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打人事件發生兩天後,陳默決定從自己租住的房子裏搬出來,他已選好了南五環的一處老樓,和幾個大學生合租。這樣一來,每個月還能省下一筆錢,供陳小沫留學開銷。

陳默叫來搬家公司,叮囑工人哪些搬哪些不搬之後,自己便等在樓下抽煙。那天一早,天灰蒙蒙的,不時飄著牛毛細雨,沒過兩小時,又晴開了。陽光穿過飛雲傾瀉而下,地上本來就不多的雨水立馬蹤跡全無。

陳默坐在小區涼亭裏,拿著煙盒跟打火機,一支接一支地吸。他肩上斜挎的軍綠帆布包,顯得非常老舊。想來,這隻挎包已陪了他三十多年。挎包裏裝著女兒的照片,還有其他一些雜物。

此時電話響起,陳默一看,是陌生號碼,便掛了。兩分鍾後,鈴聲又響了起來,陳默一臉的不耐煩:“喂!我是陳默。”

“陳老師您好,我們酒吧想請您過來表演……”

陳默打斷女人的話:“哪兒的酒吧?”

“我們在後海。”

“怎麽唱?多少錢?”

“您這兩天在網上火了,我們想請您過來唱一首《雙截棍》,再唱首《龍拳》,最好能唱出重金屬那範兒……”

“對不起,我不感興趣。”

“哎陳老師!等等啊,您隨便哼哼就成,瞎喊也無所謂啊,兩首歌五千塊……”

“再見。”

搬家公司陸續把東西抬上這棟南五環的老樓,同租的三個大學生為表示友好,也跟著上下幫忙。

學生們都是剛畢業的北漂,三人租住在這間兩室一廳的一室裏,二十平方米左右的空間,擺著兩張高低鋪,三張電腦桌和幾把椅子,屋裏站四五個人就會顯得擁擠不堪。

這幾個孩子顯然不知道麵前這位大叔是曾經叱吒風雲的搖滾巨星,所以一口一個“大叔”,叫得頗為親切。

個子較高的學生自我介紹:“我叫大壯,這個胖些的叫狗熊,這個皮包骨頭的叫猴子,大叔貴姓?”

“免貴姓陳。”

三個學生異口同聲:“陳叔好!”

“你們好,以後相互照應。”

“那自然,遠親不如近鄰嘛!”胖墩墩的狗熊一邊幫陳默整理東西,一邊笑道。

“陳叔,您是幹什麽職業的?”

“我?”這突如其來的問題一下難倒了陳默,他沉思片刻,“我就一下崗工人,現在到處打工,沒穩定工作。”

“哦!”大壯意味深長地點著頭,“我們都是去年畢業的,現在在同一家軟件公司上班。”

“陳叔,我們公司有個看大門的保安不幹了。”猴子說,“要不您來吧?工資還不賴,主要是穩定。”

陳默把被褥鋪在**,笑道:“謝謝你們,我考慮考慮。”

“那您抓緊考慮,否則被人搶了飯碗兒。”

“謝謝。”

幾個人說說笑笑,陳默的電話突然又響了起來,掏出一看,還是陌生號碼:“喂,我說不去了,您能不能別再煩我?”

“什麽?”電話那頭一女聲驚歎道,“你不來了?你已經一個星期沒來看你母親了!”

陳默一聽,連忙看了看手機屏幕,這才晃過神兒,原來是養老院的電話:“啊!實在不好意思,我馬上過去。”

“抓緊時間!”

和三個學生打了招呼,陳默便出門坐地鐵,前往位於大興南邊的一家養老院。自從六年前,陳默父親去世後,他母親就聯係了這家養老院,第二個月便搬了進去。從前年春天開始,本來一向好脾氣的老太太,性格突然變得暴躁起來,有時候,還會經常忘了陪護人員的名字。養老院的人告訴陳默:“你母親可能得了老年癡呆。”後來送去醫院檢查,果不其然。

這家養老院環境不錯,建在城郊僻靜處,院子裏樹影婆娑,花香馥鬱。此時此刻,在陪護人員的組織下,一眾老頭兒老太正坐在陰涼裏唱歌,他們每人手拿一冊唱本,唱的都是《映山紅》、《南泥灣》一類的老歌。

見陳默走來,一位身穿粉袍的陪護女孩上前笑問:“陳先生是嗎?”

“是啊。”陳默彬彬有禮。

“院長說,請您先去趟辦公室。”

“哦!有什麽事兒嗎?”

“應該吧!請跟我來。”

在女孩帶領下,陳默走進一棟二層粉樓,在第二層右手最裏邊的院長辦公室前,女孩敲了敲門。

“請進!”屋裏有人喊道。

女孩扭動門把手,推開木門,欠身讓陳默進去。

“院長,你好!”

“陳先生啊!”麵前這個五十來歲的老男人指著辦公桌對麵的旋轉椅說,“快請坐……叫您來呢,是有件事兒跟你商量一下。”

“您說。”

“你母親啊,最近這個病惡化得有些厲害。”

陳默莞爾一笑:“是嗎,我還不知道。”

“所以要讓你知道嘛!”院長把手裏的圓珠筆扔在桌上,“從幾天前開始,你母親出現了小便失禁的情況,我們也問了醫院,大夫說這是病情惡化的結果,而且往後,惡化的速度可能會更快。”

陳默把手心的冷汗抹在褲腿上:“難道那些藥已經沒用了嗎?”

院長眉眼側低,不屑一笑:“準確來說,不是沒用了,是效果不大了。”

“當然,你也不必擔心,我們不會因為老人家病情加重而怠慢她,這點請你放心。”

陳默眼簾低垂,腦袋輕輕一點:“謝謝院長。”

“隻不過……現在護理出現了更加複雜的情況,自然就要增加一筆額外的護理費,希望陳先生你能理解。”

“理解,當然理解。”

“好!院裏決定,在李彩霞原有的護理費上,增加一筆醫療護理費,每年兩萬,可分四次繳清……陳先生?聽清楚了嗎?”

“哦!聽清楚了。”

“也可以一次性繳清,明白嗎?”

“明白。”陳默臉上平靜,但內心焦灼,心裏對母親的愧疚和自己的無能相互糾纏,一股莫名的酸楚湧上眉梢。

院長從身邊的文件夾裏抽出兩張A4紙遞給陳默:“好,那請在這份新協議上簽個字吧!”

從院長辦公室出來,陳默躲進牆角,連忙用手拭去眼眶裏打轉的淚花。腦海裏,那些真切、模糊、斷裂而又難忘的回憶漸漸浮現出來,他記得在每個冬天的清晨,母親會為他拿來在爐火上烤溫許久的棉衣;記得小時候每次闖禍,母親雖然生氣,但怎麽也舍不得揮下那隻停在半空的手。她的話不多,卻總是微笑,在她眼裏,陳默永遠都是個不聽話的孩子。

從粉樓出來,陳默看見陪護女孩推著輪椅上的母親走進了一片樹蔭。他上前從女孩手裏接過輪椅,推著母親來到一個石凳旁,自己往石凳上一坐,準備點火吸煙,卻聽媽媽說:“你好,養老院不讓吸煙。”

陳默看了看麵無表情的媽媽,轉手把煙塞回煙盒:“您記得我是誰嗎?”

老太太頭發花白,麵色蠟黃,她曾是一位和藹可親的中學老師,雖說年過七旬,但臉上皺紋並不多。聽陳默問話,她緩緩將掛在胸前的老花鏡戴起來,細細打量了陳默一番,似乎驚喜地發現了什麽:“你不是那個……養老院新來的保安小江嗎?”

她深深淺淺的語調,就像樹蔭下偶爾吹過的涼風,叫陳默為之一顫。她肩頭的羊毛圍巾在一陣晃動後跌進了後背與輪椅之間的縫隙,雖說是盛夏,但老人瘦弱的身體卻經不住一絲清涼。

陳默將羊毛圍巾拉起來,給她重新蓋好:“是啊,我就是保安小江,阿姨記性不錯。”

“怎麽了?又跟你爸吵架了?哎喲喂……怎麽又哭了?”老太太從毛衫裏取出紙巾遞給陳默,“噥,快擦擦,男兒有淚不輕彈,別動不動哭喪個臉。”

在母親的訓話裏,陳默擦去眼淚,微微一笑:“我跟我爸吵架,那都是家常便飯,怎麽會哭呢?”

老太太嘴角掛著尚未褪去的笑意:“你們這些年輕人,就不愛聽父母說話。我們家那兒子,跟你一樣,也經常跟他爸吵架。一吵半個月,誰都不理誰,都是強驢。”

“阿姨,您兒子是幹嗎的?”

“我兒子?”老太太哼哼一笑,“就是個不務正業的人。打小不聽話,成天就喜歡唱歌。我跟他爸都希望他能當一個科學家,最差也要當一個工人,將來為社會貢獻力量。誰知道怎麽了,他居然跑去賣藝了。”

“您生氣嗎?”

老太太望著遠處不斷翻滾的雲浪,長歎一聲:“一開始生氣,後來也想開了。我經常給他爸說,人這輩子,有沒有出息都是別人眼裏的,我就希望我兒子健健康康,吃飽穿暖,這就夠了。不過你別說,這小子還真弄了點兒名堂呢!”

“什麽名堂啊?”

老太太捂嘴一笑:“鬧不好你聽過,他現在可是大名鼎鼎的歌星呢!好多人都認識他。”老太太說到這兒,表情生動了許多,“他叫陳默,唱搖滾的,你聽過嗎?”

“當然聽過。”

老太太笑得含蓄:“就知道你聽過,畢竟都紅遍大江南北了嘛!”

“您為他驕傲嗎?”

“當然,我當然為他驕傲了,哪有當媽的不為兒子驕傲的?”

“阿姨,您有這麽好的兒子,幹嗎還住養老院啊?”

老太太臉上又閃過一絲失落:“他婚姻不好,事業又忙,我不能再連累他呀!其實有時候,我倒希望他是個普普通通的人,有個好家庭,做個好丈夫,當個好爸爸,比什麽都強。男人嘛,一輩子忙忙碌碌,到最後圖個什麽呢?不就是圖個幸福的家庭嗎?假如到最後落個一無所有,除了我這個當媽的難過以外,還有誰能理解他、心疼他呢?”老太太迎著陽光淡淡一笑,“可我畢竟陪不了他一輩子,所以我隻能希望,他能再遇見一個人,像我和他爸爸那樣,嘮嘮叨叨地把日子過完。不求什麽大富大貴,不要孤單就好。”

陳默低下頭,在哭泣中強顏歡笑。

“你說什麽?”

“哦,我沒說什麽……我就是想問問,假如有天您兒子成了過氣明星,您還會為他驕傲嗎?”

“什麽是過氣明星?”

“就是過去特紅,現在不紅了,沒幾個人知道的明星。”

老太太點了點頭,似乎明白了陳默的意思:“人不可能永遠站在山頂,你說是不?其實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不是失去了榮耀,而是習慣了沉淪。”

陳默笑了笑,又問:“他經常來看您嗎?”

“來啊,經常來,昨天還來了呢!”

和媽媽在樹下坐了許久,陪護的女孩過來對陳默小聲說:“陳先生,今天天氣不錯,我們要給老人洗澡。”

“哦,好的,我幫你推吧?”

“不用。”女孩握住輪椅推手,笑道,“你可以去奶奶的房間等著,洗完後我把她送回去。”

“那麻煩你啦。”

輪椅的輪子轉動起來,陳默望著媽媽漸行漸遠的背影,聽她笑著對女孩說:“這小江,還跟他爸爸鬧矛盾呢!”

在陳默眼裏,媽媽是一米一米離開的。但在陳默心裏,她卻是那麽遙遠,仿佛每一秒,都離開了幾萬光年。

坐在石凳上,他點了支煙,想起了那場開價五千元的演出。他掏出電話,撥通了那個陌生號碼:“喂,我是陳默,你們的演出是什麽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