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突 變

“懷特博士,你沒算仔細,應該是三十一年。”張國生看著對麵那人也跟著笑了起來,“當年的你,我記得還隻是個二十多歲的孩子。”

張國生和他說話的語氣很平靜,甚至有些像在和多年不見的老友拉家常,看來他們之前確實是認識。可那個叫懷特博士的看上去根本就是來者不善,這當中又是什麽緣故?

懷特博士聽完拍了拍手,皮手套“嘭嘭”作響,接道:“沒想到教授記得這麽清楚,看看現在的我們,年華已逝。”說完一陣大笑,若有深意地盯著麵前的張國生,將他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很顯然,你時日不多了。”

張國生搖了搖頭:“看來你始終沒有放棄。”

“放棄?”懷特博士的臉色陡然一變,原本白皙的麵龐逐漸漲得通紅,咬牙切齒道,“我苟且偷生活了三十年,不,三十一年!現在你膽敢和我說放棄?當年所有事情都沒有發生的時候你怎麽不告訴我放棄?”

“當年是我害了你,隻不過我萬萬沒有想到……”

“Shut up!”他顯然已經怒不可遏,脖頸上的青筋暴凸,粗暴地打斷了張國生的話,而後惡狠狠地盯著麵前的人。如果眼睛當中真能噴出火來的話,他那兩枚淡藍色的眼眸隻怕早已燃起了熊熊火焰。

這兩個人到底有什麽深仇大恨?

我沒來得及想,隻見暴怒的懷特博士眼睛越睜越大,瞳孔卻在急速縮小,瞬間從憤怒轉變為空洞,緊接著他堅挺的鼻子**頻率加快了許多,喘息聲如同老牛噴氣,漲紅的臉變戲法似的立即轉為煞白,整個麵貌以一種十分怪異的形式開始扭曲,雙腿似乎再也支撐不住身體,麵對著張國生一下子跪了下去。

這一切發生得就跟變魔術似的,我和藏哥擔心情況有變,幾乎同一時間伸出手抓住張國生的左右臂,將他拉回到我們身邊,想把他重新推到身後去。張國生搖搖頭讓我們放開他,他自己有分寸,站在我們之間,盯著跪倒在地的懷特博士歎了口氣。

懷特博士滿頭的金發遮住臉龐,手掌按在凍土上,整個人止不住地顫抖。那個帶刀的冷臉女人臉上露出一絲擔憂,蹲下身去想把他扶起來,這是我從見到她以來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表情變化。

她的手剛觸碰到懷特博士的手臂,被他猛地用力握住:“把藥給我!”他低著頭,咬牙切齒,野獸似的低吼道。

那冷臉女人愣了一下,表情恢複到之前的模樣,從懷裏掏出一瓶裝滿黑色小圓粒藥丸的玻璃瓶,擰開瓶蓋從中倒出三粒遞給他。懷特博士喃喃地說了句:“謝謝。”一把抓過藥丸,塞進嘴裏用力咬了幾下,全部吞進肚子,然後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身後的三個人可能知道幫忙的話可能會被罵,誰都沒有動手。

那兩個人熊似的俄國人側著臉交談了幾句,其中一個稍矮一點兒的眼睛一直盯著懷特博士,每有一個動作,他臉上的表情就抽一下,顯得很是擔憂,但仍舊和另外那個一樣站得筆直。另外那個看上去就像極了保鏢,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看著有點愣頭愣腦的。

懷特博士站直身子甩了甩頭,我才發現他金黃色的頭發上早已被汗水浸濕,汗水在這種低溫下很快結冰,將他的頭發凍成一條條的。他抬起手捋了幾下頭發,麵容很是憔悴,臉上不知什麽時候多了幾條皺紋。他看著張國生苦笑了一下,道:“教授,你看見了,我也時日不多了。我整整找了你三十一年,地震發生之後我知道你一定會回到這裏,所以我早早地等在這裏,好不容易等到你了,你卻讓我放棄?”

“這三十一年,你得到了什麽?三十一年前發生的那件事你難道已經忘記了?”

“你難道不想為了你自己冒一次險嗎?哪怕隻一次,難道想等你臥病在床等待醫生讓你寫遺囑的時候才後悔莫及嗎?”懷特博士淡淡地說道。他頓了一下,盯著張國生接著說道:“這句話是你當年告訴我的。當初我是那麽的信任你、仰慕你,為了你所說的冒險我失去了一切,一切!而你不僅欺騙了我,還殺了我,但我沒死!我活下來了!”

他越說越激動,臉再次漲紅,不過這次看得出來他極力將怒火壓了下去。

張國生一言不發地看著他,我站在他後麵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現在在想什麽。懷特博士講得我一頭霧水,三十一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張國生又做了什麽事情,讓懷特博士這麽恨他?把他殺了?我不知道,唯一清楚的是三十一年前張國生和懷特博士曾經進入過天山,在發生了一些事情後張國生就消失了。他或許以為懷特博士已經死了,可沒有,在張國生失蹤的這三十一年裏,懷特博士一直在尋找他,一直到這次天山發生地震,他不知從哪裏得來的消息,便一直在這裏等著張國生。他沒有猜錯,張國生確實來了。

我現在大概知道那些隱藏在暗處的狙擊手在等待什麽了,不對,他們不是在等什麽,而是在確定,確定來者的真實身份。

之前來這裏的那些工兵會不會是被他們害死的?可我記得張國生說那些工兵並非死在半路,而是已經進入了大裂縫才喪生了,這是怎麽回事?

不過,我看了一眼張國生銀發滿布的後腦殼,這個身材不算高大,身子骨卻硬朗非常的老人到底藏有多少秘密?他和我們說的究竟有多少是真的?

我實在不得不懷疑。

懷特博士把藥瓶蓋輕輕扭緊,力度不大但皮手套還是摩擦得“咯咯”響。他朝身後的女人說了句“結衣,謝謝”,把藥瓶遞給了她。

那個叫“結衣”的日本女人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接過藥瓶後往後退了幾步。

“現在,我們該來說說你們這五個雇傭兵的事了。接下來沒有你們什麽事了,我想,就目前的處境,你們應該比我更清楚。”接著,他戲謔地看著張國生道:“教授,當年的你可沒那麽——用你們中國話來說——‘慫’。大概是因為老了。”

我們五個人都穿著便衣,難怪他會認為我們是張國生找來的雇傭兵。但是我們這次前往天山,上麵是下了死任務的,無論這個張國生有多神秘,想讓我們現在就走?門兒都沒有,除非我們全都戰死在這裏。

“Sorry. We are chinese soldiers.”我用蹩腳的發音搜刮著腦袋裏僅有的幾個英語單詞,總算完整地說出來了,再多,那可就真不會說了。

懷特博士盯著我稍微想了想,或許是在腦補我的話,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轉而看向張國生道:“教授,你最終還是背叛了你的集團。”

張國生站在我的前麵。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明顯感覺到他的身子微微怔了一下。懷特博士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沒來得及多想,陸飛嚼著花生問我剛剛說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身為一個中國人說什麽外語?

我剛想解釋,李癮突然把頭抬起來:“他說咱們是中國的兵。要想讓咱們離開這裏放棄任務除非從我們的屍體上踏過去。”

我心想:你李癮這不是在埋汰我嗎?我哪說那麽多了,但是意思好像也是一樣的。

一看他醒了過來我們都有些高興。他受的內傷不輕,一張嘴,嘴角流出一攤血。陸飛連忙讓他打住,飛快地往他嘴裏塞了一顆花生:“好好好,我知道了,你別說話了,一說話就流口水。”

藏哥朝我比出一個大拇指:“真棒!”

我訕訕地點了點頭,不知該如何作答。其實就算我不說,在場的幾位也不會隻因為懷特博士一番威脅的話就掉頭離開這裏。“放棄”這個詞從來不會從一個真正的中國軍人嘴裏說出來,更不用說付諸行動去做。因為從穿上軍裝開始,軍人的魂魄就已經融入了我們的血脈當中,無論是否脫下了這身軍裝,也無論是身為軍人的最後一天,最後一刻,最後一秒。這不僅僅是身為軍人的氣節所在,更是中國軍魂所在。

但是往後很多次我都會想,如果當時我們打了退堂鼓,是否就能避免之後所發生的一切,那一切會不會在我們轉身離開之時畫下句號?

顯然是不可能的,在接到任務的那一刻,命運之輪就已經滾動起來,我們在場的所有人都已卷入,注定誰也無法脫身。

“這幾個兵是我篩選出來的,你知道單憑我們或者……”張國生指了指周圍的冰山接道,“你的那些雇傭兵,我們根本走不進去。”

懷特博士哈哈大笑道:“犧牲品就是犧牲品,教授,你真是一點兒都沒有變。”

這句話很顯然觸碰到了張國生的底線,他有些怒不可遏,接近於嘶吼地說道:“這次我會把他們安全地帶出那個魔窟,我發誓!”

“當然了,教授,你當年也和我說過同樣的話。”

懷特博士說完,不再去搭理張國生,轉過身和他的同伴三人說了幾句話,說的不是英語,聽上去像饒舌的俄語。站在最後的兩個“人熊”點了點頭,同時轉過身,但他們倆轉的是相反的方向,兩人又挨得挺近,一轉身,“嘭”的一聲,兩個碩大的腦門撞在一起,力度還不小,兩個龐大的身軀同時向兩邊飛去,跌坐在地上,你一言我一語地咒罵對方。

對這個滑稽的舉動,我們誰也沒有料想到,我忍住不笑,臉憋得火辣辣的,後麵的陸飛和藏哥笑得前俯後仰,就差滿地打滾了,特別是陸飛,滿嘴的花生屑“撲哧”一下全笑噴出來。

那兩個人熊卻也不管我們,還在相互咒罵,直到懷特博士罵了句,才從地上拍拍屁股爬起來。兩人這次往各自相反的方向退了幾步,確定了距離,再次往相反的方向轉過身去,還算明智,不然又得腦袋開花。

陸飛見罷又是一陣“哈哈”大笑,拍著我的肩膀:“你說這倆胖子是不是有點兒缺心眼兒啊!哈哈,笑死老子了,哈哈!”我不敢轉過頭去,不然鐵定得被他噴一臉花生屑。

“既然你們骨頭硬,那就一起去吧,別怪我事先沒給你們機會。”懷特博士招呼了那個叫“結衣”的日本女人一聲,兩人同時轉過身去。“這裏是進山的唯一通道,有誰膽敢在我之前先逃出來,山上的狙擊手你們是見識過的。”說著和那個日本女人一同往前走去。

我看了一眼整個手掌被繃帶包紮起來的楊董和還在咯血的李癮,說:“我的同伴被你的人打傷了。”

懷特博士頭也不回:“他們或許可以留下來。”

他這句話說得平淡無奇,就像隨意丟下幾塊包袱那麽簡單。我的怒火一下子冒了起來。

我再也忍不下去了,抬起衝鋒槍,槍口對準他。周圍很快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暗處恐怕早已有數十把狙擊槍的槍口瞄準了我的腦袋。

其他人一看我可能要和他魚死網破,也紛紛抬起槍。那個日本女人一個箭步衝到懷特博士麵前,拔出武士刀擋在胸前,麵無表情地看著我,眼睛裏波瀾不驚。

“吳哥,不要,咱們還有任務。”楊董伸出那隻失去了兩根手指頭的手掌將我的槍按下來,“謝謝你吳哥,我沒事的。”說完一陣齜牙咧嘴,看來是撕扯到傷口了。

張國生明顯也嚇了一跳,轉過頭朝我眨了眨那隻完好的獨眼,壓低聲,那聲音恐怕隻有我才聽得清。“魚兒已上鉤,不要輕舉妄動,一切盡在我的掌握當中。”說完轉身往前去了。

懷特博士看到他向他們走去,輕描淡寫地掃了我們幾個一眼,轉身往山裏走去。那個叫結衣的女人則一直盯著我,一直到我把槍放下才跟著轉身離去,臉上自始至終沒有一點兒表情。這女人,是機器人嗎?

我看著懷特博士略顯寬厚的身影,一時之間沒有辦法,他也是任務的一部分?

可能這一路上我有些過分多疑,這次的任務真的太不尋常了。

“走啊!你杵在這兒幹啥呢?”陸飛推了我肩膀一把讓我快走,扶著李癮繞過我往前走了。藏哥朝我點了點頭,架著還在對我傻笑的楊董也往前走了,隻是他的那個笑實在太難看了,看得我一陣難過。目的地還沒到,一下子受傷了兩個,看來這一趟還真是凶多吉少。

李申一臉煞白,雖然從地上站起來了,但渾身還是止不住地發抖。我有些於心不忍,趕快上前扶住他說:“接下來的條件肯定會更加艱苦,不然先送您下山,等任務完成了再一起回去。”

李申全身軟綿綿的,也不知從哪兒生出的一股力氣把我推開,指著張國生的背影說:“我沒猜錯,我沒猜錯……不走,不能走,小靜還在那裏邊等著我,我得知道答案……得知道答案。”說著顫顫巍巍地要往前走。

我一驚,他難道被嚇瘋了?急忙往他眼睛上看,目光倒沒有渙散,相反,他的眼神萬分堅定,還露著些許狠毒,這是什麽情況?

一陣冷風席卷著冰屑再一次刮起來,隻不過這次風力沒有之前的大,但還是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轉回頭去,他們已經離我有一段距離了,懷特博士和結衣的身影差不多已經消失。我把頭抬起來,我們離那些接天的冰川群已經越來越近,而在我麵前矗立著的正是當中最高大、最陡峭的一座。

風勢一下子大了許多,這一片連亙的高大冰川帶在我眼裏突然變得莫名蒙朧,就像一條盤亙在迷霧當中的巨大野獸。

我搖搖頭,趕緊把思緒打住,跟上前行的隊伍。再走個小半天應該就能到目的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