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詭 臉

李申出生在一個富貴之家,他的父親早年間是一位落第秀才,後來年齡漸大,實在沒辦法就去做了當地厘金局幫賬,而後又去了錢莊任分莊經理。當時正處清末,外國資本主義的萌芽開始在中國的大地上稀疏出現,他的父親雖然不複年輕,好歹有一雙慧眼,與鄉裏的夥伴們集股在當地創辦麵粉廠。沒想到麵粉廠越辦越好,他瞧準時機又緊接著創辦了紗廠、紡織廠。

從此之後便一發不可收拾,雖然在一長段風雲變幻的時期曆經磨難,但他的父親還是極其成功地成為一名遠近聞名的實業家,家中十分闊綽。

李申出生之後,他的父親並沒有讓他過早接手自己的產業,早年的求學誌向讓他把希望都壓在了這個獨子身上。因此在李申還很小的時候,父親就請了位教書先生在家教授他讀書,讀的是四書五經、八股策論,李申聰慧非常,很得他父親的喜歡。

隨著李申慢慢長大,周圍天地格局一再變化,在不斷的讀書求學當中,愛國救亡運動在他的心裏逐漸埋下了種子。而他的父親早年間也是一名知識分子,而後作為實業家思想並不被禁錮,便傾其所能支持李申,讓他學習外國先進知識,了解外國優秀文化。

而後盧溝橋事變爆發,李申懷著一腔熱血多次參與、組織抗日救國行動,後來事情敗露,為了躲避迫害,他幾經奔走逃往外地。到後來抗日戰爭愈演愈烈,他的父親決定讓他到外國留學,“師夷長技以製夷”的說法在父親的思想當中根深蒂固。李申自己也十分清楚當時麵臨的處境,因此答應了下來,獨自一人漂洋過海遠渡外國。

在外國的大學中,他繼續學習深造一門新學科——地質學。中國地域遼闊,大川大河、崇山峻嶺何其多,如果加以研究開發,當中所儲存的資源不可限量,因此他便一門心思地研究地質學。

這段求學經曆是他最為煎熬的時期,故國遭受外邦侵犯的新聞不斷傳來,他心急如焚,好幾次想回國,然而就在這節骨眼兒,他遇到了一位女大學生——沈靜。

沈靜的家世和李申大抵是差不多的,隻是沈靜一家在九一八事變之後就舉家移民到了國外。沈靜同李申一樣,對於故國的感情一直割舍不下,平日裏二人談天說地,聊的都是國家大事、國家出路,他們同為地質學學生,相約學成之後便立即回國,為國家獻上自己的力量。

這段時間是李申唯一靜下心來的時候,而這一切都因為沈靜的出現。

四年之後,抗日戰爭勝利的消息如雪片般從大洋彼岸飄來,他們倆欣喜若狂,並在這一天結了婚,以紀念這個對於他們意義非凡的日子。同年,二人先後獲得地質學博士學位,放棄了優越的工作條件和生活環境,克服重重困難,毅然回國。

回到祖國之後,他們就同當時中國的地質學家一起投入中國地質學研究所的建設,幾經磨難,終於使得中國地質學研究工作進入了嶄新的局麵。

在這個過程中,李申和沈靜獲得榮譽無數,為新中國的建設立下汗馬功勞。

不久之後,李申接到了一個任務,一個極其機密的任務。他隻知道自己要進入密林遍布的興安嶺去,去做什麽?不知道,去多久?不知道,有可能一年,有可能三年五載。上邊下來命令誰也不能透露這次的行蹤,包括自己的父母、妻子,這個任務不簡單。

當晚李申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他不知道該怎麽把這個消息告訴沈靜,他們的孩子剛滿周歲。

沈靜似乎覺察到什麽,問:“你怎麽了?”

“小靜,我有任務,要離開一段……一長段時間。孩子就托付給你了,等我回來。”

……

“你怎麽了?”

“你要去哪兒?”

“這不能說。”

“今晚我一直翻來覆去睡不著,我也要告訴你個事兒,我也有任務。”

“……你放心去,孩子我讓父親照顧,小靜,你會回來的對嗎?”

……

“小靜,你別哭,我們一定會看著孩子長大的。”

第二天清早,樓下的車先接走了沈靜,兩人淚眼蒙朧,一直相互注視,誰也沒有說話。車子發動之後兩人握了握手,就此別離。

將近七十高齡的父親早早來到他們家樓下接走孩子,臨走前告訴自己的兒子:“孩子我會好好撫養長大,國家需要你,你放心大膽地去,不要牽掛。”

李申送走父親,坐上接他的車,那年他三十四歲,沈靜二十九歲,孩子剛滿一歲。

六年之後李申回來了,但之前屬於他的那個家早已被夷為平地,沈靜還沒有一點兒消息,看來是自己提前回來了。

他去找他的父親,才知道在他走後的第二年父親和母親相繼去世,家裏就他一個獨子,找不到可以聯係的人,今年應該七歲了的孩子也不見了。

李申差點兒瘋了,十多年來他一直在尋找兒子的行蹤,卻一無所獲,其間他也一直在等待沈靜的消息,同樣隻是一場空。

他已經家破人亡,孩子找不到,妻子也失蹤了,十六年,什麽任務需要十六年的時間?他破例去查找沈靜的檔案,求來求去,上邊終於給他透露了一個消息:沈靜在十三年前就已經被證實死亡。

他心裏的最後一盞明燈就此熄滅,隻不過令他感到奇怪的是,這十三年間沈靜死亡的消息為什麽從來都沒人告訴他?就算是絕密任務,家屬再怎麽說也是應該知道的,這裏麵是不是有什麽隱情?

後來因為一位學生的幫助,他從一些特別的渠道得到了當年沈靜一行人的絕密任務報告。報告中提到十六年前天山山脈最高峰托木冰川出現了一些大裂縫,通過初步勘探得知裂縫底下是一片廣闊得不可思議的地下空間,因為太深無法通過儀器探測,因此組織了一批當年最有資曆的地質學家前往勘探,弄清地下空間的秘密。

“禦龍行動”,報告中是這麽說的,其中還列出了八人小隊名單,沈靜赫然在列,帶隊的人叫周淩波。

每個隊員名字的後麵都畫了個“×”,證明行動失敗,人員犧牲。

李申心如刀割,沈靜名字後麵的那個紅×在他的眼裏好像兩把血紅的匕首,全往他的心髒上紮。他突然想起了在國外求學時候的日子,沈靜的父母不願同他們來往,他和沈靜就在一個外國老太太家租了一間小小的閣樓,閣樓雖小,但那段日子是他最開心的。

他甚至想到如果那個時候選擇留在那裏,再也不回來了,那……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隻是沈靜死得不明不白,他下定決心一定要弄清楚。

李申找遍了所有名單上的人,對照著名單走遍大半個中國,尋找他們的住址,卻沒想到六個隊員所謂的地址全都是假的。他再次拜托那個學生查找他們的信息,全都能找到,但是他們的地址、年齡、性別、照片全都是空白的,明顯是被人給刪去了,沈靜的也同樣如此。除了那個叫周淩波的帶隊人,他的信息無處可查,這個人就像是透明的,隱藏在千千萬萬人之間,什麽也沒有,完全空白。

他開始意識到這個所謂“禦龍行動”的任務恐怕沒有報告上說的那麽簡單,但那時候他的理智已經完全喪失,沈靜從此成了他一個再也解不開的心結。他察覺到再這樣查下去肯定也是一場空,最終決定自行爬上天山,尋找答案。

到這裏事情本該出現轉折,可沒有,天山之行他什麽都沒有得到,好幾次他都想著永遠待在天山陪伴沈靜的靈魂,但轉念又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家裏已經沒有任何一個親人,孩子是生是死還不知道,如果他還活著,自己就這樣死在天山,又怎麽對得起沈靜?所以他還是選擇了回去,常年奔波尋找孩子,這一找又是幾十年,這幾十年中他每隔兩年就會進天山一次,一直到二十年前,之後就再也走不動了。他害怕有一天會死在天山,那孩子將永遠找不到。

李申的年紀雖然越來越大,但他心裏始終沒有放棄,幾天前一個消息傳到了他的耳朵裏,昆侖山大地震,天山局部地區也出現了同樣的情況,地震之後天山上突然出現了許許多多的大裂縫。

老天爺始終沒有拋棄他,這麽多年之後終於開眼了,李申再次聯係了那個一次次幫助自己的學生。他知道此次天山地震後一定有地質學家進入天山勘探,他就讓那個學生把他安插到天山隊伍中去,因為他的直覺告訴他,這是唯一的機會,找出沈靜真正的死因,那麽他這輩子也就可以瞑目了。

就這樣,李申進入了我們所在的這個小隊,這一路上張國生的舉動讓他有一種感覺,這個人會不會就是當年參與“禦龍行動”任務當中的地質學家?

一直到張國生在冰川下給他們講的那個故事,在聽到“禦龍”兩個字從他嘴裏蹦出來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這回來對了。隻不過張國生為什麽要騙他們?“禦龍”根本就不是發生在興安嶺,或者說張國生完全是在試探自己,因為當年的興安嶺勘探任務是由李申帶隊前往的。

而後發生的那些事情,張國生的身份讓他再次大起疑心,他隱隱感覺這個所謂的張國生,有可能就是當年天山勘探“禦龍行動”的帶隊人——周淩波!

李申講到這裏突然停下來,帳篷外“呼呼”的風聲絲毫沒有減弱,在這期間他一次次落淚,淚水順著溝壑流滿了整個消瘦得有些可憐的麵頰。他混濁的眼球沒有一絲光芒,一直到最後說到張國生的時候才精神倍漲。我想起陸飛和我講的那些事情,雖然當中有矛盾,但和李申嘴裏的故事驚人的相似。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直到現在也沒有答案,張國生到底是誰?

而聽過李申的這個故事之後,謎團就更多了,當年的周淩波,或者說張國生一行人究竟在天山遭遇了什麽?沈靜到底犧牲了沒有?如果猜對了的話,張國生其實並沒有死。還有,這次行動到底是出於什麽樣的一種目的?

我發現自己的思路已經亂成麻花了,特別是現在還出了個懷特博士,整個事情就顯得更加撲朔迷離。

“我現在已經七十多歲了,這次進天山很有可能是我最後一次走進沈靜曾經走過的地方。明天進入地下空間,我有預感那裏將是我最後的墳墓,隻是……小吳,我有個不情之請,請求你一定幫我找到沈靜的蹤跡,弄清楚她死亡的真正原因。我請求你,幫幫我這個遲暮的老頭兒,你可以答應我嗎?”

李申邊說邊流淚,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眼淚也跟著簌簌直落。雖然常言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但到了李申這裏竟然是這麽悲愴。我想也沒想,重重地點了幾下頭,說:“這件事交給我,我一定竭盡所能,再說,我們肯定能夠安全地離開這裏,您還沒找到您的兒子呢!”

李申抹了把眼淚,朝我微笑道:“謝謝你,真的謝謝你,有你這句話我就滿足了。”他朝周圍看了一眼,接了一句,“這件事情勞煩你先替我保密,現在我還無法確定張國生的身份,提前透露害怕會出什麽問題。”

我點頭,時間也不早了,明天還要早起,擔心李申身體受不了,讓他早點兒休息。李申拍了拍我的肩膀送我出去,臨走前還對我說了聲“謝謝”。

外麵的風鬼哭狼嚎一般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躺在帳篷裏我怎麽也睡不著,腦子裏全是李申講給我的那個故事。我一直在試圖尋找整個事件的前因後果,試圖找到那根線頭,但怎麽也找不到。這個事情比我想象的要複雜,而我知道的不過是一些支離破碎的片段,想要拚湊起來,這些片段顯然是遠遠不夠的。

想著想著,我迷迷糊糊就睡著了,睡夢中依稀感覺身體抖了幾次,渾身都被凍僵了,想睜開眼睛卻怎麽也睜不開,掙紮了一會兒又睡著了。

過了不久,我做了個夢,一個很奇怪的夢。

我夢到自己趴在深洞上方的邊沿,白天時候的那個位置,半個身子探在外麵,一低頭,深洞當中的驚天景象一覽無遺,和白天唯一的差別是我所在的位置離底部的綠地隻有不到五十米左右的距離,比白天看到的近多了。

我想動一下身子,可怎麽也動不了,連手指都變得僵硬,全身唯一可以動的隻剩下一雙眼珠子。

深洞底部的綠色草地,不,在我的眼中這塊草地現在呈現的是十分詭異的藍色,周圍沒有一點兒風,那些密密匝匝的草就跟死了似的直挺挺地立著。我的眼睛一直盯在上麵,由於不能眨眼,眼淚很快就流幹,兩顆眼球上似乎有千萬支鋼針硬生生地插在上麵。

過了一會兒,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從草地邊沿的一棵大樹上跳下來一個人,看上去是個女人,留著齊肩的短發,身材有些微胖,但絲毫不失苗條。她從樹上跳下來之後便一直在朝我的這個方向跑,頭轉向背後好像在提防什麽,像隻受了驚嚇的兔子。也因為這樣,我根本就看不到她的正臉。

這片廣闊的草地在她腳下好像永遠也跑不完,好久好久在我眼裏她也隻跑了不到半米的距離。可我分明聽得到她越來越粗重的喘息聲,她到底在躲避什麽?

正在這時,樹上又“呼啦”一聲跳下來一個人,是個男人。他身材魁梧,頭頂微禿,年紀大概三十多歲,不過從第一眼我就知道這個人我認識,那張國字臉雖然看上去稍顯年輕,可這個人分明就是張國生!關鍵是他手裏還握著一把微微透著冷光的血紅色匕首,這顏色不是匕首的原本模樣,因為不僅他的手上,他的全身上下都已經被鮮血沾滿,我相信這些血肯定不隻是屬於一個人。

現在我大概能夠明白那個齊肩短發的女人為什麽要跑了。

張國生的速度很快,臉上掛著獰笑:“沈靜,別跑了,你走不出這裏了,你自己是知道的。”

在我吃驚之餘,那個女人也開口說話,上氣不接下氣地央求:“周隊,求求你放過我,這裏的一切我都不會說出去。”

“你應該知道,隻有死人才會做到真正的守口如瓶,嘿嘿嘿,別跑了,前麵那六個人你也看到了,死亡其實並不痛苦。”張國生邊說著,就已經跑到她身邊,舉起匕首一下子捅在她的腰間。

暗紅色的鮮血如噴泉一般從她腰間噴射而出,濺了張國生滿臉,也把一小塊藍色的草地染成了紅色。

“啊!求求你不要這麽做,我的丈夫還有我的孩子都在家等著我回去,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她疼得跌坐在地上,臉朝著張國生,雙手扶著地麵,拖著身體一寸寸往後挪。

我看得冷汗淋漓,想做點兒什麽,嘴卻怎麽也張不開,就連鼻孔裏的粗氣都喘不出來。

“去吧,你是最後一個,隻要你們都到了另一個世界,這個秘密從此就隻有我一個人知道了。”張國生的麵部突然被一團蒙朧的黑色籠罩起來,看不清表情,隻依稀看得到他嘴角的弧度越來越大。他把手中的匕首高高舉起,我再也忍不住,在心裏喊了十幾次的叫聲這次終於從我嘴裏吼出來,但已經來不及了,匕首穩穩地插在她的頭頂,一直沒到刀柄,她嗓子裏最後發出幾聲“咳咳”的細響,身子軟綿綿一歪就此倒地身亡,自始至終她都沒有把臉朝向過我,哪怕隻一眼。

我大叫,這是我現在唯一可以做到的。張國生心滿意足地微笑了一下,臉上的黑霧不知在什麽時候已經消失不見了。也許是聽到我的叫喊,那雙泛著紅光的眼睛向我看了過來,獰笑著伸出手指著我,嘴唇無聲地動起來,對我說了句話。

雖然聽不見,不過根據他嘴型,我知道他說的是:“你才是最後一個!”

說完他蹲下身去把插在沈靜頭上的匕首猛地拔出,握緊刀柄直直地朝我扔了過來。

我隻感覺一抹鮮紅正對我的麵門飛來,飛濺而起的鮮血全射到我的眼睛裏,我的心一緊,身子終於可以動了,一下子跳起來,就此醒了過來。

睜開眼睛,眼前的景象讓我身上早已凍冰的汗水再次翻滾起來。一張鑲滿密密麻麻煞白眼珠的黑色怪臉緊貼著我的臉,距離不到五厘米,我的嘴唇甚至感受得到來自那張怪臉一下又一下的呼吸,鼻子裏灌進的全是一股濃烈的死屍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