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紫宮

扼住命運的喉嚨,更要扼住連秋平的喉嚨,

否則,當你扼住命運的喉嚨,連秋平就會扼住你的喉嚨。

盡管十分討厭連秋平,但何平是需要感謝對手的。每一個在你生命裏出現的人,都有原因。喜歡你的人給了你溫暖和勇氣。你喜歡的人讓你學會了愛和自持。你不喜歡的人教會你寬容與尊重。不喜歡你的人,讓你自省與成長。沒有人是無緣無故出現在你的生命裏的,每一個人的出現都有原因,都值得感激。何平感激夏沫帶給自己溫暖,感激方琦讓自己成熟,感激連秋平讓自己更有耐心。

為了專門守護夏沫,何平給蠻子遞交了辭呈。他當時問何平,多長時間才能回來。何平說,這事兒沒法預測,隻要姓連的還活著,還記恨我跟劉美麗之間的事兒。夏沫為何平付出太多,至少何平要對得起她。

何平還建議他把電腦密碼給換了,他倒嫌何平嘰嘰歪歪,像個娘們兒。

夏沫的第二次流產,反應比第一次要強烈。

那一坨毛茸茸的肉團滑出體外後,她的臉色就變得很難看,蠟黃蠟黃的。何平擔心流產這事兒會影響到女人的生育,上網查了一下,竟意外得知年輕流過產的女性年老後不易得骨質疏鬆。

何平不是為自己解脫,流產對女人身體的損害是肯定的,夏沫第二次流產後,每逢陰天下雨,關節總感到疼痛。何平猜很可能與第二次流產後沒休養好有關。基於他使女人懷孕的功夫深厚,夏沫總建議他買彩票,並認為一定會中獎。

何平說,我想到了一個方法,可以讓彩票中獎率提高一倍。

夏沫問是什麽。何平說,再買一張!

即便如此,何平也沒有買彩票,30多塊錢的傑士邦倒是買了一盒。還是在青島四方區的時候,買長袖美特斯邦威,順手拿了一盒傑士邦。當時他們還在“逃難”,所以夏沫很驚訝地問,你倒是沒忘了買這個。

何平告訴她,人在緊張時刻是最容易想起“這個”的,因為可以減壓。

聽說,美國9·11後的幾個月,**的銷量翻了數倍。

何平回漁村陪著夏沫過了幾天舒坦日子,沒有記者,也沒有“狗仔隊”。他們每天在海邊晨跑,天兒熱就洗海水澡,在家幫趙趙打理家務,晚上用用傑士邦。直到有一天,外麵來了很多人,二話沒說就把門堵住之後,何平就開始緊張了。漁村的日子太安逸,以至於他們成了溫水裏的青蛙。

何平問,你們找誰?他們說:趕快把魚頭交出來!

顯然是一場虛驚。

何平問,你們找魚頭幹什麽?他們說,魚頭是工作室的頭兒,老板跑了,但賬還沒有結。何平說你們放心,這是魚頭的家,他跑不了,而且他也是個敢於承擔的男人。好歹把這群人送走,何平就忙著給魚頭打電話:快走,趕緊的!

要賬的人說得對,魚頭是工作室的頭兒,他當時還掛了個“副總”的名義。

出乎何平的意料,魚頭並沒有遠走高飛,雖然事情已經到了火燒屁股的時刻。晚上圍坐一起吃飯的時候,趙趙拿出一個存折,說,這是我的一點兒積蓄,你先拿去分了吧。為了表示誠意,何平說,如果你願意,我可以賣血……

趙趙是個好姑娘,她從河南跟著魚頭走南闖北,不料想,竟然成了高級白領。她在關鍵時刻的慷慨解囊讓何平欣賞。晚上睡覺的時候,何平拿這事兒開玩笑說,前天在網上看的,在朝鮮,兩口子每嘿咻完一次,女的都要掏10塊錢給男的。何平說,明兒個我得去朝鮮,還是你老家好。

夏沫壞笑著說,我也去。何平問你去幹嗎?

夏沫過來撕何平的嘴,說,我看你一個月掙10塊錢夠不夠花!

玩笑歸玩笑,睡前何平和魚頭坐在門口抽煙,他感慨於趙趙的蛻變。

她之前隻是個詐騙團夥的托兒,後來良心發現跟他走南闖北,不曾想今日已是某著名集團的人事總監。何平說,開Lucy酒吧的時候,趙趙還是個姑娘,但她看人還是很準,所以方琦和夏沫都很喜歡她。魚頭說,結婚吧,有人疼多好。何平說還不是時候。何平其實是想起方琦的話了:婚姻有如黑社會,外麵的人不知道,裏麵的人知道了不敢說。

時間過去這麽久,何平在麵對過去的問題上已經學會了順其自然。生命裏有門功課,名叫“接受”:接受愛的人離開,接受親的人離世,接受喜歡的人無論如何也不能在一起。以及接受自己的出身、相貌、天分。無論活多大,每一次在“接受”麵前,我們依舊像個隻會號哭的孩子。區別是,長大的自己會對自己說:接受,是變好的開始。接受了方琦的離開,何平才能遇到夏沫;接受劉美麗複雜的現狀,何平才能珍惜眼前。包括蠻子的巨變,從兄弟,到完全成為另一個人,何平也認了,生活的麵目本就如此吧。

方琦的痛苦曆曆在目,吃飯的時候,她從沒表現出痛苦的神情,痛苦隻是何平的感受。她問何平,當年在Lucy酒吧目睹何平和劉美麗的糗事後不辭而別,是不是讓何平很難過。答案是肯定的,但何平不想說實話,特別是這個時候。何平說前些天在論壇看了個帖子,有人問:說說你最愛的人傷你最深的一句話。

一個哥們兒回——“進去了?”

她想了半天,大約十分鍾,才琢磨出這句話的意思。何平料想她應該哈哈大笑,沒想到方琦隻是歪了下嘴角,挺不屑的。何平想自己是不是過於庸俗了,人家武漢大學的畢業生,是聽不得這些的。

方琦說,有些事情,講出來你都不會相信的。何平說那就別講,萬一你打算保密,我會很難受。方琦說,我以後可能不會太幸福,因為我曾經錯失掉了眼前的幸福……

何平看她想哭,掏出麵巾紙給她,說,未來的事兒誰能說清呢,咱們永遠別為尚未發生的事兒而擰巴!

何平在心裏說,方琦,你可以哭,但是別哭太久。你可以逃,但是別逃太遠。你可以愛,但是別愛太深。你可以笑,但是別太放肆。你可以孤獨,你可以熱絡,你可以選擇銘記或忘記。你可以用一切外在的東西來掩蓋內心的真實,但在那條走了很久的路上,一定要有天能夠釋然對自己說,還好一直在堅持,還好當初沒放棄。如果說方琦還有什麽沒有放棄,那就是生活的勇氣。

方琦那時候就已經想吐露真相了,可惜何平沒讓她說,也許還不是時候,何平怕知道真相後對夏沫不公平。何平看她擦幹眼淚,然後要了酒,給方琦倒上。何平說,如果以後自己開飯店,店名就叫“很好吃的”。門外的招牌掛的是“很好吃的飯館”,翻開菜單寫的都是“很好吃的辣子雞”、“很好吃的蛋花魚”、“很好吃的土豆絲”、“很好吃的過橋米線”……

方琦被何平逗樂了,破涕為笑,她從小就聽何平貧嘴,一直到現在。

她詢問了夏沫的情況,何平如實回答,她為連秋平的咄咄逼人而憤慨。

何平說,連秋平是“咄咄”有餘,現在隻剩下個“逼人”了。

你的嘴還是那麽刁毒,方琦說。

不過她總算理解了何平為什麽要暫時離開蠻子。你在我哥身邊我才覺得放心,她說,但以後不會踏實了。何平敬她喝酒,雖然誇大其詞,但聽著還比較悅耳。

何平那天喝醉了,喝醉是一種狀態,不是跟誰都能喝醉的。

他們聊了上學的事兒,方琦說,何平,年輕那會兒你還是寫過詩的。

何平立刻醒酒了,她還記得若幹年前的某一首詩,這個何平曾經摯愛過的女人。

何平跟她告別,踉蹌著走出酒館。何平突然很難過,夏沫吃了那麽多苦,卻不曾知道何平是會寫詩的。何平坐在酒館門外的台階上,先點燃一支煙,然後掏出手機,以短信的形式給夏沫“寫”了一首長詩:

我是個語無倫次的人

隻因為你

才會滔滔不絕

說著愛語

我是個天真的白癡瘋狂的浪子

隻為那傳說中的雪蓮

一抹驚豔

而踏上旅程

你隨意綻放

無心插柳

卻動了那一池春水

沒遇上你

那些文字

隻是粗糙的符號

機械的用語

當你顯現

我的世界便草長鶯飛

春意盎然

想把我的思緒

複製

粘貼

但在你麵前

絲毫不敢偷懶

所以隻有

傻傻的幸福

默默地喜歡

為什麽一遇見你

農民的兒子

竟變成了詩人?

有時慶幸

你沒有在無聊的時候想我

不然

全世界的詩人

都會餓死

我會勇奪諾貝爾

壟斷

直至世上最後一個詩人的死去

然後

最後一滴帶血的眼淚

和最後一句嘶啞的詩

獻給你

雖然沒有多少文化,但何平煽情的本領很高,這首長詩可以作證。

因為寫得很長,所以短信發出沒多久,手機就沒電了。

何平連夜坐了開往青島的車,晃晃悠悠睡了一覺,夢見夏沫穿著一襲白色長裙,赤著腳在海邊逐浪。

這個夢境後來反複出現,幾乎成為每晚的必修科目。

這個帶有隱喻意味的夢境提醒何平,要珍惜眼前。人最大的不幸,就是不知道自己是幸福的,對於所擁有的一切,都視之為理所當然,然後拚命向外尋找幸福。所以上天為了使我們有看見幸福的能力,就經常會安排各種失去,通過失去,讓我們看見自己曾經擁有的幸福。很多東西一旦失去,就找不回來了。

那首詩把夏沫給驚著了,她當時的感覺是:

一個滿腿褲腳泥巴的農民,突然放下鐮刀,拉起了小提琴!

回撥電話的時候,何平已經關機了。夏沫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拿著手機找到魚頭,問會不會出事。魚頭說,你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維去考慮何平,比如他現在表現得像個瘋子,那肯定百分之百沒有事情發生。

回到漁村,夏沫問何平短信的事兒。當然不能提方琦,何平說就是很想你了,所以胡編亂造了一首。夏沫看著何平的眼睛說,按照魚頭教的方法,你是在撒謊。

何平去找魚頭,不是為了算賬,“討債風波”後大家無事可做,家裏的夥食一天不如一天了。

魚頭顯得很無奈,他的老本行是畫畫,重新投簡曆還需要時間。你總不能指望我搶銀行吧,魚頭做了個拿槍的手勢。

何平說,扼住命運的喉嚨,還不如捏住命運的**。

扼住喉嚨就隻能拚死一戰,捏住**的話,或許還能有個變通。

他們很快就達成共識,認為很有必要進行第二次創業,魚頭是懂何平的,“**理論”他領會得很透徹。

他們把女眷留在漁村,去北京考察項目。

北京是福地,他們第一次去北京,回來就開了Lucy酒吧。

王府井肯定是要故地重遊的,何平替夏沫吃了幾個驢肉火燒。

若幹年前到過的酒吧已經沒了,原址成了一個巨大的超市,像個吞噬了酒吧的怪物。他們還去了故宮,遊客很多,碰巧遇到了熟人:一個疑似劉美麗的年輕女子,正挎著一個光鮮的老頭走過來。

何平想起劉美麗以前說過,連秋平的老爸最開始就是在北京包養的劉美麗。

想起兩次去北京,兩次都遇到劉美麗,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劉美麗表現出十分驚訝的樣子,向身邊的老頭介紹:何平,我以前的司機!

老頭掃何平一眼,像看一坨狗屎。這讓何平惱火,他走上前,給這對老夫少妻講了個故事。何平說,剛才有個外國人問路,把“紫禁城”和“故宮”混淆了,逢人就問“紫(子)宮怎麽走”。

劉美麗笑了。老頭問,你怎麽告訴他的?

何平說,走到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