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雙飛

沒有憂鬱,沒有抱怨,沒有愛情,一切皆黯淡,消逝,去向遠方。

白色的身軀,祭禱的聲音,你那金色的船槳。

——勃洛克

何平宅在家裏的時候,除了惹爸媽生氣,每天上通宵網,也讀了不少詩。一度差點兒成了詩人,因為何平有時也用回車鍵寫點東西,發到網上,就經常有些頭像照片非常誘人的異性加他QQ。一聊天,伸手就要錢,馬上就黑名單了。

不是何平有多高尚,實在是經濟拮據,硬盤裏的存貨還沒消化利索。

何平在網上遇到各種不著調的女人,她們以各種匪夷所思的麵目出現在何平的眼前,猶如一夜之間從《聊齋》裏蹦出來的一樣。何平撿到過漂流的瓶子,裏麵是一個女人的媚惑,展現出時間空白的饑渴。何平遇到過賣東西的女人,她們開的是網店,模樣俊俏,並以此招攬生意。還有在網絡上拉票的女人,往往為了一床蠶絲被,或是一瓶辣椒油,滿世界吆喝。最讓何平難受的,是經常會有一群護士打扮的女生,在網絡上找他聊天,繼而談到醫學,延伸到男性生理衛生,最後問他要不要來個小手術。何平說他還沒有結婚,暫時沒有女朋友,用不著。

等回車鍵壞掉一次,何平就不再寫詩了,隻讀。開篇勃洛克的那幾句,是何平的最愛,因為恰如其分地表述出他當時的心態。

何平惦記著方琦,卻無能為力。但是,當他得知,方琦大學三年卻沒有男朋友時,何平一下子覺醒了。他決定和毫無意義的生活作別,找份工作,掙點錢。

有一天,母親路過書房,見何平在讀一本卡耐基的書,當時驚得把手裏的電飯鍋摔到地上。父親很晚才回,當他一身酒氣路過書房,見何平繼續在讀一本卡耐基的書,當時醉意全無。他馬上下樓,買了一個嶄新的飲水機(舊的被何平砸壞了),說是“給兒子泡茶喝”。

在他們看來,這是兒子大展宏圖的前兆。

卡耐基隻有一個,而從別人口袋裏掏錢永遠都是件困難的事。

何平突然從吊兒郎當轉變為青春勵誌,跨度太大,所以不免閃到腰。何平迷惘了一陣,不知道人生中的第一桶金將出自何方。

就在這時,劉美麗出現了。

何平是在一個不靠譜的時間,在一個不靠譜的地點,很不靠譜地遇上劉美麗的。

她當時穿一身**製服,風姿綽約地準備橫穿馬路。

何平正從馬路那頭兒穿過來,彼此對了下眼,都樂了。

她問他:這幾年,都在哪兒嘚瑟呢?何平說,去精神病院玩了一回。何平接著問:你呢,都幹嗎了?劉美麗就嫵媚地一笑,說,嗨,這不還硬咬著牙在這兒浪呢嘛……

後來得知,劉美麗發了,具體怎麽發的不太清楚,總之是發了——她告訴何平的。不過,從她身上的穿戴,何平隱約覺出她的不俗。雖然僅僅三年,但已經和那個剛洗完頭發,騎著自行車,臨別時眼中充滿怨恨的劉美麗判若兩人。

她請何平吃了個飯,其間上了N次洗手間,接無數通電話,忙的時候兩個手機同時貼在倆耳朵上,同時與兩個人對話,像在表演精神分裂。

在她通話完畢,喘口氣的工夫,何平簡要介紹了這幾年的狀況:

上網成癮,性格暴戾,為此砸壞了家裏的大理石盥洗盆、劣質防盜門和一個飲水機。

劉美麗一邊聽,一邊用長著完整而圓潤指甲的手撥弄湯匙,她的**製服很要命,一對C罩杯呼之欲出。

聽完,劉美麗神秘地問何平:生活過得有意思嗎?

何平說沒有。

那好,她說,明早7點來賓館找我。

何平一夜沒睡,覺得“蒼天不負有心人”這句話真是太對了。

每個成功男人的背後,都有一個水能載舟的女人。許文強很牛吧,但還是要靠“小芸”走後門找關係起家,不然在上海灘他就是個棒槌。何平想起三年前騎著自行車離開劉美麗的決然,以及在她家巷子口聽到的“貨真價實大油栗,好剝皮”的廣告語,仿佛聽劉德華在耳邊反複唱:

如果說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運/終究已注定……

何平在夢中設置了很多劇情,他們是要見麵的,而且是在賓館——劉美麗的房間裏。他們會像電視劇裏演的那樣,表麵半推半就,最終木已成舟。他們會很和諧,一個有著青春的豐腴,一個有著亟待消耗的寂寞,那必然是非常美妙的畫麵。自此以後,他們會成為非常親密的關係,劉美麗甚至在毫無準備下有了孩子,然後他們在親友的祝福下結婚,何平終於過上了超級奶爸的生活——但是,何平並不想當什麽超級奶爸,他隻想享受成為超級奶爸的過程,而對這個結果和產品並不感興趣。當然,事情如果沒有進展——實質性的進展,占占便宜還是可以的,這是何平能想到的最壞的結果。

暈暈乎乎做了個夢,夢見方琦躺在病**,問:劉美麗給你看什麽了?

就醒了,天也亮了。

提前半小時吃完早飯,在裂了口子的大理石盥洗盆(自己砸的)裏洗完臉,刮了胡子,剪完鼻毛。臨出門,想到劉美麗呼之欲出的一對C罩杯,就順手偷了父親兩枚**。劉美麗熟女氣質鋒芒畢露,而何平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提前防備是很有必要的。

一切準備妥當,衝到賓館,敲門。

劉美麗把何平迎進門,開口第一句話就是:你聽說過安利嗎?

後麵省略一千五百字。

大約都在說某種商業模式的好處,金字塔賺錢示意圖,雲雲。何平尷尬地聽完,表現出很感興趣的樣子,眼前的劉美麗**四射,卡耐基附體。

聽懂了嗎?她問。

懂了,何平說。

很好,她遞何平一張名片,說:如需訂購此產品,可以打上麵的電話。

送何平出門時,她還在打消何平的顧慮,說:記住,這是直銷,和傳銷有本質的不同……

關門時,劉美麗衝何平拋個媚眼,嬌滴滴地說了聲再見。

何平站在那裏,石化了五分鍾,然後把劉美麗的名片揣進褲兜,和那兩枚**放在一起。

回家的路上,遇到跪地磕頭的乞丐,何平把那張名片,連同**,放進他的碗裏。

發財夢是徹底破滅了,何平不是說客,也沒有呼之欲出的C罩杯,吃不了這碗飯。但劉美麗的執著讓他欲說還休,她不停地打何平電話,隻說若幹年前的往事,每次見何平都會產生“異樣的感覺”,隻字不提直銷的事兒。作為回請,何平邀她去酒吧喝酒,兩個人都醉了,抱在一起胡言亂語。

劉美麗的身子柔軟,散發著芳香,很有手感。

她那晚沒回賓館,跟何平回家。

何平第一次,深更半夜領姑娘回家。何平把她扛到**,跟父母解釋:這是劉美麗,美是美麗的美,麗是美麗的麗。

剛介紹完畢,劉美麗就吐了。父母來不及找何平算賬,就手忙腳亂地收拾殘局。

那一晚,劉美麗睡的是床,何平睡的是地板。雖然屋子裏充滿了刺鼻的酒味,但劉美麗的身體散發出的香氣足以讓何平輾轉難眠。他躡手躡腳來到床邊,近距離欣賞劉美麗的側臉。她的五官很精致,不失為美人。如果沒有方琦,何平一定會愛上劉美麗。何平的嘴慢慢靠近劉美麗的唇,他忍不住想這樣做,他想嚐一嚐劉美麗的嘴唇是否好吃。如果劉美麗醒了,甚至有所響應,他們就可以玩別的器官。何平氣喘籲籲,咽了口唾沫,在即將親吻劉美麗的時候,劉美麗十分響亮地打了個酒嗝兒,把何平熏得興致全無。

劉美麗走的時候,何平躺在客廳的沙發上還在睡覺。

父親後來找何平談心,說,以後堅決不要領這樣的女孩子回家過夜了,別說她叫劉美麗,劉天仙也不行。

何平那天接了兩個電話。

第一個是劉美麗打給何平的,她很抱歉昨晚的失態,竟然在他家吐了。

她說賓館已經退了,暫時需要到別的地方拓展市場。

互道再見的時候,劉美麗俏皮地說,給咱爸媽帶個好!

第二個電話是魚頭打給何平的,何平問他:整天看報紙,總也不見你消息,真可惜。魚頭就在電話那邊罵,說:你丫巴不得我死,是吧。

他們約了個飯館,何平在飯館裏點好菜,坐在椅子上閑等,就看到一個穿著花襯衫的墨鏡男推門而入。他們彼此一愣,緊緊擁抱在一起,和以前的那個魚頭相比,眼前這個魚頭更瀟灑,身上還噴了香水,每一個細胞都是新鮮而愉悅的。他們喝了一箱啤酒,彼此聊了近期的狀況。

何平說,我現在就想弄倆錢兒,最好是不勞而獲那種。

魚頭說,我就為這事兒來的。

何平說,你甭跟我提直銷,傳銷更白搭,隻要不幹這,到澳洲修鐵路都行。

何平父親在當貨車司機之前,修了幾年鐵路,瘦得隻剩下一具骷髏,坐在椅子上,就像兩張椅子的疊加。

所以,在何平印象中,修鐵路大概是最沒有人性,也是最苦最累的活兒。

魚頭說,你放心,我帶你去少林寺掙大錢。

魚頭說他現在專門做招生代理,隻要把學生介紹到技校,一個人頭的回扣相當可觀。何平說,人家憑什麽就跟你走,現在滿大街都是大學生,誰還稀罕中專技校?魚頭說,所以啊,你得忽悠,什麽畢業安置工作,大專畢業證書,都要簽合同的。

何平問,那跟少林寺有什麽關係?

魚頭油了麻花喝了杯酒,說,河南登封有一筆大單,做好了,就是十幾萬!十幾萬哪,兄弟!

何平說,原來是少林寺的故鄉,還以為你拉我去當和尚,跟著老方丈滿世界巡回表演呢。你現在還上網嗎?

魚頭停下來,說,啤酒喝多了,上個廁所。他回來的時候很痛苦,捧著小腹,像個新鮮的太監。

何平啃著麻辣小龍蝦,說,丫難道不知道,吃完麻辣小龍蝦,噓噓前是要洗手的嗎?

接著買了車票,直奔登封。魚頭說,他那兒腫了一夜,火燒火燎的。

魚頭還說,這一單如果做成了,就在登封找個洗腳城,慶祝一下。何平沒怎麽說話,劉美麗的教訓赫赫在目,凡事不能想得太好,想得越好,失望越大。但不管怎麽說,招生是憑本事吃飯,踏實一點兒。更重要的是,招生不需要本錢,最壞也就是白跑一趟。

晚上到的登封,滿大街的河南豫劇。找個賓館住下,窗戶還沒開,《牧羊曲》就灌進來:日出嵩山坳,晨鍾驚飛鳥……

和魚頭找了家飯館,要了兩碗麵,端上兩個盆,筷子立而不倒。小縣城規模不大,九點多商鋪就關門打烊,偶爾一群人圍在燈影裏下棋,罵罵咧咧的河南話就像唱戲。

臨睡覺,何平問魚頭:你考慮過沒有,這是河南……

第二天,線人打來電話,接洽地在少林寺。動身,坐公交車。魚頭說,要去的是一個礦區,職工子女想去上學,隻為混一張大專畢業證,第一批就有五六十個。

何平算了一下,果真被天上的餡兒餅擊中,買一輛汽車的錢是足夠了。

登封的公交車很擠,每站必停。快到少林寺的時候,飛身塞進一個和尚,上來就一直在講電話,大概過了十五分鍾,那和尚突然大聲吼了一句“你到底還愛不愛我”,整部車突然安靜了下來……

魚頭小聲問,少林寺裏的和尚?

何平說,不像,這應該就是零點樂隊的主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