她自己所說對這個實驗那麽自信嘛。
夜風輕拂我們的頭發,清冷的空氣讓我格外清醒。
我站在車前,回過頭去看剛剛那片漆黑的樹林,又看了看深邃的夜空。我們生活在這浩瀚的宇宙之下,萬物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這些關係縱橫交錯。我們不會知道此刻發生的那些細節,就是改變我們未來的伏筆,我們拆穿了一些謊言,覺得自己無比聰明,卻永遠不會發現其實還有更多更大的謊言盤桓在生命的角落裏,有的可能會在某一時刻突然出現,害得你死不瞑目,有的就這樣隨著死亡永遠掩蓋。什麽是真,什麽是假,這些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知道自己是誰,真正要做的是什麽,以及到底怎麽做,才可以問心無愧、無怨無悔地繼續生活下去。若是死了,也就結束了;若是像我這樣可能永遠不會死的,那便更要小心翼翼地活著,因為一旦出現了什麽讓人後悔的事情啊,那後悔就會永永遠遠地存在著了。
“放點音樂吧。”上了車,我靠在椅子上,竟然感覺到無限疲憊。
音樂聲緩緩響起。我閉上了眼睛。
“其實你算準了我肯定會同意救郭易的對吧。”我聽見自己這麽說。那是一種毫無感情、枯朽幹涸的聲音。
董春雨沒有回答。就算是沒有回應,我仍然繼續說了下去。
“你們從一開始就知道會有這一天。從讓初鋅吃下亙那一瞬間開始,這個實驗計劃就已經開始啟動了對吧。當然這一切都建立在一個前提下——你們早就知道,我從初鋅身體裏麵分離開之後,一定會秉承著初鋅的記憶繼續生活。這一切其實就是那個蔣教授的實驗吧,我記得叫什麽‘人格的定向培養’。我曾經在網上查過,這個理論就是說在特定環境下,可以培養出特定的人格。就是說你們這麽多年的監視培養,計算好每一步,就是為了今天的實驗。你們把初鋅放在這個所謂的“楚門的世界”中,把她當成實驗品,每天記錄她的生活起居、吃穿飲食。同時安排不同的人製造各種事件讓她經曆,比如小學三年級錢傑偷筆而被退學,比如高中特意安排郭易接近她,當然,你們不可能做到電影那樣封閉,因為初鋅的爸媽自始至終都討厭你們的勾當,他們當然也不可能讓你們把初鋅當作小白鼠一樣觀察。為了保證事情的隱秘性以及實驗的正常運行,你們花了重金雇用我身邊的親戚,買通所有你們能買通的不能後期安排進我生活的人。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初鋅所去的幼兒園也是咱們BIG集團出資建立的,恰巧就在初鋅家的附近,剛好在初鋅該上幼兒園的年紀建成。從小到大,她一直沒有走出過你們為她搭建的世界。包括大學畢業後的工作,也是你們先派人接觸初鋅的爸爸,透露出這裏有一個工作機會的吧。”
比起這些,我更驚訝於董明光的絕情。他安排了一切看似是幸運的巧合,去操縱初鋅一家子的全部生活。我十分想了解,當董明光看到多年老友用盡自尊,為女兒謀求一份他精心設計好的圈套時,到底是怎樣的心情。
大雨拚命地拍打著車身,雨刷器不停地劃拉著車窗,卻仍然無法看清太遠的路。董春雨開著車,始終沒有接我的話。
“小胖妞呢?小胖妞也是你們的人嗎?”
“她,她不是,她那麽單純,肯定做不來這種事。在高中的時候,我曾經特意挑撥,想讓她離初鋅遠點兒,可她根本不受一點兒影響,不過反正初鋅身上始終都有跟蹤器和竊聽器,活動範圍也始終都在我們監控之下,後來我也沒再做什麽。那會兒我也小,剛跟著爸爸接觸這個項目,還沒有現在這樣決斷。不過幸運的是,她嘴巴大,心裏藏不住事,她和初鋅之間的那些小秘密,全部都會漏嘴給我。”
這個答案讓我哭笑不得,卻也終於放下心來。於是我繼續說著我的推理。
“當然,偶爾也會發生你們不可控製的事情,比如說大學那會兒初鋅找網友見麵。那個網友就是你們不可控製的因素,為了阻止她見他,你們製造了一場交通事故。嗬,那場事故死傷了多少人。當有一天,那些人如果知道自己的生活被毀掉,隻不過是因為在一場實驗中跑了個龍套,該是什麽表情呢?”
急刹車,我由於慣性向前撲了過去,馬上又被安全帶拉了回來。一隻流浪狗穿過車燈打出來的光束。我看著董春雨,她竟笑了起來。
“你知道嗎?這種路況急刹車非常危險,很容易追尾,如果追尾的是大車的話,那麽我們非常有可能因為這隻流浪狗而喪命。為了這隻流浪狗,為了你的道義,我們也會死,後麵的車很有可能也因此陷入事故之中,當然,也可能會有人喪命。你知道什麽是因小失大嗎?這就是。那次交通事故,我們原本隻是想讓你延誤航班,誰也沒想傷及生命的。為此,我們也以其他的名義對死傷者的家屬進行了巨額賠付。他們雖然失去了親人,卻得到了後半生的衣食無憂,怎麽也不算是虧本的。”
“你這是偷換概念!這兩件事能相提並論嗎?一個是意外,一個是刻意為之。”
車子繼續緩緩啟動了。董春雨繼續得意地說道:
“我們整個項目都是萬無一失的。初鋅生活上的一切都是我們篩查過的,難道你以為網絡我們就監控不了嗎?我告訴你,就連初鋅什麽時候開始上網找小電影我們都一清二楚。如果初鋅的生活全都是我們刻意安排的,第一很容易露出破綻;第二流水不腐,為了讓這個實驗不那麽死板,我們需要一些新鮮的、自然的人物穿插進來。我們每年都會放進來幾個人走進初鋅的生活。比如那個網友,比如小車。我們整個實驗的成熟程度完全可以容納各種不可控的變量。”
“假如這些變量中有一個告訴初鋅真相,你們都會前功盡棄的,這麽大的風險你們也不怕?”我想到了小車,他這個人沒什麽原則,在黑省的時候,幾乎都不用逼問,他好像輕易就能把他知道的所有真相說出來。相當不靠譜的一個人。當年我在初鋅身體裏的時候,就一直在阻止他倆之間的戀情。沒想到事情發展到今天,他們最終還是走到了一起。這就是所謂的命運吧。我已經幹涉了初鋅太多,如今分道揚鑣,我再也沒有權力插手了……
“如果你就是一個普通人,過著普通的日子,突然有個人告訴你你的生活全是假的,你活在監控之中,你會相信這樣的空口白話嗎?更何況初鋅一直在我們的監控之下,一旦有人做出異常舉動,會馬上隔離,同時我們也會把他送上法庭,支付巨額的賠償金。如果不是你從初鋅身體中分離開來,這種觀察實驗可以持續一個人的一生。”
“而你之所以會開始調查這一切,是因為你需要尋找你自己。但是初鋅不會,她就是她自己,不需要尋找。不過話說回來,隨著初鋅年紀的成長,她的人格的確越來越不好控製。我想可能是你的人格日漸凸顯吧。在你高中時期,我們公司選中了郭易,經過一些安排,讓初鋅對他心生好感。不過這個實驗最終還是失敗了,最終他們兩個人並沒有在一起,卻被一個不知哪裏來的小車攪和了。後期我們發現,每當遇到感情問題時,你的人格才會凸顯,控製初鋅的身體。”
一直以來,我一直以為自己人格分裂,卻沒想到自己才是人家身體裏麵多餘出來的那個人格。
而墜樓那天是我和初鋅意見分歧最大的一次,“死還是不死?”我記得我是不想死的,可是那個人格卻偏偏吵著要死,打開了窗戶,我卻摔了出來。
天空突然打了個響雷,全世界在這一刹那輝煌了一下,然後重新回歸暗淡。
我接著她的話繼續說道:“所以,在我變成我的時候,我還不知道自己是誰,董明光讓人給我戴上鐵罩和鐵鏈,就是為了讓我恐懼,失措,自我否定。這個時候,你的出現無疑給了我巨大的安慰,好消除多年不見的生疏感。其實你們早就知道那個男人不是郭易了吧。你們也知道他是永生之人。因為在遇到那隻猴子的時候,你曾經說過,這些亙的變種身上有一種味道,你隻要一靠近就聞得到。你還說過,那是死亡的味道。更何況郭易從高中起就是你們用來測試我的一員,你們怎麽可能認不出他來。蔣教授臨時換人或許真的是一場意外,所以董明光才會如此生氣,他害怕這個突然闖進來的年輕人會讓這一切功虧一簣,更害怕這個永生之人有什麽別的目的,你們不好操控。可是你們卻拿他和蔣教授沒有辦法。我想蔣教授至少是和董明光一樣在這個項目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我望著窗外,回憶這些日子裏的點點滴滴:“後來我住進了你的家裏。這是你們故意露出的破綻,畢竟在公司裏我不容易逃跑,這樣你們就無法進行下麵的步驟。所以你讓我住到你家,故意給我希望,鼓勵我重新找回初鋅的身份。而當時假扮郭易的那個人,啊,我想你應該也知道他就是顏徊吧。他易容到了你家收拾屋子的時候,留下了二十多年前連環殺人案的報紙時,你其實已經發現了,但是你沒有聲張,你和董明光清楚這讓我有探索真相的欲望,同時還想觀察一下這個擁有了永生的人到底想做什麽。所以你們需要我逃跑,需要我以為自己掙脫了你們的束縛。所以當時就算我不逃跑,你們也會假裝疏忽放了我。不然那些後續怎麽能順利進行呢?就好像蝴蝶效應,而你們所做的就是計算住每一個關鍵點,讓我一步一步地踏上最後你們設定好的結果。”
我說到這裏看了看她,她示意我繼續說下去。
“因為我身上有你給我的跟蹤器,所以你很快就知道我去了小胖妞家。我以為我自己逃掉了,其實還在你們的掌控範圍之內。顏徊的出現顯然是意外的,但是在觀察以後,你發現他對這個實驗來說還是起到了推動作用的。”
“對,顏徊這件事當時的確非常棘手。也是我爸跟蔣教授最大的矛盾。我不知道蔣教授把他安排進來到底為什麽。顏徊從始至終都隻想毀掉這整個實驗,這小子易容到我家把爸爸多年前的傷疤重新揭開,後來又無數次地想要殺你。所以當我知道這些後,我不顧蔣教授的反對揭穿了他的身份,讓他沒辦法繼續跟著我們。”董春雨說道。
“那麽莫河之旅是你計劃好的吧。”我繼續詢問。我記得當時是在網上看到那個叫“郭炸炸”的女孩留下的信息,才決定去莫河的。
“是我計劃好的,本來我打算再透出些線索給你,可在那之前,你就已經決定要去了。”
“不是你?那火車上那個叫郭炸炸的女孩呢?也不是你讓她來告訴我那些的?”我有些驚訝。那個女孩在車上莫名其妙指引我到莫河,然後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奇怪,難道爸爸除了我以外還派了別人?”董春雨也開始疑惑,那表情很認真,我相信她沒有騙我。
我曾經在網上查找過那個叫郭炸炸的女孩,正如她本人所說,是個作家。同時我還發現,關於永生,關於亙,這個女孩寫過很多相關的故事,絕大多數情節都發生在我身上的故事類似。這代表什麽呢?我不相信這麽多的偶然可以用巧合來解釋,那一定另有原因。想了半天,也沒什麽線索。我繼續整理董春雨這邊的思路。
“莫河之旅是早就計劃好的,途中帶我回家,並不是你大發善心,你隻是想讓我發現那些負責觀察初鋅的實驗員。你們把這個真相一點一點地撕開給我看,我呢也傻乎乎地被你們牽著鼻子走。而那個老張頭,我說當時見他怎麽這麽麵熟,他其實就是蔣教授吧,雖然他化了很生動形象的老年妝,可是他的手絕對不可能是九十歲老人的手。之前去小胖妞家的路上,我曾經無意中看到過關於他的新聞。可是這種一麵之緣並沒有讓我立刻回想起來。不過幸好,在送郭易去醫院的時候,無意中聽到護士說老張頭早就死了。我這才發現……等等……難道那個護士也是你們的人?”
看到她點頭。我有一種窒息的感覺。
“之所以要設計老張頭這個環節,你們不僅僅是想把真相透露給我,還想施展苦肉計,讓我欠郭易一個很大的人情。在此之前,你特意撮合我倆,也無非就是為了擴大我對郭易的愧疚感。讓我不得不同意救郭易,而救郭易就意味著同意參與實驗。”我仔細回憶著在莫河的種種,郭易身上的傷的確是真的,但是根本就沒有生命危險。
董春雨的聲音滲透在車外的瓢潑大雨聲中,顯得優越感十足:“對,實驗進行到現在,我們可以預判你所有的行為。包括你下一句要說的話。所以,你盡管知道了這一切,你還是會救郭易。因為這就是我們對你所培養的人格,永遠地被道德束縛。就好像在火車上,我生病,你執意要救我。因為你過不了自己這一關,我們所培養的就是你這永遠追求問心無愧的性格,所以,你絕對不會做任何讓自己有悔恨的事情。就現在來看,這個實驗是非常成功的。”
“有必要這樣嗎?你們機關算盡,安排著每一個步驟,參與這個項目的人少說也得有幾百人,用了二十多年,甚至不惜建立了整個研發中心,耗盡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甚至在這個實驗中犧牲掉了很多人的生活甚至是生命。隻要我今天拒絕幫助你們完成永生,那麽這一切全部都將前功盡棄。這樣到底值得嗎?”
“我還是那句話,是非功過留給後人評說。我確信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永生’項目一旦成功,對人類的意義是不能用語言來形容的。更何況我們沒有毀掉誰。我們給了他們豐厚的報酬。”
董春雨開始辯駁了。這很好,辯駁意味著想要在這場嘴仗上贏,而想贏說明她的信念還不夠堅定,“我們現在已經提取了你的基因。隻要以後你配合我們實驗,待這些數據全部都收集齊全之後,我們也不會再去煩你了。”
“所謂的引子是什麽?”
“小時候看過你媽蒸饅頭吧,在發麵的時候,都要往裏麵摻一塊上次發好的麵。其實那塊麵就是酵母。而你現在要做的就是這個酵母的源頭。”
許久的沉默過後,我聽到董春雨說:“你說的都對。可是郭易是真的命懸一線了。原本他沒有真的受傷。可是前些日子,郭易的媽媽不知道怎麽了,發起瘋來,趁他睡覺的時候,足足捅了他二十多刀。而現在,隻有接受永生實驗,才能讓他活下來。”就像強仔一樣。
郭易的媽媽,雖然我沒有見過她。可是我還是可以想象出,那一定是一個很溫婉而執著的女子,她一生隻愛過一個男人,並且為了那個男人孤身一輩子,含辛茹苦地養大他們的兒子。按道理來說,郭易應該是她的全部啊。怎麽會突然想要殺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