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蟻族

那天是你用一塊紅布/蒙住我雙眼也蒙住了天/你問我看見了什麽/我說我看見了幸福/這個感覺真讓我舒服/它讓我忘掉我沒地兒住/你問我還要去何方/我說要上你的路/看不見你也看不見路/我的手也被你攥住/你問我在想什麽/我說我要你做主……

崔健這歌兒寫得太他媽幸福了,以至於當何平遇到並不幸福的事兒,便對世界產生了懷疑。

何平懷疑方琦和老頹的愛情是假的,何平懷疑蠻子的生意是肮髒的,他懷疑劉美麗不隻是公共汽車那麽簡單,他懷疑連秋平心理有問題,他懷疑趙趙憑現在的發展以後會甩了魚頭,他懷疑第二次創業能否成功。

唯一沒有對夏沫產生懷疑,她純潔得就像一張白紙,傻不愣登,對一切都充滿不辨是非的愛。

何平覺得,他現在之所以敏感、多疑,都是因為太閑。閑了就容易想東想西。而對付太閑的方法,就是要培養一些愛好,不要空洞遙遠的目標,而是實在甚至庸俗的吃喝拉撒。你必須一覺醒來很清楚至少今天還能幹什麽。去樓下最辣的粉店吃早飯,去給窗台上的盆栽澆水,去追一集剛更新的連續劇,去找一個知心老友嘮嗑兒。你必須積攢這種微小的期待和快樂,這樣才不會被遙不可及的夢給拖垮。何平想,他必須活動起來,不給腦子胡思亂想的機會。

但,這也許正是絕處逢生的希望。還是夏沫說得對,她說:你對一切都好了,一切就會對你好,很快的,你試試。

何平和魚頭二次進京考察項目的時候,夏沫留在漁村,幫趙趙打理家務。

也許是受到何平那首短信長詩的啟發,她也給何平發了幾句文字優美的短信:

我今早開窗的時候,浪漫的微風透露一絲秋意/看看窗外,如果樹枝在風中輕輕搖曳,你愛的人便也在愛著你/張開耳朵,如果你聽到自己的心跳,你愛的人便也在愛著你/閉上眼睛,如果你唇邊有一絲微笑,你愛的人便也在愛著你……

夏沫的短信讓魚頭渾身上下起雞皮疙瘩,他問何平,夏沫是個需要哄的女人嗎?何平說,女人大概都是需要去哄的吧。魚頭說不是,趙趙就不需要哄。何平說這樣也挺好。魚頭說,趙趙也不需要猜,什麽事情都掛在臉上。何平說這是你的福分,猜來猜去會很累。

何平想起劉美麗,她雖嫁入豪門,但周旋於連氏父子間,恐是不會幸福的。

豈止劉美麗,我們都是普通人。普通人的含義是,我們都不會太幸運。投胎技術不過硬,兌獎券永遠隻能刮出謝謝,喜歡的人總是看不見你,也不知道努力多久才能變成自己想要的樣子。或許人生寫到結尾,故事都平淡無趣,但因為平凡太久,就容易為小事滿足。何平想,他最好的運氣,莫過於很久很久以前,遇見了夏沫,直到現在,還沒放棄。

他們在北京和劉美麗的相遇很湊巧,也許是老頭子厭倦了坐著飛機看望少婦,劉美麗就隻能自己跑到北京。

何平懷疑她在查看老頭子的身體狀況,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她可以在第一時間繼承財產。或者她直接在**施展“吸星大法”,把老頭子的二兩精血消耗殆盡,也不是沒有可能。

何平給他們講的“紫宮”的故事是真的,之前有個非洲留學生就是這麽問的,隻是何平把結尾改了,指桑罵槐。

因為經費不多,所以他們和劉美麗告別後就隻能回家了(指望劉美麗的老公請客吃飯是不現實的)。回青島的大巴上,魚頭跟何平商量二次創業的事兒,似乎彼此都沒找到頭緒。

他還研究了何平曾經說過的話:是的,扼住命運的咽喉,不如捏住命運的**。

而捏住命運的**,又不如嘬住命運的**。

正經人魚頭的這句話把何平深深鞭策了,這小子幸虧沒接受更高級的教育,否則將貽害無窮。

其實,就二次創業整件事來說,最受牽連的是趙趙。經過幾年打拚,她已經當上了某著名企業的人事經理,倘若放手,就意味著從零開始。讓何平感動的是,趙趙絲毫沒有猶豫,就辭掉了工作。趙趙說,當初魚頭是為了她才來的這裏。老總開始挽留,將她調到了三樓的公關部(人事部在四樓),並加了薪。所以,當魚頭打電話到原部門的時候,趙趙的同事是這樣回答的:她已經不在人事了……

魚頭說,啊?她……什麽時候過去的?同事說昨天。

魚頭說,我怎麽都不知道……也沒有送她一程……

同事說沒關係啊,下去找她不就好了嗎?

後麵是魚頭杜撰的,從得知趙趙離開“人事經理”的位置開始,他就清楚這是趙趙的迂回策略,為的是給老總留出緩衝時間,另物色人選。

他們回到漁村,把家裏清掃幹淨,家具覆上報紙,做好了撤退的打算。

為了夏沫的安全,他們決定南下廣州。北京算是白去了,一無所獲,有些事情盤算得很好,但真正做起來卻很難。何平把這一現象總結為:夢想照進現實。

他們背著行囊來到南方這個熙熙攘攘的大城市,趙趙甚至提了個紅色的塑料桶,裏麵放著拖鞋、衣架和一卷涼席。自從拿出存折賠付了工作室其他人的工資,他們幾乎是一無所有,彈盡糧絕,除了買車票的錢,他們甚至連條件差的賓館也住不起。

剛到廣州的第一夜,他們是在公園的長椅上睡的,確切地說隻有趙趙和夏沫在長椅上睡,何平和魚頭坐在地上打蚊子。

第二天他們分頭尋找工作,才發現廣州的就業形勢比北京還要嚴峻許多,他們再一次在公園會和的時候,每個人都很沮喪,夏沫的手裏還攥著“包進富士康”的小廣告。

為了夏沫的安全,何平專門給她換了造型,頭發剪短,戴一頂棒球帽。

何平把她手上的小廣告撕了,別說那是深圳的企業,即使在廣州,他們也不會去。第一晚睡公園還有點新鮮,第二晚就是受罪了,何平看著躺在長椅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的夏沫,心中很是內疚。

第三天沒找工作,他們在廣州城邊的一個村子裏找到了要租的房子。其實也不能稱之為“房子”,因為那隻是一個廢舊的集裝箱,鐵皮翻卷,鏽跡斑斑。把“門”打開,裏麵是嗆人的黴味兒,隻有8平方米,四個人勉強可以住下。雖然天兒很熱,太陽曬透鐵皮,但四個人還是橫七豎八大汗淋漓地睡著了。

傍晚的時候,他們被熱醒,夏沫接自來水漱口的時候發出一聲驚叫,她在自來水裏發現了來回遊弋的紅色小蟲。

當然非常失望,來之前的預言應驗了:夢想照進現實。

果真如此。每個人的情緒都很低落,也許大家都很後悔來到廣州,他們住的是城中村,像他們現在住的集裝箱,大大小小不計其數。每天早晨,都有騎著摩托車和電動車上下班的流動人口,他們表情木訥,來去匆忙。

這裏隻有生存,沒有生活。

天無絕人之路,何平突然想起一個住在廣州的親戚,關係很近。

他們都很興奮,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僅僅幾天的落魄日子,已經快讓他們崩潰了。為了慶祝這一“勝利”,他們走上廣州街頭,痛痛快快大吃一頓。房子暫時沒退,可以先把不需要的行李放在那裏,等以後出人頭地,那便是白手起家曆經磨難的見證。

吃完飯,何平掏出手機給那個親戚打電話,親戚在電話那頭支吾半天,沒聽出什麽意思。何平問,明天可以去找你嗎?電話就中斷了。

憤怒是沒有用的,親戚是靠不住的,所以一切隻能靠自己。落難後遭親戚白眼兒的事何平隻在電視裏看到,沒想到他比電視裏演的還慘,看白眼的機會都沒有。他給家裏打了個電話,父親在電話裏發了一通脾氣,大罵兄弟生分,末了問他需不需要錢。他說不需要,隻是匯報一下近期的生活狀態。掛掉電話,他們三個人麵無表情地看著何平,對他“不吃嗟來之食”的態度相當不滿。

幸虧沒有把房子退掉,不然他們現在肯定要露宿街頭了。何平沒有接受父親的救濟是有道理的,他在單位辛辛苦苦給何平搞到的編製被何平浪費掉了,那是吃公糧的機會,不是一般人能辦到的。既然有種出來混,那就有個混的樣子,蠻子在成為大老板之前,還不是每天都要當小弟。

暴搓一頓的代價是,他們每個人一天的口糧隻能是:三個饅頭和一包榨菜。

生活質量如此低劣,他們現在基本上和乞丐差不多了,或者說他們還不如乞丐——報紙上經常有爆料,某乞丐衣錦還鄉,二層洋樓奔馳寶馬。當務之急是找一份工作,盡管魚頭有唱歌、繪畫、吹牛逼的天才本事,盡管何平有經營酒吧和掌管生產的經驗,但尋找一份工作還是看起來很難。為了省兩元錢車費,在這個大城市,為了一份糊口的工作,他們天天把一雙腳走得全是水泡。

晚上,夏沫在那個破集裝箱改造的房子裏給何平洗腳的時候,居然哭了。

她說,咱們走吧,為什麽非要在這裏受罪呢?何平說不能走,如果走了,那說明我何平是沒有任何本事的人;如果走了,那說明你的隱藏是失敗的,連秋平都會瞧不起我;如果走了,那說明我們隻要離開了家便狗屁不是,是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睡覺的時候很擠,開始老失眠,何平就在黑影裏從行李箱中找出友誼證書和心形吊墜,這些該死的東西真是占地方,幾次差點兒把它們扔掉。

何平要感謝夏沫,這麽久,一直在,不離不棄。幾乎所有的愛情,都會從熱烈,變得平淡。但這並非愛得不夠。真正重要的,是愛上的原因。有些人,因為新鮮感愛你。而有些人,是因為看懂了你的靈魂。前者會在熱情消退後離開,而後者可以陪你一輩子。所以,愛得再熱烈,也不如愛得有理由。長長的愛,需要一個深深的緣由。在何平與夏沫之間,這個緣由就是,他們是一個整體。

這樣的狀態維持了三個月,沒錯,是三個月。

他們四個人住在8平方米的集裝箱裏,喝了三個月遊動著紅蟲的自來水,吃了三個月饅頭榨菜,腳底板磨了三個月水泡而生出一層老繭。

因為空間有限,他們盡量減少嘿咻的次數,而且因為擔心另一對時刻有可能歸來,所以情趣減少了很多,基本算是純生理方麵的應付。被另一對找到**的包裝是很尷尬的,這至少說明你的心思不在工作上。

唯一讓何平欣慰的是,在廣州,沒有人能認出夏沫,齊耳短發和棒球帽還是起到了作用。他們可以無憂無慮地出門,不再擔心隨時蹦出來的“記者”和“狗仔隊”。

這是多麽討厭的一對矛盾:他們以前不會為錢擔心(至少溫飽),卻要東躲西藏;而現在他們可以光明正大地逛街,卻隻能寒酸地吃一碗桂林米粉。

盡管如此,但這至少是“自我”的,自由的,是自己的生活。我們很多時候是活給別人看的,也在盯著別人是怎麽活的。於是,我們給自己戴上了麵具,哪怕心裏很苦很累,麵具上鑲嵌的依舊是永恒的笑容;我們看到別人臉上的笑意,總是懷疑他們也戴上了麵具。其實,幸福是自己的,永遠不要拿別人來做參照,別人做不了你,他不會知道你走過的路,你心中的苦與樂。何平很喜歡他與夏沫目前的狀態,至少這是真實的。

桂林米粉是一種聽著很好但吃起來很要命的食物。

夏沫有一次在吃完桂林米粉後,很迷茫地問何平,咱們已經吃了三個月,你聞到桂林米粉的味兒難道不想吐嗎?

吃飯如此,喝酒基本算是奢望了。何平很懷念在漁村,跟魚頭一夜喝掉108瓶啤酒的經曆。有一次,也許是被酒饞瘋了,何平跑到城中村附近的一個酒館,對老板說,我給大家朗誦我的詩,你們能不能給我酒喝?

老板笑了,說,我可以給你酒喝,但你別在這兒朗誦。