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裝假部隊
魚頭是何平見過的舉世罕有的天才。
何平的周圍有很多天才,他們未必有優異的成績,但在某些領域內是領先的,獨步江湖的。
有的人數學好,何平見過許多數學好的人骨子裏都有一種桀驁不馴和清高,仿佛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有的人情商很高,明明沒有顏值,但仍然可以成為談戀愛的高手,“矮窮矬”征服“白富美”的過程是一個勵誌故事。
有的人數學不好,情商不高,但很有錢,有錢也是一種優點。何平見過很多有錢的同學,他們揮金如土,吃冰棍都要雙份,冰棍尖上的小豆粒粒飽滿。他們班有一個土豪,家裏有司機和用人,每年過教師節,想送老師禮物,都這麽問:我直接給你錢,你想買什麽就買什麽吧。老教師心髒不太好,差點兒氣犯心髒病,但這個學生確實沒有惡意,土豪的通用語言就是貨幣。
除此之外,魚頭也是一種天才,他是那種乍一看不是天才的天才,優點是善於解決問題,就像裝備很差卻善於打仗的八路。
據說,從小喜歡吃魚的人智商大多都杠杠的,玲瓏剔透,百毒不侵。
當然,這是以後才知道的,之前他還隻是個吃完麻辣小龍蝦不洗手就小解的人。
登封給何平的印象是:一座閉塞的小縣城。什麽都小,弄個人民廣場,不及鄉村大型瑜伽健身娛樂城,五分鍾就能背著手溜一圈。唯獨兩個地方很大,一是武校,二是寺院。登封武校全國有名,正宗、山寨的加起來至少五六十家,還不包括打赤膊捆沙袋在家支個棚子練的那種。
至於公交車上的和尚是不是零點樂隊的主唱,少林寺上不上市,這些都不重要,他們不是來旅遊的,他們來找那隻能下金蛋的母雞。
也許是為了讓他們對登封的前景有個了解,線人把接頭的地點安排在少林寺下一塊空曠的停車場。等見麵,來了一男一女,男的自稱姓王,何平和魚頭叫他王哥,女的自稱姓趙,全名叫趙趙。
趙趙是一個沒開刃的大姑娘。
這是魚頭後來告訴何平的。他同王哥握手、和趙趙握手的時候,俏皮地說了聲“美女”,惹得姑娘發笑。
何平這才發現,魚頭是個泡妞的高手。他在和美女的第一次見麵,就埋下伏筆,為以後**做足前戲。王哥帶他們逛了少林寺,魚頭和他走在前麵,談笑風生,像倆初次晤麵的國家領導人。
趙趙跟在何平後麵,小心躲避著他的每一次偷窺。
走進寺廟的時候,一位得道高僧迎出來,王哥小聲說,此老頭業數精深,接待過無數中國和外國的政要。何平頓時覺得廟宇金碧輝煌,恨不能,頭頂菠蘿,立地成佛。
高僧跟他們打了個照麵,說,施主捐些錢吧,三百五百都行。
還是魚頭機靈,他看一眼身後的趙趙,說,實在沒帶這麽多錢,下次吧。
高僧很淡定,釋然一笑,見招拆招地說,可以刷卡……
回去坐的是王哥的白色捷達,魚頭把何平拽到副駕駛,自己和趙趙坐在後麵。
一路都在討論和尚,何平大笑,說,奇怪了,和尚怎麽知道我身上有卡?
魚頭從後麵偷偷掐了何平一下,很疼,於是他就閉嘴了。
中午一塊吃飯,王哥談了礦區的情況,和魚頭介紹的差不多,礦區職工的子女可以頂替父母的工作,但前提必須要有一張大專文憑。他們的任務,就是給這些命好的娃找一所學校。
魚頭說,這是件好事兒,但下午可否到公司看一下,最好見一見老總。王哥說,那好,現在就去。
白色捷達帶著他們曲裏拐彎過了幾條街,最後進了一個院落,是個二層樓,裏麵有出出進進的人,不時傳來電話聲和女職員甜美的接待聲。魚頭問:老總在哪裏?王哥的臉上就露出為難之意,說,為了確保事情辦成,之前最好準備點“意思”,老總有的是錢,但禮數得周到。
這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何平之所以答應跟魚頭去河南,就是看準了這是無本的買賣。
魚頭也愣住了,他看看王哥,打量著給他們泡茶的趙趙。趙趙被他盯得不好意思,幹脆找個借口,走開了。
魚頭說,這樣,整件事你幫我們擺平,事成之後,四六分成,五五開也行。
盡管如此,王哥依然很是為難,說,以後是以後的事兒,但首先得成,老總不同意,什麽也不好說。
那麽,魚頭說,如果要“意思”一下,大約是什麽標準。王哥說,也不用太多,老總不缺錢,你們送兩條中華就夠了。魚頭想了一會兒,說,雖然不多,但身上沒有帶那麽多錢。
王哥接著說了一句十分耳熟的話:刷卡也行。
何平和魚頭單獨商量了一會兒。何平當時掙錢心切,覺得有棗沒棗,先撥棱一竿子再說,萬一是真的呢。魚頭的意見相反,他說沒看到公司的牌匾,還埋怨何平在車上將身上帶卡的事情說了出去。
何平說,你也強不到哪裏去,來了就往趙趙的懷裏鑽,一輩子沒碰過妞兒似的。
魚頭說,工作需要,你懂個屁。
晚上王哥請客,找來一幫朋友作陪,趙趙也在,隻是她總顯害羞,有些拘謹。
喝的是登封本地白酒,看這架勢,是要躺著出去了。王哥提了第一杯酒,希望合作愉快,暗示他們盡早解決錢的問題。魚頭很敞亮地一口幹了,二兩半的杯子,眼皮不眨一下。魚頭說,一切能用錢解決的問題,根本就不是問題。
何平端著酒杯,艱難地抿了一小口,心想,都是“裝甲(裝假)部隊”的。
這個世界上,從不缺少演員。雖然很多人終其一生都沒上過表演課,但一個演員的自我修養是與生俱來的。有多少人嘴裏說著沒有愛過,卻躺在街角淚流不止,酩酊大醉。有多少人拍著胸脯,掏心掏肺,卻口是心非。有多少人外表光鮮,灑脫不羈,回到家卻身心俱疲,被生活磨掉了脾氣。很多人,明明厭惡,卻坐在一起。很多人,明明遠離,卻繩牽一起。到最後,大家拚的不是實力,而是演技。演技一般,成了群演,雖然處心積慮,但嘴角的番茄醬深深出賣了自己。演技出眾,成了主演,雖然有被拆穿的可能,但可以有更多長袖善舞的機會。
既然是裝,就要裝好,所以氣氛很融洽。王哥的朋友輪番站起,魚頭每敬必喝,每喝必一飲而盡。何平在琢磨,賓館附近是否有藥店,好在他吐血後緊急應對。席間談了很多話題,任長霞的雷厲風行,釋小龍開辦的武校,少林寺和尚的公務員身份,等等。
魚頭還補了一件在網癮治療中心的趣事,說他有一次因言論問題被教官銬到辦公室的暖氣片上,電棍一杵——把樓上的校長給電著了……
這是一次漫長的飯局,一箱白酒三箱啤酒過後,所有人都趴下了。王哥應是沒有料到他們的酒量,確切地說,是沒有料到魚頭的酒量。王哥和他的朋友們酣睡一團的時候,趙趙茫然地坐在那裏,這時,魚頭微笑著“醒”過來。
他壓低了聲音,對趙趙說,我把他們都喝倒,隻為跟你說幾句悄悄話……
趙趙當時表現出一定程度的驚恐,她必須驚恐,因為一般人沒有這麽恐怖的酒量。即便有這麽恐怖的酒量,也不會醒著酣暢淋漓聊著姑娘。
這是一個騙局對不對?魚頭問。
是的,趙趙說。
太沒意思了,魚頭說,不好玩,你應該先抵抗一會兒。
我也覺得很奇怪,趙趙說,但我覺得不能對你說假話。
其實,魚頭開始油腔滑調起來,他說,我有一句話始終想對你講。
白酒很傷身體,趙趙岔開話題,多吃菜!
等王哥和他的朋友們從飯桌上醒來,何平和魚頭已經坐上了開往鄭州的大巴。
在車上,魚頭說出了真相: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騙局,礦區職工子弟上學是子虛烏有的事,他們要的就是麵見老總前的那點“意思”。他們靠這一招,已行騙多年,從未失手。
何平問,你是怎麽知道的?魚頭很得意地說,趙趙。
何平這才恍然大悟,他將所有人喝倒後與趙趙的“悄悄話”竟然是這個。
他很聰明,既套出了真相,又保護了趙趙,還留出撤退的時間,可謂一石三鳥。何平說,你怎麽就認為,趙趙會跟你說實話?魚頭說,看女人,一定要看她的眼睛,趙趙從不正眼看我,說明心裏有鬼——她還是個沒開刃的大姑娘。
他們在鄭州買了火車票,情緒低落地回了家。畢竟是虎口脫險,盡管沒被虎咬,卻惹了一身虎臊。魚頭在火車上接了個電話,是趙趙打來的,問她臨走時給買的康師傅吃了沒有。
魚頭問她,說,所有跟我接觸過的女孩,都說跟我在一起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現在這個機會來了,你要不要?
魚頭簡直就是少女殺手。
王哥稍後也打來電話,責問他們為什麽不辭而別了(畢竟虧了一頓飯錢)。何平說,你知道毛主席不?王哥在電話那頭一愣,說,知道。何平說,那你肯定讀過毛主席的一篇文章,名字叫《別了,司徒雷登!》,如果毛主席是東北人的話,那篇文章可能又會叫《司徒雷登,你可拉倒吧!》。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哢吧”就掛掉了。魚頭捂著肚子笑,方便麵從鼻子裏噴出。
他說,你這罵人不帶髒字兒的本事是從哪兒學的?何平說,自學成才。你小子是個人才,魚頭很認真地打量何平,並把剛才從鼻子裏噴出的半截方便麵抿進嘴裏,說,如果有機會,咱倆再合作。
何平說,如果再這樣,魚頭,你也拉倒吧……
回到家,他們作別,何平走他的陽關道,魚頭回他的高老莊。
在家歇了半年,等天上往下掉一元硬幣大小的雪花的時候,蠻子來找何平。
他身旁照例擠著個如花似玉的女子。何平說,嫂子半年不見,好像瘦了很多。
蠻子就衝何平使眼色,如花似玉的女子的指甲已深深嵌進他的皮肉。他們一起吃了飯,喝了一瓶衡水老白幹。何平向他打聽方琦的近況,蠻子說,方琦這個春節要在武漢過了,她想抓緊複習,本科畢業後考武漢大學的研究生,爭取留校。
好像看出何平的心事重重,一起小解的時候,蠻子的臉從便池移出,說,你們也不是一年兩年了,既然想她,就到武漢找她,方琦是我妹子,我知道她心裏隻有你。
何平叼著煙,“嗯”了一聲。
還有,蠻子說,以後眼神機靈點兒,你嫂子剛才差點兒把我整條胳膊都給卸了。
說完,他便池前抖兩下,欲仙欲死的樣子。
一起往回走的時候,路上遇到打架的,一個男人打一個女人。
何平就預感到事情不妙,正要勸蠻子不要幹涉別國內政,他已經衝了出去,將男人打翻在地。被打的女人趁機跑掉,如花似玉的嫂子站在旁邊,很欣賞地看著蠻子,一副曾經滄海難為水的神情。
蠻子左右開弓,一邊揍一邊吼:老子最討厭男人打女人,叫你打女人,叫你打女人!
等蠻子打累了,那個男人才爬起來,顯然已經失去了反抗能力。
他一個勁兒給蠻子賠不是,說他瞎了眼,不應該對女人施加暴力。蠻子說,滾。男人就一瘸一拐站在路邊,攔了一輛的士,還沒坐上去,就又被蠻子扯回來,接著打。
蠻子一邊打一邊說,老子都沒車坐,你還打的?叫你打的,叫你打的!
遇上不講理的主兒,可真是件倒黴的事兒。
回到家,翻了下日曆,上麵用紅筆圈著二月二,方琦的生日快到了。
何平胡亂收拾下東西,告訴父母要去一趟武漢。
父親問何平去幹什麽,他說看櫻花。
他瞅瞅外麵的銀裝素裹,直接愣掉了。
何平和南下的眾多民工擠上了同一列火車,和民工一樣,何平未嚐不在流浪,他看著那些拖兒攜女,拎著大包小包,隻用半燙不開的溫水泡方便麵的人,不禁悲從中來。
火車開動時,何平想起鄭鈞的歌:
你是一個玩具,生活在櫥窗裏。我非常幸運,因為我買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