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靠近真相
雖然過了冬至,天黑得還是很早。北方的屋子暖氣很足,可還是能聽到北風的鬼嚎。風中偶爾夾雜著幾句歌聲。調子很老,聽不出是什麽。
董春雨走後,我一個人坐在**發了會兒呆。可是腦子裏亂七八糟,怎麽也理不清思路。屋子裏出奇的安靜,凸顯了剛剛那歌聲的詭異,斷斷續續,似乎聲音越來越大了一些。
我坐在**,總覺得背後有人。
可是回過頭去看,當然什麽也不會有。
我猶豫再三,縮到牆角,兩麵都是牆,總該不會覺得後麵有人了吧。牆體裏叮叮當當,像是敲打金屬管道的聲音,更加詭異。
窗外黑乎乎一片,總覺得有一張臉就那樣貼在玻璃上看著我。
我小心翼翼地爬下床,向窗外看去,隻有茫茫夜色。
我覺得有點瘮得慌,便把窗簾拉上,打開電視,把聲音放到最大,企圖掩蓋那突然來襲的恐懼。
電視劇裏麵女主角哭得歇斯底裏,竟然隻是因為男主角拒絕了她的表白。
現在經曆了人生重大變故的我已經完全不理解這樣的小事還有什麽值得流淚的。至少老爸老媽還認識她啊,至少還有一群朋友力挺她啊。所謂的矯情原來就是我這種以一副見過世麵的過來人的心態對那些不諳世事的人的嘲諷啊。
電視中兩人分手的時候,突然躥出一幫反派,生死關頭。男主捂住了女主的眼睛,自己卻被亂槍射死。
太扯了吧,人都死了,還擔心女主會不會嚇到。
猛然間想起了樓道裏遇到的那隻猴子。
突然,電視晃了幾下,沒了聲音,整個房間安靜極了。
也不知道是神經緊張還是下午喝水喝多了,竟然想上廁所。
脫下褲子,最後一絲安全感也退去了。蹲下的時候格外不安,腦袋裏蹦出很多從馬桶裏伸出手的鬼故事情節。
那歌聲更近了,管道中啪啪作響。忽然感覺屁股底下一絲涼意。
接著是“嘶嘶”的聲音。我提上褲子,回頭一看。
一條血紅色的蛇正從馬桶裏麵緩緩爬出。它的眼睛很亮,眼仁很細,身體足有碗口那麽粗。所以從下水道爬上來的動作並沒有很迅速。
尖叫聲劃破夜空,要不是酒店衛生間的鏡子結實,一定會被我震碎。我想我叫得足夠淒厲,不然那蛇怎麽往回退了一小段距離。
我調頭就跑,打開房門,卻直直地撞上一個毛茸茸的巨物,抬頭一看,一雙猩紅的眼睛與我對視,它看著我,露出了詭譎的笑容。
我再一次尖叫一聲,失去了知覺。
醒來的時候,酒店的經理站在我的床前。他的神情焦急,見我醒來,略有緩和。
“剛剛聽到叫聲怕有什麽事,您是做噩夢了嗎?”
電視裏還在放著廣告,我皺著眉頭,仔細回想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麽,那是噩夢嗎?我分明看到小胖妞家樓道裏的那隻猴子……還有一條碩大的蟒蛇。
可是這裏是市區,怎麽可能會有那些東西,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我總是會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你進來的時候,我是躺在**嗎?”
“對啊,睡得好好的,就是滿頭汗,給我嚇得呦……”
哦,太好了,原來是夢。
我想,從此以後,我上廁所都會有陰影了。
送走了經理,我連喝了兩瓶水。看了看時間,董春雨剛走不過半個小時。竟然有些想她,我艱難地支撐著發軟的雙腿,走到窗前,想要看看那位能保護我的女漢子是否歸來。
就在打開窗簾的那一瞬間,我看到了死死貼著玻璃的帶著獠牙的大臉。
我脖子都硬了,身體僵直,想要逃跑,卻跌倒在地。一條蛇從衛生間蜿蜒而行。
“xin……”那聲音好像從蛇身上發出。
“xin……”好像是在叫我。
忽然想起了美女蛇的故事,有蛇為了迷惑書生,變成美女的臉,趴在牆頭,叫著書生的名字。書生如果應了,就必死無疑。
窗外的寒風仍在怒吼,電視裏發出歡笑,那蛇離我越來越近。一秒之內,我想到了十種逃生方法。可都不是什麽好辦法。直覺告訴我,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輕舉妄動。
難道小時候自然課上講的蛇到冬天會冬眠這個事是假的?為什麽這東西不在山裏待著,偏偏跑到下水道裏?
突然,玻璃破碎的聲音響起,一個身影從衛生間通往外麵的小窗戶中翻了進來。我趕緊後退。那瘦小的身影格外敏捷,落到地上翻了個身,便一把抓起那條蛇的脖子,將它剩餘的身子從馬桶中拽了出來,足有兩米多長。
我對蛇的認識不多,也分不清是什麽品種,更不知道它有毒沒毒。隻覺得兩米多長的、血紅色的大蛇,絕對不是什麽善類。聽說蛇有靈性,得罪了這東西,一輩子也交不到好運。然而,我現在要考慮的,並不是得罪不得罪的問題。
“你有毛病啊!”來人對著蛇吼道。
我這才看清他的麵目。
“孫悟空!”
看來剛剛貼在玻璃上的臉就是他的,隻不過由於我的神經高度緊張,看成了猴子。不過這小子怎麽會在這兒?難道葬禮上董春雨看的沒錯?他一直在跟著我們嗎?
那條蛇抖了抖身體,便不再動。
“你還學會爬下水道了?誰讓你來添亂的?”孫悟空繼續對那蛇訓斥著。而那蛇緩慢地吐著信子,好像真的聽懂了人話。
這時孫悟空一撒手,那蛇便乖乖地摔到地上。
“哎,你怎麽放手了?”我嚇得再次大叫。
這時那蛇看了看我,竟然擺出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重新爬回馬桶,一點一點地鑽進了下水道。
蛇有聽力嗎?蛇不是眼睛不好使嗎?都說蛇有靈性難道是真的?
我驚魂未定,呆呆地看著孫悟空。
而此時,這個少年,對著我一咧嘴,露出了尷尬的笑。
是的,他一直在我附近監視著我的動態,包括洗澡和上廁所的時候。
“說吧,你是誰。”我站在少年的麵前,趾高氣揚地審問著。
而他,坐在**,仍然一副無比虛弱的樣子。雙手夾在**,想看我又不敢看我。
“說!”毛主席說的好,敵人像彈簧,你弱它就強!反過來也是這個道理。我看那小子一見我便沒什麽氣勢,所以我的氣勢也就出來了。
“我是你的追隨者。姐姐。”少年咧嘴一樂,那張瘦臉上頓時出了一堆褶子。他的聲音還是那樣尖利,像淨了身的小太監。
“老實點,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我背著手,在他麵前踱步:“比如你是誰?為什麽會知道我的事?為什麽跟著我?”
“我是你的追隨者,我叫孫悟空。你的事就是我們大家的事,我當然會知道啊。至於我跟著你這事,姐姐,我隻是不想讓你受到傷害。”
“你們大家?大家都有誰?郭炸炸?”
“誰是郭炸炸?我們就是剛剛的蛇佬,還有蟲仔軍啊,對了,還有無骨男。”
“什麽?你是不是傻了,那蛇還有那些蟲子?是我的追隨者?”
“對啊,沒有你就沒有我們大家。它們聽說你回來了,都想見見你。沒忍住,給你添麻煩了。”
我感覺一陣頭暈。不知道是他瘋了,還是我瘋了。那些差點吃掉強仔的蟲子,還有火車上那張恐怖的人皮,它們的出現,把我嚇個半死,隻是因為想見見我?我一直以為這些都是董明光實驗的失敗品呢。
“那天無骨男在火車上嚇到你,我已經收拾他了。姐姐,你放心,隻要有我在,它們誰都不敢打擾你!”
“可是……”我的思維顯然已經跟不上他了。這些事情真假難辨,顯然也不是我一時半會兒可以消化得了的。於是,我決定還是先問最重要的事情:“我……我問你,那個假冒我的人到底什麽來頭?”
“她沒什麽來頭啊,就是個普通女孩啊。”
“你……你的意思是,我不是初鋅?她才是真的初鋅?那……那我是誰?”
“姐姐,你可以是任何人,要是真覺得初鋅礙事,我就想辦法讓她消失,這樣你就還是初鋅。”少年把臉湊了過來,一副討好的樣子。
這小子的一番話越說越離譜,甚至直接把我推到了大反派的位置上。
“你什麽意思啊?”
少年見我語氣不大好,立刻驚慌失措了起來:“沒什麽意思啊,我……我就是特別想為你做點什麽。”
我見他那個樣子也不好發作,隻好繼續詢問:“你就告訴我,我現在這張臉到底是誰?”
“辛雉。”
也不知是不願意相信還是真的被這小子繞暈了。原來當時被那些蟲子包圍的時候,還有剛剛那條蛇,我聽到有人喊“小辛”,並不是指初鋅,而是辛雉。我開始暴躁了起來。辛雉,那具女屍的名字。我真的是那複活的死人嗎?
我當了二十五年初鋅,就連幼兒園的事情我都清清楚楚地記得,現在有人告訴我,我不是初鋅?
經曆了那麽多事情的我總覺得已經足夠強大,強大到能接受任何的真相。可是我不是我這件事情,我真的從來沒有考慮過。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忽然之間我有些茫然。
“什麽叫變成現在這樣?這不是你自己想要的嗎?”少年的語氣竟透著難以理解的味道。好像我變成那具女屍的樣子就是情理之中的。
“我想要的?”
“對啊,姐姐,你等了上千年,不就是為了現在嗎?”
墜樓不死,基因檢測,千年古屍。
是啊,種種跡象都在告訴我他的話可能不是胡編亂造。
那些久遠的記憶閥門再次開啟……
“你看這是什麽?”男人一席青衫,梳髻於頂,玉冠加持。他風塵仆仆,卻神采奕奕,他腰間佩劍,手中是一個方方正正的檀木盒子。他跑進院子,歡脫得像個孩子。
竟是郭易的模樣,這是什麽年代?
女人正在銅鏡前梳理頭發。聽到聲音,想要起身迎接,最終也沒做出動作,卻聲嘶力竭地咳嗽了起來。
“對不起,辛雉,我太高興了,忘了你這身子。”男人說著便抬起手打了自己兩下,卻被女人攔住了。
“你怎麽起來了?”他將女人攙扶到**。
女人拿出手帕,遮掩著嘴巴。可她分明和現在的我一模一樣。
女人的聲音虛弱無力,卻仍然能夠感受到她的無限柔情:“我知道你今日回,太高興了。”
“你看這是什麽?”郭易將手中的盒子取出,慢慢打開蓋子。
盒子裏是一個乳白色的東西。女人用手碰了碰,有彈性。
“這是長生不老藥。這麽多年了,我終於找到它了。”郭易攬著女人的肩膀,表情無比幸福,“隻要有了它,定能為你續命。”
“哎,姐姐你想什麽呢?”少年在我眼前晃了晃手。我驚愕地看著他。那些像影像一樣跑到我的腦海中的記憶到底是誰的?為什麽裏麵有辛雉還有那個我深愛的男人。
這裏麵一定有問題。我是初鋅,隻有這件事絕對不用懷疑。
孫悟空一定又弄什麽鬼東西讓我產生了幻覺。還有董明光,他明明知道一切卻不告訴我。
他們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陰謀!你們都是一夥的!” 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掐住少年喉嚨的時候,連我自己都驚呆了。
那少年掙脫了我,堆坐在牆角,眼神裏充滿了恐懼。
“姐姐,我知道你把什麽都忘了,等你全部想起來的時候,你會明白我們所做的一切。現在你隻要記得,我們永遠都是在你背後支持你、保護你的人。而要說陰謀的話,隻有一個。”少年唯唯諾諾,好像被我欺負了一般。末了,他忽然鼓起勇氣大聲說道:“我喜歡你,我不想讓你跟隔壁那小子在一起!我一直跟著你其實就是有私心,我不想讓那小子再靠近你了。”
這個表白可真夠出其不意的了。直接讓我的大腦宕機了。
“那小子不愛你,他誰也不會愛的。他隻想讓你死啊。”少年吼著,聲音尖銳,讓人心生不悅。
晴天霹靂可能就是這種感覺吧。我實在沒有力氣再說什麽了。想要殺我?有什麽深仇大恨啊。難道他不知道,殺了我,也會毀了他自己的人生嗎?
其實語言本身並不具有攻擊性,真正具有殺傷力的是就連自己也覺得那就是真的。
那次被催眠之後,睡衣的胸口處破了一個洞……
在小胖妞家樓道裏,我分明看見郭易那把尖刀本來是對著我的……
還有火車上的窒息感……
我隻是不願意往這方麵想而已。
“我就知道你不會相信的。”少年低著頭,喃喃自語一般。
忘了少年是什麽時候走的,隻記得,在他離開的時候,我交代讓他少管我的事。
可是如果我不是初鋅的話,為什麽那二十五年的記憶會如此鮮活地存在?每一個我認識的人,每一個童年的細節,甚至是不為人知的羞恥之事,我全部都知道。那就是我。
我差一點兒就相信了他的話。
董明光那個把人能夠變成鬼的實驗結果還曆曆在目,如此看來他把我變成一具屍體的模樣也不是不可能。那些弄不死的蟲子,被掏了內髒仍然活著的猴子,還有火車上那沒有骨頭的皮囊,很有可能也是實驗的失敗品。畢竟這老東西一直研究的就是長生不死。
我的思維仍然有些混亂。可是眼下,無論是哪種結果都缺乏證據。
唯一可以馬上確認的隻有一件事情,那就是郭易。
我看著天花板,坐在床邊,搖晃著腿。來到郭易房間之前,我設想了很多種場景,卻沒想到會這樣尷尬。
他帶著耳機對著電腦打遊戲,好像與世隔絕一般投入,卻怎麽也感受不到**。他見到我進來也沒有太多的反應。可我一眼就看到他臉上光潔如初,好像前些天的血肉模糊全是我們的幻覺。
“你臉上的傷好了?”
郭易的身體僵直了一下,發出了一個單音節的音符:“嗯。”
“這……好的也太快了,竟然一點兒痕跡都沒有。”我走過去,伸出手,完全隻是出於驚訝。
男人輕輕閃開了,沒再解釋什麽。
我也識趣地不再多問。
後來他關掉電腦,開始收拾行李。沒有抬頭看我。
窗外一直下著雪。屋子裏也彌漫著莫名的安靜。
我可以聽見雪的聲音,也能聽見我的心跳。
看著這個男人,我就看見了我的一生。
辛雉,是這個名字吧。那個死去的女人是我嗎?我們是前世的情人嗎?
“你知道我喜歡你嗎?”我聽見自己這樣說著。表白的話早就在心裏說上幾千次幾萬次,可是說出來的時候,還是覺得喜歡這兩個字特別扭。
郭易的臉紅紅的,不知是被旁邊的火牆烤的,還是被我嚇的。他默默地繼續著手中的動作。一件衣服疊了一次,兩次,三四次。
“我知道,萬事不能強求,你呢肯定不喜歡我。可是對這事兒,我就是想強求。”我繼續說道。都說表白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是勝利的號角,而不是發起進攻的衝鋒。到了我這兒,反而變成了逼上梁山的破罐子破摔。原本最討厭的就是矯情,卻不知道原來喜歡一個人就會變得矯情。就在不到一個小時之前,我還在嘲笑電視劇情誇張雷人。沒想到,這麽快就自己打自己的臉。
我隻覺得我喜歡他,我得讓他知道。就算這個茅坑我現在占不上,排隊也得先排上。
男人仍然在疊衣服,就好像什麽也沒聽見一樣,用東北話來說就是在犯“艮”。
“其實吧,你如果喜歡我的話還是很劃算的,我不會像別的女孩那樣一天到晚黏著你,也不愛生氣,你不用哄我,也不用花心思討好我。總之喜歡我,你不用付出太多的,隻要一點點回應就好。”我繼續跟他談著條件,可是越說越沒有底氣。
“不要喜歡我。”他打斷了我的表白,麵無表情地命令著。
“你以前愛過別人嗎?”我問。
男人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坐在**,表情古怪,他看著我,卻好像沒看我。
“當然。”許久,他說道,“不過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會……不會她已經死了吧……”我本想說出“辛雉”的名字,可又覺得不大可能,偷偷地看他的反應,一步一步地試探著。
他皺著眉,眼神忽然變得犀利。他懷疑地看著我,猜測著我。
他的手攥起了拳頭。我看見他胳膊上的血管突起。他好像在忍耐,好像在克製。
委屈?不服?一股子辛酸湧上心頭。我從未像此刻這樣脆弱過。
“你不會……真的想要我死吧……”哽咽著把話說完,努力地措辭,等待著對方的宣判。
我還在等著他的回答。可這個男人離開了。
沒多久,董春雨回來了。我以為她那麽期待那場聚會,會玩得很久,沒想到這麽快。燈光昏暗,她站在門口的陰影中。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卻看到了一大團從她身體裏散發的凝重。
我知道一定是出事了。
“郭易呢?”
“出去了,你找他?”我有氣無力地回答著,眼淚止不住地流。可董春雨似乎也遇到了麻煩,根本無心考慮我的情緒。
“不找他,這個郭易是你最先認識他的對不對?你是怎麽認識他的?”
“就是我出事那天,他是一群看熱鬧中的一個。”
“現在我跟你說一件事,你不要害怕,也不要發表評論,更不要聲張,你知道就好。”董春雨終於從陰影處走出來,剛剛出發前特意披散的頭發重新束起,這幾天剛剛流露出的一點點柔情再次消失不見。
我看著她,知道一定出了大事。
“現在這個郭易,根本就不是郭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