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人肉

夏沫安然無恙,和別的“網絡達人”不同,她紅得發紫後不得不待在家裏。

魚頭每天過去送兩個便當,趙趙不時過去陪著聊天,所以不至於太悶。

何平回到廣州後,夏沫就有了主心骨。她問何平,裝束改變了也沒有用,難道還要整容嗎?何平說你若整容,娛樂圈那些明星就要餓死了,明擺著搶飯碗。

這次夏沫暴露了身份,不是裝束的問題,而是記者。何平第二天去報社,把正在稀溜稀溜喝茶的鳥記者揪出來,一把推到地上。

他想爬起來,馬上又被何平踹倒,如此反複,他也失去了站立的興趣,坐在地上罵:你小子瘋了?

何平說我確實瘋了,是被你逼瘋的。鳥記者問,我怎麽逼你了?何平說,你們這些記者唯恐天下不亂,上次禍害了帶頭大哥,這次又禍害夏沫。

你最好把話說清楚,鳥記者說,夏沫是我給炒起來的,我是看那姑娘賣泡菜不容易,想幫助你們,真是好心當了驢肝肺。

何平知道他說的是真話,就把腳從他胸口挪開,留下一個嶄新的腳印。

何平說,不是所有人都想出名,懂嗎?

鳥記者被何平問傻了,他第一次聽別人說不想出名,這年頭年輕人想出名都想瘋了,一肚子橫肉的芙蓉姐姐都要跳肚皮舞招攬眼球。何平轉身要走的時候,鳥記者說,有件事我得提醒你,你回去在搜索引擎裏輸入夏沫,會有意想不到的結果。

何平說謝謝,然後離開。

搜索的結果讓何平大吃一驚,除了最近的“泡菜西施”,幾年前有關夏沫的一個帖子讓何平不寒而栗。

那是一個人肉搜索的帖子,發帖人是連秋平,標題是:

《懸賞十萬,尋找“朝鮮孤女”》。

具體內容是:夏沫是一個被拐賣大陸的朝鮮女孩(人口販子顯然是何平),樓主懸賞十萬人民幣全國征集線索,以配合公安機關將“被拐賣少女”送回祖國。文章附有夏沫的照片,跟帖內容五花八門,其中就有青島的幾次。

何平終於知道連秋平是怎麽像條狗一樣能嗅出夏沫的味道了,他打著“正義”的幌子,拿“十萬人民幣”開道,以“人肉搜索”的方式全國通緝。

何平在電腦前倒吸一口冷氣,按照目前的狀況,連秋平應該還不知道他們的住處。鳥記者的行為雖然莽撞,但即便沒有他的報道,時間長了,夏沫被“人肉搜索”出來也是早晚的事情。何平想應該盡快買套房子,然後結婚,讓夏沫有點安全感。

何平把這個想法告訴夏沫,她高興地蹦起來,說,終於可以結婚了!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傳來急促的敲門聲,有人喊:公安局的!

一切太突然,連倉皇出逃的機會都沒有,何平硬著頭皮開門,等著被甕中捉鱉。

把門打開,沒有想象中拿著手銬的製服,隻有蠻子。

他倚著牆根兒,看著何平煞白的臉,笑得幾乎呈半蹲狀。

何平把他一腳踢直了,說,丫也老總了,咋沒個正行呢?

蠻子的出現非常意外,他是公司的老總,整天忙得屁不逮腚,卻有閑工夫來廣州散心。何平把他讓進屋,泡了杯茶水,說,公司倒閉了?躲債來了?

蠻子被這話嗆了一下,說:你咋淨不想我好呢,公司有副總撐著,十幾億的項目。

何平說,那跟我也沒關係啊。

怎麽沒關係?蠻子放下茶杯,我這是三顧茅廬來了。

這小子沒說實話,從認識他那天起,蠻子就有滿嘴跑火車的習慣。跑火車的次數越勤,事兒就越不靠譜兒。

何平沒戳穿他,晚上設宴款待,同座的有魚頭和趙趙,還有鳥記者。“人肉搜索”的事兒是他發現的,而且“泡菜西施”的初衷也的確是為了讓夏沫多賣點錢,衝著這一片善心,也得把他請來。

也許是沒料到何平會請他吃飯,鳥記者有些受寵若驚,並對何平身邊的“房地產大鱷”欽佩不已。

何平對鳥記者說,雖然請你來,但是要記住,你還欠我一份人情。鳥記者很無奈,幫你炒作,反倒欠你一個人情,好吧,以後有用得著我的時候盡管開口。何平說,這就對了。

何平在席上宣布了即將買房的打算,先首付後貸款,然後結婚。

“結婚”這詞兒把大家嚇著了,集體默哀半分鍾,然後一起提前祝賀。

趙趙很羨慕地向夏沫伸了伸大拇指,桌子底下踩了一腳魚頭。

魚頭歪歪嘴,說,我還是不打算買房,畢竟首付就要消耗父母的畢生積蓄,如此說來,還是炒股比較穩妥。

魚頭一向比較自信,他的智商很高,除了青島被騙過一次,其餘時間都在騙別人。

廣州的房價每天都在漲,網上到處嚷嚷“樓市泡沫”,可仍有不計其數的人湧入到“購房大軍”之中。用官方的說法就是:“剛性需求”較大。通俗一點兒,就是橫豎您得找個地方待著,您不嫌累到處租房子住,總有嫌累的,這一部分人的需求是客觀存在,所以推動了房價一路上揚。

當然,投資股市也是不錯的選擇,何平說,沒準兒以後您就是“巴菲特·魚”!

雖然蠻子很有錢,但那頓飯還是何平請了,結賬的時候何平用屁股頂住蠻子,說,一碼歸一碼。

把夏沫送回家,何平陪蠻子單獨待了會兒,坐著喝聽裝青島啤酒。

何平說,你來廣州肯定有事兒,甭拿三顧茅廬扯淡。蠻子就笑,畢竟是從小玩到大的,眼睛真準。何平問,方琦還好嗎?蠻子站起來,將一聽空的易拉罐踢飛,我妹子還那樣,半死不活的,她是命不好。

何平說,我的命也就這樣,不想回去當貴族,隻能在這裏當蟻族。

旁邊是一條河,蠻子飛起一腳,將第二個空的易拉罐踢到河裏。

雖然有些發福,但能看出蠻子的身手還是相當不錯,他當年孬好也是痞子起家。他說,我這次來廣州隻是路過,明天飛澳門。

何平問,賭博?

蠻子說,是的,油輪開到公海,想怎麽賭就怎麽賭。

何平說,想怎麽輸就怎麽輸。

蠻子說,你繼續不想我好。

何平說,不是不想你好,是這事兒它好不了,甭管你多少身家,最後都得跳海。

蠻子站在河邊,雙手平展做飛機狀,說,實在熬不住了,我就跳下去——你不知道我水性好著呢,小時候我爸追著打我,我插根蘆葦,能在湖底待一宿……

蠻子坐晚上的飛機去了澳門,他說公海賭博的事兒不是自願的,他也是陪著幾個人去,“有幾個是上麵的人”。

蠻子沒有細說,但何平明白他的意思,那些人大概決定著某些“剛性需求”,所以得伺候好了。

蠻子走後,何平給方琦打電話,雖然時間已是淩晨,但電話沒響幾聲就接通了。

何平說,你還沒睡?她“嗯”了一聲。接著何平把蠻子去澳門公海賭博的事兒說了,方琦聽得很安靜,何平猜她應該早就知道了。何平還詢問了方琦關於“人肉搜索”的事兒,問她能不能起訴連秋平,畢竟侵犯了人家的隱私。她說你根本拿連秋平沒轍,你這兒還沒告完,製服就把夏沫銬走了。

何平說也是,接著又問,你哥小時候真能在湖底待一宿嗎?

房子很快就買上了,父母從老家把一輩子積蓄匯過來,總算交清了首付。

何平的父親是能人,可他膽小怕事,所以他們家總發不了財。他幾年前掌管過單位家屬樓的基建,這是個肥差,指甲蓋動一動就夠喝一壺的,可是何平那個倒黴父親愣是“兩袖清風”起來,一分錢的回扣也沒吃。何平想,他老人家這輩子吃虧就吃虧在曾經去過紀委,以前拉著警報滿世界淨殺貪官了,以後自然對鍘刀格外敏感。

魚頭也說到做到,把手頭僅有的幾萬塊錢投到了股市。

趙趙肯定是希望買房的,特別聽到何平和夏沫是為了結婚才買的房子,就更加羨慕。但是,既然魚頭做了決定,她也就不好再說什麽,她很懂得給心愛的男人以尊嚴。股市也很爭氣,一路狂飆,全線飄紅,當初投進的幾萬塊錢居然成了十幾萬。

趙趙建議適時退出,畢竟拿到手的才是真金白銀,然後用賺來的錢買房,首付是沒有問題的。

鼠目寸光,魚頭說,以後還會接著漲的,你就等著住別墅吧!

當魚頭還沉浸在“別墅夢”裏的時候,何平開始為每月的房貸而努力工作。除了到鬆下的培訓公司上班,何平還利用晚上的時間擺地攤,賣過童裝。後來,運貨的三輪車被城管沒收,擺攤兒生涯才算結束。

和很多有為青年一樣,何平是有夢想的。想努力掙錢,想住大房子,想吃煎餅果子加根烤腸,想吃牛肉麵多放牛肉少放麵,這些念頭從來不世俗不可笑,是接近夢想最踏實的念頭。年輕,活著,不懶,有一個愛的人,就應該努力去過得更好。和方琦好的時候,何平隻想和她在一起,沒什麽夢想。但是和夏沫在一起,何平就想有個“家”了,這個“家”就是夢想。

雖然很辛苦,但何平覺得這是值得的,也必須要這樣。每個人真正強大起來,都要度過一段沒人幫忙、沒人支持的日子。所有事情都是自己一個人撐,所有情緒都是隻有自己知道。但隻要咬牙撐過去,一切都不一樣了。無論你是誰,無論你正在經曆什麽,堅持住,當你回頭看看的時候,你會發現自己走了一段自己都沒想到的路。就像何平做過那麽多職業,隻在期待一個圓滿的未來。

不能在家閑著,你閑著,房貸可閑不住,要不怎麽說銀行是最大的黑社會呢,欠誰的也千萬不能欠銀行的。何平後來又搞過代練公司,說是公司,其實就他一人,主要為網絡遊戲玩家提供網絡代練。網絡的東西都不長久,所以這“公司”很快就完了。

何平很沮喪,但夏沫很高興,她說何平自從買了房子後就瘦了很多,感歎房貸這東西太痛苦。

你覺得還房貸很痛苦?何平說,你沒瞧那些連貸款資格都沒有的人,他們用不上房貸,更痛苦!

總之,無論怎樣,重壓之下是沒有好心情的。何平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經常會有莫名的煩躁。碰到一點兒壓力就覺得不堪重負,碰到一點兒不確定就把前途描述得黯淡無光,碰到一點兒不開心就搞得似乎遭遇了這輩子最黑暗的時候,大概都隻是為不想努力而退縮找到的最拙劣的借口。沒什麽值得畏懼,何平唯一需要擔心的是,他配不上自己的野心,也辜負了曾經曆的苦難。這是何平心情的真實寫照。

也並不是沒有賺錢的機會,鳥記者有一次給何平透露了個絕密的消息,說最近幾天有LED戶外廣告招標。何平問,那跟我有什麽關係?關係大著呢,鳥記者說,隻要你想做,就是一句話的事兒——誰讓我欠你一份人情呢。

這是個隻賺不賠的生意,就在何平欣喜若狂的時候,他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本錢在哪裏?這個隻賺不賠的買賣需要30萬的前期投資,而何平的所有錢都買了房子。

問魚頭借,他說先前賺到的十幾萬現在也剩下了幾萬,還有繼續縮水的跡象,百分之百被套牢了。何平感到萬分絕望,這麽好的商機就這樣揮揮手飛走了。鳥記者勸何平,說,想開點。何平隻有仰天長歎,早知如此,當初何必買房?

總之,買房和不買房的結果都不是太好。

何平忙著每月還銀行貸款,魚頭忙著每天研究高低起伏的線條。他們像上了發條的玩偶,在指定的遊戲規則裏撞牆碰壁,隻有在一天結束後回到家,鏡子前才能瞅見額頭上瘀青的大包。

何平和魚頭,他們這類人因為壓力很大,也就很容易情緒出現波動,易怒,動輒會因為某件小事心情變得很糟,不想說話不想搭理人,覺得擔子很重快要垮掉,感覺所有的煩惱一下子都堆起來,剪不斷理不清,淚腺極度膨脹,心裏悶得要死,以為馬上就是世界末日了。夏沫勸何平出去走走,不要一個人待在角落裏,去看看陽光。何平很感激夏沫的陪伴,夏沫是個好姑娘。

富人們的生活似乎總是一成不變,蠻子去澳門公海賭博已經成了習慣,據說每次都輸幾百萬。還有鬆下,隻要有新招聘來的年輕漂亮的女職員,他便有了發泄肉欲的機會。

何平隻是看客,也不打算得罪鬆下,他陳勝吳廣了,房貸誰付?

但何平還有一點點正義感,恰巧就被剛進公司幾天的女大學生給看出來了。

她已經接到了去鬆下寓所“打掃衛生”的指令,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小姑娘看出了何平木訥中的睿智,“撲通”就給跪下了。她喊,大哥,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