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黃昏在天邊彌漫開來,不到半小時,濃濃的夜色漸漸洗去了晚霞。被炙烤一天的柏油馬路,在涼風中,散發著最後的餘熱。

比起路上,此刻的地下道要清涼許多。既然賣唱,就要有賣唱的樣子。王燁叫來兩個幫手,為陳默支起攤子。他們把麥克風和電吉他接在音響上,然後調試一番,這種廣場舞大媽必備的音響,雖然音質差,但力道十足,在地下道中,會以可怕的分貝數傳播出去。幾公裏之內的人都能聽見。

在陳默腳下,還擺著一隻空魚缸,王燁說,這才有賣唱的樣子。

地下道裏,原本有個賣唱的民謠歌手,看陳默拿出電吉他的那一刻,他默默地卷起鋪蓋離開了。

晚八點整,表演準時開始。陳默把墨鏡掛在腦後,穿著印有閃電logo的短袖,手臂的紋身在肌肉鼓動間異常鮮活,尤其那幾隻鴿子,蠢蠢欲飛。一段刺破長空的電吉他solo吸引了眾人圍觀,王燁捧著DV,站在對麵不遠處大聲叫好。

隨著人流不斷匯集,陳默開始了技驚四座的吉他秀。他的手指宛如幻影一般在琴麵上飛閃,每一次推弦揉弦,幹脆而有力道。從低品到高品快速滑弦讓聲調扶搖直上,然後在高音處上下推弦,製造了搖曳心神的起伏感,每個人的心,就像被巨浪高高掀起的輪船,跌入浪穀,又很快被再次掀起。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眼看就要把地下道堵得水泄不通。陳默見狀便對著麥克風喊道:“請後麵的女士先生往兩邊讓讓,給過往的行人留個方便。”

下一刻,陳默開始了一段快節奏的泛音演奏,許多人掏出手機錄了起來,麵前的閃光燈此起彼伏,搖曳不定,照得陳默一時睜不開眼。一些人開始走向魚缸,扔錢的觀眾也絡繹不絕。

看到如此勁爆的場麵,王燁不得不佩服搖滾樂在此時此刻的號召力。不過話說回來,在這十幾年裏,如此專業的樂手在城市地下道演出,的確是難得一見。關於地下道的印象,在王燁腦海中是既定的:一條水泥通道,若幹燈光,一些擺攤小販,還有三五文藝青年。

泛音演奏在一聲切弦中停止,觀眾們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有些人甚至呐喊、尖叫,這非常符合搖滾現場的氣氛。陳默眉眼低垂,掄起右臂,在琴弦上重重掃下,隨之而來的是一串快節奏掃弦,所有人都再次尖叫起來。

陳默對著麥克風大喊:“無地自容——”

……

人潮人海中

有你有我

相遇相識相互折磨

人潮人海中

是你是我

裝作正派麵帶笑容

一時間,至少三四十人合唱起來,那恐怖的回聲不但叫人震顫,更令人熱血沸騰。即使有人不記得歌詞,也會情不自禁地跟著旋律一起吼唱。王燁似乎用鏡頭捕捉到了人類的野性,它深埋在每個人的基因裏,本已被文明麻醉,卻在此時被搖滾全部喚醒,得以複蘇。)

……

不必過分多說

自己清楚

你我到底想要做些什麽

不必在乎許多

更不必難過

終有一天你會明白我

陳默的嗓音開始瘋狂地撕裂,而此刻的地下道已被擠得無處轉身,王燁仿佛能看到頭頂上燃起了無邊無際的火焰。閃光燈一刻都沒有停歇,大合唱的聲音幾乎要撐爆整個地下道。這裏仿佛變成了一隻盒子——“北京搖滾盒”。)

……

人潮人海中,又看到你

一樣迷人

一樣美麗

慢慢地放鬆,慢慢地拋棄

同樣仍是並不在意

不必過分多說

自己清楚

你我到底想要做些什麽

不必在乎許多

更不必難過

終究有一天你會明白我

……

陳默將聲調拉到了人們幾近窒息的位置,就連那些一本正經、故作鎮定的上班族也瘋狂了。有的人甚至摘下領帶,舉過頭頂揮舞起來。人群開始出現了前呼後擁的情況,兩麵出口也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王燁開始擔心起來,因為現場快要進入失控的局麵了。)

……

不再相信,相信什麽道理

人們已是如此冷漠

不再回憶,回憶什麽過去

現在不是從前的我

陳默雙目微合,他微胖的麵容竟在搖滾中顯出了九分冷酷和八分帥氣。王燁心想,假如三十年前,自己曾有幸看過陳默的演唱會,說不定自己會永遠崇拜這位搖滾巨星。王燁不難想象,這個早就過氣的搖滾大叔,肯定迷倒過無數少女。那時的輝煌,今天在地下道,王燁依稀可見。)

曾感到過寂寞(吉他慢了下來)

也曾被別人冷落

卻從未有感覺

我無地自容

陳默心碎般撕扯的嗓音將音調拉長,人們的反應是,瘋魔!吉他再次燥熱起來,前幾排的人們跟隨節奏,開始了激烈地跳動,和迪廳那些伴著電子樂蹦迪的年輕人相比,這裏的觀眾更加瘋狂。)

就在此時,王燁隱隱聽到了若有若無的警笛聲。他連忙衝向陳默:“行了行了,咱們趕緊走,警察來了!”陳默還沒回神,王燁便從他身上取下吉他,裝進琴包,那兩個幫手也快速收拾攤子。

王燁對人群喊道:“大家快走,警察來了!散了散了!”

“警察來了,咱們幹嗎要跑啊?”陳默問道。

“老哥,你連這都不知道?這算聚眾!很麻煩的!趕緊走。”

總算擠出人群,四個人跑進地下道附近的一個小區,兩個幫手把一堆東西塞進王燁的汽車,打了招呼便離開了。陳默坐在副駕駛上,點了支煙靜靜地抽著。王燁坐在駕駛位冷靜了一下,擦幹腦門兒的汗,長長吸了口氣說:“今天太火爆了,完全失控了。”他轉身從後座取來魚缸,打開車頂燈看了看,“我去,這不少掙啊,還有五十元大鈔呢,你看!”

“估計比我在酒吧掙得多。”

王燁一臉激動,將魚缸放回後座,關了頂燈:“說句心裏話,我也看過不少明星演唱會,從來都沒今天這種感覺。”

“什麽感覺?”

“我去,太激動了,我的小心髒啊,你看,你看啊!”王燁把拳頭塞進短袖,在心髒附近往外一推一堆地說,“看來我過去有認識上的錯誤,以為搖滾就是瞎喊,今天才覺得,搖滾真有魅力。”

“謝謝。”

“看來搖滾樂真得聽現場。”

陳默把煙灰彈在窗外:“當然,你旁邊那麽多人一起瘋,感覺肯定不一樣。”

“反正你今天帥爆了,我這個經紀人,為你感到驕傲!”

“錄得怎麽樣?”陳默問,“錄全了嗎?”

“當然,連咱們逃跑都錄了,回去還得剪輯呢。”王燁在陳默吐出的煙霧裏輕咳兩聲,“要是不出所料,現在已經有很多人把你唱歌的視頻傳上網了。”

“你怎麽不抽煙?”陳默打量了王燁幾眼。

“我不會。”

“那怎麽行?來,抽一根。”

“抽就抽,反正我心裏還躁著呢!”王燁接過煙盒,取了一根點燃,輕輕吸了一口,和那些新手一樣,被嗆得眼淚直流,“我去,這東西真難抽!”

陳默哈哈大笑:“行了,扔了吧,逗你玩呢!”

假如王燁沒記錯的話,這是陳默第一次在他麵前放聲大笑,看來這個表麵冷酷的大叔,確實有一些深藏的炙熱,隻是被生活久久地壓抑了。

“你知道今天這情景,讓我想起什麽了嗎?”陳默又點了一支,煙頭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什麽呀?”王燁的眼睛讓煙迷得睜不開,卻還得裝模作樣地吸著。

陳默望著車窗外直聳入雲的大廈和天邊妖嬈的霓虹,長歎道:“我想起了1987年初秋,自己在首體的那場演唱會。”

“1987年,我才五歲。”王燁說,“那場演唱會怎麽樣?估計迷倒了無數少女吧?”

“說心裏話,你知道我年輕的時候,為什麽要唱搖滾嗎?”

“把妹呀!”

“還是男人了解男人。”陳默癟嘴點頭,一副相當認可的樣子,“那時候姑娘真好看,當然,我不是說現在姑娘不好看啊!我是說那時候的姑娘,眼睛裏總有種光,假如在春天,在陽光明媚的時候,她們的眼睛就特別動人,比寶石還好看。她看你一眼那感覺,就像能多活十年。她要一直看著你,你就能長生不老,跟宇宙同歸於盡。億萬年後,另一個宇宙的人到咱宇宙一看,都是殘骸,唯一發現的東西是電磁信息。丫們一分析,一複原,是一個姑娘的眼神!太好看了。”

“你這也太誇張了。”

“絕對不誇張,我形容得還不到位呢。你不覺得這世上最美的東西,就是春天裏,姑娘們迷茫的眼睛嗎?那時候唱歌,就是為了讓她們看著我,讓我長生不老,最後和宇宙同歸於盡。”

“很顯然,你失敗了。”

“幸好我失敗了,不然你們還怎麽活啊?”陳默笑道,“我發現這幾天不吃藥,不喝醉,也能睡著了。”

“你的抑鬱症還沒好啊?”

陳默兀自搖頭:“我的抑鬱症雖然不嚴重,但這東西像幽靈似的,死纏爛打,沒辦法藥到病除。真心說,今天跟你說的話,比我過去幾年說得還多。”

“希望能保持下去……”

聽陳默這麽說,王燁的心裏其實是震驚的。今天,陳默對他說的話,還不及江詩蕾半個小時囉唆得多,但陳默居然用“過去幾年”這樣的長度來衡量,可想而知,他這些年過得是多麽的冷僻和孤獨。

“老哥,你今晚收入不菲啊?打算怎麽囂張一下?”

“回家睡覺。”

“好,我讚同。”

第二天一早,窗外下起了牛毛細雨,大地一片陰沉。天邊的烏雲和搖晃的樹葉,電線上的麻雀和來往的車輛,都像蒙上了一層薄紗,打傘的路人偶爾經過樓下,放眼望去,宛如印象派油畫。

九點左右,門外傳來了連續而持久的敲門聲。學生們都去上班了,這個點兒會是誰呢?陳默邊想邊去開門,一看,麵前赫然出現了兩個警察,一男一女,他們向陳默客氣地敬禮。

“您是陳默陳先生嗎?”男警問道。

“我是陳默。”

“陳先生你好,我們是附近派出所的,有事要跟您說一下。”男警察個兒不高,但非常壯碩,他一邊抖落傘上的雨水一邊說。

女警笑得很甜:“我們能進去嗎?”

“當然。”陳默欠身讓二人進門。

男警把傘立在門口說:“對不起,我們可能會踩髒您家地板。”

“沒關係,這邊請。”

兩個警察在客廳的沙發上落座,女警從上衣口袋掏出一本巴掌大的黑色記事簿,等陳默在對麵的椅子上落座後,男警開口問道:“陳先生,是這樣,您昨天晚上八點左右,是不是在三裏屯附近的地下道賣唱了?”

陳默這才明白,自己可能是闖了禍:“是啊,唱了一首就離開了?我沒犯罪吧?”

女警笑逐顏開:“不至於,您別緊張。”

男警接著說:“沒您想得那麽嚴重,隻不過對於您這樣的明星,我們希望,您還是不要隨便到公眾場合演出,否則像昨天那種情況,我們真的非常麻煩。”

陳默一本正經地點頭道:“知道了,下次不會了……哎呀,我給你們倒杯水吧,這一緊張,什麽都忘了。”

男警摘下帽子笑道:“別別別,我們不喝,您別忙了。昨天那種情況,您應該能預料到吧?”

“我還真沒想到會變成那樣子。”

女警蹺著二郎腿,把記事簿搭在膝蓋上說:“視頻我們都看了,感覺比演唱會還過癮呢!”

“不好意思,給大家添麻煩了。”

男警說:“沒關係,您下回注意。”

“得嘞。”

女警從兜裏掏出一盒磁帶,那是陳默第四張專輯《開天》,隻見女警莞爾一笑:“陳老師,您能給我簽個名嗎?我媽特喜歡你,我從小也聽您的歌,後來我當上警察,我爸說這就是從小聽搖滾的下場。”

三人笑作一團,陳默接過磁帶和筆,簽名後遞回女警。

女警滿臉歡欣地說:“陳老師,我能跟您合張照嗎?”

“沒問題。”

男警接過女警的手機,給他們兩人拍了好幾張,之後滿臉堆笑著說:“陳老師,要不咱仨一起合個影唄?我也特喜歡您的歌。”

“好啊!那怎麽照呢?要不叫個鄰居?”

“不用!”男警從上衣口袋摸出一根塑料棒,“我帶自拍杆啦!”

送走了警察,沒多久便接到王燁的電話:“老哥,您住這地方在哪兒啊?我怎麽找不著啊?”

陳默透過窗戶一看:“我都看見你的車啦,往上看!我跟你揮手呢!”

“哦!看到了。”

王燁一進門就前前後後打量了好幾遍陳默租住的房子:“老哥,你就住這種房子呀?要麽說情懷得餓死人呢!”

“這房子不錯啊,至少我能在這兒睡個好覺。”

王燁坐進客廳沙發:“那就好。”

陳默沏了兩杯茶放在茶幾上,與王燁並排坐下:“視頻怎麽樣?”

“火啦!”王燁掏出手機,“你看,都上熱門話題了,搖滾巨星陳默在地下道驚豔開唱……哎,我先說明啊,這可不是我炒作的,有網友認出你啦!”

“隻要不是你炒作的,我可以接受。”

“不過,網上也有人批你,你看,落魄歌手在地下道賣唱,是炒作還是陰謀?一個曾紅極一時的搖滾歌手,昨日竟在地下道賣唱,可謂噱頭十足。現場一度出現觀眾情緒失控的情況,造成了不可忽視的公共安全隱患,我們不禁要問,這種炒作方式,真的好嗎?”

“這位搖滾歌手,不僅成功吸引了大眾眼球,還讓不少文藝青年觸景生情,紛紛在網上歌頌那段輝煌的搖滾年代。但這種跳梁小醜的炒作形式,近年來屢見不鮮。如何引導大眾正確合理地消費藝術,欣賞藝術,是全社會都應深思的現實問題。”

王燁滑動手機屏幕:“這是撰文罵你的,還有一些評論特毒,你看啊,想錢想瘋了,都想到地下道了,能不能給手機貼膜的留條活路?時間會證明,他就是一個丟人現眼的老男人。大家散了吧,醜人多作怪。”

陳默望著窗外的細雨輕打綠葉,王燁的聲音在漸漸弱化,他好像聽到了女兒彈奏的鋼琴曲,也想起了過去的輝煌歲月。

“……很煩這種炒作的套路,求大叔放過我們吧!搖滾樂已死,別打著搖滾的旗號在那兒裝文藝。這老男人不抑鬱了?視頻裏觀眾都是托兒吧?表演不輸奧斯卡。出軌看多了,換個口味,來看看**裸的炒作。老頭兒,該去領低保了……老哥,老哥!你怎麽了?”

聽到王燁叫自己,陳默這才回過神:“啊,沒事。”

“網上什麽人都有,你不必在意。原來江詩蕾發張吃羊蠍子的照片,都有人說她炒作打廣告。”

“這是好事,表達是一種權利嘛,過去的年輕人用搖滾表達自己的態度,現在用網絡,是一樣的。”

“絕對不一樣。”王燁不屑一笑,“現在有些人,壓根兒就是網怒症,見什麽都得罵兩句,自己那點兒事都弄不清,還成天在網上跟人較勁兒,我很難理解。”

“正常,你不可能讓所有人都去理解你。”

王燁舉起麵前的茶杯啜了一口:“我還有個好消息。”

“說吧。”

“今兒一早接了個電話,是菠蘿音樂節的主辦方,邀請你參加這月底在杭州舉辦的菠蘿音樂節。”

“菠蘿音樂節?”陳默淡淡一笑,“這名字真土啊!”

“別管人名字土不土,人家這音樂節傳播力特強。我問了幾個業內人士,都說不錯,去的全是大腕,能在這音樂節上拋頭露臉,那絕對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成,聽你安排。”

王燁撩起袖子,看了看手表:“那你跟我走吧,人家主辦方和那些明星有個局,請你一起過去。”

“幹嗎去?”

“吃飯啊!順便,我再跟他們談談演出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