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千年往事

我望著他的背影,那些記憶的片段在腦海中閃回……

“也就是說,你真的希望我死?”男人靠在樹下輕輕地擦拭著手中的佩劍。

兩米以外,一個紅衣女孩手中一把短匕首,她紅著眼睛點了點頭。

夏天,有蟬鳴,垂楊柳,微風拂。

馬是有名的汗血寶馬,主人是個文質彬彬的書生,就連擦劍的樣子都無比溫和。

“殺就殺嘛,你哭什麽?”男人有些好笑地看著不遠處那個瑟瑟發抖的女孩,也就隻有十六七歲的樣子。

“你……你怎麽不問為什麽?”

“不問,不想知道。”書生轉了個身,背對著女孩。他最怕見到女人哭,尤其是漂亮女人哭。

“你!你不想知道,我怎麽好叫你死個明白?”這個時候,女孩不僅紅了眼,還紅了臉。

一對燕子從樹上飛起,驚掉了兩片葉子,正好落到男人的肩膀上。

“明白也是死,不明白也是死,結果還不都是一樣。”

“那不行,我殺了你,是教訓你,教你以後不再為非作歹。咳咳……”說到最後,女孩終於沒忍住,咳了幾下。

“人都死了,還要聽你教訓?”男人回頭,微微一笑。

女孩緊緊抿著的嘴,突然舒展開來,沉溺到男人那抹幹淨的笑容裏。

回過神來的時候,男人已經走到麵前,大手扣在自己的頭上,輕輕地揉搓著自己的頭發。

“你……你休得無禮,你可知我是誰?”女孩拍掉男人的手,跳出一丈遠。

男人笑眯眯地也不問,也不應。解開韁繩,躍上馬背。馬轉了一圈,脖子上的黃銅鈴鐺叮咚作響。

“誒,要不要坐我的馬?這裏到辛府還有二十裏呢。”

女孩抬起頭,陽光有些晃眼,男人在那片光芒之中有如天神下凡。一時之間,她有些迷失。很快,她定了定心神,終於將手放到男人俯身伸出的手中。

“就算坐你的馬,也休想讓我放過你!你怎麽知道我家是辛府?”女孩故作鎮定的樣子讓男人覺得好笑。

不久以後,當辛雉知道這個男人並不是自己一心想要為民除害的采花大盜時,羞愧得不敢出門。

辛雉從小身體不好,父親便不像尋常人家一樣將女兒養在深閨之中。被放養習慣的辛雉和男孩子們玩久了,也喜歡上了快意恩仇的江湖世界,總是渴望著有朝一日能夠像說書先生口中的英雄一樣,行俠仗義。

所以,在別的女孩對鏡貼花的時候,辛雉在練劍。在別的女孩刺繡鴛鴦蝴蝶的時候,辛雉在練劍。在別的女孩待字閨中的時候,辛雉在練劍。

辛雉練了很多年劍,並無所成,身體也沒有因此而好得太多。

連續幾年,隻要有人路過辛府,總會聽到裏麵有練劍和咳嗽的聲音。人們也很納悶兒,為什麽辛家小姐每天如此強身健體,卻總是柔柔弱弱,病病怏怏。

十七歲的時候,她已經開始咳血。她猜測自己可能時日無多,回顧一生,卻發現碌碌無為。於是,她下定決心,一定要做一件懲惡揚善的事情,就算因此死掉也無所謂。

采花大盜的出現剛剛好。這樣的**賊,死一百次也不足惜。

一路追蹤,卻追到了一個溫文爾雅的書生。

原來書生是被父親請去保護自己的。

原來書生的劍法很厲害。

原來書生的名字叫顏徊。

這些都是後來辛雉一點一點打聽出來的。打聽完了,自己就病倒了。

那是她記憶以來最長的一次臥床。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顏徊幾乎每天都來探望。

“待你病愈,我教你練劍可好?”男人坐在床前,聲音如同懷中揣久的玉珠子一般溫潤。

辛雉勉強睜開眼,伸出手,覆在男人寬大的手掌上:“一言為定。”

深秋,月圓夜。

淺斟低唱,揮劍共舞。

辛雉的身體終於一天比一天好了起來。

郎情妾意。

顏徊提親那天,正好下了一場雪。

“不行!”這是辛父在聽清對方來意的時候脫口而出。罷了,又覺得自己有些魯莽,立刻苦口婆心道:“論年紀你甚至要長我幾個輩分,怎麽可以……小辛的病你也知道,你們如何白首偕老?”

“我會想辦法治好她的病。如此你定要把她許配給我。”

顏徊消失了三年。他尋遍了二十座山,淌過了三十條河,他問過繁華鬧市,找過荒郊野嶺。無論是與人生死相搏,還是與獸一爭高下,他都不曾退縮過。他披星戴月,風雨兼程,不眠不休。他告訴自己,隻要找到那個東西,辛雉便可以和自己一樣長生不老,生生世世在一起。

然而三年過去了,尋找當年使他長生不老的那個靈藥仍然沒有任何進展。家中傳來辛雉病重的消息。

懊惱,自責,絕望。

顏徊踏馬飛馳,一路狂奔。

卻被匪徒攔於半路。匪徒有二十人,各個虎背熊腰,帶著千奇百怪的麵具。

既然遮著臉,怕是舊相識。

來者不善,可顏徊根本無心戀戰,隻想快點再快點趕回心上人的身邊。

長河落日,一隻孤鳥從樹上驚起,叫了一聲,向正落下的太陽方向飛去。

劍拔弩張,刀光劍影。

幾個回合下來,他發現匪徒隻對他腰間的那個錦囊感興趣。

“你們想要我這錦囊,給你們便是,且不要攔我去路。”顏徊向後勒緊韁繩,停住還在戰鬥狀態的紅馬。說著便解開錦囊,向匪徒頭目扔去。

頭目抬手接住,將錦囊撕碎,確認裏麵是否有自己想要的東西,隻見一個白色的肉丸。

顏徊大驚,頓時被一種恥辱感包圍。踏破鐵鞋無覓處,自己曆盡千辛萬苦想要尋得的東西竟然一直被自己放在身上。

一時心急,更顧不得什麽“君子一言”的道理,駕馬向那頭目衝去。

頭目一個閃身,氣急敗壞:“小子,怎能出爾反爾?”

顏徊道:“兄台,實在對不住,家中有人等著那錦囊裏的東西救命。原本我也不知道它一直在我身上。”

原本就是劫匪無理,經過這一折騰,竟反倒變成了顏徊的不是,可此時也顧不得那麽多了。

這次,顏徊開始拚了命地和匪徒廝殺了起來。

兩個時辰,死傷一片。雖然時過百年,顏徊儼然已經從一個書生變成了一個俠客,可是他從未殺人。若是真遇到了罪大惡極的罪犯,他也頂多是將其捆綁送到官府。

其實這一次,他也本可以不傷一人而脫身的。可是一想到辛雉躺在**等著自己歸來,他便顧不了太多了。

他用袖子擦掉臉上被濺到的血,手心裏的汗已經幹了,心也不似剛開始那般狂蹦亂跳了。

“辛雉,等我。”他對自己說道。

當匪徒隻剩下頭目一個人的時候。他坐在馬背上,居高臨下,用劍挑開那匪徒的麵具。

“是你!”顏徊驚叫道。

百年前,這人布袍草屐,腰係黃絲雙穗絛的樣子仍然曆曆在目。他圍繞著那長生不老靈丹大聲唱著讓人聽不懂的咒語。顏徊萬萬沒有想到,原來在那場祈求長生的儀式中,除了自己還有另外一個得到了長生不老的人——那個方士!

那方士在顏徊的劍下沒有一絲懼色。

“你我都是不死之身,如此相爭沒有任何意義。”方士道。

“不死之身?”顏徊一直以為自己隻是得了幸運,讓身體停留在二十五歲,不會衰老,卻從未想過自己竟是長生不死之身。

“沒有我,你要這個東西沒有任何意義。”方士搖晃了一下手中那個白色肉球。

顏徊知道,所謂的長生不老藥並不是吃的。他當年就是經曆了一場莫名的儀式,昏死了兩年,重新從泥土中爬出來的時候,那個求長生的秦王已經駕鶴西去。

“可是,你已經得了長生,要這東西又有何用呢?”顏徊道。

“從古至今,曆來皇帝沒有不希望長生不老的,我當然要效命吾皇。”

“你和我一同先用這東西救我妻子,然後我再把這寶貝還你,你願意給誰跟我再無關係?”顏徊見是舊相識,也不願再以武鬥搶奪。如同方士所說,兩個人你一刀,我一劍,誰也不死,何時能是個盡頭。

方士思忖一刻,道:“你可說話算話?”

“絕不反悔!”

當顏徊風塵仆仆站在辛府門口的時候,見到的是張燈結彩,聽到的鍾鼓之樂。他疑惑地向辛雉的閨房走去,卻見女人正坐在銅鏡前,巧畫蛾眉。

“你看我帶回了什麽?”顏徊一見心上人,便忘了心中疑惑,蹦蹦跳跳難掩興奮。

女人緩緩回頭,雙目含淚。本想飛奔而來,卻最終也隻是慢慢站起身子,強忍住咳嗽。

男人大步跑來,緊緊抱住眼前的女人,把頭埋在她那瘦弱的肩膀上,貪婪地聞著她身上的味道。

“怎麽不在**躺著,不聽話。”顏徊眼中全是疼惜,絲毫沒有責備。

“我等你好久了,我們今天成親吧。”

男人終於直起身體,定定地看著辛雉:“怎麽……”

“你卻一走便是三年。病重的消息是我騙你的。我隻想讓你回來,好好陪著我。你瞧這紅妝,那喜聯……我準備了好久,隻等你回來。”女人的氣息很弱,聲音越來越小。顏徊趕緊將她扶到**,寵溺地笑了起來。

“啊,原來是騙我的,嚇死我了。你沒事就好。”他傻笑著說著。

“千萬莫負了這良辰美景而去尋些渺茫的延長壽命的方子了。隻要我活著一天,你在一天,我總是開心的。”

“可是,我已經找到治好你病的法子了,不僅能治好你的病,我們還可以永遠地在一起。”他興奮地揚了揚手中的檀木盒子,裏麵就是那能讓人長生不老的仙藥。

當日,他們拜了天地。辛父也沒再提三年前拒絕顏徊的那件事。方士被奉為上賓參加了喜宴,隻待這婚禮過後,再重新施展長生之術。

事情的變故發生在第二天。

清晨,顏徊還在夢中,伸出手卻摸不到枕邊的新娘。猛然驚醒,發現身邊空空****,趕忙下床,桌子上的檀木盒子是打開的,裏麵的肉丸不翼而飛。

男人大驚,瞬間被憤怒衝昏了頭腦,拿著配劍衝向方士的房間。

“已經答應了你事成之後將那東西給你,你怎可如此不守信用,夜裏將它偷了去?”

方士剛剛起床,還不清醒,眯著眼睛卻見一人衣衫不整、赤著腳站在自己的床邊。

“什麽?”他迷迷糊糊,不知眼前的年輕人為何如此氣急敗壞。

“你快將那東西拿來,為我妻子治病,不然我就不客氣了。”

“什麽東西?”

“就是那個肉球,那個寶物!”

方士這才清醒,大駭:“什麽,那東西不見了?不對,是你糊弄老子吧,我早就看出來你不想將那東西給我,竟扯出這樣個慌來。”

顏徊這才意識到,若真是方士偷了那東西,早該逃了,不可能還在這等著自己來抓。

這時,辛雉被一個丫頭攙扶而來:“住手!”她喊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好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昨夜,也不知怎的,像是被鬼迷了心智,待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就發現我把那東西吃了。”辛雉低著頭,咬著嘴唇,艱難地說出真相。

“吃了?那東西可不是吃的!”方士心疼地大叫,跑過去,掐住辛雉的喉嚨,歇斯底裏地吼叫著,“快,快吐出來,那神物怎能如此浪費!”

顏徊抬手一拳,打在方士的臉上,趕緊將辛雉拉到自己的懷裏。

方士跌坐在地上號啕大哭:“吃了就完了,什麽都沒有了。”

顏徊沒再理他,攬著剛過門的妻子,慢慢地離開了,一路無言。

“對不起,我也不知怎麽了。”辛雉坐在**嚶嚶哭泣。

“我隻怕你的病……算了,好歹也是仙丹靈藥,雖然用法不對,也總歸會對你的病多少有些幫助吧。”男人安慰著,心情複雜。

三天後。辛雉死了。

哀樂長鳴,她的父親為她舉辦了一場盛大的葬禮。

顏徊跪在即將離去的方士麵前,苦苦哀求:“求求你,救救她,你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淚光中他期待著能得到肯定的回答。

方士將自己的腿從顏徊的手中脫離開來,說道:“哎,你是永生之人,未來還有很多妻子等著你,何苦呢?而我,丟的卻是永遠的榮華富貴啊。”他本來想將這寶物獻給皇帝,幫他實現長生,從而得到永遠的名望和財富,如今一切都化為泡影。

後來方士收拾了行李,悵然離去。

顏徊一直抱著辛雉的屍體哭得像個孩子。辛雉下葬那天,他如同失了魂魄一般,跪在辛父的麵前。

“請把我和她一起葬了吧。”他輕輕地說道。

麵對這些不斷洶湧而來的記憶,我終於知道為何第一次見到顏徊時,那久遠的熟悉感到底來自於何方,也終於知道為什麽我會和那女屍長得一模一樣。之前一直否認的事情竟然就是真相——我是辛雉。

我飛奔而去,從後麵緊緊地擁抱住那個離開的男人。

“顏徊,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你的妻子啊。”

男人僵直了身體,許久,他將我的手從身上拿了下來,緩緩地轉過身來,麵對著我。

“你不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