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驚 變

顯然,張國生的故事到這裏才剛剛開始,但這個故事再也沒有從他的嘴裏講完。

“別出聲,有動靜!”李癮坐在張國生旁邊,邊說邊將手搭在他肩上,使勁兒往後推了一把,張國生本來就蹲著,一下子重心不穩滾倒在地。李癮立刻把身體繃緊站起來,把他整個護在了身後。

我見他雙眼直直盯在高處光禿禿的冰川頂上,那座冰川不是很高,突兀在山穀之間,離我們的直線距離不到八百米。

我見勢也趕緊把李申拉到身後,他估計被李癮這麽一驚一乍嚇得夠嗆,整個人縮了下去,趴在地上緊緊地抱著頭,身子一陣陣發抖。

其他人都已經將武器從背包裏拿了出來,嚴正以待。不過,我們手裏的這些武器都不適合遠距離射擊,如果對麵山頭的確有動靜的話,還有點兒麻煩了。

藏哥、陸飛和楊董小心翼翼地挪到我和李癮身旁,五個人站成一排,將張國生和李申圍在身後,確保他們倆的絕對安全。

等了一會兒也不見有什麽動靜,對麵冰川頂沒有一株植物,也沒有一絲一毫可以遮蔽的物體,一眼望過去隻看得見被太陽照射得刺眼的白光和一些突兀在外的黑色石麵。

“會不會是那些工兵?”陸飛小聲問了一句。

楊董接過話道:“不知道,我怎麽看著根本就沒什麽動靜呢?李哥你是不是看錯啦?”

我一想,楊董之前還靠著聽聲音開了一個密碼盒,按理說他的聽覺是極好的,為什麽說沒有什麽動靜呢?

“咦,這是什麽?”

我們一起把眼睛移到楊董身上,見他蹲下去從草叢裏用兩根手指頭夾出一塊圓柱形的玩意兒,那玩意兒還在陽光底下泛著光。

等看清了,我的心髒都快跳到嗓子眼兒裏去了,一枚A式狙擊步槍子彈,這裏有狙擊手!

“隱蔽!隱蔽!”藏哥喊了一嗓子,直震得我耳膜刺疼。我立刻將頭重新轉回對麵的冰川頂,一塊看上去十分尋常的冰麵突然輕微地反射了一下陽光。

我們四人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趴到地上的,除了楊董。

情急之中,藏哥趕忙伸出手,想拉住他的褲腿,手伸到一半,槍響了。

我十分熟悉狙擊槍的聲音,但這個槍聲是我聽過最小的,沉悶得似乎是一塊巴掌大小的石頭被砸進了沙堆當中,波瀾不驚。

楊董就像自由落體一般往下墜去,兩指夾著的子彈被甩到空中,兩隻手也不受控製地向上揚起,左手指頭部位在半空中綻放出一抹鮮紅,這一幕仿佛被短暫地定格在了我的眼睛裏。

我眼睜睜地看著楊董的食指和中指在接觸彈頭的瞬間衝擊下被炸斷,一股濃鬱的血腥味四散開來,之前他還用這兩根靈活的手指轉動黑盒上的密碼按鈕。

楊董重重地栽倒在地,臉上的表情猙獰得可怕,鼻孔裏像老牛似的“呼呼”出氣。

藏哥從衣袖上撕下一條碎布,生怕弄疼了他,小心翼翼地替他做了簡單包紮。但血實在太多了,黑色的布條很快被浸濕,藏哥一看不行,又撕下一塊緊緊綁在他的手臂上。藏哥倒像個粗中有細的小媳婦兒,楊董把頭轉朝另外一邊,牙齒咬得“咯咯”響。

幸好我們所在的位置是個小坑,俯下身,地麵凹陷正好將我們藏在了裏麵。對麵的冰川不高,在那個位置看不到我們,否則如今我們早已被對麵那人爆頭了。然而這並不是長久之計,周圍都是光禿禿的地麵和壁立千仞的冰川群,那人在冰川頂上瞄一輩子,我們也得一輩子趴在這個小坑裏。

我有些著急,更多的是氣惱,轉回頭,張國生正微微仰頭朝對麵望,表情莫名鎮定,對這樣的場麵似乎早已見怪不怪。趴在他旁邊的李申表現得就像個正常人了,他剛好把深埋在手臂裏的頭抬了起來,臉色煞白,眼睛裏滿是驚恐。

論年紀,他可以做我爺爺,我突然從他想起了那個被我叫作“爺爺”的人,從他去世到現在應該有十年了吧?從李申無助的眼神裏,我心裏莫名升騰起一個信念,無論如何,我都要保護他的安全。

“張老,這是些什麽人?”藏哥替楊董包紮好傷口,轉回頭去問道。他的口音確實很重,聲音又粗,說話時像個男高音歌唱家。

張國生搖了搖頭,把眼鏡摘下來用衣袖擦了擦鏡片,那隻瞎了的眼睛眼皮微微張開,露出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戴回眼鏡,可能注意到我正盯著他,也將那隻獨眼朝我看來,他的眼神很犀利,目光如炬,像一束閃電,那種眼神我隻有在那些當了十幾年狙擊手的眼睛裏見過,他到底是個什麽人?

“小吳,我記得你的檔案上說你是個狙擊手?”他盯著我忽然笑了起來。

我點頭說“是”,張老有什麽計劃?

他慢慢移到我旁邊,豎起食指讓我抬頭,自己先把頭微微抬起,指著對麵的冰川說:“你把眼睛往那座冰川頂往下移個十米看看,那個位置的冰層有些開裂了。”他也許是怕我看不清,接著說,“就是看上去像玻璃裂開了的那裏,很亮的那小塊區域。”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確實是,張國生那隻獨眼也忒好了。我記得山頂上那個人趴的位置正是在這一大塊冰層上麵,但那又怎麽樣呢?他不會是想讓我用衝鋒槍當狙擊槍用,把冰層打斷吧?這麽一槍出去,他就不怕雪崩?

“打下來,對著那塊裂層打……”沒等他說完,對麵狙擊手發現了我們,又是一聲低沉的槍響,子彈“啪”的一聲正打在我麵前的凍土,距離不超過十厘米,好在我身後有人把我一下子拉了回去,否則飛濺起的冰屑和石頭般硬的泥土隻怕已經在我臉上鑽出幾個窟窿來了。

我轉回頭,楊董毫無血色的臉上勉強綻開一個十分別扭的笑容:“吳哥小心。”我感激地點了點頭,想說點什麽,但看著他鮮血淋漓的手,又把到嘴邊的話憋了回去,心裏亂糟糟的。

我換了個靠邊的位置,盡量將頭壓低到剛好看得見冰裂的位置,瞄準了幾次,始終按不下扳機。這不是扯淡嗎?這麽遠的距離用衝鋒槍瞄準,就算不考慮風速等因素,這槍的有效射程是多少都不知道,這一槍出去和鬧著玩有什麽區別?

陸飛或許是見我幾次抬槍又放下猶豫不決,爬到我身邊,往嘴裏塞了顆花生笑道:“瘋了瘋了,衝鋒槍當狙擊槍用,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塊圓柱形的東西,放到我眼前,“你別看這新槍小,射程管夠,搭配上我這爺爺的爺爺祖傳下來開過光的瞄準鏡,那還不是瞄誰打誰,打他娘的!”

我接過他手裏的瞄準鏡,捏在手裏黏糊糊的,上麵的漆已經剝落得差不多了,有些地方還長著鏽,也不知道被他藏在花生堆裏多久了,有空隙的地方全被花生那層紅色的薄殼塞滿,散發著一股十分濃鬱的花生香味。

我從衣服上撕了條長布下來,將瞄準鏡和槍身固定好,正準備瞄準,李癮爬到另外一邊拍了我一掌道:“我覺得還是不靠譜,這樣,等會兒你把子彈全部打空掩護我跑過去,到那座冰川下麵他就看不到我了,咋樣?”

我說:“不行,對麵那家夥明顯是個‘鷹眼’,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他朝我笑了笑接道:“那個瓜娃兒打不著我,放心。”說著又從身上抽出那把寒光閃閃的匕首,背部微微隆起,做好向前衝刺的準備。

我知道他這是在舍命一搏,但現在還能有什麽好法子?對麵明顯有備而來,這裏的環境對我們來說著實不利。我們就像一條條被放在砧板上的魚,毫無辦法。況且我們還不知道對方究竟有多少人,想到這裏,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如果對麵不止一個狙擊手……

我把頭朝四周轉著看了一下,離我們最近的冰川上哪怕隻藏著一個狙擊手,我們也根本沒機會跑,但如果我猜的是對的,對方為什麽不出手?他們在等什麽?或者說是在確認什麽?七個身份不明的人,當中還有兩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潛入剛經曆了強震的天山,還有什麽比這更奇怪的?

李癮緊緊盯著遠處,全身繃緊就等我子彈出膛了,我趕緊壓了壓他的手臂,說出了自己的疑惑,讓他先不要輕舉妄動,我打一槍看看再作打算。等他點了頭,我才將眼睛重新移回瞄準鏡中。

陸飛說這槍的射程是夠的,但子彈恐怕沒有也沒法直線彈道射出,不僅得算上瞄準鏡和槍管的間隔距離,還得加上子彈偏移的距離,會偏移多少?不知道,隻能靠猜。

我眯了眯眼睛,重新瞄準,按在扳機上的手指卻絲毫不敢按下,狙擊手在目標不確定、瞄準未精確的情況下萬不能貿然開槍,這是我初次進部隊時教官對我說的,在往後的數十次行動當中我一直遵循,除了這一次。

我突然感覺到一陣刺骨的寒冷,低溫並非來自身下的積雪,也不是周圍接近於零甚至零下的溫度,而是從心底升騰起來的涼意。我想起了潛伏在熱帶雨林的那個夜晚,當時我就這樣趴著,槍響,那個人倒下的時候,那個叫孟南刀的人究竟還活著嗎?

我趕緊把思緒拉回來,果斷扣動扳機,槍響了。

陸飛的鑽孔技巧確實厲害,衝鋒槍的聲音恐怕已經被壓到了最低,“噠”一聲聽上去有點像玩具手槍,裝塑料子彈那種的聲響。槍一響起,對麵山頭又反射了一下陽光,不過很快停了下來,打偏了。

彈道並沒有如我所想的那樣出現很大的偏差,調整過度打在了離光線反射區域不遠的冰壁上,僅僅隻擊落下幾塊碎冰,我趕緊重新調整,正準備再次瞄準,身邊忽然刮起一陣風。

李癮如同一隻早已按捺不住的獵豹,反手握緊匕首,等我將眼睛從瞄準鏡移開的時候他已經跑出去一段距離,想拉住他是不可能的了。

我的心一下子懸到嗓子眼兒,怦怦直跳,抬起槍對著對麵的冰川頂就是一陣掃射。陸飛趴在地上罵罵咧咧,嘴裏因為塞了花生聽上去有些吐字不清:“你娘嘞,嚇得老子嘴裏花生都掉了,好你個不聽指揮的兵痞!”

打了一小會兒,彈夾裏的子彈空了。這把衝鋒槍屬於三連發模式,扳機一直按著不放便會連發三枚子彈,而後就要重新扣動扳機,李癮在前麵跑,我不敢把火力停下來,按一下三發,按一下三發,子彈消耗很快。

陸飛嘴裏大嚼著花生,嘴都快變形了還“咿咿呀呀”地怪叫,花生屑噴得到處都是。他端著槍,在我換彈匣的間隙,繼續朝對麵射擊,打到一半,另一個十分突兀的槍聲響了起來。

和之前響起的狙擊槍明顯是同一個聲音,但子彈並不是來自對麵,而是我們頭頂!

隻聽“叮”一聲細響,伴隨著一陣沉悶的倒地聲,李癮整個人撲倒在地,一動不動。我大叫了一聲他的名字,沒有得到一丁點兒回應。

我腦袋裏“轟”一下,耳朵“嗡嗡”直叫,身後的楊董和藏哥叫喊李癮的聲音仿佛一枚枚尖利的針,全往我耳膜上紮。

他中彈了嗎?我原本可以救他,和熱帶雨林那夜一樣,這種事情本來是可以避免的。

陸飛拍拍身上的冰屑,站了起來:“得,你吳朔不說話還好,一說話,哈哈,沒想到是個烏鴉嘴,這回咱們是插翅的肥豬,想飛也飛不動了!”邊說邊看著我往嘴裏遞了顆花生,抬起頭叫道,“出來吧,山上的朋友,樹後的朋友,石頭後的朋友,我看到你們了。”說完三步並作一步,往李癮所在的位置走去。

我抬起頭往頭頂的冰川看了一眼,這座冰川和對麵的那座有些不同,生長著許多結滿冰霜的灌木叢,當中不乏高大挺立的樹木。我敢肯定這裏麵隱藏了不止一個狙擊手,這回可能真要死在天山了。

我拍拍身上的冰屑站了起來,身後的藏哥扶著楊董,張國生扶住李申看似就要轟然倒塌的身子,也跟著站了起來。我趕忙過去幫忙扶住李申,他的身子還在不停地顫抖,一鬆手鐵定又縮下去。

現在不知暗處有多少槍口指著我們,這回可真是出師未捷身先死,看來是保護不了兩位地質學家了。

陸飛已經跑到李癮屍體旁邊,跪著把他的身子翻了過來,上上下下看了一會兒,突然驚呼道:“厲害厲害,這都沒死,各位快來看奇跡啦!”說著朝我們招了招手。

一聽李癮沒死,我們的步子跟著快了不少,大家都有些喜出望外的感覺,包括一臉煞白的楊董和李申。

一股無端生起的風突然刮了起來,灌進山穀中“嗡嗡”怪響,如天邊的雷聲一般,震得我汗毛都立了起來。那風還夾雜著飛揚而起的冰屑,全往我們臉上砸,眼睛都睜不開。眯了眼睛,周圍好像起了一層霧,白茫茫一片,蒙蒙朧朧。

我揉了揉眼睛,重新睜開,遠處一個巨大的黑影朝著我們一步步走來,那黑影又高又大,高度至少兩米五,寬度有我三個人肩並肩站著那麽寬,究竟是個什麽東西?

而在黑影後麵跟著四個人影,同樣也朝著我們所在的方向走來,是誰?

風在這時突然停了下來,冰屑如雪落般“簌簌”下墜,視野開闊了不少,那團巨大的黑影原來是陸飛。他巨大的身子再背上李癮後更顯龐大,可能是因為之前風起的緣故,他好像絲毫沒有感覺到在離他半米遠的地方,四個穿著厚迷彩服的人一直跟在他們身後,那四個人看上去似乎是外國人。

走在最前的是個藍眼睛、高鼻梁的中年人,約莫五十來歲,一頭金黃色的頭發從頭頂中間左右分開,麵龐消瘦,棱角分明,雖有老態但氣質非凡,或許是個英國人。其他三位不緊不慢地跟在他身後,左邊兩個肥頭大耳、滿臉橫肉,厚實的迷彩服絲毫遮擋不了他們一身的肌肉,身材又高又壯,就跟人熊似的,看著像俄羅斯人,二人麵部很是相像,不是雙胞胎一定也是親兄弟。

最後那個是個女人,不過麵貌也不像是中國人,倒像韓國人或者日本人,大概二十來歲,齊肩的玫紅色短發,濃眉大眼,高鼻小嘴,右耳掛著一枚鑲滿鑽的大十字架耳墜,閃閃發亮。一眼看過去是個美女,可整體再一看,她的麵部似乎結了層冰霜,表情就跟一團早已捏好形狀的麵團,那眼神還很怪,冷冷的,透出一股蔑視一切的意味。

風一停,四周立刻恢複了平靜,陸飛終於聽到了身後的動靜,單手扶住背上的李癮,另一隻手迅速伸進衣包掏出一把黑色的手槍,猛一轉身將槍口對準了當頭的那個金發外國人。這一套動作行雲流水,但我的視線卻被他一直在嚼著花生的嘴徹底吸引。這胖子的嘴究竟什麽時候會消停?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那個冷臉女人不動聲色地從腰間抽出一把寒光閃爍的武士刀,輕輕往上一提,刀鋒隻一閃,“叮”的一聲,武士刀又被她重新插回腰間,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她的速度比陸飛不知要快上多少倍,我甚至沒有看清刀刃切到的究竟是陸飛的脖子還是他的手臂。

萬幸的是我們並沒有看到陸飛的腦袋或者手臂掉下來,而是半截手槍。那個女人臉不紅心不跳,舉手間切掉了陸飛緊握的手槍。

陸飛估計被嚇了一跳,舉著另外半截手槍的手一直沒有放下。說實話我們都被嚇得不輕,除了臉上同樣沒有一丁點兒表情的張國生。

“厲害厲害,女中豪傑!幸好打不過,我還能跑路。”陸飛邊說邊急急忙忙往後撤,情急中還往嘴裏塞了顆花生。

“我勸你們最好不要輕舉妄動,這片區域全都是我的狙擊手。”為首的金發老外用一口還算流利的中文朝我們喊了一聲,說完四個人繼續朝我們走來。

我和藏哥立刻把槍握在手裏,把張國生和李申推到身後,陸飛扶著李癮和楊董也跟著我們站了出來,就算無法避免死在這裏,就算還有一口氣在,也要保護他們的安全,除非我們不喘氣,死透了。

我看李癮應該沒什麽大礙,麵色紅潤,隻不過是暈了,我們頭頂那個狙擊手是怎麽打的?還沒聽說過狙擊步槍能把人打暈。

那四人卻全然不理會我們,接著向我們靠近。我和藏哥立馬把槍端起來,四周很快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恐怕現在暗處不知有多少隻狙擊槍已經對準了我們的腦袋。

金發外國人聽到聲音後停了下來,不緊不慢地抬起戴著皮手套的手搖了搖,隨後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道:“年輕人不要衝動,我隻不過想和老朋友見上一麵。”

正在這時,我的肩膀上突然搭上來一隻手。“你們找機會快走。”張國生低聲說完用力推了我一把,慢慢走到我前麵,摘下眼鏡在衣服上擦了擦,而後重新戴上,盯著離他不遠的金發外國人。

二人相互看了一會兒,那金發外國人突然嘴角一彎,笑了起來:“Prof. lee,仔細算一下——我們有三十年沒見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