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這家叫“放克”的酒吧算是後海一帶較大的一家,消費水平不低,環境別具一格,像座廢棄工廠,四壁滿是塗鴉。顧客憑會員卡進入,低級會員,一萬開卡。王燁是“放克”的高級會員,過去,他經常帶江詩蕾來這兒放肆。作為公眾人物,生活總會壓抑,沒事的時候撒撒野,洋酒啤酒一通亂喝,心情會莫名其妙地好起來。
夜裏八點多,黃昏潑了墨似的,轉眼黑了下去。王燁走過天橋,眼前一片車水馬龍。天邊看不到星星,除了霓虹,一片朦朧,像霧像霾又像風。糊裏糊塗走了一段,不知不覺到了後海邊。跑步的、遛狗的人來人往,談情的、說愛的密密麻麻。有些酒吧,深深淺淺地往外傳著歌聲。最近民謠橫行,一夜之間,蹦出來許多民謠歌手。
隻想找點兒酒喝的王燁,此刻站在“放克”門前,他看了看台階下的演出海報,立刻從花花綠綠的畫麵裏,看到了一張冷酷似鐵的臉。
“這不是前兩天打人的老爺子嗎?”王燁看海報上寫著:搖滾天王陳默,暴力美學,讓你不再沉默。
王燁走到門前,指著陳默的海報問守門的年輕人:“這老爺子什麽時候演出?”
保安抬起手表一看:“九點開始,還有十三分鍾。”
“這老頭兒唱什麽呀?”
“《雙截棍》。”
王燁哈哈一笑:“搞笑吧?人可是唱搖滾的,你沒騙我吧?”
“假一賠十!”
“成!那我倒想看看。”王燁掏出金光閃閃的會員卡,在保安的會員機上一掃,“滴”的一聲後,保安躬身道:“尊敬的貴賓,這邊請。”
走進“放克”,幾個穿著暴露的女孩正在台上,伴著輕快的電子樂和炫目的射燈大跳熱舞,王燁不是第一次來,他知道這是“放克”式開場舞,開場舞之後,才是重頭戲。
“放克”的桌椅,有的是非常簡單的鐵藝風格,有的是非常舒適的歐式套件,王燁在角落的高級會員區入座,這裏有柔軟的豪華單人沙發和獨立調酒區,是他和江詩蕾的固定據點。
根據會員信息,服務生送來了王燁存在酒箱裏的半瓶龍舌蘭和一瓶威士忌,望著桌上被燈光點亮的酒瓶,王燁恍惚間又想起了江詩蕾。半個月前,他還和她在這兒無憂無慮地喝到天昏地暗,在大醉和斷片兒之間高談闊論,煮酒江湖。誰想轉眼間,江詩蕾就成了汙點明星,而自己也成了無業遊民,真是世事無常,無常最常啊!
這時,舞台暖光驟亮,台下掌聲雷動,尖叫迭起。那個表情堅毅的打架老男人,斜背著吉他從台後走來。主持人不知躲在什麽地方,隻聽音響裏傳來了介紹歌手的旁白:“搖滾天王陳默!今夜,讓我們一起來感受他的暴力美學吧!現在,請大家站起來,準備好你的呐喊、咆哮和尖叫,各就各位,表演馬上開始!”
王燁叫來服務員:“給我一桶冰塊、兩聽可樂。”
許多年輕人都向舞台聚攏,燈光在主持人的話結束後盡數熄滅,隨著一聲刺耳的電吉他聲盤旋拉起,一連串鼓點轟然落下,周圍的燈光再次大放異彩,台下的年輕人全都尖叫起來。
陳默在暴躁的節奏中猛烈迅速地狂掃琴弦,看得王燁渾身燥熱起來,他連忙給酒杯投下冰塊,可樂威士忌二比一,大口喝幹後,心裏不但沒有冷卻,反倒更加熱血沸騰。
隻聽陳默大喊一聲:“嗚呀!”
……
快使用雙截棍
哼哼哈嘿(台下年輕人呐喊)
快使用雙截棍
哼哼哈嘿(王燁無法自製地隨聲吼道)
沒事我有輕功
走來走去
為人耿直不屈
一身正氣
……
王燁沒想到,這老男人居然如此不走心,連歌詞都唱錯。但這核爆炸一般的金屬搖滾感太過於動人心魄,叫王燁覺得,這老男人除了強大,還是強大。這些年跟在江詩蕾身邊,也見過不少年輕的搖滾明星,雖說都是炙手可熱的角色,但從來沒給過王燁如此渾身戰栗的感覺。可以說,當這個嗓兒門渾厚沙啞的老男人一開口時,王燁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然後一絲一絲的酥麻從天庭直抵腳後跟兒。
……
快使用雙截棍
你快用雙截棍
沒事用雙截棍
哼哼哈嘿
沒事用雙截棍
哼哼哈嘿
哼哼哈嘿
哼哼哈嘿(年輕人幾近瘋狂)
快使用雙截棍
……
陳默用電吉他冷酷地solo起來,左手在琴麵之間上下飛馳,手指加花的速度如同鬼魅,那不斷升高的音符如同被火藥炸裂的彈片,密密麻麻地射穿了整個空間,王燁甚至擔心麵前的酒瓶會因為共振而爆裂開來。
在一串密集的鼓聲中,這首金屬搖滾版的《雙截棍》落下了帷幕。所有人瘋狂呐喊:“再來!再來!再來……”
老男人點了支煙,深吸一口,對著麥克風緩緩吐出來。王燁以為他要說聲“謝謝”之類的話,萬萬沒想到,他竟然什麽都沒說,隻對著麥克風吞雲吐霧,還有意無意地咳嗽兩聲。當他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撚滅時,台下的年輕人再度瘋狂起來。
第二首歌仍是在一片嘔血的呐喊中結束。
王燁坐在角落裏,用手機瀏覽了陳默的資料。這位曾經聲名顯赫的搖滾巨星,似乎在王燁生命裏從來沒有出現過。手機屏幕裏,那些瘋狂的舊照片和不勝枚舉的專輯名稱、獲獎榮譽,仿佛隔著時空,向王燁展示著一個無比榮耀的年代。
但王燁的確沒聽過陳默的名字,作為娛樂圈混飯的人,這確實不合邏輯。除非,他曾經輝煌一時,卻在王燁入行以前,就已經一文不值了。或者說,是被人遺忘了,對於明星,這是最殘酷的現實。就好像馬戲團裏那隻風靡一時的猴子,死就死了,不會有人記起它叫湯姆還是羅比。
但無論如何,王燁見證了他實力非凡的唱功。此時此刻,在王燁心裏,這個穿趿拉板兒的老男人,就像一顆滄海遺珠。作為一名職業經紀人,他敏銳的商業嗅覺頓時蘇醒了。他腦海裏湧出了許多掙錢的點子,那無數個商機和無數種可能在他心裏縈繞不絕,他提醒自己,不能坐以待斃。
王燁走出自己的位置,在後台禮貌地攔下了正欲離開的陳默:“陳老師,您好。我是黑馬經紀公司的職業經紀人,我叫王燁。”他掏出自己的錢包,抽出名片雙手奉上,“能不能和您認識認識?”
“不能。”陳默麵無表情地說。
“您看看名片再說嘛!”
陳默背著琴包,接過名片掃了一眼:“字兒太小,看不見。”轉手又塞回王燁手中,錯身便想離開。
“哎哎哎……別介啊?”王燁連忙阻攔,“您別走啊?我就是想跟您聊聊。”
陳默冷冷地說:“對不起,我實在沒那工夫。”
“陳老師,我有辦法讓您東山再起,您有沒有興趣?”
陳默咧嘴一笑:“東山再起?我幹嗎要東山再起?”
“哎哎哎……您別走啊?給我十分鍾成嗎?我真想跟您聊一聊。”
陳默揚起頭看了王燁一眼,“有酒嗎?”
“有,絕對有,想喝什麽隨便挑!”
“那就十分鍾。”
王燁豎起大拇指笑道:“陳老師局氣!”
坐進柔軟的沙發,陳默依次拿起王燁桌上那兩瓶看了看,逗趣地說:“有錢人啊?喝這麽貴的酒。”
“您別擠對我!”王燁拿起酒杯問道,“陳老師,兌些可樂嗎?”
“別糟蹋東西!”
“得嘞!”
王燁倒酒的空當兒,一個女孩跑過來問王燁:“您是江詩蕾的經紀人吧?能麻煩您幫我要一個簽名嗎?”女孩手裏拿著江詩蕾不久前剛發行的一張專輯,滿眼期待地望著王燁。
“對不起,你認錯人啦!”王燁悻悻地說。
“不可能啊?我都看您半天啦!”女孩掏出手機說,“和網上的照片一模一樣啊?”
“不好意思,我真不是什麽經紀人,對不起您嘞!”
“好吧!那算了。”女孩意興闌珊,轉頭又看了眼坐在沙發裏的陳默,“大叔,雖然你不是明星,但比明星唱得還好聽,棒棒噠!”
“謝謝。”陳默點頭致意。
女孩離開後,陳默喝酒問道:“你是不是江詩蕾的經紀人?”
“是啊!您也知道江詩蕾?”
“不知道。”陳默說,“那專輯好聽嗎?”
“瞎唱的,KTV水平。”王燁喝幹杯裏的酒,“陳老師,聽說您有抑鬱症?現在怎麽樣?”
“還行吧!”
“您現在一個月演幾場啊?”
“有時候三五場,有時候一場也沒。你應該知道,時下沒幾個人聽搖滾,大家都活得很麻煩,哪兒還有生活的**?”
“陳老師,我說我能幫你東山再起,你信嗎?”
陳默癟嘴一笑:“怎麽東山再起?”
“炒作啊?現在這年代,不炒作誰知道你是誰?都說酒香不怕巷子深,屁話!你要不炒作,誰知道你家有沒有酒?您說對嗎?”
“你打算怎麽炒我?”
“咱可以去地下道賣唱,然後錄視頻,傳到網上。名字就叫……您別生氣啊,我就是一說。名字就叫‘昔日搖滾巨星落魄,如今在地下道賣唱為生’。我去公關幾個網絡紅人轉發,不出半小時,肯定大麵積傳播,一夜之間,保準你火遍大江南北。”
“接下來呢?”
“接下來咱們接演出啊,什麽大型文藝晚會、大型綜藝節目,最好再弄點兒感情危機女友緋聞,不斷製造話題,不出半年,肯定能東山再起。”
“小子。”陳默給自己酒杯倒滿,“你覺得有意思嗎?”
“有啊!”
“你不覺得現在這娛樂圈,就是讓你們這幫人搞臭的嗎?”
“話不能這麽說。這叫什麽?這叫產業鏈。”王燁雙目圓睜,炯炯有神。“為什麽炒作?不就是增加明星的吸金能力嘛。陳老師,別管什麽娛樂圈臭沒臭,那都不是咱們該考慮的問題。臭怎麽了?能圈錢就成啊?您說是不是?”
陳默點了支煙,笑而不語。
“難道您就喜歡在這種不見天日的酒吧裏賣唱為生?好一點兒幾千,差一點兒幾百,掙的都是毛票,你算算你幾百年能在北京買套房?”
“年輕人。”陳默朝王燁臉上吐了口長長的煙,然後把酒喝剩半杯,轉手將煙頭扔進杯中,“嘶啦”一聲,“你掙你的錢,但別往我身上打主意。”
陳默起身就走,王燁連忙勸阻:“哎哎哎,陳老師,您聽我說嘛……”二人走出酒吧,一路邊走邊說,“難道您不想東山再起嗎?您就不覺得對於一個曾經的搖滾巨星來說,現在這種生活很垃圾嗎?”
陳默把視線落在王燁以外的地方:“你想聽真話嗎?”
“想。”
“是很垃圾。”
“那您就不想改變一下?炒作這種手段,大家都在玩兒,市場需要嘛!”
陳默突然止步,對著王燁冷冷一笑:“年輕人,你知道我們這代人,和你們有什麽區別嗎?”
“洗耳恭聽。”
“我們成長在一個理想主義的年代,搖滾,是純粹自由的、充滿理想的一種情感表達,它想表達的內容是對生活的熱愛。它批判冷漠、謊言,鼓舞人們去奮鬥、去相愛,它應該是真實的,倔強的,不容造假的。所以我可以活得很垃圾,我願意為它付出代價,你明白嗎?”
王燁不屑一笑:“陳老師,別傻了,談什麽理想主義,時代變了!我們需要錢,需要發展,我們需要快速消費,我們需要用快餐文化填補空虛。假如您真的堅守信念,幹嗎要跑來唱《雙截棍》呢?陳老師,您別生氣,我說的都是現實。這時代潮流浩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您幹嗎非要逆水行舟呢?”
“我知道你說得對,這也是搖滾沒落的原因。”陳默麵無表情地說,“我知道以我的身份,炒作能掙到錢,可搖滾呢?你想讓我給搖滾抹黑嗎?”
“我去!陳老師,你怎麽就是聽不懂呢?”王燁火燒眉毛似的,“搖滾不搖滾跟咱有什麽關係?屁關係都沒!別再說什麽搖滾了,還什麽理想主義、獨立思想,現在的人不需要這些,大家在乎的是錢,是地位,是及時行樂,搖滾算什麽?您幹嗎非要執著於這個呢?”
陳默低著頭沒有說話。
“說白了,您唱什麽都無所謂,就像江詩蕾,卡拉OK水平怎麽了?人就是願意花錢買來聽,就算鬼哭狼嚎也有人買。為什麽?因為你身上有噱頭,有炒作的點!陳老師,我說話有些直,您別往心裏去。其實,隻要把您過去那輝煌稍稍一炒,立馬就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對不起,咱就聊到這兒吧。”陳默似笑非笑地說,“別再跟著我了,你應該知道,我脾氣不好。”
“陳老師,陳老師!”
望著陳默漸行漸遠,王燁隻能無奈地喊道,“您想通了,一定打電話給我,我二十四小時開機。陳老師!名片塞您琴包裏啦,上麵有我電話,您可別忘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