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這是豐台區一家豪華酒店,陳默和王燁在停車場下車,向酒店大門走去。王燁遠遠看見主辦方經理站在門口迎賓。這個四十歲上下的男人,麵色蠟黃,一臉小心翼翼,同別人握手時,總賠著熱情過度的笑容。

見王燁走來,經理趕忙上前握手:“王總好王總好……這位就是搖滾巨星陳默老師吧?”經理畢恭畢敬地握住陳默的手,“我太喜歡你了,你的歌我都聽過。”

陳默客氣回話:“謝謝。”

“經理,您最喜歡陳默哪首歌啊?”王燁逗趣地問。

“都喜歡,都喜歡。”

“最喜歡哪首嘛!”

經理咂巴著嘴,沉思片刻:“哎呀,好多年沒聽了,有些想不起來!應該是那首《藍蓮花》吧?”

陳默仍保持著禮貌的微笑:“謝謝你。”

王燁眼珠向上一瞥,又看了看陳默的表情:“好了經理,陳董在幾樓啊?那些明星都到了嗎?”

“在三樓豪包,基本都到了,您和陳老師請吧。”

在門迎小姐帶領下,兩人乘電梯到三樓,繞過一段寬闊的走廊,在一扇金碧輝煌的雙開門前駐足。門迎小姐推開大門,躬身請他們進去。

陳默的視野頓時開闊,五米高的天花板上,巨大的水晶燈垂著數以千計的水晶球。燈下的圓桌上,坐著將近二十號人,其中幾位,是當今樂壇炙手可熱的明星。

“哎呀!陳老師終於來了。”一個麵相清瘦、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迎麵走來,和陳默熱情地握手,“我可等您半天啦!”

王燁向陳默介紹:“這位就是主辦方公司董事長陳董。”

“陳董,你好。”

“陳老師,咱可是本家呀!”陳董爽聲大笑,牽著陳默向圓桌走去:“來來來,快請上座。”

圓桌後方,有一塊巨大的電子屏幕,菠蘿音樂節的各種宣傳海報在上麵反複播放。屏幕周圍站著幾個身穿旗袍的女孩,盈盈笑著。陳默和王燁的座位和陳董相鄰,此刻,他們站在座椅前,背對電子屏幕,陳董對眾人介紹:“各位,這就是搖滾巨星陳默,你們搞搖滾的應該聽過。”

陳默抱拳作揖:“諸位好,我是陳默,初次見麵,幸會。”

眾人紛紛起立,向這位樂壇前輩表示了自己的敬意。

“既然大家都站起來了,那咱們舉杯吧,來來來,預祝第十一屆菠蘿音樂節圓滿成功!”

陳默對紅酒一直不感興趣,所以小小地抿了一口。眾人入座,刺頭樂隊的男主唱艾克指著王燁說:“哎?你不是江詩蕾的經紀人嗎?咱們見過啊!”

刺頭樂隊是近年來樂壇不可小覷的一股音樂力量,他們唱風多變,在搖滾裏融入了許多新鮮元素,主唱艾克富有**的硬核嗓更是深受年輕人喜愛。

“哎喲喂,您還記著呢,我差點兒都忘了。從那兒辭職都幾年前的事兒啦!”王燁敷衍道。

“哦……”艾克點點頭,腦袋後的馬尾辮隨勢輕擺。“聽說江詩蕾出軌了,罵的人還不少呢!平時裝得挺清純,真是沒想到啊!”

眾人隨之一笑。

王燁說:“沒關係,才出了一次嘛,比那些亂搞男女關係的人強多啦!”

作為一名老經紀人,娛樂圈的八卦,王燁心知肚明。刺頭樂隊之所以紅透半邊天,不單單是因為他們的音樂風格獨樹一幟,和音樂風格一脈相承的,還有主唱艾克的戀情,他是樂壇出名的雙性戀,今天和女人去酒店,明天和男人去別墅。當然,圈子裏的人都明白,這是刺頭樂隊的“話題箱”,隻要艾克一有動作,刺頭樂隊立馬能登上熱門話題榜。所以他們的吸金能力,絕對是當今樂壇數一數二的。年輕人喜歡刺頭,喜歡艾克,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那與眾不同的行事風格。

王燁這句話,很顯然把矛頭直指艾克,但艾克毫不在意,反倒大笑起來:“哎呀,一個純情女演員的經紀人,現在跟著我們的搖滾老前輩跑江湖……哎?昨天在地下道掙了多少?有你的分成嗎?”

王燁一怒,準備起身,被陳默一把按住:“我唱了幾十年搖滾,運氣不錯,一直在台上唱,還從沒去地下道唱過。昨天喝了酒,性子一來就去了,讓大家見笑了。”

陳董覺得氣氛不對,於是鼓掌大笑:“老哥,你昨天那表演太精彩了,我看了十多遍!記得當年自己年輕的時候,為了追姑娘可沒少唱陳老師的歌。”

“我爸也是陳老師的鐵杆兒。”說話的女孩,是最近火到掉渣兒的民謠歌手白薇。

“謝謝。”

“陳老師,您今天來了,有個事我得告訴您。”陳董一本正經地說,“因為您是第一次受邀參加我們音樂節,有些事兒,您可能不明白,王總也可能隻是一知半解。我們音樂節,歌手們唱的歌,大多是自己的原創。當然,不是不能唱別人的歌,您應該知道,唱別人的歌,我們是要給創作者掏費用的。其實對於您,唱自己的歌應該沒問題吧?我就特想聽陳老師唱那首《搖滾的雞蛋》。”

陳默單手捏著桌上的高腳杯,沉思片刻後說:“陳董,我不唱自己的歌。”

“為什麽呀?”

“不唱就是不唱,對不起。”

見陳默沒了表情,語調又鏗鏘有力,陳董也不好強求,連忙用笑聲化解了尷尬:“沒關係沒關係,唱別人的歌也好,就像昨天那首《無地自容》,太棒了……來來來,大家吃,這涼菜也不能放太久。”

席間,陳默沒怎麽吃,在陳老板的客氣下,才勉強動了幾筷子。其他明星都是菠蘿音樂節的常客,他們彼此熟悉,有說有笑,端著紅酒來回跑,很快在桌子旁玩開了。陳默對陳老板說:“失陪一下,我去接個電話。”

走出宴會廳,陳默順著頭頂的指示牌走進衛生間。站在洗手池的鏡子前,陳默點了支煙,深深吸了一口,仿佛把全世界都吸了進來。腦海裏,不禁又閃過1987年的畫麵。那是很難再登上的巔峰,也是沒落的他不敢再麵對的輝煌。

就在此時,陳默聽到廁所格擋裏有兩個人在聊天兒。

“什麽東西!一個破老頭兒還耍大牌兒,這種場合,連點兒眼力見兒都沒。”

“也不知道陳老板怎麽想的,居然請個過氣這麽久的老家夥來音樂節。”

“估計沒幾個年輕人聽,鬧不好還得扔鞋!”

“你說這老東西落魄這麽久了,咋還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啊?這陳老板也是狠角色,在他麵前居然還賠笑呢!”

“這大叔估計有背景,再說,人家再落魄,也是老資格。”

“看著就惡心,端架子,倚老賣老。”

“你還別說,他們那代人,就喜歡端架子,都覺得自己特牛逼,總那副不可一世的臭德行。”

“算了算了,跟咱也沒關係,反正又不同台演出。”

“我呸!我得多倒黴才跟他同台演出啊?”

“好了嗎?”

“好了,回去吧!”

陳默連忙把煙頭掐在水池裏,轉身躲開了。

回到宴會廳,王燁居然已經跟陳老板勾肩搭背地喝了起來,這讓陳默不得不佩服這小子的公關能力。

陳默坐回原位,兩分鍾後,刺頭樂隊的兩個樂手也跟了進來。

陳默端起酒杯說道:“大家靜靜,雖然我是這兒年紀最大的歌手,但在菠蘿音樂節,我是新人。現在,我想認識認識大家,請諸位以後多多關照。”

王燁對陳默說:“走,我陪你挨個兒認識。”

在王燁陪同下,陳默走到刺頭樂隊四人麵前:“這幾位是刺頭樂隊的成員,這位叫艾克,是他們主唱。”

“艾克,你好。”陳默和艾克碰杯。

“陳老師,我小時候也聽您的歌,我出道那會兒還經常模仿您呢!”

陳默開懷大笑:“謝謝謝謝……你介紹一下這幾位吧。”

艾克揮手一一介紹:“這是我們鼓手小戰,這是領奏吉他喜子,這是貝斯小林。”

“你們好。”陳默盯上了剛剛在衛生間說話的喜子和小林,“貝斯小林,吉他喜子,一看就是高手啊,王燁,你看這喜子的波浪頭,小林這撮綠毛也好看。”

喜子說:“謝謝陳老師誇獎。”

小林說:“我們都喜歡陳老師,是不是?來陳老師,咱們喝一個。”

陳默和喜子、小林碰杯說:“幹了啊!”

喜子小林一飲而盡,見陳默隻抿了一口,喜子眉頭一皺:“哎?陳老師,說好幹了,您這養金魚呢?這叫幹了嗎?”

“晚輩跟長輩喝酒,你見過長輩喝幹的嗎?”陳默冷冷地說。

兩人聽陳默這麽一說,頓時沒了脾氣。陳默又笑道:“開玩笑,開玩笑,你們別生氣。王燁,給兩個小兄弟倒滿,這次咱們一飲而盡。你們喝兩個,祝你們好事成雙。”

小林笑說:“謝謝陳老師。”

酒滿後,三人再次碰杯,小林、喜子又一飲而盡,陳默仍是抿了一口,兩人一看,一臉的懵。艾克跟其他人也瞠目結舌。

喜子大聲道:“陳老師,你這幾個意思?”

“讓你們喝兩個,你們覺得什麽意思?”

小林說:“陳老師,您有點兒過了。”

“你個老東西,活膩了吧?”喜子吼道,“信不信我折了你!”

陳默把酒杯扔在地上,剛邁出一步,就被王燁拉住:“老哥,您別亂動,跟我回座,經紀人給你解決。”

幾個小年輕表現出了有事不怕事的行事風格,站在原地說著不痛不癢的風涼話。陳默隻字不語,八風不動,在王燁勸返途中,趁機從桌上抄起個金銀饅頭砸了過去,由於視線迷離,正好砸在艾克臉上。陳老板和眾人全都上前勸和,在一片吵吵鬧鬧之後,好歹才讓場麵冷靜下來。陳默坐回原位,不管不顧地點了支煙。見刺頭那邊個個凶神惡煞,王燁端著酒杯起身道:“我老哥架子大,實在對不住各位,我先自罰一杯。”

陳默抬頭問:“你這是幹嗎?”

王燁神秘兮兮地給陳默擠了下眼睛。

王燁喝幹,又倒滿,擎著酒杯徐徐向喜子走去,道:“對不住了喜子哥,您千萬別生氣。來,我先幹為敬。”王燁咧嘴一笑,再飲一杯,轉而舉起酒瓶倒滿,然後一手酒瓶一手酒杯,不深不淺地笑道:“跟喜子哥再碰一個,您別往心裏去啊!”

喜子覺得王燁算是給足了麵兒,這才就坡下驢,訕訕一笑。他端起酒杯,站在王燁麵前,不陰不陽地說:“我們也有錯,你安慰一下陳老師,年紀大了,玻璃心。”

兩人相對一笑,似乎把盞釋懷,見喜子喝起來,王燁翻手便把杯裏的酒潑了喜子一臉,然後厲聲喝道:“你算個什麽東西?”

說時遲那時快,話音未落,王燁舉起右手紅酒瓶,順手就拍在喜子頭上,隻聽“嘭”的一聲,登時開了瓢。

眾人一時看傻了眼,全場陷入一片死寂,直到喜子倒地,惡狠狠地喊道:“王燁,我他媽弄死你!”大家這才晃過神兒。刺頭樂隊的小林撲上來,一拳砸在王燁臉上。這個小林可不比尖嘴猴腮的喜子,他身材高大,形如鐵塔,胳膊上的腱子肉青筋爆脹,虯結細密,一拳打得王燁身似陀螺,趴倒在桌。王燁倒是鎮定自若,捏起那一摞卷烤鴨的薄餅重重拍了小林一臉,又趁機補了一腳。

場麵頓時雞飛狗跳,陳默拎起酒瓶,被旁邊的歌手連忙攔下。勸架的越勸越忙,陳老板趕忙叫來保安,這才將事態平息下來。喜子躺在血泊裏,漸漸暈了過去,滿臉錯愕的艾克說喜子暈血。

此時此刻,叫救護車怕是來不及了,陳老板招呼幾個手下,把喜子背上自己的車,連忙送往醫院。王燁站在桌前,扯了隻雞腿,邊啃邊對陳默說:“丫腦袋上全是玻璃碴兒,特好看。”

陳默拍了拍王燁的背,氣定神閑地笑道:“策略不錯,戰術新穎,但手法不太利索。”

幾分鍾後,艾克送走喜子又跑回來,站在門口大喊,“陳老板,我告訴你!”他直指陳默,“這老東西要去音樂節,我就拒絕參加。你自己選,有他沒我,有我沒他!”

艾克喊完,轉身又消失在門外。誰都能察覺到,這位有些娘炮的當紅歌星唾沫橫飛的樣子,帶著明顯想把王燁和陳默淩遲處死的意味。

陳老板眉頭緊皺,火急火燎地對陳默說:“陳老師,你們這是幹嗎喲?這下可怎麽辦呀?”

陳默舉起那杯抿了無數次的紅酒,癟嘴一笑:“陳董,今天這事兒,我對不住你。音樂節我不去了,你好好辦,有機會咱們再合作。”陳默一飲而盡,轉身帶著暈暈乎乎的王燁離開了。

回到車上,陳默點了兩支煙,一支遞給王燁。事實上,此時此刻的香煙對王燁來說,是一種恰到好處的存在。

他仰起被打得紅腫的側臉,若有所思地說:“老哥,謝謝你替我報仇!”

“我什麽時候替你報仇了?”

“你不是因為那幫孫子說江詩蕾的壞話才過去找刺兒的嗎?”

陳默嘿嘿一笑:“我沒那麽偉大。”

王燁在煙霧中眉飛色舞地說:“你看我用酒瓶開瓢那姿勢狂不狂?是不是跟你那天晚上一樣帥?”

陳默輕輕搖頭:“不行,一看你就沒打過人。用酒瓶開瓢兒,講究穩、準、狠。一定要抓住瓶頸,用瓶肚子重擊額頭。那樣不僅力道十足,而且視覺效果強,有氣勢。”陳默用雙手在王燁麵前比比劃劃,“你看你,抓著瓶肚子打人,效果不但不好,而且容易自殘。”

“記住了,一定吸取經驗。”王燁沾沾自喜,“說實話,從小到大,這還是頭一回打人呢。你知道我掄酒瓶那一刹那,腦子裏在想什麽?我在想你那天打人的樣子,太他媽搖滾了。”

“瞎說,別把搖滾跟打人往一塊兒擱。”

“就是一種感覺!”

“也好!”陳默望著車窗外淅淅瀝瀝的小雨說,“人這輩子,凡事總得經一次。你這輩子要是不打一回架,多無聊啊?”

“可不是嗎?跟江詩蕾混的時候,成天在公司求爺爺,在外邊告奶奶,為了錦衣玉食,苟苟且且,我那點兒殘存的獸性全被壓製了。誰罵我,我都一臉客氣,壓根兒沒想到能變成今天這樣兒,太爽了!”王燁摸了摸自己紅腫的臉,“哎喲,還有點兒疼,火辣辣的。”

“別往臉上想,一會兒就好了。”

“哦,知道了。”王燁跟小孩似的吐出嘴裏的煙,“你也別在意,這個音樂節咱不去,還有別的演出呢!”

“什麽演出?”

“音樂嘉年華。”

“什麽意思?”

“實際就是旅行演出。我今早接的電話,這個演出是一家飲料公司主辦的,由各地旅遊局承辦,一共三場表演,分別在敦煌、拉薩、大理各演一場。主辦方提供房車和差旅費,估計那車上全是他們的廣告。主辦方說,咱們必須從北京出發,一路開到敦煌,再到拉薩,最後到大理。雖然時間有些長,但演出費比音樂節高多了。”

“我覺得這個不錯,挺新鮮。”

“本來我是拒絕的,畢竟音樂節的性價比要高很多。一方麵周期短,另一方麵,傳播力也強。這個嘉年華,缺點太多。”

陳默不讚同地說:“有什麽缺點?我看挺好。又能唱歌,又能旅行,多好啊!”

“你要這麽覺得,那也成。”王燁把煙頭扔出窗外,雷霆乍驚似的說,“哎?我有個主意,咱可以把每一站演出的經過拍成視頻,然後剪輯一下,傳到網上,我估計肯定能火。”

“我隻管唱歌,宣傳是你的事兒。”陳默微微一笑,“不過,那麽大個房車,就咱們兩個人啊?”

“還有工作人員。”

“我有個請求。”

“說唄。”

“要是去的話,我不想帶工作人員,我要帶自己的樂隊。”

“主辦方說他們會在當地找樂隊,設備什麽的一應俱全。”

“我要帶自己的樂隊。”

見陳默鄭重其事地堅持,王燁連忙揮手說:“好好好,我打電話問問他。”

一番詢問後,王燁掛了電話:“主辦方說可以,但演出費不會增加。”

“沒問題。”

“那咱們現在幹嗎去?”

“找個地方醒醒酒,下午我帶你去見幾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