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真相大白
在這樣一個夜裏,研發中心燈火通明,所有認識的不認識的員工站在大廳的兩側。我走進來的時候,隱約覺得自己是個超級明星。
我一邊走一邊四處張望著,第一次這樣萬眾矚目,出門前小胖妞給我的這衣服上沒有口袋,於是無處安放的雙手讓我無比懊惱。
最後董春雨帶我來到了專為誌願者提供的重症監護室門口,隔著窗戶看著病**躺著的郭易。他的身上纏滿了繃帶,呼吸著和我們不一樣的高級氧氣。
“二十七刀!他媽也真夠狠的了。”說話的是董明光,我不知道他口中的“他媽”到底是個語氣詞還是指郭易的媽媽。
“可是到底為什麽會這樣?”
“好像是從網上看到了一個視頻,前兩天不是有個小子冬泳然後被凍在冰裏了嗎。據說他長得和郭易特別像,他媽非說那是郭易的爸爸,這怎麽可能呢?我倒是沒看過那個視頻,但是據說是個比郭易還年輕的小夥子。”董明光不以為意地解釋著。
我和董春雨對視一眼,同時想到了一個人——顏徊。
“後來他媽好像真的見到了那個小夥,回來就發瘋了。”董明光繼續說道。
我看著不遠處,那個正在消逝掉的年輕生命,有些心疼。那些天的感情到底是真也好,假也好,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要讓他活下來。
董春雨的話聽起來的確無懈可擊。她告訴我,我隻要坐在那裏,看著郭易,想著永生這件事就可以。我不會受到一絲一毫的影響,郭易會漸漸好轉。他們已經做好了實驗的精確預算,絕對不會有人突然臉部爛掉,也不會有人的身體支離破碎,更不會有人因此而死去。
好像隻是需要我幫一個力所能及的小忙,就可以拯救一個人的生命,甚至改變整個世界的命運。
這時,阿馳穿過人群,直直地向我走來。
“我……”我想和她解釋,卻被她打來的耳光堵了回去。
那個耳光格外響亮,我捂著臉偷偷地環顧四周,看到的都是因意外而驚愕的眼神。我從驚訝到憤怒,從憤怒到委屈,從委屈到平靜。在那一瞬間,我的心理活動可以繞地球一圈。我本想還手,像對強仔的老婆一樣。可最終,我連手都沒有抬起來。我害怕我還了手,挨的這一下子就不委屈了。經曆了這麽多,最後的結局總是我理虧。
“你說話怎麽跟放屁似的?我問你你前兩天怎麽跟我說的?”阿馳氣急敗壞地罵著。那因失望而怨恨的聲音,讓我無力反駁。她如今罵我的語氣和當時罵那些莫名其妙的同事一樣,我深刻地知道她有多麽恨我。我為我自己而羞恥,我一想到前些天我拍著胸脯跟她說自己絕對不會配合董明光的表情,就覺得尷尬無比。
董春雨從我身後走過來擋在我麵前,接住了她再一次打過來的巴掌:“鬧也不分場合。”她嚴厲地看著阿馳,聲音不大,卻具有足夠的震懾力。
然而阿馳絲毫不為所動,仍然瞪著我,臉鼓鼓的:“你現在就給我回去!”她命令著,嗬斥著。她知道此時已經無力回天,卻偏偏要靠增大聲音來挽回這場爭執。
“我們現在需要她救人,你懂什麽。”董春雨說完,回頭喊了一句,“保安呢?都幹什麽吃的?給她拉走。”
周圍的人群終於有了**,他們看得正起勁兒,並不願意插手這件事。
“我看誰敢!”阿馳將董春雨推到一邊,瞪著過來的保安,然後抓著我,“你回去,你不能因為救一個人,害了更多的人。更何況這一個人也不見得是你能救得了的。”
董春雨還要說什麽,我示意不讓她再插手。
“他已經奄奄一息了,我不救他,他必然會死,我要是救了他,或許還有活的希望。我知道我違背了和你的承諾,可是眼下,我也不知道我該怎麽做才能兩全其美。”
“之前給你看的那些都白看了嗎?你看看那些人都變成什麽樣了?你難道還覺得這個實驗是個正常的實驗嗎?”阿馳苦口婆心地說道,指了指不遠處那幾尊詭異的神像,“你看看那些東西,一會兒你就會被他們弄到那裏,然後一幫術士圍著你跳大神。你還覺得這是科學嗎?”她指著周圍的這些人,“他就算是死,也是這些人害的。有病有傷得看醫生,你以為你自己是天神下凡嗎?你今天參與到這個實驗項目,然後救了他,他活了,他很有可能也變成之前那些實驗品一樣,那種半人不鬼的樣子,那活不活還有什麽意思?最主要的是,一旦這個實驗成功了,那個人沒有死,還獲得了永生。有了這個先例,就會有更多的人遭殃。永生啊,死不掉的,那還是人嗎?那是妖怪吧。所以,不要管他了,千萬別因小失大。”
“又是一句因小失大,又是一個放棄小我成全大我。你怎麽能和董明光、董春雨一樣說得這麽冠冕堂皇呢?現在不救他,就等於殺了他。這不是殺死一個人拯救千萬人的事,我也不會為了救他而傷害其他人。我隻做眼下自己認為正確的事,其他的隨便你怎麽看。”
“哼,你倒是問心無愧了,卻不管別人的死活。我真是看錯你了。”阿馳冷笑一聲,失望地離開了。
我下定了決心,對著她向外麵離開的背影繼續說道:“後麵不管發生什麽,我會極力挽回的。聽說我死了就什麽都結束了,大不了救了他以後,我死唄。”
“說得倒是容易,你死得了嗎?”她怨恨地看了我一眼,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我開始考慮自己是否還有反悔的機會。重新回憶這段日子,生怕漏掉了什麽,再被他們當傻子耍了。
可再看一眼病**奄奄一息的郭易,真的很難做出決定。原來對抗自己這麽困難。
遲疑之際一個禿頭走了過來:“都準備好了,開始吧。”
我看了一眼,正是傳說中的蔣教授。這是我第一次和他真正地正麵接觸。他很瘦,感覺隻要我輕輕一推,他就會斷掉。他的眼神很縹緲,完全沒有一個大學教授該有的氣質。最重要的是,我認識這個人,在很久很久以前。
“是你!”
他沒有理會我,直接叫董明光帶著我走到大廳地板上那副五行八卦圖的正中間。
站穩後,董明光按下了手中遙控器的按鈕。天花板上緩緩降下了一個巨大的玻璃罩,將我、蔣建國、生命垂危的郭易以及那幾尊讓人極度不舒服的神像裝到了裏麵。董氏父女和其他員工站在外麵,他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好像在觀賞一場滑稽的馬戲表演。
我心中無比鎮定,我看著蔣建國,淡淡地說道:“這麽多年,沒想到你所追求的一點兒也沒有變。”
“人不愛財,天誅地滅。”蔣建國笑了笑,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亦如兩千年前,第一次見到他的樣子。
焚香、供台。
蔣教授穿上術士的袍子,指引我坐到高高的供台上。
在那聲梵音響起的時候,時間好像靜止了。
四麵八方開始源源不斷地湧出蟲子,它們隨著術士抑揚頓挫的音調,有節奏地行動著,最後覆蓋了郭易的身體。
這一次我沒有驚慌失措,那些看客也沒有大驚失色。一切都是永生的環節。
那些久遠的記憶,終於一點一點地重回我的腦海。我是誰,來自於何方,要到哪裏去,這些終於有了答案……
“你不許是她!”這是上次見麵,顏徊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是啊,難怪他一直那麽想殺我,不僅僅是因為他想死,而是因為我才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啊。也終於知道為什麽所有的回憶都是以另一個視角展現的了。那是因為我不是初鋅,不是辛雉,我是那個活了上億年的亙。
在我第一次有意識,可以感知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已經存在了很長一段時間了。而那個時候,這個世界上還沒有人類這個物種。地球太博大,孕育了各種神奇的物種,而我就是其中之一。
人類也是地球上神奇的物種之一。他們雖然壽命短暫,卻懂得傳承。從他們出現的三百多萬年來,靠著一代又一代傳遞下來的經驗來增進智慧,直到現在把他們的世界打造得如此動人,實屬不易。
而我不同。我活了上億年,天地孕育我,卻要靠我自己一點一點地感受自己,感受世界。就連亙這個名字,都是人類給的。
我的同類很少,其中絕大部分都才隻有幾千年的生命,還不足以成長到擁有智慧的階段,更不可能像人類一樣擁有屬於自己的文明。我們不能像動物一樣移動,大多數時間都隻能待在出生的地方。於是即使我知道了同類們的存在,也無法相見。於是,從我有意識起便是一段冗長的孤獨。
起初,我沉浸在冰冷的深海之中。每日有各種奇形怪狀的魚在我身邊遊來遊去,他們吃掉我,又將我排出體外。
後來,我在泥土之中,我看著那些在我身旁生根的草啊,花啊,樹啊,從枝繁葉茂到枯枝敗葉,看著它們生機勃勃到化為腐朽。
風雲變幻,鬥轉星移。後來這個世界上出現了人類,我便看著他們建立文明、開疆拓土。
一直以來,我都是這個世界上最忠實的觀眾。我看著一切萌生,成長,繁榮,衰落。我活了太久,一直在經曆著滄海桑田,卻永遠不得參與其中。
直到有一天,我遇見了他。
那是我存在以來,第一個和我產生互動的人。
他將我從泥土裏挖了出來,放在籃子裏,帶回家中。
於是我日日聽他念書,聽他講天下大事,講國家抱負。
我可以感知他的一切,卻無法給他回應。我第一次大膽地設想,要是我也是人類就好了。
其實變成人的原理很簡單——就是置換作用。置換的科學定義就是指一種元素把某種化合物中的其他元素替換出來。而基因置換就是用正常基因通過體內基因同源重組,原位替換細胞內的其他基因,使細胞內的DNA完全改變。永生這個生理特征是存在於我基因中的一部分。所以在人們需要永生時,隻需要將我身體上關於“永生”的DNA片段取出來,轉嫁到人類的身上。而在這個過程中,我會從人類的基因中尋找比較好的基因片段換回到自己身上。從而幫助人類實現永生同時,也為我自己變成人做好鋪墊。
可是要想完成置換隻有兩種方法,第一觸碰,第二靠其他媒介來進行傳播。第一種觸碰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讓人類吃掉我,然後我一點一點地與他的基因進行置換。但這種方法太過局限,我對於變成人的樣子擁有很高的追求,如果被一個人吃掉,那麽我隻能變成他。所以這種方法並不在考慮範圍之內。我選擇了第二種,就是利用最有權力的人。
傳言當時人類的君王貪婪暴虐,濫用刑罰,視天下蒼生為芻狗。最主要的是,他不惜一切代價追求長生。
他是人,我長生。他需要我,我也需要他。
在那個年代,很多讀了書的人都會產生一種莫名的使命感。書生也是其中的一員,他胸懷天下,反對君王暴政,適逢當地官員欲去皇城覲見。書生便一同前去,願為國家貢獻一己之力。
當時我的身體雖然隻是一個肉球,卻可以揮發出催眠的分子,使人產生幻覺,並在一瞬間內改變自己的想法。這種能力原本是進化出來為了防止被動物吃掉的。家中來了小偷。我便借這個機會,控製了那小偷的思想,讓他將我帶走,並放出我為長生不老之藥的傳言。
果真沒多久,一個想發財的方士便重金將我買走,獻給了皇帝——也就是秦始皇。
當然,在人們眼裏,我能讓人長生也隻是傳言。皇帝也沒有那麽傻,更不會先拿自己來當實驗品。他找來了大量的死刑犯,讓方士作法。而我正需要他的權力來聚集更多的人,好讓我能從眾多基因中擇優而選。
基因置換的第二種方法就是傳播。自然界中傳遞基因的方法有很多種。我效仿植物,召喚了億萬昆蟲,利用它們把我和人類的基因進行傳遞。所以,那些成千上萬的蟲子並不是在襲擊人類,而是在幫我完成這項冗長的工程。
方士拿著拂塵,燒著符咒,口中念念有詞。周圍幾尊高大的神像,表情各異,神像的表情和肢體語言對心裏產生暗示。這是一場求長生的儀式。之前董春雨提到過,將人們的精神注入到儀式之中,加快願望實現的速度。也就是靠強烈的意念,利用宇宙的磁場,促使事情達成。
整個儀式中的動作、語言以及那些神像擺放的角度,所有的一切缺一不可,同時各個環節必須保證完全的精確度,這樣才能產生特定的磁場,對蟲子起到強烈的心理暗示,促使它們分泌特定的體液,最終萃取人體內的基因片段。
然而基因互換的時候,並不完全順利。很多時候由於人身上沒有我想要的基因,隻能單方麵把長生的基因轉移給他們,導致大多數的人都產生了排異反應。有的人胸腔爆炸,有的人四肢分離,有的人七孔流血。這是我不曾想到的。為了減少這樣的事情發生,我輕易不再置換。
在整個儀式中,偶爾有野獸途經附近。若是我覺得它們身上有可用的基因,便會控製昆蟲讓我們之間的基因進行置換。
就這樣這個所謂的永生實驗延續了幾年。
皇帝求長生的願望異常強烈,試驗品送來了一批又一批。直到有一天,那書生也在其中。
秦始皇因為畢竟是一國之主,還是一個統一了六國的君主,個性自然有些自大。他高高在上,聽不得一絲批評之聲。這也怨不得他,就連普通老百姓聽到講自己不好的都要破口大罵回去,別說一介草民不講究方法直言犯上了。
書生就因為這個被打入大牢。適逢挑選長生不老的實驗品,也就這樣入選了。
儀式進行的過程中,定然痛苦無比,我已經習慣了那些人的哀號和慘叫。
這一次我格外留意那書生。他和他人不同,他身體筆直地坐在人群之中,沒有一絲乞求之意。
我當然會選擇他。那一瞬間,我覺得其實一直以來就是在等他。若是書生也能永生,那麽等我變成人的那天,便會永遠和他在一起了。這是我當時的想法。
可是盡管有蟲子們幫我傳遞基因,又有方士作法進行催化。可我變成人這件事進展得仍然很慢。
後來,秦始皇死了,他的子孫不怎麽相信長生這個事情,再加上當時世道很亂,我重新回到了書生身邊。
那個時候,我還沒有得到變成人的足夠條件。可是我不著急,我有的是時間。他也是。
再後來,書生不再讀書了,他開始練劍。卻還是給自己起了一個文縐縐的名字,叫顏徊。
他開始用武力施展自己的抱負,帶兵打仗,征戰沙場。可是書生不敢殺人,後來他便放棄了,開始在民間懲惡揚善。這樣比較自由,不用殺人,還能實現自己的抱負。
其實他自己的生活很好,可他不滿足,他總是想讓別人和自己一樣也過得好。有時候其實我覺得挺多管閑事的,可還是願意和他在一起。
書生打架並不是每次都贏,常常有被壞人打敗的時候。我藏在他身上的錦囊中,偶爾還可以催眠一下對方,幫幫他。每次若是能幫上他,我便會開心好久。覺得自己也不是那麽一無是處。
再後來,書生的身邊多了個女人。
她叫辛雉。
辛雉溫柔賢惠,知書達理,好像世界上一切美好的詞用在她身上都不過分。總之書生看她的眼神總是癡癡的,就連我也很喜歡她。
辛雉說什麽他都會答應,我知道他很愛她。可惜辛雉活不長了,她的病很嚴重。
於是他開始尋找我,為了給辛雉治病。
在那些個尋找我的日子裏,他不眠不休,我也看到了他對辛雉的真情。
再一次碰到那個方士也是在這次事情以後,顏徊苦苦求他用我幫辛雉續命。可是辛雉的身體狀況真的很不好,這個時候她的身體根本無法承受基因置換。
於是我想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既然辛雉是書生的愛人,那麽日後我就變成辛雉的樣子吧。
於是,在方士舉辦交換基因的儀式之前,我催眠了辛雉,讓她吃了我。在她的身體裏,在日後漫長的歲月裏,我一點一點地吸收她的基因,然後在未來的某一天,變成她。
這樣他也會愛我,很愛我。
辛雉死後,顏徊哭得像個孩子。他把她的死全部歸因於自己,他以為辛雉是因為吃了我才死的。所以後來他也恨我。可是我什麽也沒做,隻是想得到一個男人的寵愛而已。
就這樣我在辛雉的肚子裏待了很久很久,我每一天都在幻想自己變成她的樣子,得到顏徊的寵愛。可是那一天並不是那麽容易到來的。畢竟亙變成人,物種差了太多太多。
顏徊在墓穴裏守了大概幾百年,有時候會出去一會兒,找來外麵新鮮的玩意兒,講給辛雉聽。有時候好久好久也不說一句話。
我知道他一直在等待辛雉醒來的那一天。他強迫自己相信永生必先經曆死亡。
後來顏徊出去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候我害怕他變心了,不再喜歡辛雉了,那樣我再變成辛雉的樣子就是自討苦吃。有很長的時間,我都陷入了類似的懊惱和悔恨之中。
幸好有孫悟空他們一直陪伴在我身邊,時刻緩解著我焦急不安的心情。為了讓他們能永遠陪在我的身邊,我謊稱待我成人後可以帶領他們組建屬於我們自己的永生國度。現在想來,也真是自私到了極點。
大概兩千年左右。我的身體開始膨脹起來,我知道我的好日子就快來了。
可是距離變成人還有最後一步。
我必須要在活人的身體裏待上一段時間,學習人類的行為習慣,比如走路,比如眨眼。於是我讓一直陪伴在我身邊的悟空把我帶到一個有活人的地方。
在這期間,為了不讓顏徊知道,悟空把我帶到了幾千公裏外的莫河。接著便有了後麵的事情。
有人突然闖了進來,玻璃外麵那個世界瞬間被打亂了秩序。那是個失聲的世界。我看著他們有的因為驚訝而張大了嘴巴,有的人因驚慌失措而摔倒在地。董明光拚了老命抓著那個不速之客的身體。董春雨一個回旋踢,不小心踢到了想要過去幫忙的錢傑。
一切如同慢鏡頭一般放送著。我爬下供台,走到郭易身邊,俯身輕輕在他耳邊說道:“對不起,我救不了你了。”
隨著玻璃的破碎,世界突然還原了聲音。
來人一腳踢倒了唱著咒語的蔣建國,推翻供台,扳倒了那些神像,他跑過來拉住了我的手。蟲子軍隊隨著咒語的停止而潰散。
“你有毛病啊。我幫了你那麽多,你又跑來壞我的事。”蔣建國顫顫巍巍從地上爬起來,腦袋上的帽子已經歪到臉上了。
“難道你自己還沒嚐到永生的苦。還跑來害人。”說話的人正是顏徊。
我看著眼前的混亂,忽然感到噬骨的寒冷。蔣建國,那個方士,怎麽會永生呢?我在儀式中,並沒有選擇與他置換基因啊。
蔣教授將帽子扶正,大罵道:“媽的,老子還沒活夠呢,我就知道每次有機會掙大錢的時候,你都會插手。”
顏徊不再理會那個禿頭,卻把臉轉向我,目光犀利,讓人無法直視:“你不是答應過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參與董明光的試驗嗎?”
我的思維被這突如其來的事實攪得稀碎。難道除了我以外,還有別的辦法能讓人永生?
董春雨在我回答之前代替我說:
“那可是你兒子,你想讓他死嗎?”
“就因為他是我的兒子,我才不會讓他得到什麽永生,生死有命,他就是死了,那也是他的命!”
顏徊是郭易的爸爸,是那千年女屍的丈夫,是我愛的人。我早就知道的,這也是董明光計劃的一部分——我一定會參與實驗的理由之一。
可是現在,當我想起一切的時候,這些都變得無比可笑。
我回頭看了一眼董春雨,又看了一眼董明光。忽然覺得他們有些可憐,把如此短暫的生命用來追求錯誤的答案。
我將手從顏徊的手中抽離出來,環顧四周,那些員工們的眼神裏帶著渴望和好奇,原本他們是打算一起見證奇跡的吧。
“其實,已經沒用了。已經不會有人再因為我而永生了。”我在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看著董明光。
“不可能。一個物種就算再怎麽進化,他的本質不可能變化,你怎麽樣也不可能變成人。”董明光由於臉上的傷疤已經做不出驚愕的表情。可是我知道他一定不願意相信這樣的結果。
“是的,我不可能成為人,我隻是有一個人的樣子。為了這,我用了兩千多年。但是我身體裏麵已經沒有可以和人進行置換的永生基因了。而永生基因一旦和人體原本的基因結合便永遠不可能被置換。所以,一切都結束了。”
一直以來董明光在這條錯誤的道路上執著地驗證了這條道路的錯誤。當年在莫河森林裏時,我幾乎已經擁有了辛雉所有的基因。但是我還是無法變成人類,因為那是我隻有人的外貌,其餘一切都必須依靠後天學習才可以。也就是說那時的我,和人類的嬰兒沒什麽兩樣。連人類最基本的眨眼、走路都不會。所以,我必須找一個孩子,在她的身體裏,和她一起成長。
於是我計劃以永生來作為誘餌,讓來林子裏的人將我帶進人類的生活。董誌就是第一個上鉤的人。
董誌是那個方士的後人,而方士又一直活著。所以董誌對永生這件事深信不疑,就像現在的董明光一樣。
我讓熊瞎子將永生的秘密透漏給董誌。讓他想辦法將我帶出去,幫助我尋找新的宿主。可是還沒等成功,他就由於興奮過度而猝死了。我又消耗了一些力氣幫他的屍體保鮮,後來那片林子成了禁區,很少有人再去了。現在想想,那段日子的等待要比之前的兩千年更加煎熬。
後來我隻好派熊瞎子進村搗亂,以吸引人注意。於是我終於等到了董誌的兒子,也就是董明光。在熊瞎子把他的屍體還給他兒子後,不久董明光再一次進山了。顯然他也對永生的事情有非常濃厚的興趣。這或許是他們那個家族的共性吧。那個時候我需要一個人類作為器皿這件事,已經迫在眉睫了。
於是我被董明光帶到實驗室中研究。直到後來董明光的一個同事帶了兩歲的孩子來到了實驗室。
我產生了一個新的靈感——既然每個人身上都有我想要摒棄的地方,為什麽不自己培養自己的人格呢?
於是我催眠了董明光,讓他把我取出來,喂給了那個孩子。同時,我在他的腦子裏設定了一係列的試驗計劃,包括人格定向培養。這樣在未來的某一天,我徹底脫離我的身體之後,就可以成為一個我想成為的人。
接下來的二十五年,我和那孩子一起成長。直到最後一次我和那孩子處理事情的意見產生了分歧。於是我知道,我已經可以作為一個獨立的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了。
在這所有的過程中,董明光好像隻是一顆小小的棋子。他為了我的成人計劃,奉獻了他的一生。接下來我還要將這個殘忍的真相說給他聽。
“所以說,通過我來實現永生是不可能的。”
我驕傲地站在人群中間,如同最後的大贏家一般宣布著事實。我得意地看著人們交頭接耳,得意地看著董明光臉上的表情由平和到扭曲,得意地看著蔣建國,用眼神炫耀著自己的勝利。
這個時候,之前沒有在意的那一絲絲痛苦,已經蔓延全身,我感覺心髒如同炸裂一般疼痛。我捂著胸口,呼吸困難。
啊,這個所謂的真相,還有被我忽視掉的另一麵。
我終於知道為什麽孫悟空他們會說如果我找回了從前的記憶會非常痛苦。也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最後的關鍵時刻拋棄曾經所有的記憶。
在此之前,我已經確定自己想要成為辛雉那樣招人疼愛又堅強的女人。所以我費盡了一切心機,隻為把自己培養成和她一樣的人格。可是考慮到如果我是辛雉的話,一定會對自己為達到目的而傷害別人這件事非常痛苦,無法接受。所以我拋棄了曾經的記憶。卻忽略了辛雉的性格中還帶有極強的好奇心,一定會重新找出真相的。
是啊,原來董明光所做的一切惡事,起因全在於我的催眠。如果我沒有迷幻董誌,如果我沒有讓董明光設計這個培養人格的實驗。那麽也不會有大興安嶺的那場大火,不會有那麽多無辜的人遭遇橫禍,更不該有那些被實驗折磨得生不如死的誌願者。
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我曆盡千辛萬苦,隻為變成人這一天,能夠堂堂正正地站在他的身邊,付出得越多,就越想要得到,原本隻是一時興起的愛慕,如同滾雪球一般,滾了兩千多年,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我為一己私欲,沒有經過顏徊同意便給了他永久的生命,害他嚐盡愛人離去之痛,相思之苦,卻還要變成他愛人的模樣,時時刻刻揭開他的傷疤。
我以為,變成了人,我終於可以得到幸福。可這卻是所有不幸的源頭。
錯了,一切都錯了。
“不,不可能!”董明光歇斯底裏地大叫著,這個夜裏,和我一起崩潰的還有他。他用盡畢生精力,到頭來不過一場烏龍。董春雨連忙過去攙扶。
“你們,你們別愣著,把她抓起來繼續研究,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董明光指揮著那些個日日夜夜為了這個不存在的“永生”項目而忙碌的員工們。他語無倫次,氣急敗壞。可是大廳能產生心理暗示的神像已經東倒西歪,控製人心的磁場漸漸散去,大家的立場變得不那麽堅定,他們忙著接受這突如其來的晴天霹靂,人心渙散,他們議論紛紛,並沒有人聽到他的話。
“你去!”董明光見沒人回應自己,便將女兒推了出來。
董春雨踉蹌了兩步,站直身體,她看著我,目光猶疑。幾秒鍾後,她轉過身對著董明光:“爸爸,別了,該到放棄的時候了。”
“連你也不聽我的話?”
“不是我不聽您的話,您年紀也大了,何必再這麽操心下去呢?”
“那個叫瑤瑤的女孩最近好像在考研究生……”
“爸爸!”董春雨瞪著眼睛看著自己的爸爸,她的眼睛瞪得太大了,這樣好像很方便眼淚流下來。
“還有你們……難道你們就這麽相信她的一麵之詞?我們努力了那麽久,難道就這麽放棄最後一絲希望?”董明光站起身來,用手捋了捋頭發,義正辭嚴地號召著。
這個時候,蔣建國逆流而上,走到董明光麵前,大力地給了他一拳。
“行了!你還要鬧到什麽時候。剛接到電話,BIG集團已經打算撤資了。”看來阿馳最終還是選擇了說服她爸爸。
蔣建國望了望亂作一團的職員們,大喝:“都停手吧。沒用了。”
董明光眉頭一皺,衝了上去,還給了蔣建國一拳,絲毫不像平日裏那樣在意長幼尊卑這件事情:“你說得倒容易,要不是你,我也不會這麽堅定不移地研究這個項目。你倒是長生不老了,我呢?我他媽的就這短短幾十年的壽命,還有我這張人不人鬼不鬼的臉……全搭在這上麵了,我討個說法不行嗎?我為我自己討個說法!”他吼叫著,好像把這一生都要嘔吐出來。
“你和一個連死都死不了的東西較什麽勁呢?靠時間都能把你給靠死。”蔣建國仿佛早就料到這個結果,連掙紮的動作都懶得做。
董明光失魂落魄地看著這個活了兩千多年的祖先。他幾十年的執著怎麽可能因為一句話就徹底化解。
“怎麽會……怎麽能?”他跌坐在地上喃喃自語。
就在這個時候,剛剛那些蟲子重新集合了起來。它們如同海嘯一般飛快地占據了大廳的每一個角落,發出“哢哢”的聲音,整齊而有秩序。
原本向我奔來的員工們瞬間被蟲子逼退。他們逃命一般地向外跑去。
在我愣神的時候,有人拉住我的手,是顏徊,他帶我飛快地奔跑著。
跑出人群,跑出研發中心,最好可以跑出這個世界。夜風迎麵撲來,我睜不開眼睛。我假裝自己還有心跳,假裝感受逃跑帶給我的刺激,假裝對剛剛發生的一切絲毫不在意。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停下來的時候,我們已經站在研發中心後麵的山丘頂端了。腳下是懸崖峭壁,再往下,就是我每日生活的地方。我站在那裏,俯瞰著那個曾經擁有了無數謎團的地方。大樓雄壯宏偉,擁有著世界最前端的科技力量,每天發生著很多故事,成就了很多個厲害的科學角色。卻最終隻是一個用來觀察我,以我為實驗中心的空殼。
我望著那幢我曾經工作過的大樓,回憶著這段日子的種種,心中五味雜陳。
頃刻之間,大樓轟然倒塌,發出巨大的聲響。
我瞪大了眼睛轉過頭看著顏徊,可他並不為所動。
“郭易!郭易還在裏麵。”
“沒事的。他……前兩天已經死了,今天這個隻不過是董明光用來糊弄你的假人。”想到董明光,我便替他可悲。本來蔣建國告訴他還有一個亙的時候,他已經重新振作,可如今所有的研究都隨著那棟大樓毀於一旦。
“你不要緊吧。畢竟是你的兒子……”我偷偷地看著他的表情,小心翼翼地組織語言。
“嗯。”他淡淡地發出了一個音節。許久,他說:“其實說到底還是我害了他。如果我那天沒有回去給他媽媽一個交代,他媽媽也不至於那麽瘋狂。”
我輕輕地拍著他的肩膀,企圖給他最妥當的安慰。
我幾乎可以想象,一個女人,從青春活潑到潘鬢成霜,從不問世事到曆盡滄桑,她的情隻有一個字,那就是“癡”,她的一生也隻有一個字,那就是“孤”。無數個午夜夢回,她一定為那個拋棄自己的男人找了千萬個理由。可當他再一次出現在她的麵前時,自己隻是一個在菜市場討價還價的普通婦女,而他仍然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
他消失了近三十年,才想起回來看看她。而那原因和自己並無半點關係。
他從來沒有愛過她。他的回歸隻不過是偶然看到自己還有個兒子存在人世,一時興起。
他被那個偷偷生下自己孩子的女人驚到了。他說他沒愛過她,也沒想傷害她。
女人為了保持自己最後一絲尊嚴,她讓自己看起來雲淡風輕,可內心的仇恨已經深入骨髓。
微笑著送走了男人。
燈光中,她看著病**躺著的熟睡的兒子。他前兩天剛受了刀傷,傷口有點感染,消炎吊瓶還滴著藥液。她感到疼。渾身上下的每一寸骨頭都在疼。那疼痛一直在擴散,後來她的世界就隻剩下疼。而這疼,就是恨的生理反應。
她的大腦是空白的。她拿起桌子上的水果刀,下午的時候她剛用它為兒子削了個蘋果。
她把刀插到兒子的身上,拔出來,血濺了滿臉,她感覺不到,她機械地刺著躺在病**熟睡的年輕人。這個根本不該出現在世界上的年輕人。
“不過沒關係了,我活了太久了,經曆了太多這樣的事情,真的已經麻木了。”顏徊笑著搖了搖頭,他的話打斷了我腦海中浮現出的畫麵。
夜風輕盈地流動在這個世界,當一個默默無言的過客。
我凝視著他,麻木是最大的苦難。他本不該這樣的,一切都是我的傑作。
顏徊伸出手,覆蓋在我的臉上。他的目光很深邃,聲音很低沉,他說:“你別這個表情,這樣就和她不像了。”
接著,我聽見他說:“不過,不管怎麽樣,我還是謝謝你給了我永恒的生命,讓我能夠遇見辛雉……隻是,現在,我真的好想去找她啊……”
永恒的生命?這世界上哪裏有永恒的生命呢?我們當然會死,隻是自己結束不掉它而已。
這是本是個秘密,我一輩子都不打算告訴顏徊。
誰知那臭方士突然出現,他頭上光溜溜的,帽子掛在脖子上,身上的術士袍滿是塵土,一看就是剛從研發中心逃離出來,他搶先說道:“我知道有個人要你死的話,你就一定會死。”
“是誰?”
蔣建國神秘地笑了笑:“一個宇宙無敵超級倔的傻小子。”
我看著他,覺得那笑容無比熟悉,可到底是誰呢?我怎麽也想不起來。隻知道在他笑起來的那一瞬間,我產生了一種幻覺,好像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主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