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再一次來到“放克”,陳默心裏是忐忑的,但隻要想起女兒的話,心裏便會放下許多糾結。開場舞剛剛結束,今天的重頭戲是說唱歌手龐傑,這個隻有二十一歲的年輕小夥,是新晉網紅,在網上有不少粉絲。

電子音樂響起時,龐傑開始了沙啞而抑揚頓挫的說唱,那聲音仿佛黑天殺豬,悲壯而執拗。坐在角落裏的王燁和陳默在一片噪聲中喝下了第一杯酒。

“陳老師,您還是想通了!”王燁向後一仰,懶散地靠進柔軟的沙發,“我就說嘛,什麽理想主義,什麽搖滾不息,都是扯淡。發展,發展才是第一要務。”

“咱不聊這個。”陳默冷冷地說。

王燁悠閑地說:“什麽意思?您找我不就想東山再起嗎?”

“不,我隻想把搖滾唱下去,唱給更多人聽。”

“那不就是東山再起的意思嘛!”

“我知道世界變了,這個時代的人不需要那麽多表達,所以搖滾活得很難。但我還是想把它唱下去,這就是我的想法。”

王燁咧嘴一笑,帶著些許無奈和不屑:“陳老師,你這麽說就有點兒文藝了,那本質不就是……想再火一把嗎?你要不火,誰聽你唱歌呀?”

“你為錢,我為搖滾。”

王燁快速地咂巴著嘴:“嘖嘖嘖!陳老師,別玩兒什麽不忘初心那種小文藝的東西,這個在電影裏演一演,騙騙小孩也就得了,現實生活,誰鳥這東西?”

陳默的聲調鏗鏘有力:“我鳥!”

“好好好,咱不討論這個成嗎?”王燁有板有眼地說,“這都是哲學問題,沒意思啦!”

“好,那我直說了。”陳默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咱們可以合作,你幫我宣傳,我隻唱歌,別的不管。我可以去地下道唱,但不能用炒作的方式宣傳,以後也不能。”

“我沒聽錯吧?”王燁一臉驚訝,“不炒作,我怎麽給你宣傳?那有用嗎?我把你地下道賣唱的視頻傳上去,然後打個“搖滾歌手地下道獻唱”的標題,您覺得有人看嗎?你身上有那麽多噱頭,幹嗎不炒呢?陳老師,我看你壓根兒還是沒想通啊!”

“宣傳,要實事求是,你可以把我的名字標出來。而且,去地下道賣唱,對我來說,已經是炒作了。”陳默說,“這是我跟你合作的底線,至於炒作私生活之類的事情,我不希望看到。”

王燁沉思良久,很顯然,在這段靜默的時間裏,他的內心發生了許多次博弈:“好吧,那咱們試試。”

“每次宣傳,怎麽宣傳,你都要提前讓我看看。比如,地下道賣唱,你宣傳的標題可以是‘搖滾歌手陳默在地下道獻唱’,但不能是‘落魄的搖滾巨星,如今在地下道賣唱為生’,明白嗎?”

“好吧。”王燁有些失落,“可是……”

“就這樣吧,以後表演,我聽你安排。至於收入,按照你們經紀人的規矩訂個合同,我會簽的。”陳默起身說,“想好了聯係我,假如你覺得不合適,不合作也無所謂。你就當我今天沒來過。”

王燁起身堆笑:“說句心裏話陳老師,像您這樣的藝人,我還真沒見過。不知道為什麽,從那天第一次見您,這心裏就有種特怪的感覺,我這麽說您別生氣……我一方麵覺得您有點兒傻,另一方麵,又覺得您傻得似乎有點兒道理。”

兩人相互一笑,這是王燁第一次看到陳默臉上露出了帶有溫度的微笑。

王燁伸手同陳默一握:“陳老師,希望咱們合作愉快,也希望在合作中,你能得到你想要的,我也能得到我想要的。”

“希望如此。還有,以後別叫陳老師,叫我陳默,或者叫我老哥。”陳默走向出口,回頭一揮手,“我等你電話。”

回去的路上,陳默回憶了剛剛在酒吧和王燁的談話,他忽然發現,自己好像正發生著潛移默化的改變,就像春天的樹葉,總是在無人知曉的夜晚偷偷變綠。過去,陳默非常恐懼和他人交流,在別人麵前,他無疑是少言寡語的人。就算全世界都用啞語交流,他也寧願一直把雙手插在褲兜裏。除了和親人之間的交流,隻要能避免的談話,他一律充耳不聞。

但是今天,在這個眼裏隻有錢的年輕人麵前,他居然打開了關閉已久的心扉,這讓陳默自己都覺得驚訝。更讓他驚訝的是,他居然對一個陌生人微笑了。

回到出租屋,進門看到那三個胖瘦各異的學生,盤腿圍坐在客廳地上,中間放著幾紮啤酒,還有幾隻塑料袋,分別盛著涼菜、熟肉和花生米。

大壯見陳默關門便喊道:“陳叔,過來喝兩杯吧!”

陳默把鑰匙揣進褲兜,客氣地說:“不用了,你們玩兒吧,我去休息了。”

渾身精瘦的猴子起身拽住陳默的袖口:“陳叔,狗熊被女朋友甩了,這會兒正戴著綠帽子難受呢,你就陪他喝兩口唄。”

望著幾個學生明亮的眼睛,陳默忽然想起了三十年前,自己身邊那些充滿理想的樂手,但又有些不一樣。現在的學生眼神裏閃耀著更多的是無奈和迷茫,但在那個被稱為理想主義的年代,年輕人的眼神裏,更多的是憤怒、表達、堅毅和自由。

陳默微微一笑:“狗熊失戀了?”

大壯喝得酣暢淋漓:“你沒見他滿臉放綠光啊?”

坐在地上的狗熊舉起酒瓶吹幹,然後**氣回腸地說:“噫籲嚱,危乎高哉!沒事兒陳叔,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成,那我陪你們喝幾口。”

陳默搬來客廳的椅子,坐在學生們中間,順手脫了外衣,丟在旁邊的沙發上。

大壯一看,滿臉震驚:“喔!陳叔,你這胳膊上的紋身真好看啊……這是一把吉他,這些鳥是鴿子吧?”

陳默手裏捏著酒瓶,看了看自己的紋身說:“對,是鴿子,鴿子象征和平,還有自由。”

“什麽時候紋的?”猴子湊近腦袋,雙目炯炯。

“三十多年前啦。”

“唔!陳叔,那時候紋身,在別人眼裏是不是流氓啊?”

陳默哈哈一笑:“差不多吧……狗熊,你怎麽被女朋友甩的?”

“陳叔,這很正常!”狗熊醉眼惺忪,語速拖遝,“誰都……向往幸福的生活,她找個有車有房的,我……祝福她,我祝她幸福。我無所謂……”狗熊眼淚嘩啦嘩啦的,小溪一般默默地滑過臉頰。

“來,陳叔陪你喝一個,想哭就哭,別壓抑自己。”

兩人碰瓶,狗熊大口吹了起來,搞得啤酒沫噴了一臉。

猴子大笑:“我去,你慢點兒喝。”

狗熊放下啤酒瓶問道:“陳叔,你年輕的時候,姑娘們也喜歡有錢人嗎?”

陳默接過大壯遞來的煙,點燃吸了一口說:“那你還真不知道。我年輕那會兒,姑娘可都是不愛大奔愛歌手。即使再窮的文藝小夥也有姑娘愛。”

“真好,我真想活在那個年代。”狗熊語重心長地說。

“得了吧?就算你活在陳叔那年代,照樣沒人愛。你看看你,一身糙肉,哪個地方長得文藝啊?”大壯插話道。

“說什麽呢?”狗熊用胳膊蹭掉鼻涕和眼淚,大喊:“猴子!你他媽把我吉他搬過來,我給你們看看,我他娘有多文藝!”

“得了吧?”猴子嬉皮笑臉地說,“就你那水平,還叫文藝,頂多叫丟人現眼。”

“你搬不搬?”狗熊一臉憤怒。

“給他給他,你給他拿來!”大壯說。

猴子回臥室拿來狗熊的民謠吉他,上麵貼滿了花裏胡哨的貼畫,有美少女戰士、有哆啦A夢……

“這是……這是我給我女友彈的第一首歌。”狗熊接過吉他,眼睛迷迷瞪瞪地在琴上看了半天,費了好大工夫才擺對手指,按了個G和弦,隨後緩緩掃了一下唱道:“那片笑聲讓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兒——”

和弦沒變,又掃了一下:“在我生命每個角落,靜靜為我開著——”

由於琴聲和歌聲顯得格格不入,猴子咧嘴大笑:“媽呀,難怪人家跟你分手呢!”

“怎麽了?我這唱得不好聽啊?”狗熊一臉喪氣。

“你這一唱不要緊,人家姑娘絕望了。”猴子說,“照你這樣,我比你更文藝,吉他給我!”

猴子搶過吉他,連和弦都沒按,直接一通亂掃,邊掃邊喊:“床前明月光啊,啊疑是地上霜,哎?舉頭望明月來,我低頭思故鄉。”

狗熊和大壯衝著他直翻白眼。

陳默笑而不語。

“陳叔,你紋身上有吉他,應該也會彈吧?”大壯轉頭問道。

陳默點頭道:“會一點兒。”

猴子連忙把吉他遞給陳默:“陳叔,快來一首,拯救一下這位失足青年吧!”

“陳叔,你唱一首,我高興,我吹兩瓶!”狗熊跟著起哄道。

“成!”陳默接過吉他,“你們想聽什麽?我隻會唱搖滾。”

“搖滾?好厲害啊!”猴子驚歎道,“您快唱吧!隨便什麽都成。”

陳默掃了下琴弦,發現聲調完全不對,花了半分鍾調好琴, solo一小段,然後點了點頭。三個學生光聽這段solo,便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陳默閉起眼睛,按下A9和弦,然後輕輕一掃。

……

我曾經問個不休

你何時跟我走

可你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掃弦漸強漸快,三個小孩出神地望著陳默,在那渾厚高亢的嗓音裏,這明亮的房子仿佛越來越小,似乎到了難以承載這些音符的地步。三個人仿佛看到了天空、草原和沙漠。)

我要給你我的追求

還有我的自由

可你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哦——你何時跟我走

孩子們隨聲合唱起來)

哦——你何時跟我走

掃弦再次加重,幾乎就在琴弦繃斷的邊緣。假如說,陳默剛剛的嗓音還顯得遼闊蒼涼,那現在,他開始了聚力而炙熱地吼唱。)

腳下的地在走

身邊的水在流

可你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陳默的嗓音開始撕裂起來)

為何你總笑個沒夠

為何我總要追求

難道在你麵前

我永遠是一無所有

哦——你何時跟我走

狗熊似乎不再悲傷,他在陳默的歌聲裏漸漸變得激動、躁動、狂動,他脫下短袖,露出肥碩的肚子,拿起啤酒,一邊喝,一邊隨著陳默的歌聲,憤怒地吼叫著。)

哦——你何時跟我走

哦——你何時跟我走

……

夜裏,陳默躺在**,望著女兒送他的書,眼皮不禁沉重起來,四肢就像被水草緩緩纏繞,這是許久都沒有的困倦。對於長期失眠的陳默來說,這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他睡著了,而且做了一個很甜很甜的夢。

第二天醒來,晨曦像金色的粉末鋪了滿床。陳默覺得神清氣爽,他竟然幹勁兒十足地把房子裏裏外外打掃得幹幹淨淨。坐在客廳喝茶的空當兒,他接到了王燁的電話:“老哥,地方我選好了,咱在三裏屯附近一地下道唱,最好是夜裏十點多,冷清些,比較容易激發觀眾的同情心。”

“幹嗎要冷清?我是去唱搖滾的,又不是去裝慫的!”

“……我想想啊,要不然咱八點多開始,那會兒的人不多也不少。”

“可以。”

“需要樂隊嗎?”

“不需要,我一人就成,你給我弄一台充電的便攜音響,還有麥克風。”

“沒問題,到時候我叫兩個攝像過去,咱們提前半小時到,讓他們布一下景。”

“有這必要嗎?你不用那麽刻意,隨便拿手機錄一錄不就完了?”

“那不成,手機效果特差!傳網上都是馬賽克,人還以為這幹嗎呢?”

“那你用攝像機啊?”

王燁長歎一聲:“好吧,我帶個DV過去……老哥,往後你叫我小燁就行,大名兒顯生分。”

“好,那就麻煩你了小燁。”

“什麽麻煩不麻煩的。”王燁嘿嘿一笑,“那咱今兒下午五點,北京飯店門口見,我先請您搓一頓。”

“不用了。”

“您不賞臉?好歹我是您經紀人啊!”

“好吧,吃烤鴨。”

“得嘞。”

下午三點半,陳默戴起墨鏡,背上吉他,在出租屋附近乘四號線到西單,又換乘一號線到王府井。抵達北京飯店門口,正好五點差一刻。等了五分鍾,隻見滿頭大汗的王燁跑了過來:“哎喲,早知道不開車啦,差點兒給我活生生堵死!”

“你們這年輕人,開什麽車?身子全開廢了。天氣好的時候,多騎自行車吧!”

“我琢磨今兒有霧霾呢,坐車裏不是安全嘛!”王燁揮汗如雨,“沒想是大晴天,還這麽熱……來老哥,我給你背吉他。”

就這樣,一老一少兩個人,穿過王府井人山人海的街頭,眼前到處是形色各異的外國人和逛完故宮的旅遊團。這些五湖四海的人們,操著天南地北的口音,絡繹不絕地拍照砍價上廁所,麵帶興奮,又有些疲憊。

兩人有說有笑地走進全聚德,坐在明亮的大廳裏,點了隻烤鴨和兩個素菜。幾分鍾後,美味上桌,二人風卷殘雲,茶過三盞,陳默問道:“你那藝人出軌了?”

王燁嘴裏還嚼著米飯:“這你都知道了。”

“我上網查的,那小姑娘看著挺清純,怎麽就出軌了?”

王燁麵帶失落,長歎一聲:“唉!不說這個,一說我就難受。”

“那你作為經紀人,現在是什麽情況?”

“我還能什麽情況?辭職了唄。要不然我哪有時間跟您混啊……”王燁覺得這句話有些不大對勁兒,連忙賠笑,“老哥,您別生氣,我沒那意思啊!”

“我知道。那女孩挺紅,錢也來得快嘛!”

“這您還真說對了,別的不提,光出去剪個彩、站個台,少說就要一百萬。”

“現在明星真厲害。”

王燁放下筷子,雙臂搭在桌上:“哎?老哥,其實我挺納悶兒啊,你說像你這範兒的明星,過去也那麽輝煌,怎麽能落魄……”王燁話到嘴邊才覺得不妥,於是咧嘴一笑,“怎麽就流落風塵了呢?”

陳默淡淡地說:“落魄就落魄,什麽叫流落風塵,又不是進青樓了。我們那年代,大家唱歌就為唱歌,誰也不知道怎麽掙錢。我記得那時候開演唱會,門票貴點也就幾塊錢。後來,香港那幾家唱片公司進來,開始搞簽約……你可能也知道,他們隻在乎歌曲是誰創作的,是誰唱的,並不在意樂隊裏那些一起玩音樂的人。

“所以唱片公司說,他們隻簽我。跟我一起玩音樂的那些人,他們不管。這事兒非常糟糕。你想想,這麽一來,我們還怎麽玩兒?他們除了表演費,基本沒別的收入。自從我簽約之後,雖然大家不怎麽提這事兒,該表演表演,該排練排練,但我能感覺出來,其實已經沒原來那麽自然了。”

王燁聽得神遊物外。

“後來樂隊就不斷走人,唱片雖然出,但做得都很水。搖滾這東西,凝聚力特重要,假如樂手之間,沒有長時間的磨合,做出來的音樂,就是散的。”

王燁問:“散的?什麽意思?”

“好的搖滾樂,肯定是樂隊每個人的意念疊加,發生共振,向著一個方向衝擊,所以有力量。打個比方,假如領奏吉他和鼓手之間磨合不到位,沒有共同的音樂認知,那做出來的音樂,聽上去就很怪,像兩匹馬,一個往東一個往西,你說馬車能走嗎?

“這樣一來,核是散的,就沒那麽硬。而搖滾樂的天性就是硬,缺這個,做不出好音樂。後來到九十年代末,忽然一夜之間,MP3來了。這對於唱片業來說,簡直是滅頂之災。一方麵,樂手流動太大,好音樂做不出來;另一方麵,即使做出來,搞成唱片,也基本賣不出去。

“後來經濟發展,社會變革,生活節奏越來越快,如你所說,人們都忙著掙錢,音樂無時無刻都在發揮它的娛樂作用,搖滾樂的那種表達方式,就變得與時代格格不入了……

“你說得對,搖滾樂的沒落是自然現象,是潮流,你無法左右人們的追求,你隻能左右自己的追求。中國搖滾的黃金年代,物質相對匱乏,我們都沒掙到錢。現在經濟發展了,我們也掙不到錢了,所以,就成了現在落魄的樣子。”

陳默講完,冷笑著拿起茶杯,一飲而盡。

王燁無可奈何地感歎道:“那你後來怎麽不寫歌了?”

“看著搖滾一天不如一天,我把自己關在房子裏一邊寫歌,一邊使勁兒想,怎麽能讓搖滾再活過來?結果我發現,我越是想這事兒,越是寫不出歌。後來我離婚了,再後來……我就抑鬱了。”

“我看你今天晚上要唱的歌,都是別人的歌,你為什麽不唱自己的歌?”

陳默望著窗外人來人往,一時無話可說。

“老哥!哎!老哥?我說話你聽見了嗎?”

陳默應聲一笑:“自己的歌不好聽。”

“誰說的?”王燁掏出手機,點開播放器,“這《搖滾的雞蛋》多好聽啊?”

王燁點開播放,陳默一把搶過手機,按下停止,然後將手機扔在桌上:“喝茶。”

見陳默有些怒意,王燁隻好作罷:“成,唱誰的歌無所謂,反正都是搖滾樂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