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深 洞

“朋友,朋友,快來幫忙!不幫忙,死啦,死啦!”

我把思緒拉回來,把視線移到聲源處,那個俄羅斯胖子的身上全是白花花的冰屑,臉上也蒙上了一層白霜,見我終於注意到他,喊道:“快快快,我支持不了多長!”

怎麽忘記這茬兒了,我朝他點了點頭,趕緊跑過去。他趴在深洞邊沿,半個身子已經垂在空中,幾乎被凍成冰柱的右手拉著早已凍成冰塊的那個稍矮的俄羅斯人。如果不是他的兩隻腳緊緊地插在裂開的冰縫中,雪崩時他們倆隻怕已經掉下去了。

我趕緊趴下,巨大的落差讓我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在這個深洞麵前,我們竟然渺小得像螞蟻。

我把手伸出去,想拉住那個俄羅斯人的手,但隔得還是有些遠,除非我像旁邊這人一樣把半個身子都探出去。被吊在空中的那人看到我來幫忙,嘴裏“嘰裏咕嚕”地大叫,一張結滿了冰霜的肥臉扭曲得很難看,也有點兒滑稽。他把身子扭來扭去,想要抓住我的手,但這麽一動直把拉他那人疼得齜牙咧嘴,兩個人很快又吵起嘴來。

我心想:之前的冰裂就是你造成的,現在被吊著了還不學乖。對了,雪崩是在他們兩個邊跑邊叫時候發生的,恐怕也是這兩個活寶動靜太大的緣故。如果不是這塊中空的冰層,我們早就死了,現在還在這兒大喊大叫,真不要命了?

我剛要張嘴說話,發現自己和他們語言不同,趕緊搜刮肚裏僅有的幾句英文單詞,還沒來得及阻止,身後突然傳來幾聲輕盈的腳步聲,聽這聲音好像是那個叫“結衣”的日本女人。

我隻覺心髒一緊,我總感覺那個日本女人不是什麽好東西。

就在這時,我突然發現被吊著的那個俄羅斯人的瞳孔一瞬間放大到了極致,緊接著身子像個壞了的擺鍾一樣急速地擺動起來,另一隻手高高舉起,我看準時機猛地伸出手去,終於抓住他凍得冰塊似的手腕。隻是沒想到因為用力過猛,加上趴了一會兒身子下麵的冰已經融化了不少,身子整個滑了出去。我暗叫不好,另一隻手想去抓點兒什麽東西停下來,可抓來抓去全是冰水。那個俄羅斯人看到我的身子快速地探了出去,急得“哇哇”大叫,那一瞬間我的腦袋裏就像播放了一部快速閃過的電影,隻不過所有的片段都是屬於小堂的。

他現在過得還好嗎?

就在我的膝蓋離開冰麵的時候,我徹底絕望了,在雨林裏撿回了條命,沒想到還是得死在這裏。如果我滑下去了,就算那個俄羅斯人拉住我的手,另外那個也承受不住我們的重量。

“吳朔你娃簡直不要命,我來助你!”伴隨著一聲陰陽怪氣的叫喊,我的雙腳好像被捕獸夾猛地卡住,這突如其來的力量讓我脖頸間的骨頭“咯噔咯噔”幾聲響,要是我往前滑的力量再大一些,非把我的腦袋甩出去不可。不過也多虧了這股狠勁兒,我的身子在小腿過了冰麵之後終於停了下來。

睜開眼睛,眼前滿是綠色,深洞底下的綠地似乎成了一汪泉水,“泉水”中間不斷**開漣漪,緊接著一顆籃球般大小的黑色頭顱突然從“水底”緩慢冒出,一仰頭,衝著我咧開一個十分駭人的笑容。

我一下子看呆了,這是什麽東西?剛想再仔細看一下,拉住腳的力量突然又加大了幾分,沒來得及多想,我就被逐漸拉離了深洞。

在眼睛離開深洞的瞬間,我趕緊又往底下看了一眼,那個駭人的黑色頭顱不見了,“綠泉”好像在一瞬之間重新變回綠地,哪兒還有什麽漣漪。難道之前隻是我的幻覺?

在身後的拉力作用下,我的身子重新回到冰麵,除了那隻被俄羅斯人拉扯得青筋凸起的手臂。他太重了,任後麵的人怎麽拉也拉不上來,我隻感覺手臂漸漸提不上力氣,趕緊咬緊牙更大力地捏住他的手。這時,身後又傳來了那個輕盈的腳步聲,緊接著隻聽“叮”一聲細響,一柄在夕陽下泛著紅色冷光的細長武士刀一下子跳到我的眼前,刀鋒劃開一道亮白的弧線,就要往我的手臂斬去。我的心髒立即跳到嗓子眼兒,那個日本女人想做什麽?沒想到弧線在半空中猛地改變方向,她的目標不是我的手臂,而是那個俄羅斯人的!

趴在我旁邊那個俄羅斯人也注意到了武士刀,他大喊了一聲:“NO!”猛地把另一隻手伸向刀鋒,熊掌般大小的巴掌順勢就要捏住那把急速劃來的刀。我一驚,這人的手恐怕保不住,這把武士刀連槍都能砍成兩截,切這隻手還不是跟削泥似的?

武士刀沒有絲毫停下的意思,而那隻手也已經進入刀鋒弧線的範圍之內。就在準備接住刀鋒的瞬間,亮光從那個俄羅斯人的手掌中間一閃而過,而後朝另一個方向劃去,避開了另外那個俄羅斯人的手臂。我眼睜睜地看著那隻寬大厚實的手掌從中間位置慢慢滲出鮮血,然後像被一刀切斷的蘿卜那樣,屬於手指的那一截齊齊整整地掉了下去,鮮血全滴落在他兄弟的臉上。

“阿納托利!”吊在空中的那個俄羅斯人朝他大叫了一聲,眼睛瞪得渾圓,他臉上的血還在汩汩流動著,“阿納托利”應該是斷掌這人的名字。

我的眼前也被蒙上一層紅霧,不少鮮血也流到了我的臉上。我隻感覺自己的心髒劇烈地**了一下,那個女人究竟心狠到何種地步?如果不是阿納托利伸出手擋了一下,就算皮肉沒有擋住,骨頭肯定也是造成刀鋒偏移的原因所在,那麽另外那人的整條臂膀就將不複存在。

阿納托利這次沒有回答他的話,叫了聲“阿曆克賽”,後麵的就聽不懂了,說得是俄語,接著朝我點了點頭,示意我一起用力把阿曆克賽拉上來。我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倒是阿納托利,他不知從哪兒生出了一股力量,那隻抓住阿曆克賽的手如同起重機似的把他慢慢地抓了上來。

阿曆克賽回到冰麵上後並沒有像我預想中的那樣去找結衣算賬,而是一件接一件地脫衣服,脫到最後一件短袖直接撕開,包在阿納托利的手上。

我把頭抬起來,結衣正站在我旁邊,武士刀已經被她收起來,臉上仍舊是那副麵無表情的模樣,隻是看上去有些慘白,就像老日本電影裏的歌姬那樣,可能是被凍的。

拉住我腳的是李癮,後麵一連串拖著藏哥和陸飛,張國生和楊董站在遠處不知道在說什麽,見我看過來後停止了交流,看著我。李申倚靠在更遠處的一塊冰塊上,懷特博士站在他旁邊。李申眼睛微睜看著我,一臉擔心,看到我後朝我微笑了一下,吐出一長串白氣。

我被李癮扶起來,他說:“你娃果真不要命,我還小看你了。”

“你說呢,好歹也是老K,比起你這種名不見經傳的小兵那還不是綽綽有餘?”陸飛嘴裏嚼著花生,邊說邊朝我擠眉弄眼,“老K你說是不是?”

“老K是誰?”

“老K都不知道……撲克牌玩過沒有?J、Q、K、A都不知道?你這兵怎麽當的,回家種地算了,你說呢?”

“你娃盡瞎說,當年我也是緬甸賭場的一把好手,那時候我一天贏多少你知道?要不是……”李癮好像意識到什麽,趕緊打住,接道:“所以老K我還是知道的。”

緬甸?賭場?這個李癮說出的這些信息可不簡單,否則也不會很快把話題轉移了,難道他麵臨遣散就是因為這個?

“好了,好了,不說了,我們還是好好看戲才是道理。”李癮緊接著加了一句,指著**上身、渾身肌肉的阿曆克賽,又把手指移動到另外一邊的結衣身上,“你說他們倆誰會先死?”

這個李癮倒挺幸災樂禍,不過就目前的架勢來看,阿曆克賽是要拚命了。結衣砍了他兄弟的手掌,還差點兒要了他一條胳膊,我看他臉色鐵青,眉目間透露出一股狠勁兒,這個眼神和被逼到死路上的毒販差不多,看來真的豁出去了。

隻不過,他是這個女人的對手嗎?結衣兩隻失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臉上沒有一丁點兒表情。對了,她為什麽會突然攻擊阿曆克賽?我看了一眼站在遠處的懷特博士,他蹲下身去正和李申說話,眼睛全然不往這裏看來,好像根本就不關他什麽事。結衣襲擊阿曆克賽肯定是他下的命令,是擔心他阻礙到隊伍前進的速度?那就要殺了他嗎?砍掉他的胳膊,阿納托利堅持了那麽久,突然失去我的拉力肯定拉不住,這不就是殺人滅口?

太可怕了,這個所謂的博士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如此心狠手辣。

阿曆克賽捏了捏拳頭,全是“劈裏啪啦”的骨頭響。這個大塊頭往日裏肯定也是練過的,我注意到他肱二頭肌的皮膚上文刻著一個骷髏頭,骷髏頭頂上站著一隻栩栩如生的墨青色烏鴉,像是某種標誌。

說起骷髏頭……之前在深洞底部探出水麵的頭顱是怎麽回事?雖然離這麽遠,但是那顆頭顱上的額頭、眼窩都那麽清晰,特別是那些密密麻麻有小拇指長短的尖牙,而且竟然咧開嘴對我笑了起來……

可我又分明記得深洞底部是一片寬闊的綠地,哪是什麽泉水?不是我看錯,那就是見鬼了,所以肯定是看錯了,可能是被李癮一拉,腦袋有些不靈光了。

正想著,阿曆克賽終於有所動作,擺好架勢慢慢地朝結衣走去。他這是格鬥的套路,這人確實練過,不像是尋常向導。他走了一半,見勢就要往前衝,阿納托利突然握著斷掌朝他跑過去。阿曆克賽顯然沒有料到背後會來人,剛想轉過身子,阿納托利一個飛腳已經踢到他屁股上了。

也許是踢到了敏感位置,阿曆克賽整個人被踢得跳了起來,兩隻手護著襠部一臉迷茫,朝他罵了幾句,聽那口氣應該是:“你他娘的吃錯藥了?踢我幹嗎?”

阿納托利放開捂著的手,又結結實實地給了他頭頂一巴掌,也跟著他罵,罵了什麽這可就聽不懂了。他們倆爭論了好一會兒,兩個人都喊得臉紅脖子粗,最後阿曆克賽搗蒜似的點頭,乖乖地跟在阿納托利後麵走回去,撿起衣服重新穿上,“不服”兩個字寫得滿臉都是。

“他哥的話倒挺管用的。”李癮哈哈一笑說道。

陸飛忙問他們倆說了什麽,李癮接著說:“阿納托利告訴他弟弟不要不知好歹,那個日本女人一刀下來可就不是斷掌這麽簡單了。並且阿納托利還提到了一個關於教會的事情,還說不要忘記大主教讓他們來這裏的目的,然後阿曆克賽就乖乖服軟了。”

我聽得莫名其妙,這哪兒跟哪兒啊,什麽教會,什麽大主教,這還能扯到宗教上去?

阿曆克賽穿好衣服,像個三百斤的賭氣的孩子一樣,看都不看結衣一眼,故意把腦袋別過去,又朝我看了幾眼,笑了笑,蹲下身從包裏翻出紗布和幾瓶藥罐,細心地給他哥哥阿納托利敷上,其間好幾次弄疼了他,兩人又吵嘴了幾次。

而那個結衣,徑直走到懷特博士身後,從懷裏掏出一塊暗紅色的手帕,抽出武士刀,將刀鋒上的鮮血抹幹淨,又把手帕放回懷裏,那塊手帕之前可能是白色的。我看她直挺挺地站在懷特博士身後,心裏湧出一陣惡寒,這女的著實太凶殘了。

這裏就是我們的目的地,而下一步行動就是進入深洞底部。然後,然後就不知道了,張國生守口如瓶,每一步行動都被他隱藏起來,而這次懷特博士很奇怪地沒有拆他的局,二人似乎開始一起對我們隱藏一些東西,或者說,他們其實也不知道下一步行動會遇到什麽。也就是說,深洞以下究竟是什麽,誰也不知道。

如果這樣就最好不過,之前都是被他們牽著鼻子走,現在總算公平了。

走到這裏的時候時間已經到了傍晚,因為後來又發生了一些事情,等全部弄完,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大風刮起,眼前什麽也看不到,那座黑洞也沒有了白天時候的模樣,相反,夜幕降臨之後整個洞口望下去黑漆漆的,就像平坦的地麵上無端生出一個吞噬萬物的混沌眼,走近了就會被卷進無邊的黑暗當中。

在這種情況下進入深洞顯然是不可能的,沒有辦法,隻能補充體力先睡一覺,明早起來再說。借著吃飯的時間,我們和那兩個俄羅斯人聊了會兒天,李癮奇怪他們怎麽好端端跑冰層對麵去了。

阿曆克賽說,之前說好由他們兩兄弟到對麵去安置炸藥,把冰層炸掉,沒想到一個不小心就把冰層提前踩碎了。

李癮接著問:“用炸藥,你們就不怕引發雪崩嗎?”

阿曆克賽接著說:“雪崩肯定會有,但這裏地形奇特,雪崩也不會殃及我們,主要還是因為自己在跑的過程中不小心碰到炸藥的開關,提前引爆了炸藥,然後雪崩也就提前了。”

我心想:原來這一切都是因為你。剛想再問點兒什麽,一股大風突然刮起來,然後越刮越大,再也停不下來了。這裏的風實在太嚇人了,鬼哭狼嚎似的,關鍵還夾風帶雪,如果隻身站在雪地中,不用半個小時,肯定被凍成冰雕。

起風之後,我們趕快回到之前走過的那條小路上,這裏兩麵都是冰牆,風再大也不至於把帳篷吹翻,先前準備的睡袋也在這時派上了用場。懷特博士他們的睡袋比我們的高級多了,聽說是用貂皮做成的,披在身上任風怎麽吹都不會冷。

阿曆克賽看李申身體不行,把自己的睡袋給了他,他則和他哥哥擠著睡,將就照顧。

李申的帳篷和我的在一起,在我準備拉上拉鏈睡覺的時候,他突然把頭探出來,讓我去他那兒坐坐。現在也才剛過七點,年紀大了睡不了那麽長時間。

吃了點兒東西之後,李申的身體恢複了不少。我心想:反正也早,就陪他說說話。

李申把貂皮睡袋鋪在地上讓我坐下,從包裏掏出一袋梅幹,說這是他老家的特產,他妻子和他都愛吃,他們夫妻倆年輕的時候出國留學那會兒還帶了很多,不過幾天就吃完了,所以回國之後特別想念梅幹的味道,每次出遠門都會在路上帶幾袋。

我接過他手中的梅幹,確實已經幹透了,上麵幹皺的果肉呈黑紫色,遞到嘴邊鼻子裏就已經聞到那個讓我流口水的香味。我趕緊放進嘴裏,牙齒一咬,又酸又甜的汁水混著濃鬱的果香立刻充滿口腔,好吃得不得了。

李申又給我遞過來幾顆:“多吃點,我也愛這味道,不過我年紀大牙口不好不能多吃,你年輕可以多吃一些。”邊說邊笑盈盈地看著我,臉上的皺眉溝壑似的一道又一道,但看上去和藹可親,特別是笑起來的模樣確實像極了我爺爺。

李申說他來自南方,今年七十五歲了,之前早早就退休了,也是因為這次才又出來。這是他第二次到天山,第一次是二十年前,和這次一樣,那回也差點兒就死在天山了。

聽到這裏,我實在忍不住把心裏的疑惑說了出來:“關於這次的天山之行,我們究竟是來執行什麽任務的?”

李申直直地盯著我,過了一會兒忽然歎了口氣說:“小吳啊!請你原諒我不能給你答案,其實我叫你來和我說話早就料到你會問我這個問題,隻是……隻是我也不清楚這次任務究竟是要做什麽。”他頓了頓,盯著我的眼睛,“和二十年前那次一樣,其實我是來找人的。”

我突然想起之前他的怪異舉動,“小靜”,對,是這個名字,難道他來找的就是這個“小靜”?

李申見我沒有說話,緊接著深吸了口氣,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我以為他要做什麽,趕快伸手去扶,手還在半空中,隻見他雙膝一彎,整個身子如同一座倒塌的大山,一下子跪倒在我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